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允武在中枢日久,经历了不少权力斗争,此刻已颇知人心世事,叹了一口气道:“母后这次纵容顾大嫂胡闹,虽然父皇在华表坛上道了歉,但只怕…只怕父皇心里还在生气…”

折允文性格较为直爽,当场叫道:“那也不能这样啊!我去找父皇!”

折允武要拉他却拉他不住,折雅琪道:“大哥,我们也一起去,若是父皇怪责我们一起担当!”

折允武道:“不,我们先去母后那里,母后气成那样,你又出来这么久了,可别闹出什么事情来。”

折雅琪惊道:“是啊!”赶紧和折允武赶到完颜虎处,见屋内只点着一支蜡烛,完颜虎正看着蜡烛发呆。兄妹两人齐声叫唤了一声,折允武道:“母后,你没事吧?”

完颜虎抬起头来,见到折允武,说道:“阿武,你来得正好,你这就去你七叔那里帮我跑跑腿。”

折允武心想母亲不会是想找七叔来帮忙吧,赶紧说:“母后,现在都大半夜了,我忽然出宫去相府找七叔,若传了出去会惹乱子的。”

完颜虎道:“乱子…罢了!那你明天再去。”折允武问找七叔什么事,完颜虎道:“你去找你七叔,就说我想替雅琪把婚事办了。”

折雅琪一听扑到完颜虎怀中道:“母后,我不嫁!不嫁!我一辈子陪着你。”

完颜虎脸上已无泪痕,摇头道:“傻丫头,说什么胡话!”

折允武道:“妹妹的婚事自然要办的,可也不急在一时。”

完颜虎却道:“你娘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么?这事不早些定下来,我觉也睡不好!”

折允武知道完颜虎确实如此,轻叹一声,说:“那母后是要七叔做媒么?”

“什么做媒!”完颜虎道:“我要和他做亲家,把女儿嫁给他儿子!”

完颜虎相中了林舆的事情,折允武倒也早有耳闻,但仍道:“妹妹也不小了,论理早该出阁了,不过她毕竟是大汉公主,这亲事不能马虎。再说也该先和父皇说一声才行。”

“跟他说什么!”完颜虎冷笑道:“他要给你娶媳妇的事情,可曾和我商量过?哼!回头你告诉他,若他不同意雅琪的亲事,那他儿子的亲事也别办了!”看看折允武呆在那里,完颜虎心中一软,问:“孩子,你喜欢你六叔的女儿不?若你喜欢,娘…”

折允武忙道:“说不上喜欢不喜欢的,我…我都没见过她。”

折雅琪道:“大哥,纯妹妹长得很漂亮的,就是不大说话,很怕生人。”

折允武哦了一声,说道:“这事父皇既然已做主,那就这么办吧。不过妹妹那边…”

折雅琪道:“我说了我不嫁,再说林舆又不喜欢我。”

完颜虎和折允武同时奇道:“他不喜欢你?”完颜虎抱紧了女儿问:“你怎么知道的?你问过他?”

“那还用问么?”折雅琪垂着头,低声说:“母后你有这念头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那样聪明的人会不知道?他又常到宫里来,可每次在路上一望见我就躲开,若是在母后你身边,见到我也会坐不住,次次都是推说有事跑了。”

完颜虎问:“那你呢?你喜欢他么?”

折雅琪摇头道:“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不过他既然不愿意,我也不愿勉强。母后,这事就别提了吧,父皇现在心里也正有气,你就尽量别惹他了。”

完颜虎哼道:“惹他又怎么样?”

折雅琪轻声道:“母后,你和父皇毕竟是二十几年的夫妻了,如今虽然出了这种事情,但两个人一起生气,彼此都不好过,又何必呢?”

完颜虎大声道:“那难道还要我去求他?要不要我到白衣庵去把那个什么秀接回来求他原谅我啊!”

“女儿不是这个意思…”折雅琪道:“女儿只是觉得…只是觉得你们这样子,大哥他会很难做…”

完颜虎看了折允武一眼,心中又是一软,过了好久才叹道:“罢了罢了!我不和他吵了!以后他的事情我不管了,外面的事情你们一件也别和我说!”

