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原本支持诸妇的人心中也想:“看来事情到头了吧。”陈显派来的人想:“若这帮女人肯就这个台阶下来,这场风波也许就过去了,那样大家都好。”韩昉派来的人则想:“陛下毕竟是宽大为怀的圣君,被这帮女人骂得这么厉害居然也肯宽赦她们。若她们再不知好歹,那便是自己找死!”

华表坛广场这时已聚集的人数以万计,不少人听到旨意后便默默散退,但大部分人仍然盯着顾大嫂,要看她如何应对。

顾大嫂仿佛没听懂折彦冲的谕旨一般,拿起洗衣槌指着那卫队队长说:“小花,大将军呢?他怎么不来?”

这卫队队长名叫周华,是从死谷中就跟出来的男孩之一,不过周华这名字是他长大后折彦冲替他改的名字,他小时候叫小花,本是一条家养老狗的名字,他出生时那条狗死了,他爹认为是家狗投胎所以就叫他小花,这名字小时候叫得,等长成一条大汉再叫这名字不免让人笑话,所以折彦冲替他改名做周华,但顾大嫂等看着他长大的积年见面却依然叫他小花,在别的场合也没什么,但在眼下这个场景下周华如何不尴尬?张老余等在旁边见到他这个样子忍不住都笑了,方才圣旨颁布后所造成的威严肃穆登时荡然无存。

周华脸色难看了好久,咳嗽两声,说道:“大娘,你别再胡闹了。纳不纳妃是陛下和皇后的事,你掺和什么!现在陛下开恩,不怪你了,你见好就收,快回家吧,要不我们都难做。”

顾大嫂叫道:“什么开恩?我们不要什么开恩!我们只想当面问问大将军这件事情到底谁对谁错!若真是我们错了,该怎么处罚回头我自己会到司法衙门领罪!法官判下来,就是杀头我也不皱一下眉头!但要是他错了,他凭什么不让我们说?凭什么不认错!”

这几句话掷地有声,说得周华大感为难,他的副手走上一步对他说:“陛下已下了军令,既然她们敢抗旨那就拿下!”

周华犹豫了一下,叫道:“大娘,你快下来吧,要不我可真的得罪了!”

顾大嫂再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只是道:“我不走!大将军不来我不走!”

周华一咬牙,说道:“那你别怪我了!”就要动手,旁边窜出几个老头来,为首的正是张老余,周华叫道:“张伯,你让开,别和她们搅和!”

张老余打了一辈子的铁,这时手却老得有些不听使唤了,颤抖着指着他的佩刀说:“你…你不能带刀上去,你也不看看这些石头!”

华表坛上那根高高矗立的华表是由杨应麒亲自找材料、欧阳适监工新造的,但这新华表底下却还有八块旧石头围成一圈,顾大嫂等人就站在这八块石头所围成的圆圈当中。这些石头的阳面全是文字,刻的是汉部出大鲜卑山时折彦冲宣讲的誓言,阴面则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刻的是出大鲜卑山时尚幸存的汉部新民的名字,八块石头分别由狄喻、折彦冲、曹广弼、杨开远、欧阳适、阿鲁蛮、萧铁奴和杨应麒八人领衔,“周小花”这个名字也在其中!

周华听到这里呆了一呆,他的副手道:“将军,君命不可抗,军令不可违!”周华是下将军衔,所以他的副手叫他将军,这时被副手一提醒,知道势在必行,拔了刀就走过去。

哗的一声,几十个人拥了过来,挡在他前面,全是在京师养老的汉部元老,纷纷叫道:“你不能带刀上去!”“你不能带刀上去!”“我也觉得这帮娘们乱来,但大将军要抓顾大嫂,也得等她下来了再说!”

周华右手将刀高高举起,怕伤了他们,左手连推,但几十个人拥在一起哪里推得动?他的副手打了个手势,众卫兵围了上来,周华叫道:“你们不许上来!”众卫兵才退下,周华的副手叫道:“将军,不拿下他们我们没法回去复命!”

周华还是叫道:“都给我站好了,没我的命令不许动!”转头对张老余等道:“各位阿伯阿叔,算我求你们了!别再逼我了!”

一个老头叫道:“你求我们,我们还要求你呢!孩子,别上去!咱们汉部的规矩还从来没坏过,不能坏啊!”

两边僵持不下,众老苦苦阻拦,几十个人将上华表坛的八个缺口堵死了,不让周华上前一步,周华的副将在旁不断敦促,周华被逼得眼睛也红了,看看就要失控,忽然有人叫道:“周华,你看!你娘来了!”

