“好!”杨应麒道:“你回去告诉刘锜,夏边之事,监国和我让他全权节制。虞琪、李彦仙、种彦崧全力配合。仗该怎么打,你们自己决定。丢一城一地,中枢不会降罪。便是把夏人这次所求的那三十九座城池都丢光了,中枢也不会易帅。陕西秦凤守不住,我许他撤过黄河,到河东和夏人周旋。河东再守不住,我许他撤过太行山,大家就在这燕赵之地一起来与乾顺、宗弼、宗翰他们周旋!”

杨应麒此言一出,便是韩昉、郭浩也无不大惊失色,陈显偷偷向折允武望去,见他眼中虽露出异样的光彩,却仍不动声色,心道:“太子这神色,是兴奋还是惊讶?这真是他们商量好了的?按他的脾性,若是事先没商量好,这会子应该会出言询问才对…可是…奇怪,奇怪。”

这边陈显在深谋老算,那边李永奇已忍不住颤抖起来,抱拳道:“太子与丞相如此信任,这…这…”竟是激动得语不成声,头一顿,以示领命。

李永奇退下后,杨应麒对郭浩道:“将太子与我的决定详细拟成文书,交付杨元帅、曹元帅。”

郭浩领命道:“是。”

杨应麒又对韩昉道:“晋北那边,我不大放心。”

韩昉道:“曲将军忠勇无双,定会为国效力。晋北少不得他。”

杨应麒道:“我担心的不是他。我担心的是河北西路与太原的文臣不能全力配合。太子的意思,是调一员中枢重臣去监军。”

韩昉沉吟道:“如今宗翰势力正恶,曲端身负重任,忽然派出一名监军去,恐怕反使中枢与边将之间生出罅隙。”

杨应麒道:“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既能帮曲端稳住局面,又是曲端能信服的重臣去。”

韩昉眼皮下垂了片刻,便转身对折允武道:“臣荐一人,以充此任。”

折允武问:“韩大人荐哪位大臣?”

韩昉道:“臣毛遂自荐。”

折允武尚未答应,杨应麒已抚手笑道:“若是韩大人去,那冀西晋北便无恙了!”

折允武一听,也欣然道:“那就有劳韩大人了。”

杨应麒这才对陈显道:“陕西、秦凤、河东、河北西路的权责行文,赶紧起草,拟毕呈太子批复。”陈显应命后,杨应麒又道:“如今四方多事,我想将河北东西路暂时并入京畿路,由中枢部院直隶,各位以为如何?”

陈显、陈正汇、张浩等都道:“此诚善策。”

杨应麒让陈正汇执笔拟稿,递交元国民会议批复。

几个大臣各自忙碌时,殿外传报:“东海军区元帅欧阳求见。”

折允武未传,便见欧阳适怒气冲冲闯了进来,进殿也不见礼,就对杨应麒道:“老七,你疯了么!这般对付李寿,你是铁了心要和西夏打仗是不是?”

杨应麒还没答话,安塔海哼了一声道:“元帅,太子在座。”

欧阳适一怔,便向折允武行了礼请了罪,道:“太子,老七这次太唐突了。我因国事危急,所以失礼了。”

折允武忙起身还礼道:“四叔这也是为国忧心。”

欧阳适便不再管他,走到杨应麒身边道:“老七,这里也没外人,我就不说场面话了。你瞒着我召集众臣,又传唤宋使、夏使,这我都不想说你了。但我问你,你是不是真打算五面开战?”

杨应麒微微一笑说:“四哥,你怕了?”

欧阳适没想到杨应麒会如此回答,不禁又是一怔,仿佛不认识杨应麒一般将他看了两眼道:“你办事素来谨慎,这次怎么如此糊涂!现在岂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是宰相,你应该比我还清楚:这场大仗我们现在打得起么?”

杨应麒道:“打不起。”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打不起你还这样孟浪!”