第二日完颜虎还是让折允武去找林舆问个清楚,这时林舆正躲着父母,折允武虽然是太子但被体制束缚住,无论资源调动力还是个人活动力都远不如林舆,连杨应麒和林翎也找不到林舆,折允武如何找得着他?若要直接去找杨应麒,又因当前局势微妙,怕被人误会了——他却不知道折彦冲最不喜欢他瞻前顾后这一点,折彦冲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就该磊落直行,不该畏首畏尾,只要是自己拿捏定了主意,就不必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但折允武却做不到,他名字中虽有个武字,但身上文人气息甚浓,做什么事情都会为对方、为身边的人考虑,又因能力所限,面对很多事情都未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个最恰当的方式来处理,所以在他父亲看来这个儿子实在太窝囊。

折允武考虑了好久,忽然想:“何不去找四叔想个办法?”便来寻欧阳适。欧阳适见折允武主动来找他倒是很高兴,叔侄俩聊了好久,折允武这才转入正题,请他帮自己找林舆。

“林舆?”欧阳适奇道:“你找这小子怎么跑我这里来了?该去相府啊!”

折允武便将林舆失踪的事情说了,欧阳适笑道:“原来如此,这小子向来好作怪,大有老七当年的风范。哈哈。”也不问折允武什么事情,先派人去寻林舆,然后再回来问起缘由,折允武也不隐瞒,照直说了,欧阳适喜道:“是这件事啊!这事大嫂和我提起过,哈哈,说来该由我来做这个媒!”

折允武道:“还不知道他乐不乐意呢。”

欧阳适骂道:“不乐意?我大汉的驸马啊!他敢不乐意我打他屁股!”忽然想起当年撮合折彦冲完颜虎的事情,面露微笑说:“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公主这么好的女孩,天底下哪里找去!”

寻找林舆的事情欧阳适本以为半日便成,所以留了折允武边坐边等,闲聊中道:“狄叔叔要隐退,这事太子知道么?”

折允武微微讶异道:“有这事?”

欧阳适一笑,说:“听说狄叔叔有意推举皇后来做元国民大会的总议长呢,你说皇后肯不肯出宫担任这一要职?”

折允武摇头苦笑道:“母后多半不会答应的。”

欧阳适心中的欢喜迸了出来,脸上也透露了些许,问道:“那是为什么?”

虽然欧阳适是叔叔,但折允武也不太想在他面前提父母间的事情,只是说道:“母后她最近不是很开心,昨晚还跟我和雅琪说以后外面的事情不要再和她说了,她不想知道,也不想管。”

欧阳适哦了一声,连称可惜,心中却暗暗得意,招待得折允武更殷勤了。两人一直等到黄昏,欧阳适的手下还是没找到林舆,办事的人个个少不了一场痛骂,折允武担心道:“林舆可别出什么事了吧。”

欧阳适摇手道:“出事?放心放心!他老子是什么人,真要出事老七早把京城翻过来了。”

折允武道:“既然这样,不如我就先回去,若找到了林舆烦劳四叔派人进宫和我说一声。”

欧阳适答应了道:“放心,至迟明日我定能把这小子揪出来!”谁知整整花了两天也没摸到林舆的影子,欧阳适心中奇怪,心想:“难道这小子也和老大当年一样,怕娶公主,竟来个逃婚?”想到这里勾起当年的往事,心里一甜,觉得若能来个历史重演,那倒也是一件大大的趣事,便发动了更多的人去找,结果还是没找到,欧阳适心中恼火,觉得找不到林舆有损自己的脸面,以后在折允武面前难以抬头,又想:“小羊羔还不到二十岁,能有多大的道行?能瞒过我的耳目?多半是老七在背后帮他!左右我也要去见老七探探他对那件大事的看法,干脆两件事一起办了!”就直接跑到相府来问杨应麒。

杨应麒见到欧阳适来并不奇怪,等欧阳适开口说他是来找林舆的才反而感到有些出乎意料,问:“四哥你找舆儿做什么?”