便有人用担架抬了一个老妇人过来,周华从死谷出来后已是一个孤儿,这老妇人并不是他的生母,不过汉部在初期过的是集体生活,那些年幼的孩子大多认了个年长的大人做爹娘或兄姐,这老妇人便是周华的干娘,虽不是亲生母子但多少年同甘共苦下来早已亲逾骨肉,周华见她被抬了来大吃一惊,叫道:“娘!你…”随即对抬他老娘来的几个后生吼道:“你们抬我娘来干什么!快抬回去!快抬回去!”

老妇人当初也是从死谷中挺过来的几个壮妇之一,近年旧病发作,常年都得躺在床上挨日子,这时在担架上张着口说不出话来,指了周华几指,周华吼道:“娘你老糊涂了!别在这里掺和!快回去!我在给大将军办事呢!”

老妇人听了胸口不断起伏,全身发抖,终于不再指他了,转而往华表坛上一指,张老余叫道:“大家帮帮手,八姐要上去!”便有几个老头奋起力量,帮手将老妇人连同担架抬了上去,上面萧氏等不敢怠慢,赶紧小心接着,安放在顾大嫂身边。

周华双眼一闭,留下两行泪来,回头对众卫兵道:“你们回塘沽复命,跟陛下说…就说这次差使我办不了…”

他的副手惊道:“将军!这如何使得!”

周华喝道:“我刚才说的是将令!没听明白么!”

众卫兵这才应道:“是!”

他的副手道:“将军既然已经决定,我们不敢不听,不过回去后怎么向陛下交代,将军想过没有?”

周华嘴唇动了动,喃喃道:“想过的…我有办法交代!”手一横,刀舔咽喉,鲜血迸出,死在华表坛前。

数万人一起惊叫,惊叫后是一片全场喧哗,跟着又是一阵深深的沉默,没人开口,没人敢动,似乎时间已经完全静止。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才走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身便装,帽子压得很低,他走到周华的尸体边才解下帽子,张老余等一见都惊呼道:“七将军!”正是杨应麒。

杨应麒跪了下来,伸手帮周华将双眼抹闭了,跟着在周华自刎的刀上割破手指,走到华表坛上,把石头上“杨应麒”那个名字描红了,然后便走了,从出现到消失没说过一句话。

他走了以后,张老余也走过来,学着他的样子把手指割破将石头上自己的名字描红,汉部众元老逐个上前,割了手,描红了几十个血淋漓的名字。

到了这个地步,众卫兵纵有刀剑随身也拔不出来了,有的甚至忍不住哭了出来,周华的副手本来坚毅冷酷的脸这时也松弛了下来,朝周华行了个军礼,就要带走他的尸体,台上顾大嫂叫道:“别动他!”

周华的副手道:“夫人,周将军是我们的首领,按军律,他就是在战场上战死,我们也当带他的尸体回去复命,请夫人见谅。”

顾大嫂道:“不行!”周围的民众也纷纷叫道:“对!不许动他!”其实为什么不许他们动周华,大家一时也说不出理由来,或许只是众人的情绪因周华之死而沸腾到了顶点,要找个点来宣泄。

众卫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周华的副手皱了一下眉头,解下了自己的佩刀,恭恭敬敬放在华表坛边上,跟着下令让手下解兵,堆得华表坛周围一圈的兵器,这才道:“周将军虽然不能说话了,但他作为军人也该回去向陛下复命的。请夫人和诸位行个方便。”

众人这才无话,看着他们抬起周华的尸体列队离开,卫兵们到了方才下马处也不敢骑马,仍然抬着周华步步远去,一些民众默默跟在后面,直送到京城东南门。

等这些士兵从在华表坛消失以后,混在人群中的林舆偶一抬头,才发现天色已经黄昏,月亮也露出了她淡淡的影子。

第三三九章 民之贵(下)

塘沽。

折彦冲看着周华的尸身默然无语,旁边的卫兵本来都很担心折彦冲会暴怒,但此刻见到皇帝一言不发的样子却更感害怕,他们宁可皇帝即刻便发作出来!但折彦冲没有,他的手按在周华僵硬了的尸体上,眼睛一片迷茫,似乎在思考着很远,很远的事情。

“尔成,”不知过了多久,折彦冲才打破沉默,他的视线依然没有离开周华,但话却明显是在问周华的副手魏尔成:“你跟了我多久了?”

“十年了。”魏尔成说。

“哦,十年了,那也就是跟着周华十年了…”

“是。”魏尔成无悲无喜地说。

折彦冲问:“周华死了,你不伤心?”