杨应麒道:“我们打不起,但只要誓死抵抗,一时间未必就会灭亡。只要我们不灭亡,他们几家就都不会好过!西北也罢,东南也罢,守得住就守,守不住就坚壁清野往后撤。拼着把河北、河东、陕西、秦凤打烂了,也足以与宗翰、宗弼、乾顺两败俱伤。只要拖得两年,保得通往漠北的补给线安全,以东北、东海的人力物力支持大哥将漠北的仗打完,那时自有道理。”

欧阳适不满道:“之前我们议事时,你不是同意了要拖的么?”

杨应麒道:“我是说要拖,可没说要屈膝求和来拖。用割地文书拖,不如直接用刀来拖!我已经做了最坏打算,陕西、秦凤甚至河东都准备随时失陷了。不过,这也只是最坏的打算,事情未必会走到这一步。但既然我们连这最坏打算也不怕了,还怕什么?反正我不觉得大汉已经到了为局势出卖尊严的地步。”

欧阳适道:“陕西、秦凤…那赵构呢!我军一旦失势,赵构一定北上,那时怎么办?”

杨应麒道:“他不是要北上援邻么?若宋军斗胆北上…”

欧阳适问:“如何?”

杨应麒道:“我会传令赵立,宋军若来,他就带领大军进驻淮子口、登州。胶水以西的山东地面,就暂时让赵构帮我们看守。”

欧阳适一听瞪大了眼睛:“那不是要把整个山东举手让人?”

杨应麒笑道:“是。反正守起来更麻烦,不如就先交给赵构保管,赵构忽然得到这么一大片土地,怎么的也该做个秀,干点减免钱粮、大赦天下的事情,这样对山东的百姓来说也是好事。”

欧阳适哼道:“若宋军继续北上呢?”

杨应麒道:“济水以北可没有金军了。赵构要援邻就该向西,若他继续向北,那就是有意挑衅,二哥就可以鸣鼓反攻。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把战线缩到燕山、太行、黄河、济水,跟他们慢慢耗。到时候还请四哥带领水师舰队,再去敲一敲建康的城门…四哥,我这计策,不错吧?”

欧阳适怒道:“不错!不错!”

杨应麒微笑道:“四哥也认为不错,那就好,那就好。对了四哥,建都的工程,进行得怎么样了?”

欧阳适怒道:“建都?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建都?”

“四哥你这便不对了。”杨应麒道:“大哥召你上来,就是要让你办这件大事。如今你放着正事不办,却整天在我的相府里和我几个下属混,虽然我也很想和四哥多聚聚,可就是怕大哥从漠北回来燕京还是一片白地,四哥到时候拿什么跟大哥交代?”

第三一六章 塘沽民心(上)

欧阳适拂袖而去后,众大臣仍听杨应麒安排各处事务方才一一告退。

四下无人时,折允武才道:“七叔,你这么决定,会不会有点…有点不够谨慎?”

杨应麒反问:“太子觉得不爽?”

折允武失笑道:“爽,我自然是觉得爽,但国家大事,总不能用爽不爽来决断吧?”

杨应麒微笑道:“太子你觉得爽就行了。人有时候不能太委屈了自己。就算委屈了自己,也不能委屈了边疆上的将士,不能委屈了一直高昂奋勇的部民国民。输什么也不能输了军心,丢什么也不能丢了气势。我大汉有眼下这等雄吞四海的气象不易,土地可以因战而失,不能因约而失——以战失,他日以战取之则理直气壮;以约失,他日以战取之则理曲气馁。今日如果我们忍气吞声,纵然求得一时平安,也会让国人丢了野心——一个国家一旦丧失了野心,有时候便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折允武听得连连点头,杨应麒继续道:“太子,执政也好,打仗也罢,第一要义是分清楚哪些是铁了心支持你的人,哪些是可以团结的人,哪些是注定要和你为敌的人。对于铁了心支持你的人,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失望;那些可以团结的人尽量团结;至于那些注定要和你为敌的人,不要手软,该打压的时候就打压——内部的事情如此,外部的事情也如此。就内部而言,二哥、三哥是可以完全信任的,他们代表的是从辽南带过来的老部民。对这批人,无论如何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折允武道:“那陕西那边呢?”