欧阳适笑嘻嘻道:“我给他找了个老婆,要推他入洞房。”

杨应麒脸上的神色变得十分奇怪,过了一会笑了起来:“四哥,你就喜欢干这等不正经的事情。”

“这怎么不正经了?”欧阳适道:“我这是帮你找儿媳妇,若是顺利,说不定明年你就可以抱孙子了。”

杨应麒一听张大了口合不拢:“孙…孙子?我当爷爷?天,我有这么老了么?”

欧阳适笑道:“你以为你还很年轻啊。小麒麟小麒麟,再过十年就变成老麒麟了。”

杨应麒忍不住感到一阵失落:“是啊,我都快变成‘老麒麟’了…”说到这个老字,不禁恍若有失。

欧阳适拍了他一掌道:“先别感慨了,先把林舆交出来再说!”

杨应麒苦笑道:“这个…他不在。四哥我实对你说,我也在找他,不过还没找到。”

欧阳适盯着杨应麒看了半晌,杨应麒道:“你干嘛这么看我,难道我还骗你不成?”

“谁知道!”欧阳适道:“你和老大在成亲的事情上都不大干脆,也许…也许你不想做这门亲事呢。”

“那怎么会。”杨应麒道:“我和大嫂亲如姐弟,和大哥…那也不用说了。舆儿能做他们的女婿,我能有雅琪这个儿媳妇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不愿意…唉,感觉怎么这么奇怪呢,我总觉得自己不像是快做人公公的人。”

欧阳适却不管他的感叹,奇道:“我都还没跟你说女方是谁,你怎么就知道是雅琪?”

杨应麒笑着反问:“难道不是?”

“是倒是。”欧阳适道:“那这门亲事你赞同不?”

杨应麒道:“我这里没问题,就不知孩子们怎么想。”

欧阳适大喜道:“若你也同意那就成了!婚姻大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双方父母同意了,又有我这个大媒在此,他们还敢不同意?就算他们不答应我也要绑他们进洞房!”说着哈哈大笑,就要离开,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这次来本来还要和你商议一件公事的。”

杨应麒道:“是狄叔叔要退隐的事情么?”

欧阳适啧啧连声,道:“跟你说话就是省事!没错,就是这事。狄叔叔本来要荐举大嫂接他的班,不过我听允武说大嫂最近心情不大好,不想理会外边的事情了。还有,大哥好像也不同意由大嫂来接任。”

杨应麒哦了一声道:“大嫂最近心情不好么?那是为了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允武好像不大愿意说,大概是又和大哥闹什么别扭了。”欧阳适顿了顿,赶紧把话题扯回来:“我说老七,要是狄叔叔去意已决,大嫂又不肯出来干这累人的活儿,那你说这元国民会议总议长该由谁来当比较好?”

杨应麒想了一下,说:“我一时想不出来。”

欧阳适忙道:“你想不出来也得想啊!你是宰相,到时候也得荐举一个人的。”

杨应麒不紧不慢地道:“如果我拿不定主意,貌似也可以放弃这个提名的。”

“这…”欧阳适有些急了,话到嘴边却还是沉住了气吞下,另外换了一句:“难道你心中就一个合适的人都没有?”

“那倒不是。”杨应麒道:“我心中觉得或能胜任的其实不止一个,但就因不止一个,所以才觉得麻烦啊。”

欧阳适忙问:“你心目中觉得合适的人都有谁?”

杨应麒反问:“四哥心目中呢?”

欧阳适被他这么一问反而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道:“你先说!”

杨应麒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也同意狄叔叔的看法,觉得大嫂挺合适的。”

欧阳适摇头道:“允武不是说了吗?大嫂自己不想做。”

杨应麒叹道:“是啊,所以…四哥,你觉得三哥来当这个总议长怎么样?”

“那怎么行!”欧阳适道:“他现在掌管枢密院,这是多大的责任,怎么能分身出来做总议长?”

杨应麒微笑道:“三哥这枢密使,也不能做一辈子啊。等他卸了枢密使的差使,就能做总议长了。三哥文武兼通,人望又够,足以接狄叔叔的班。”

由杨开远来做这总议长,这一点欧阳适从未想过,这时被杨应麒一提,忽觉杨开远确实很合适,甚至比自己合适,但还是道:“现在南方的局势虽然稳了些,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我觉得元国民会议召开之前老三应该不会卸任,要不局势怕会有所动荡。”

“嗯,那说的也是。”杨应麒支颐良久,说道:“如果大嫂不愿出任,三哥又无法分身的话,那…那就只有四哥了…”欧阳适眼睛一亮,杨应麒却已摇头道:“不行,不行。”

欧阳适颇为失望,问:“为什么不行?”