魏尔成道:“臣在路上已哭过了,陛下跟前,不敢事态。”

折彦冲没有欢意地笑了笑——这是一种不亵渎死者的沉重微笑:“是啊,你能如此克制,很好,很好,毕竟是在军校里念过书的高才,知道轻重…”他的话一直很轻,说到这里才忽然转为凝重,抓起周华自刎的刀,交给近侍道:“去,替这把刀配一套好鞘,我要时时佩戴,以警我今日之失。”

魏尔成等中亲卫闻言都刷的跪了下来,齐声道:“陛下!”折彦冲的亲卫都很懂规矩,不该说的话都没有多口,但这句“陛下”,却有着太多太多的感情和意味了。

折彦冲道:“周华的丧事,我就不交给有司办理了,我想交给他的同袍,我想他也会这样希望的。”

魏尔成大声道:“臣等领旨!”

折彦冲的话音又缓了下来,说道:“周华还有个老娘…”

魏尔成叫道:“周将军的母亲,就是我等的母亲!”

“好,好!”道了这两个好字后,折彦冲眼睛一闭,这才垂下两滴泪水来,挥手道:“你们出去吧,顺便让外边的人进来。”

众近卫行了大礼退出,过了一会,韩昉、卢彦伦、和刘鹗父子才进来。韩昉、卢彦伦和刘鹗的品阶比魏尔成等要高得多,但折彦冲方才却只留一众亲卫侍候,连韩卢等都挡在了外面,这时才进来,他们进来时折彦冲脸上又回复了平静,韩昉卢彦伦刘鹗一时都不敢开口说话,刘仲询却已声带哭腔道:“陛下,不好了,秀娘娘…秀娘娘要出家了。”

折彦冲哦了一声,却没回应,刘仲询又道:“秀娘娘说自己给陛下带来了如此烦恼,扰乱了京师,轰动了天下,有损陛下威名,令陛下身处两难,实是不祥之人,今天早上已到城外白衣庵,请求主持尼师剃度赎罪。臣苦劝不住,这会…这会只怕已经…”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

折彦冲道:“她已这么决定了么?”

刘仲询应是,折彦冲长长吸了一口气,然后一下子吐了出来,道:“是我对不起她,为自己一时之欲,误了她一生…”

“不!不!”刘仲询叫道:“不是陛下的错,都是华表坛那群女人无事生非,这才惹出了事端来!陛下,这群人无法无天…”忽见折彦冲神色不对,再看看刘鹗给自己使眼色慌忙住口,掌了自己两个巴掌道:“臣该死,臣该死,臣不该多嘴。”

折彦冲也不理他,问韩昉等:“京城那边来人没有?”

韩昉道:“狄议长来了,因身体不好,车不敢快走,不过这会子也快到了。”

折彦冲点了点头说:“他是来劝我的。”

韩昉在门外时就已经揣摩了半天,这时见到了折彦冲,听他说了这么些话,可也猜不透他的意图,心中大感天威难测,不过他毕竟是副总理大臣,有些话刘仲询不能问的他却可以,当下便试探着问:“陛下,难道这件事情就这么算了?”

折彦冲看了他一眼,反问:“你待怎样?”

韩昉道:“肇事者自当严惩不贷!如若不然陛下威名何存!”

折彦冲哼了一声道:“那如果有人回护她们,不许我动手呢?”

卢彦伦接口道:“那便是抗旨欺君!其罪当诛!”

“诛?”折彦冲厉声道:“若是应麒阻我,你也要我杀了他不成?”

韩昉等大感惶恐,但仍道:“丞相此次的行径,确有不是的地方…”

折彦冲双目一睁,正色道:“你们给我听好了!别说什么抗旨欺君!就算他们真个反我,除非是在战场上刀枪无眼,否则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杀自己的兄弟!”

韩昉卢彦伦刘鹗父子听了这句话赶紧跪下,齐声道:“陛下明断,陛下圣裁!”

折彦冲冷笑一声,说道:“我明断?我圣裁?难道你心中就没有个主意不成?罢了,罢了,若是你们心中有自己的主意又与我不同,那不和应麒一样了么?”

韩昉被折彦冲这一声冷笑笑得颇窘,一时答不上话来,正在这时,近侍来报:“狄议长到了!”

狄喻风湿病重,腿脚不便,但还是坚持自己走了进来,进了门,折彦冲忙命刘仲询扶他坐下,狄喻却不坐,走到周华的尸身旁边,扶住了棺木,看了好久,垂泪道:“这孩子!太冲动了!他就这么死了,让活着的人怎么办啊!”

折彦冲亦仰天而吁,道:“叔叔,你想我怎么办?”