“陕西那边,是个异数。”杨应麒道:“这些年来,中枢对西北的实质支持其实不多,而秦陇兵将却在这特殊的形势下形成了独立作战的传统。所以我觉得,如果我们不给太多的制肘,任由秦人打拼奋斗,他们也许反而能爆发出更强的力量来。从长远来说太过放任边远地方是不好的,但至少刘锜、种彦崧这一代将领还值得我们信任,给他们几年的时间,应该不会出乱子。他们虽远在陕西,但只要我们继续强硬的政策,这些有野心的将领,以及那些期盼着我们一统天下的边疆将士,是会支持我们的。我这次对夏人如此强硬,除了要让南宋君臣不敢看轻我们以外,更是要让西北兵将知道我们的决心!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们抗战而失去陕西、秦凤,那里的兵将也不会怪我们,撤到河东的会继续在刘种的带领下打仗,留在河西的沦陷地军民也会翘首等待我们再次西进。但如果我们割地求和,不管真割还是假割,都会让陕西、秦凤的将士对我们失去信心,以为我们和赵宋没什么两样,都是为了中枢的利益而放弃他们——太子,当初刘锜种彦崧进军陕西、秦凤,可不是因为刘种的兵力够强,而是因为赵氏在陕西的人心已经解体,一旦我们在陕西的民心解体,那时我们便将和赵构一样,真正地把西北丢了。”

折允武道:“那曲端呢?”

杨应麒叹道:“曲端那边,情况可有些复杂了。不过现在有韩昉过去,文武相济,应该不会出事。”

折允武低下头,许久才小声道:“可我对韩昉有些不放心。他方才似乎…似乎有些怨气。他和曲端似乎又有勾结,可别闹出什么事情来才好。”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太子,你在这个位置上,对人要有防范,但也不能因人废言。尤其是那些似乎和自己不大齐心的人,更要仔细体会,要看到他的利益究竟在哪里,看看他的用心究竟是什么。比如韩昉你就可以放心,有他去了晋北,那边才不会有事。韩昉是否顾大局不好说,但他的根基在大哥那里,一定会对大哥尽忠的。”

折允武道:“听七叔这么一分析,似乎我们内部没什么事情了。”

“说不上没什么事情,”杨应麒道:“不过,至少在中枢,会冒头出来的,昨天都出过招了,而我们刚刚也都拆解过了。按现在的情况看,我们接下来能集中精力对付外部的事情了。”

折允武听到“外部的事情”眉间就蒙了一层阴霾,道:“七叔,你实对我说,就算我们内部团结一致,以我们现在的财力军力,能否扛住四家一齐进攻?”

杨应麒道:“如果大哥没有北征的话,可以扛住。”

折允武道:“我是说现在!父皇已经北征了的现在!”

杨应麒摇了摇头说:“那多半扛不住。”

折允武道:“那七叔你还对西夏这么强硬?”

“四家联手,我们多半扛不住,但他们现在还没正式联手啊。”杨应麒道:“是和是战,宋夏二金是不同的。就和战的可能性来说,宗翰、宗弼和我们势不两立,所以交涉求和的事情基本不用和他们谈。夏人本来在徘徊,不过从昨天的形势看来,他们似乎已经倾向于与我们为敌;至于赵构的态度,则尚在进退之间,所以我们要尽力争取宋廷,让赵构继续忌惮、继续观望。就威胁的大小来说,其余三家齐动,还不及宋室和我们正式翻脸来得严重。所以我们也必须和宋廷伐交。”

折允武道:“宋室的兵力比三家联手还强么?未必吧。”

“不仅仅是兵力上的问题。”杨应麒道:“东海经济圈对江南的依赖甚大。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如果赵构能够下定决心和我们两败俱伤,是有可能将我们逼入绝境的。东海的经济如果崩溃,辽南也会跟着遭殃,到时候别说两河、山东、陕西秦凤,就是北征大军的补给也会断绝——那才是我最怕见到也不知如何应对的局面。”

折允武听到这里也感悚然:“可看现在赵构的举措,似乎来者不善。”