杨应麒见他如此,失笑道:“四哥,你很想当这个总议长么?”

欧阳适被他道破心思,一时颇为尴尬,但他毕竟是在大风大浪里翻滚了几十年的人,一阵尴尬之后便坦然承认道:“不错,我是有这个意思。”

杨应麒对他的这份坦诚颇为欣赏,便不拐弯子了,说道:“四哥你名望、能力、资历各方面都是够的,不过如今我大汉不比当年了,要办好这元国民大会的事,不但要有能耐、有主张,还得说得、做得、写得!我说句实话,四哥你这些年虽然也有读书,但毕竟公务繁忙,没能在这上面花太多的心思,所以在文略上稍嫌不足。若四哥真有心接狄叔叔的班,那除非…”

欧阳适问:“除非怎么样?”

“除非能寻到一个好帮手。”杨应麒道:“若四哥能寻到一个得力的人来做元国民大会总书记,以其所长,补己之短,文武兼济,动静结合,那这件大事必能克成!”

欧阳适沉吟道:“我对那些文人关注不多,谁高谁下也搞不清楚,要不老七你帮我推荐一个?”

杨应麒道:“胡寅如何?”

胡寅归汉已久,当初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这时也已经成为名满天下的汉廷重臣,当年为了对付赵构欧阳适兵临建康逼赵构签订合约时曾和胡寅合作过,双方倒也算是旧相识,相处得还算融洽,所以欧阳适一听便道:“胡寅不错!他的文采那是不用说了,难得的是不迂腐!是个人才。”

杨应麒道:“没想到四哥对他的评价居然这么高。”

欧阳适道:“有才能的人,我总是喜欢的。”

杨应麒微笑道:“不错,我也喜欢。”

※※※

《边戎》第二十二卷《得陇望蜀》完,敬请关注第二十三卷《倾国之战》

倾国之战

第三四一章 聚首(上)

华元一六八八年,春末,酷暑未到,年初的湿气已经退去,天气正佳。大汉京城外西山脚下忽然响起了马蹄声,两支纯骑兵部队,一支从东北而来,一支从西南而至,同时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对方。眼看就要接锋,双方忽然默契地放慢了奔驰的速度,只有跑在最前面的两骑速度不减,马上男子同时向对方伸出了手,两骑碰头时两只极有力的手“啪”的一声握在一起,同时放声大笑。这两个人,便是大汉皇帝的弟弟、大汉帝国的元帅萧铁奴和阿鲁蛮。

这次大汉帝国建都后的第一次元国民全国会议,军方四大元帅萧铁奴、杨开远、欧阳适、阿鲁蛮全部到齐,此外上将中刘锜、王宣、曲端、耶律余睹也都到会。杨开远仍领枢密使衔,去年宗弼势力灭亡后南方局势渐稳,他布置好了南方的防务便从大名府回到京师,欧阳适则从上次奉召入京后就没离开过。按例,边疆将帅入京是不能带兵的,但折彦冲这次却特例允许刘锜和曲端各率精锐三千入京以供检阅,至于萧铁奴和阿鲁蛮更得以率领精兵万人扬威京畿。王宣所部本属中央军系,这时西北局势渐定他的人马也调了回来,刘锜、曲端两支人马十日前就已陆续到齐,由杨开远主持安置,萧铁奴和阿鲁蛮却约好了今日会师西山脚下。

两军相见自有一番亲热,而兄弟两人见面更是感触良多,萧铁奴指着阿鲁蛮的大肚子说:“老五,我和老大在漠北西北打生打死,你倒好,呆在黄龙府养尊处优,养得肚子比大肚婆还大!”