狄喻抓着棺木边缘的手紧了紧,望向折彦冲道:“陛下,顾大嫂她们骂得虽凶,但其实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她们只是希望你能从善就正。”

刘仲询在旁边就要张口反驳,却被乃父使眼神止住,折彦冲也没开口,狄喻继续道:“我虽然也是个武夫,但不管事好些年了,闲来读书,深觉千古以下帝王,凡能纳铮臣逆耳忠言的,当时或觉难受,但身后却是千古美誉!当初魏征牵衣而谏,恼得唐太宗几乎要杀了他,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从了魏征,君臣也因此博得了万载令名!若当时唐太宗一个不忿真杀了魏征,只怕不但身后为万世所讥,就是他身前也见不到贞观盛世啊!”

折彦冲默然良久,才道:“叔叔是要我去华表坛,向顾大嫂认错么?”

“这…”狄喻道:“若是陛下能去,那是最好,若是…”

“不用若是了!”折彦冲道:“这件事情我既有不是处,便该认错!我去!”

韩昉等闻言大惊,狄喻却大喜道:“若能如此,大汉幸甚!天下幸甚!”

韩昉卢彦伦等忍不住叫道:“陛下,此事…”

折彦冲挥手不让他们说话,吩咐道:“你们去准备一下,明日就随我回京。华表坛的事情我自有分寸!”

韩昉等不敢违拗,领旨退出去后,折彦冲这才道:“我这次从西夏回来,本是要赶着办几件大事,谁知却因自己一时失足,竟耽搁了这么多的时间,想来亦常有愧。”

狄喻忙道:“人谁无欲?人谁无过?但有道是知错能过,善莫大焉,何况陛下的过错,说来也不大,只要能坦诚以对天下,实无损陛下半分威严。”

折彦冲扶着狄喻坐下,说道:“叔叔,这里没外人,你也不用老陛下、陛下的了。你是我叔叔,应麒他们是我兄弟,这层关系,不会因为我做了皇帝就改变。华表坛的事情,我们暂时就不说它了,回头我自会去给天下人认个错。现在我想和叔叔说说那几件被耽搁了的大事。”

狄喻便问那几件大事,折彦冲道:“第一件说来也不是大事,叔叔你知道,允武也不小了,我想给他完婚。不过现在又闹出了这事,周华不幸…唉,又得再推一推了。不过等周华的尾七过了,还得请叔叔做个媒。”

其实太子成婚乃是一件大事,特别是当此开国之际,南方尚有赵宋,国之储君成婚岂同寻常?但狄喻这时却只是点了点头道:“允武的婚事确实也该办了,你心目中有人选没有?”

折彦冲道:“铁奴的次女,叔叔见过没有?”

狄喻道:“你是说纯儿?嗯,这孩子人品不错,半点不像她爹。”犹豫了一下,说道“若陛下属意她,等这次的事情一过我便做这个大媒。不过雅琪也不小了,寻常人家这会早出阁了,陛下看是否也一起安排?”

折彦冲道:“得叔叔答应做媒,那是允武的福分。至于雅琪,等他哥哥成婚之后再说吧。如果赶得上的话,我希望允武的婚事就和元国民大会同时举行,这可是我大汉新都建成以后的第一次大会!到时候不但东北、两河、南洋、山东、陕西这些上次参加过的地方,连上次大会后才征服的漠南漠北,也会有新代表来,加上允武的大婚,嘿,那可是我大汉开国未有之盛事啊!这两件大事,说来都得叔叔劳神费心。”

狄喻点头道:“陛下说的是,这确实是我大汉开国建都以来未有之盛举,这次元国民会议的事情我也准备了很久了,只是自己年迈体衰,很多事情干起来都力不从心,真怕会耽误了这件大事!”

折彦冲道:“若叔叔觉得忙不过来,就让老四帮帮你,国事虽然要紧,但也不能因此而拖垮了叔叔的身体。”

狄喻哦了一声,随即面露欣然道:“老四他办事得力,若是有他帮忙,我肩头上这副担子就会轻得多了。”又叹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以前我不服老,但近来才发现不服不行。陛下,趁着这次大会,我想辞去总议长一职,你看如何?”