杨应麒道:“如果单纯考虑可能性,赵构的确可能这么做。不过那样他要付出的代价也很大,大到他自己也可能跟着灭亡。所以,如果我们把人心和习气也计算在内,那么赵构和乾顺也许就会作出不同的选择。太子,你想想当初金人势力最盛时,乾顺和赵构是如何应对的。当金军势力极盛、旧辽将灭时,乾顺是马上派兵援辽,这里面固然有辽夏舅甥情谊的考虑,但也体现出夏人希望以残辽为屏障的政治策略。一直等到夏人发现他们绝不可能战胜金军,才转为向吴乞买求和。而赵构则不然,从他做兵马大元帅开始,就有不止一次的机会可以混一宇内重振宋室——如果他能冒险进取的话。但他都没有这么做,而是一路南逃。也不能说他这么做就错了,毕竟他这样做是最保险的。即使是导致我们真定大败的那次偷袭,对赵构来说已经算是极大胆的举措了。但现在回想一下,当时宋军其实也没有真的挺进到我们的腹地,更没有直接对我们进行毁灭性的打击,而只是在边境上摆摆样子。反而是刘种和四哥主动出击才发生了战斗。所以我才会觉得,夏人也许会比较大胆,但赵构…只要我们应付得当,应该有很大的机会能让他的举措变成空头威胁。”

折允武道:“七叔要利用的,就是赵构不敢冒险的心性。”

“不仅是他本人不敢冒险的心性。”杨应麒道:“还有宋廷的那股从我岳父那里,传到赵构的哥哥,再传到赵构身上,至今还在的习气!”

折允武问:“哪股习气?”

“防内重于防外!君位重于社稷!”杨应麒道:“这次如果向西夏妥协,虽然也许能安抚夏人,但却会让南宋因此而认为我们不敢使出两败俱伤的招数!这对我们接下来对南宋伐交大有影响。所以我宁可和夏人全面开战,也绝不愿让宋室现在就看到我们的虚弱。因为乾顺看起来似乎比欺软怕硬的赵构要勇敢些。”

听了杨应麒这番长长的分析,折允武大感心安。

杨应麒走后,安塔海进来禀告已经安排好押解李寿归夏的事情,折允武见他神色远不如昨日沉重,忍不住问起原因,安塔海微笑道:“我见丞相步履安然,又见太子面无忧色,想必对此事都已有把握,所以我也就不担心了。”

折允武哦了一声,心想:“莫非方才七叔和我说了那么长一番话,就是为了让我安心?”但想想方才杨应麒的分析,又觉得自己实在没有理由不安心。

晚间来给完颜虎请安,完颜虎见儿子的气色比前两日清朗了许多,大感奇怪道:“听说你为了国事,昨夜一夜没睡,怎么今天反而精神?”

折允武便将这两天朝堂上发生的事情简略和完颜虎说了。完颜虎听到割地一议时脸色就变了,但也没有立即开口打断,直等儿子把整件事情说完,才道:“幸好有应麒在。”

折允武道:“母后也觉得割地会贻误国事?”

完颜虎道:“是否贻误国事,我不清楚。你四叔既那样说,也许是有道理的。但你要真的签了这文书,你父亲回来,非把你这太子给废了不可。”

折允武一听这话,脸上蹭的一下白了,仿佛瞬间被人抽干了血。

第三一六章 塘沽民心(下)

“听说了吗?夏人犯边了。”

“什么?甘陇的小儿也敢如此!”

“他们还不是趁着我们陛下北征,云中河南两拨夷人又在和我们纠缠,所以才想来拣这便宜。”

“那现在怎么办?朝廷有什么消息没?”

“听说丞相已经决定抗战了,好像说就算再这么艰苦,也要不能让夷狄猖狂!”

“对!就该这样!堂堂中华,还能让小小的西夏欺负不成?西夏要真敢来打,我捐半副身家!”

“真的?听说现在国库真的有些困难,已经有学生自发上街头募捐,要帮临夏军区筹款了…啊!说曹操曹操就到,看,东街那边来的那个不是,不如我们就过去…喂,你怎么往西街走?”