阿鲁蛮摸了摸肚皮道:“谁不想打仗谁是孙子!整天吃饱了睡睡醒了吃,那是我愿意的?你把功劳都争去了还在这里说风凉话!回头见到大哥我得跟他说清楚了——以后再有仗都让我去,你就呆在后面享清福吧!”说着看看萧铁奴半脸僵死,比之往日阴郁更甚,叹道:“六奴儿,上次去漠北可苦了你了!”

萧铁奴哈哈大笑道:“苦个鸟!男子汉大丈夫,就该这么活!”

两人在西山下比试武艺兵阵,把这片地皮踩得好像真打过仗一般,兴致正浓,部属来报:杨元帅到了!

萧铁奴叫道:“儿郎们!摆开阵势让枢密使看看我们的威风!”数千人齐声吼叫,阵势方定,便已望见了杨开远,萧铁奴见他只带着十几骑,叫道:“老三,怎么不带火器营出来?凑个三军齐乐!”

杨开远驰近了道:“京畿驻军又不是我家养的,没什么事情能随便调动的么?倒是你们,玩够了赶紧让他们回营地去,现在京师是非常时期,可别添了乱!”

萧铁奴啐了一声叫道:“扫兴!扫兴!”对阿鲁蛮道:“你看看!这人全身上下就没半点洒脱劲!”阿鲁蛮笑而不答,萧铁奴又道:“老大让我们带他们来,难道就是为了躲军营里闷着不成?不成,回头我还要带他们到华表坛溜达溜达去,既让京城的人看看我萧字旗的威风,也让我旗下这群土包子看看京城的花花世界!”

杨开远脸色一正道:“老六!你可别胡闹!这两万人一个也不许进城!”

萧铁奴跟阿鲁蛮道:“别理他,我是大汉大元帅,我给大伙儿做主,待会我们一起进城乐乐。”

杨开远眉头皱了皱道:“老六你就是大元帅也没用!那只是个衔头!我只要一天还是枢密使便是你们的上司,进不进得城得听我的!”

萧铁奴嗤了一声道:“老大给我传的口信里却说可以的。”

杨开远道:“大哥是有说过,不过枢密院没通过,我后来不是特地给你补发了一道枢密帅令么?里面可说的清清楚楚的!”

萧铁奴拍了拍手道:“枢密帅令?我没看见。”

杨开远修养再好,听到这句话也忍不住怒上眉梢,萧铁奴横了他一眼道:“你盯着我干什么!老大明明已经答应了的事你作什么梗!咱们大汉到底是皇帝大,还是你枢密大?”

杨开远哼了一声道:“天大地大,规矩最大!”

萧铁奴抽了坐下宝马一鞭,指着杨开远叫道:“你没带兵马来,现在我对你动手是欺负你!你这就回去带你调教出来的中央军来,咱们就在这西山脚下打个清楚,看看是你大,还是我大!”

杨开远怒道:“老六!亏你还是大元帅,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你道我们还是流寇马贼么?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我跟你说,你的人要不赶紧回营我马上缴了你们的兵器马匹,叫你们哪里来哪里去!”

萧铁奴冷笑道:“来啊,你试试!”左右见元帅作色一起起哄,杨开远半点不惧,和萧铁奴怒目对视。

阿鲁蛮朝那些起哄的兵将喝道:“你们造反么!两位元帅说话,有你们闹的地方?”压住了萧字旗的兵将后又对萧铁奴道:“老六,别胡来!这里不是战场,真犯了法被调去问是很有面子的事情么!”又对杨开远道:“老三,老六只是开个玩笑,你也太当真了!”

萧铁奴心里一掂量,忽然笑道:“就是,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紧张得什么似地,半点玩笑也开不得!我真要造反闹事也不会只带这么点人来!行,这些人我不全带进城去,但你至少要放几百个跟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进城乐乐,我答应过他们的。”

杨开远见他服软脸色稍缓,略一考虑道:“好,不过他们不能带兵器。回头我让安塔海派人带他们去找乐子——你的人才从西北来,人生地不熟的,没人带着也不知哪里好玩!”

萧铁奴手一举,对将士们叫道:“听见没?三将军要派人带你们去找乐子了,还不快谢谢三将军!”

数百人一起叫道:“谢谢三将军!”