折彦冲想了想道:“此事不妥,一来举国上下未必找得到比叔叔更适合的人,二来忽然更换,只怕会惹来争夺。我们接下来还有一件大事要办,后方务必稳住,不能出乱子。”

狄喻便问什么大事,折彦冲道:“我想约赵构会猎于南方。”

狄喻大惊道:“陛下,这…”说着连连咳嗽,折彦冲忙替他抚背顺气道:“叔叔保重。”

狄喻却连连摇头道:“这件大事…唉,我多年不涉军务,已不知此事宜否,不过…不过我这个总议长太平时节还撑得住,若是江山大动之际,恐怕就做不了这顶梁柱了。若陛下真要办这件大事,这总议长怕真得换一换了。再说大会一开,这总议长一职本来就得重选,我也只不过不想自己列于提名之中罢了。”

折彦冲沉吟道:“若叔叔心意已决,那我就不说什么了。不过若是这样,这下一任总议长的人选却得仔细揣摩揣摩了。叔叔心中可有人选?”按元国民会议成规,上任总议长、皇帝和宰相各自可提名一人,各路元国民代表团各提名一人,军方提名一人,学界提名一人,商界提名一人,各方提名可以重合,但至少要推举出三人以上,由元国民大会议论选出。

这时狄喻想了想,反问道:“陛下心中,可有人选?”

折彦冲道:“我心中的人选,自然是叔叔,不过叔叔既然不想连任,那么退而求其次,嗯…我想提老四来接任。”

狄喻问道:“为什么陛下会想到他?”

折彦冲道:“我大汉上下,若论功劳、威望、能耐、资历,除了叔叔之外便是我这几个弟弟。如今广弼已经逝世,三弟管枢密,应麒是宰相,无论如何抽不开身,老五老六两个功劳虽然不小,但谁都知道他们都干不了这差事。算来算去,也只有老四勉强能接叔叔的班。”

狄喻颔首道:“陛下所论甚是。老四年轻时轻佻飞扬,但近年渐转沉稳,足以胜任此职有余。不过我心目中却还有一人。”

折彦冲问是谁,狄喻道:“皇后。”

折彦冲不由得一怔,随即摇头道:“那怎么成!她字也识不得几个,哪里做得了总议长?再说以她那种鲁莽性格,若将元国民会议交给了她,非坏事不可!”

狄喻却道:“那又不然,皇后虽然识字不多,不过她明辨是非,立身又正,文书上的小事一个刀笔吏就够了,但能惊动到元国民会议总议长的大事,却需要一个立得正、站得直的人,方能稳定乾坤!”

折彦冲却仍摇头道:“不妥,不妥,再怎么说她也只是个女人,再说又是我的发妻,东北那边和汉部的老部民也许会对她推爱,但两河西北、漠南漠北的人却一定不服。”

狄喻犹豫了许久,这才叹道:“陛下说的是,陛下说的是。”

第三四零章 君之尊(上)

周华死后,华表坛的骂声就停了下来。鲜血洒出来以后,口头上的言语反而变得轻了。顾大嫂等还是如以往一般,日出而至,日落而归,天天到华表坛望东南等待着。

女人们停了口,学生们却没停。之前的骂皇帝事件之所以能吸引到那么多的人,和学生们的推波助澜本就分不开——若只是顾大嫂等在那里斋骂,恐怕骂不了多久大家就会觉得兴味索然,偏偏又有一帮自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学生是拥护折彦冲的,或觉得皇帝根本没错,或觉得就算皇帝有错这么做也有失体面,所以不免上坛和顾大嫂等辩论,顾大嫂言辞拙劣,来来去去只是咬住那几个问题不放,几个认为皇帝该骂的学生听不过去上台帮腔,这一来可就精彩了:这些反对骂皇帝的人初衷虽是要帮皇帝,结果却帮了倒忙,把华表坛上的高潮推得一浪接一浪。拥骂派和反骂派的主腔都是大汉学子中的精英,各有各的长处,各有各的道理,听得下面的民众不亦乐乎,辩到激烈处已不完全局限于这次事件本身,而扩散到君权民权、君本民本之类的讨论。

周华死后,华表坛上下的辩论风格又为之一变,之前无论是否赞成骂皇帝,双方一开腔无不慷慨激昂甚至嘶声竭力,这时却变成三五成群的分别讨论。

除了华表坛上诉诸口舌的讨论外,没到华表坛的士大夫之间也就此事进行了笔辩乃至反思,这些人由于不在现场,所以对消息知道得比较迟缓也比较间接,所以他们的感受没有在场者强烈,但论调也因此得以更加冷静,思考更因此而得以更加深远。