“我忽然想起我老婆限我午时之前一定要回去!我得赶紧!”

“你不是住东头吗?”

“我要先往西边买东西!”

“那捐半副身家的事情怎么办?”

“明天再说!”

李世辅进塘沽时,街上到处都在议论三方势力犯边的事情了。民众对相府强硬的态度表示满意,掌控着舆论的文人学生们更是热血沸腾,至少从演讲和文章看来,大家都一定会支持朝廷到底的了!

汉廷对西夏强硬的态度让塘沽的舆论几乎在一夜之间就产生了根本性的扭转。军人自不必说,之前让折允武感到头痛的文人也都站到了政府这一边来。虽然,宗弼、宗翰的进攻以及西夏的觊觎让大家都感到忧心忡忡,但大家都觉得丞相大人的决定完全没错!堂堂中华,岂能容窃据甘陇的鼠辈侵犯?

杨应麒没有动用强制力量让之前处处和政府作对的文人学生闭嘴,但华夏的自尊心被激发后却形成了一个对汉廷更有利的舆论环境——从塘沽直到兰州,一个口号空前而统一地响了起来:“保护家园!抗击夷狄!”

这个口号简单而有力——甚至夹带着一些盲目的冲动,但相府此刻似乎在纵容着这种冲动。一些老成持重的人虽然觉得应该采用更加稳健的对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冒险,但他们在当前的舆论底下要么不敢开口,要么就是声音被浪潮般的抗战声音所淹没,因为主张持重的声音永远不如主张强硬的声音来得响亮——在这个乱世,对握有宣传工具的人来说,鼓起民众的情绪远比安抚民众的情绪来得容易。

外敌的入侵虽然带来了政治上和军事上的威胁,却让汉政府治下的民气骤然提升了起来。到李世辅进城这天,已经没有人敢在公开场合说一句丧气的话——除非他做好戴上“汉奸”高帽的准备。就连欧阳适也在这种舆论压力下低了头闭了嘴,韩昉之流更是忽然变成了一个老老实实的循吏。

从汉政府的表态来看,汉军似乎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哪怕最后背海一战也要保住尊严,也要撑到北征大军归来!

当一个大国的军民有了这样的觉悟,这个国家的力量就显得十分可怕,尤其是其它四家势力每一家都比它弱小的时候!

李世辅走在塘沽的大街上也感受到了这种气氛。他作战勇敢,颇有智计,但少年成名,仕途风顺,在政治上便显得比较单纯,对民众这种高涨的热情深信不疑:“民心如此,何愁边患!”

“啊!那边似乎来了一位将军!”

有人指着穿着军装的李世辅叫道。

“啊!我认得,那是当初在破除塘沽之围时立了大功的李世辅将军!”

“李世辅?听说是陕西的好汉子啊!可你怎么认得他?”

“陛下北征前曾在华表坛给十个青年将军授勋,他就排在最前面,我挤上去望见过的!你看他人长得那么高大帅气,就算远远望见也不会忘记的!再说你看他的军装,看那帽子,那是衔头很高的人才穿的啊!现在塘沽有几个高衔将军?还是这么年轻的!”

“啊!这么说真是他了。你说他会不会知道一些西夏的事情?”

“我们上去问问去!”

李世辅还没弄清楚什么事情,已经被一群市民围了起来,虽然每个人脸上洋溢的是热情与敬重,但这种突如其来的包围还是让李世辅吓了一跳。

“李将军!夏边的战事怎么样了?”

“是啊,是啊!还有河南,黄河战线稳固吗?”

“我们塘沽不会有事吧?”

“李将军,你这次到塘沽,是有军机秘密吗?”

“李将军…”

“李将军…”

要围住他的是一群敌人,李世辅还有勇气拔剑杀出去,或者是一群陕北那样的老乡,那他也还可以跟他们扯扯乡情,但现在他遇到的却是一群塘沽市民,要处理好和这些市民的关系,需要的不是勇气或者智谋,而是一种政治能力。作为一个面对热情公众经验十分欠缺的年轻将军,李世辅的第一反应便是手忙脚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忽然有些后悔今天穿着军装到市区来。

幸好人群中有一个读过几天书样子的人站出来大声说:“大家静静!让李将军说话!”