兄弟三人这才下马握手,相携进城,至于军队安置的事情,自有三人的部将分头处理。到了城下,远远便望见欧阳适在日头下等着了,萧铁奴和阿鲁蛮见到赶紧下马,三人就在一干文武部属面前抱成了一团,半点也不顾忌。欧阳适坐镇京畿已久,这时便作在家兄弟迎外出兄弟状,带着萧铁奴和阿鲁蛮进城,沿途指点介绍。

这座新都萧铁奴和阿鲁蛮都还没来过,他们虽然见识过津门的繁华,但作为汉部发展初期的海边港城,津门的气象究竟不能和混一了大漠南北、东海黄河的帝国首都相比。作为汉帝国的行政中心,大汉京师的商业其实远不如塘沽发达,城市布局以政治挂帅,商业也只是政治的附属,但此时适逢元国民大会召开,各地大臣、属国王公以及入京赴会的元国民代表齐聚首都,这些人在地方上哪个不是呼风唤雨的?消费力之强可想而知,加上他们带来的随从、朋友、亲戚,以及想入京投机各路神仙,便将整座都城的服务业带得空前旺盛,尽管各路商家早有准备但还是经不起这等季节性繁忙,各处酒楼无不爆满,后来者找不到地方只好住进在京朋友同僚家中,若是京城里没有亲朋好友的便只好入住京城官员给他们预备的官衙宿舍。

四大元帅进城以后直奔皇宫,宫门外是太子折允武带着折允文站立迎接,见面后折允武兄弟要给四人行叔侄之礼,杨开远阿鲁蛮连忙扶住了,杨开远道:“怎么敢当。”阿鲁蛮则道:“咱们自己人就别闹这些虚文了。”拍了拍折允武的肩膀,对萧铁奴笑道:“这么好一个女婿,怎么就被你捡到了!他娘的!我老婆太不会生,前面五个全是男的,要跟你抢女婿也来不及!”

萧铁奴哈哈大笑,过来挽了折允武的手进宫,折彦冲和完颜虎在御花园设宴相候,四人行了礼,阿鲁蛮看看折彦冲,再看看完颜虎,说道:“大哥大嫂,我在东北听说你们吵架了,现在可都没事了吧?”

欧阳适眉头一皱道:“老五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完颜虎淡淡一笑,说:“今天你们难得回来,这是十年来未有的大喜日子,看在你们份上,我也懒得跟他计较!”

折彦冲干笑了两声,欧阳适赶紧转移话题,叫道:“林舆!林舆!”

便见一个隽秀的小伙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微笑着应道:“四伯,什么事?”

欧阳适同时朝他的脸颊上捏了一把,萧铁奴和阿鲁蛮见到也伸出了手,林舆躲开了叫道:“五伯六伯你们就饶了我吧!你们的手老虎都捏得死!”陡然瞥见折雅琪,头一低就要走,欧阳适拉住他问:“你老子呢?这么大喜的日子,他怎么躲着不出来见人?”

欧阳适话才落地,就见杨应麒负手踱了进来道:“谁躲着了?”先给折彦冲完颜虎行了礼,再来见阿鲁蛮萧铁奴,阿鲁蛮看了杨应麒两眼道:“老七不像老七了。”

众人齐声问:“怎么不像?”

阿鲁蛮道:“比起他自己来,还是这小子比较像。”说着往林舆一指,众人忍不住一起大笑,连完颜虎也一扫脸上积了几个月的阴云,阿鲁蛮又掏出一个盒子来给杨应麒说:“杨朴托我交给你的,他这次没来成,郁闷着呢。”

杨应麒接过当场打开,却是两颗北珠,欧阳适叫道:“老大!看见没有!杨朴行贿,老五经手,老七接脏!在场所有人都是人证!这次他可跑不掉了!”

杨应麒呸了他一口道:“你少在这里贼喊捉贼,说到贪污,咱们几个里头就你最不干净!”

折彦冲微微一笑,问杨应麒:“杨朴送你北珠做什么?”

杨应麒道:“他跟我打赌,输给我的。”

完颜虎问:“你们打赌什么?”

杨应麒笑道:“我们打赌是公主先嫁,还是太子先娶。”

折雅琪脸颊红了起来,叫道:“堂堂宰相!没个正经!”转身就跑,欧阳适推了林舆一把道:“还不快追!”窘得林舆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阿鲁蛮又道:“怎么不见师父?”