一开始,参加笔辩的士大夫大多数并不赞同顾大嫂等女流之辈在华表坛胡闹,认为此事不但辱君,而且辱国,将来传到外国去大汉颜面何在?所以笔辩围绕的是如何恢复皇家礼乐制度,建立皇家威仪。不过大宋之学术极重孟子一派,于“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信条极为信服,承继大宋的新汉知识分子由于所处的政治环境、经济环境比之北宋又有变化,所以在这方面也走得更远!在不知多少封文人之间的书信来往中开始出现一种声音,认为顾大嫂若是没有骂、不敢骂、不能骂,那才是真正得误国误君,才是真正的大汉之耻!在这场举世瞩目的笔辩浪潮中,这样的声音很难说是哪个达人高士的独家发明,若是有人特意检阅这个时期士人们的书信就会发现这个论调几乎是同时出现在胡寅等几个中青年学者的书信当中,并迅速在士林产生涟漪般的影响力。

知识分子的反思与笔辩在时间上旷日持久,在空间上则跨过了汉宋疆界,几乎和这个消息本身一起影响到了南宋,南宋的士人一开始也是抱着看笑话的态度来看待这件事情。这时杨时已死,他的衣钵弟子罗从彦也已病中奄奄,罗从彦的门人将这件事情告诉他后道:“还是龟山先生(杨时)把持得定,没有随流北上,胡先生(胡安国)将来与龟山先生相见于地下,只怕不能无愧!”胡安国北上后影响日大,儒林渐有南杨北胡之说,加之大汉如日方中,胡安国在北方所受礼遇又隆,其子胡寅、胡宏及其弟子李阶、李郁等均已名噪四海,使得胡安国一脉无论政治上学术上均有凭泰山俯览天下之势,南方后学对此多有酸意,所以杨时的门人才会特意提起。

罗从彦修为颇醇,身体虽弱,灵台却还保得清明,望北许久,这才道:“百年之后,不知谁当愧死。”门人不解,罗从彦问弟子中侍立在旁一直没出声的李侗:“北国诸女之举,犯礼否?”

李侗想了想道:“华表坛既号言者无罪,诸女所言又不算无理取闹,则于礼之大节,何犯之有?犯礼者,欲带兵上坛者。”

罗从彦默然良久,叹了一声道:“何日我江南亦有华表!”数弟子闻言变色,罗从彦又道:“我学识浅薄,往后的事情可看不明白了。将来南北事起,君等但凭良心行事,便不愧对龟山。”即命李侗取陈了翁遗先师杨时之书信焚了,书信成为灰烬,而罗从彦亦随之瞑目。

这等学界潜流只是后话,当时华表坛广场上辩论的学子们还在迸发着各种引人深思的惊人之论,但其论虽新,就深度而言则远不及书斋中先生们的沉思。至于普通民众更没有想得这么远,周华死后广场上的人就散得只剩下三成,散去的人大多是惧祸,而留下的人则部分出于同情与勇敢,部分出于相信折彦冲不会举起屠刀。

终于,塘沽那边传来了消息:“陛下来了!来了!”

聚集在华表坛广场上的民众都提起了心,吊起了胆,从中午一直等到黄昏,才见一队骑兵拥着大汉皇帝的羽盖辂车缓缓接近,顾大嫂等都站直了身,她身后的女人十有八九都在发抖,怕得比当初周华要上华表坛时还厉害。

这次皇帝的队列中虽带着御六金根,但他本人却不在车里,而是骑着高出凡马一头的西域名驹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两旁的民众望见无不山呼万岁,不断有人匍匐下跪。折彦冲也不回应,径到华表坛前,整个广场才静了下来,站在前面看得见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站在后面看不见的也受到了影响,半句话也不敢出口。

折彦冲在马上抬头望了那根华表一眼,翻身下马,来到坛前,张老余等老部民拥了上来行礼,张老余道:“陛下…顾大嫂她虽然糊涂,但心地是不坏的,陛下千万别怪她啊!”

折彦冲用力握了握张老余的手道:“放心,我有分寸。”便大步上坛。

顾大嫂见到了他也不禁退了两步,随即稳住,鼓起勇气大声道:“陛下!你不该没问过皇后就要纳妃!你…你这样做不对!”

她说这话时声音发颤,说了这话后连手也忍不住抖了起来,折彦冲在他们这帮老部民心目中乃是一个无敌的形象,没见到折彦冲时顾大嫂还能泼辣地骂出来,这时见了却很怕被他一句话就把自己给打发了,谁知折彦冲却只是弯腰深深一揖,朗声道:“大嫂,这件事我错了,你骂得对,回头我会回宫跟皇后赔罪。”

顾大嫂不禁呆住了,过了好久才绽放出了意外的笑容,颤声道:“那…那么那个西夏公主…”

折彦冲道:“该怎么办也听皇后的意思。”

顾大嫂两行热泪流了下来,她后面的一众妇人更是高兴得抱成一团。折彦冲认错时并没有刻意抬高声音,但坛下张老余等还是听见了,众人又将折彦冲道歉的话传了出去,没片刻便满广场的人都知道了,民众见皇帝居然认错,心想这件事终于圆满解决,大喜之余也都松了一口气,而宽心之后对折彦冲的爱戴敬仰又转深一层。

张老余在坛下叫顾大嫂等道:“陛下都已经认错了!你们还呆在上面干什么!快下来!”