人群便忽然静了下来,人人都盯着李世辅。这个年轻人好生窘迫,哪里知道此时此地该说什么!方才众市民问他的那些问题,比如夏边战事,比如黄河战线,别说他不清楚,就算他知道也不能在这种场合说啊!看见他呆呆的样子,方才那个出头的人又道:“李将军,你至少说两句吧。”

要是杨应麒或者曹广弼在此,或许能从容说出一番既无涉军机又能讨好公众的话来,把一场尴尬变成一场精彩的演讲,但李世辅哪里有这本事?他在人群里左看看,右看看,忽然举高了手大叫道:“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谁也没说话,整条大街比方才还要静,李世辅见状不妙,慌忙把刚才在大街上听到几个学生在那里举手高叫的口号叫了出来:“保卫家园!抗击夷狄!”

大街更静了,过了一会,外围忽然有个年轻人叫了起来:“不错!我们一定会胜利的!保卫家园!抗击夷狄!”

“对!我们一定会胜利的!保卫家园,抗击夷狄!”

“我们一定会胜利的!保卫家园,抗击夷狄!”

“保卫家园,抗击夷狄!”

“保卫家园,抗击夷狄!”

“保卫家园,抗击夷狄!”

大街上忽然充满了亢奋的口号,仿佛一口热沸了的锅。几个太学学生挤了过来,拥着李世辅往华表坛走去,人流越聚越多,口号越叫越响,犹如巨鼓雷霆一般。人群中李世辅忽然想起自己这次进城是要来找父亲希望能见上一面的,挣扎着道:“等等,我有事情…等…”

但哪里有人听得见?学生们拥着他上了华表坛,两个学生领袖走了上去,左边一个是太学的学生领袖,右边一个是管宁学舍入塘沽声援的学生领袖,太学的学生领袖抓起了李世辅的手高叫:“保卫家园,抗击夷狄!”群众跟着高喊,等喊叫声音稍微停歇,那个学生领袖便发表起演说来。再跟着,管宁学舍的学生领袖走上一步,也演说起来,李世辅便完全变成了他的背景。

“嗡嗡嗡——”

站在自己前面那个魅力四射的青年口若悬河,但李世辅其实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他只觉得脑袋嗡嗡嗡嗡地作响!下面的人群似乎也在嗡嗡嗡嗡作响——这么吵闹,大家能听清楚这位学子在说什么吗?李世辅怀疑,可民众却仿佛并不在乎那位学生领袖演讲的内容,而只在乎他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激情,他们的热情一边催发了台上领袖的激情,同时又被这热情所激发,两者相互作用,使整个场面高潮一浪胜似一浪,一些人甚至到了略显疯狂的地步。

这时塘沽的官员已经收到消息,安塔海马上下令派军维持治安。杨应麒所领导的汉政府对这类群众集会颇有经验——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相应的制度也比较完善。维持治安的队伍到来以后并不驱赶人群,而只是占据周围各个要点,亮出兵器以作威慑,同时派人通知各街、各坊、各校、各商会帮派的民间领袖,要他们协助维持局面。

幸好,这场集会并不是为反对政府而发起的,而是为了支持抗战而发起的,所以安塔海虽然有些担心,却并不恐慌。

忽然那学生领袖退开一步,指着李世辅说:“大家为我们的将军鼓掌!”