顾大嫂忙率众女下坛,跪下道:“陛下,我辱骂了你,该怎么处置,你说吧,无论你怎么处置我,我也绝无半句怨言。”

折彦冲道:“既然是我错了,便是大嫂骂得有理,既然有理,又怎么会有罪?”

众女闻言喜极而泣,韩昉等高叫道:“陛下胸襟天宽地广,虽尧舜禹汤何及!”随即率众跪拜,山呼万岁。

众元老亦皆跪倒,跟着整个广场黑压压的数万人全跪下了,“万岁”之呼震动京城。

林舆混在人群中也跟着跪、跟着喊,其实他跪下之前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万岁山呼如暴风雨般忽然掩来,就好像这山呼能通过耳膜直震大脑一般,让最聪明最睿智的人一时间也难以平静地思考,在这一刻林舆只觉自己山呼万岁、屈膝跪拜都变成了身体反应——别人怎么喊你也怎么喊,别人怎么动你也怎么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山呼之声渐小,林舆从地上爬了起来,才发现折彦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广场上的人群也渐渐散去。林舆挠着后脑离开了广场,本来要到相府,在离相府还有两条街的地方却被林翎派来的人截住,将他带到定陶居——这是京师最大的酒楼之一,在商界大大有名,是许多大商名贾聚会谈生意的首选,但知道这座酒楼有林氏背景的却不多。

林舆也是第一次来,进门便看见照壁上刻着陶朱公的画像,林舆拜了两拜,然后才由仆人带他来见林翎。

仆人退下后,林舆道:“娘,刚才的情景你看见没?”

林翎点头道:“我在能望见华表坛的窗口望见了。”

林舆啧啧叹道:“大伯好厉害!真的好厉害!”

林翎淡淡笑了一笑,问:“你想学他?”

林舆吐了吐舌头说:“我哪里敢?也学不来。我连‘小小麒麟’都做不来,何况大伯这样的无双巨龙。”

林翎的笑容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学不来也好,学不来也好。坐那个位置上的人,苦乐自知。咱们这样的人,讲究的是逐时避祸,智以保身。现在京师乱糟糟的,可不大适合做生意了。”

林舆笑道:“娘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外行话来?人无横财不富,马无野草不肥,时局越乱越好赚钱。”

林翎微笑道:“横财横财,咱们现在还需要横财么?咱们现在图的就是一个平安。等时局稳了下来,再回来也不迟。”

林舆道:“怕只怕再回来时人家已经分完了猪肉,到时林家就被人比下去了。”

林翎含笑摇头道:“我又不想做天下第一贾,被人比下去就比下去。再则,只要咱们能平平安安,这天下第一虽排不到,当世一流也还是保得住的。舆儿,你如今也大了,我想你跟我到琉球去,学着做生意。”

林舆惊道:“琉球?娘你要去琉球?”

“是啊。”林翎道:“如今琉球开发得也不错了,比当年的蛮荒样子大大不同,论财货那里是南洋与塘沽之间的中转,论人文桃园学舍比管宁学舍亦只差一肩,又靠近江南千古风流之地,苏杭淮阳都不过一风之距,到了那边,你学做生意也好,继续读书也好,两下都不误。”

林舆挠了挠后脑,说道:“娘,你先去吧,我…我等等。”

林翎两弯浅浅的眉毛微微一皱,问道:“你还等什么?难道你真想在这里发一笔横财不成?还是说你想看热闹?舆儿,我知道你喜欢看热闹,不过这场热闹不是那么好看的。你还是跟娘南下吧。等北风一起,我们就走。”

林舆却还是摇头,说道:“我不是要发财啦,也不是要看热闹,只是…”

林翎忙问:“只是怎么?”

林舆道:“只是咱们都走了,他可怎么办?”