“啪啪啪啪…”

李世辅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如雷的掌声又变成“轰轰轰轰…”

“真是荣耀啊…”

台下一些退役的军人以及在旁维持治安的士兵看见李世辅在台上的英姿,心无不羡慕。却不知道李世辅此刻心里却难受之至,他不像折彦冲那样,拥有引导民众情绪的高明手段,也不像欧阳适那样,拥有强烈的政治虚荣心,在这等万人拥簇的情况下李世辅既不能控制自如,又不觉熏熏如醉,反而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民众的眼光聚焦在李世辅身上,都没注意到一辆通往小汴梁的大车也为此事而略有停留,车中坐着两个白面书生,其中一个从窗口望出去,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脸色发白。他旁边那人见状微微一笑,握了握他的手道:“刘大人,不用担心,他们又不是造反,塘沽的民众,还是知道分辨忠奸善恶,好坏敌友的。”

那脸色发白的书生勉强一笑道:“丞相说的是。”

在塘沽被称为丞相的人自然就是杨应麒,而与杨应麒同车的则是刘豫。

杨应麒指着车子外的人群对刘豫道:“刘大人,你看我大汉治下,民气如何?”

刘豫忙道:“如山如岳,不可动摇。”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刘大人若夸奖别的,我本应谦逊。但我大汉民心,确实也只有刘大人这八个字才形容得:如山如岳,不可动摇!有此民心,何愁漠北不平!何愁残金不灭!何愁西北小丑犯边!”

刘豫连声应是,心想:“若是李寿在此,只需把他扔出去,马上就会被人撕成碎片!”想到南宋和大汉的关系尚未牢靠,心里不免有些虚,车外如雷之声听来便觉吓人,忙对杨应麒说:“丞相,都快午时了,不如先去小汴梁吧。”

杨应麒微笑道:“好。”便唤来燕青道:“你派人去召李世辅,让他回头到小汴梁来,我有话交代。”又附耳道:“让那几个学生领袖节制些,见好就收,再闹下去他们控制不了场面!”

然后便吩咐出发,车轮辚辚,避开人群,朝小汴梁而来。

第三一七章 小延福园(上)

李世辅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似乎有个什么人挤了上来,和几个学生领袖耳语几句,然后其中一个学生领袖便举手高呼,说什么丞相召李将军商议抗战大事,大家欢送。跟着群众又一起拍手鼓掌,北面让出一条路来,让李世辅离开。

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逃出来以后,李世辅的脑袋才算清醒了几分。他被领到华表坛右街一个茶楼上,这里已经被征用为塘沽提督的临时指挥所,安塔海正在这里密切关注华表坛民众集会的动态。见到李世辅来,先将他训斥了一顿。这件事情虽然不是李世辅故意挑起,但李世辅也知道作为现役军人是不应该如此张扬的,发生了这等事情只能算自己倒霉,所以只好低了头挨骂。

安塔海和李世辅虽无深交,但也知道折彦冲杨应麒等均颇为看好这个小将,因此便不为已甚,骂过了一餐后便问他进塘沽来干什么。

李世辅道:“我因有两日假期,又听说家父来了塘沽,所以赶来想见一见。匆忙之间,没换便服。”

安塔海道:“你父亲已经出发了。”

李世辅啊了一声,脸上全是失望,安塔海见他这样,说道:“他也是刚刚出发,你快马加鞭,也许还赶得上。”说着便派来一个骑兵,让他引李世辅去追李永奇。

杨应麒派来的使者道:“丞相那边也召李将军,这样做不太好吧?”

李世辅一听,就知道丞相也在找自己,他毕竟有国事为重之心,就要推辞,安塔海已道:“我给他一个时辰的时间,无论追得上追不上,都要在一个时辰内回来。丞相那边,应该不是什么急事。”便对李世辅说:“快去快去!”

李世辅大喜,道了声谢,便匆匆去追。两匹马跑得好快,到了东城门向城门官一问,才知道李永奇才出去不久。城门官又派了一个骑兵带路,三匹马追出十里还没找到,眼看安塔海限定的时间无多,李世辅就要放弃,忽见十里亭里聚着七八个人,原来是郭浩和陈正汇在给李永奇饯行。李世辅高兴得从马上翻下来,冲进亭内便叫爹爹。李永奇蓦地见到儿子也是惊喜交加,握了他手,哪里舍得放开。谁知李世辅却道:“好了爹爹,见到你我就算了了心愿,我得去见丞相了。孩儿拜别。”

陈正汇郭浩等都感奇怪,问:“你们父子俩多久没见了,往后一个东南一个西北,怕更难谋面了。怎么才见面就要走。”