林翎眼神一黯,鼻子抽了抽,说道:“他又不是没老婆,用不着我们操心。”

“娘,你让我留下吧。”林舆哀求道:“我觉得这时候他需要我的。虽然我出不了什么主意,不过陪他解解闷、散散心总可以的。”

林翎却还是不肯答应,但也没法说服儿子,第二天便派人去找杨应麒,告知自己的意思,杨应麒听说后也同意林翎带林舆走,谁知这时林舆却不见了,以杨林二人耳目之灵一时也找不到他,在当前的局势下,杨应麒和林翎也不好大张旗鼓地满城搜寻,而且两人也因此而觉得林舆留下之意甚坚,只好作罢,林翎也不久留京师,既找不到林舆便回塘沽去了,自始至终都没和杨应麒见过一面。

林翎离开京城后,林舆才从陈显府第的后门走了出来,对送自己出来的陈楚道谢,笑道:“陈大哥,万一哪天你惹了什么风流债你爹爹要打你,记得来找我,你无论是要躲进相府还是藏进皇宫我都能帮你想办法。”

陈楚哈哈大笑道:“那两个地方也未必安全。”

林舆奇道:“这两个地方都不安全?难道还有比这两个地方更安全的?”

陈楚道:“当然有。”林舆问哪里,陈楚笑道:“华表坛啊!连皇帝都不敢带刀上去呢,何况我老爹。”

林舆笑道:“你爹要打你多半是用棍子,又不用刀。再说华表坛只是许女人骂皇帝,又没说不许老子打儿子!”

两人笑谈一番,行礼告别,陈楚回屋后对陈显道:“那小子走了。”

陈显抚了抚胡须道:“丞相生了个好儿子啊,虽然现在还嫩了点,不过假以时日,或有另外一番出人意表的成就也未可知。”

第三四零章 君之尊(下)

完颜虎终于见到了折彦冲。丈夫在华表坛公开道歉以后,完颜虎心中一暖,在折彦冲回来之前就已经准备了许多话要说,但见到丈夫后不知怎么的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折彦冲的脸色很奇怪,没有喜也没有怒,甚至可以说一点感情也没有。帝后二人对坐了半柱香时间,竟然都没说话!

最后还是折彦冲开了口:“现在这个结果,你满意了吧?”

只这一句话,便让完颜虎一口气从胸口直涌咽喉,好容易缓过来,一定神,折彦冲却已经走了。折雅琪在旁扶住了连坐也坐不住的完颜虎,一边给母亲抹眼泪一边自己掉眼泪,完颜虎按住自己激烈起伏的胸口,喘了十几口气,才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恶臭来,叫道:“别哭!别哭!没什么好哭的!他怎么样都好,我们还得活下去!我们得好好的活给他看!”

不知过了多久,折雅琪道:“我去找父皇回来给母后道歉。”说着就跑了,完颜虎在后面大叫道:“回来!别去!”折雅琪却不理会,她毕竟是折彦冲唯一的女儿,大汉唯一的公主,地位不比寻常,问了侍从,轻而易举找到折彦冲所在的偏殿,让人禀告,过了一会刘仲询出来给她请了个安,道:“陛下正在商议军国大事,请公主先回去。”

折雅琪一咬牙,推开刘仲询就闯了进去,她进来时折彦冲正在对两个枢密院的重臣说话:“亳州来的这消息你们要细加参详,好好安抚这个姓王的,等元国民大会后…”忽然看见折雅琪,喝道:“你进来做什么!”

折雅琪叫道:“父皇,母后她…”

折彦冲喝断她道:“出去!”

折雅琪又叫了一句:“父皇,你听我说…”

折彦冲眉毛一竖,喝道:“出去!”

折雅琪再没勇气说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跟着进来的刘仲询在旁劝道:“公主,您还是先出去吧。”折雅琪哭着不肯动,折彦冲喝道:“把她拉出去!”

刘仲询不敢不遵,拉了折雅琪出来,叹道:“公主,你怎么这样莽撞?出什么大事了么?”

折雅琪摇头不语,刘仲询又安慰道:“公主你别太伤心,陛下方才语气虽然严厉,但也不是针对公主。公主你要知道,陛下此刻是在商议国家大事啊,不得传唤就进去,换了我马上就要掉脑袋。公主你偏偏在这个时候进去,也怪不得陛下发脾气。依奴才说,公主还是…”

他还没说完折雅琪就把她一推跑了,一路跑一路哭,忽然撞在一个人身上,被抱住了道:“妹妹,你怎么了?哭成这样!”

这时天色虽暗,但折雅琪一听就知道是折允武,旁边还有三个人,一个是折允文,另外两个是他们的跟随。折雅琪拉了两个哥哥离开跟随,走到一座湖心亭内,将事情的本末说了,折允文一听顿足叫道:“父皇不是准备和母后道歉了么?怎么又闹成这样?不会是什么人中间又进了谗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