李世辅便将丞相召见、安塔海限时的事情说了,陈正汇微笑道:“原来如此。丞相如今正在小汴梁办事,你便去了,他也未必会马上见你。这样吧,你们父子就在这里聚聚,有什么事情,我给你担待着。”

李永奇父子慌忙道谢,郭浩道:“那我们便先告辞了,不阻你们父子团聚。”

众人去后,几个扈从也纵马走远,让他们父子二人说体己话。两人都是将军,说了几句寒暖后便问军旅之事,李世辅道:“孩儿这几个月在海上,好不习惯。爹爹你知道,我是个旱鸭子,可不知道为什么上头却要安排我去学水军!过了这个假期还要我去流求。这次若见到丞相,我想求他一求,让他调我去漠北,或者去西北,爹爹你说成不?”

李永奇骂道:“混帐话!朝廷需要你去哪里,便当去哪里!你去西北,那便是畏难恋家!这是好男儿该说的话、该做的事么!”

李世辅被父亲骂得低了头,李永奇缓下脸来,又道:“其实我估摸着,上面这样安排,也许另有深意。”

李世辅问:“什么深意?”

李永奇道:“如今我大汉陆上的军队里,元帅有五个,上将军有十个,中将军、下将军更是如云如林,你在陆上,论资历论前程都排不上号。但水师这些年却没冒出多少拔尖的人物来,你若能有所作为,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

汉廷虽然比这个时代的任何政权都重视水师,但这也只是相对而言。就陆军、水军系统之间的毕竟来说,汉军的陆上军事力量都有绝对优势。在汉军军中,陆军系统的将官从来就不认为水师系统可以和他们并列,而认为水师只是陆军的延伸而已。

李世辅听了父亲的话,也觉有理,便将这番心思打消了。

李永奇摸了摸他的头发笑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这段时间有没有见到心仪的女子?”

李世辅大窘道:“哪里有。”

李永奇笑道:“我在西北,你在东南,来往交通不便。你若碰上好人家觉得合适,便先斩后奏,免得误了好事。我在陕西,就等着喝媳妇茶了。”

李世辅憨憨一笑,不知如何应答。

李永奇望了望天色,说道:“好了,也不早了,你赶紧去见丞相吧。虽说有完颜将军、陈大人、郭大人他们保着,但误了太久也不好。”

李世辅含泪拜别,然后便随杨应麒的使者往小汴梁来。到了这里,才发现是一条街坊。原来当初塘沽开港后,不断有汴梁富商进入营业,这些人思念汴梁的盛况,便在塘南临河处一块荒地上筹钱建了一座寺庙,规格全是模拟大相国寺,但“相国”一名没有政府批准是不能乱用的,所以一开始只是叫金刚寺,直到杨应麒知晓此事,才特批改名为北相国寺。塘沽旧宋商人、文人极多,对汴梁深怀感情。商家看到了其中的商机,便连北相国寺附近的商铺也模拟汴梁大相国寺旧景建成,久而久之,这片荒地竟成了塘沽一处商业胜地,民间号称小汴梁。

不过怀念旧宋,毕竟是一件可能犯忌讳的事,主事者对此不免有些担心,因此不敢大肆宣传,加上时日尚浅,所以小汴梁此时尚未有国际影响力,刘豫等在江南竟也不知。

李世辅没去过汴梁,这时来到这里也只是觉得是塘沽的一处商业繁华之地而已,没多少感触。杨应麒的使者带了他来到一处大园林外,一块还没上色的石匾上镌着“小延福园”四字,从偏门进入,一路上都是还未建成的假山雕饰,但今日却不见工匠,想是因为什么事情而让他们停工了。

李世辅被带到一处偏厅,使者便让他且等着,等候丞相召唤。李世辅一边喝茶,一边透过窗口打量外边景色,心想:“这园子可不小,看起来又很漂亮,多半花了不少钱。是丞相的别苑么?唉,如今四处打仗,在在等钱,怎么还在这园林上面花这么多钱呢?”

第三一七章 小延福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