杨应麒道:“狄叔叔晚上再过来,叔叔最近容易累,来得早了撑不住,要早走又怕扫兴,所以晚上再过来。”

折彦冲抬头望着真定方向,说道:“狄叔叔晚上便可见到,但是二弟…却再也见不到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来阿鲁蛮这样一条汉子竟当场哭了出来,道:“二哥啊二哥,我连他最后一程都没能来送!”

萧铁奴脸上亦满是寂寞,说道:“大哥,这次来我不敢在真定停留,但京师的事情了了以后,请你准许我和老五到灵寿走一趟。”

折彦冲长嘘道:“这个自然!”

阿鲁蛮又道:“二嫂和两个侄儿呢?这次来了没有?我想见见。”

杨应麒道:“二嫂去见她兄弟刘锜去了,晚上也会过来,到时五哥便见到了。”

当晚大摆宴席,列席的只有开国八巨头及其家属,以刘锜如此大功、二陈韩昉等如此大臣亦不得入。

宴会中狄喻正式做媒,让折允武和萧铁奴行了翁婿之礼,欧阳适凑热闹要趁机给林舆折雅琪拉红线,却只捉到林舆,四处找不到折雅琪,一问才知道折雅琪陪萧纯去了。欧阳适道:“说起来纯儿怎么也不来见见未婚夫婿?快去找来!”

刘氏笑道:“四叔喝醉了么?怎么糊涂了。他们俩后天就要行大礼,现在不宜见面的。”

林舆怕欧阳适纠缠,见刘氏身边两个孩子连打哈欠,便窜过去道:“二婶,孩子熬不得夜,我带他们睡觉去。”抱起那个小的,拉了那个大的,飞一般溜走了。

第三四一章 聚首(下)

毫无悬念的,一六八八年的元国民大会成功闭幕了。大会选出了新一届的驻京常务元国民代表。在皇帝、宰相、前任总会长以及军方的联合提名下,欧阳适全票当选为新一任大会总议长,李阶为最高司法衙门首席大法官,而胡寅出任元国民大会总书记也很符合士林的期望。

大会又正式订立了五年一会等一系列章程,根据上次元国民大会后各地对大汉律法、政制弊端的反映进行了一些修改;在原有行政区的基础上根据新的疆域情况重新划分了行政区,将云中并入河东,河北东西路并入京畿路,秦凤路东部并入陕西,西部与原西夏大部分领土一起并入新成立的陇右路,漠南实行军区管辖,漠北实行大汉军方、活佛僧侣、地方王公联合治理的管理模式;推行新式考试制度,录用各科学子进入仕途;此外尚有涉及其它经济、政治、军事、宗教等诸方面事务,多是相府与枢密院草拟方案,提交大会后在一片赞赏声中通过。

这次大会让西北、东北胡族看到了大汉政权对他们的优容,已经十分汉化的契丹、熟女真、渤海等北国民族早有脱胡入汉的倾向,最近才因战败而归附的生女真、西夏方面的代表见汉政权没打算清洗他们也觉得在新政权底下有供自己生存发展的一定空间,因此一扫之前的担忧,纷纷以自己的形式向新汉政权与大汉皇帝示忠。

而汉族士林也看到了一种比北宋政权更进一步的“同治天下”模式,大会的民族政策在他们看来还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善待来归之族而化之乃是大同理念在民族问题上的外延,但商人频频出现的身影却让许多读书人感到新汉政权毕竟铜臭味道过浓,觉得这个现象需要通过未来若干年积极延引读书人进入大汉政权来加以改善。士人们除了觉得这个国家当前惟利是图之风太过之外,也感到军人阶级所掌控的权力太大,而后者显然比前者更加危险。但是如何制约这些跋扈的军官呢?尽管有曹二、杨三这样的人存在,但有见识的文人依然觉得期盼军人能自觉的想法是很荒谬的,光是靠皇帝的英明显然也不是万全之策——在一些更偏激的士人心中甚至认为如今这个皇帝本质就是一个武夫,要想净化他已经很难,唯一的指望就是教育他的后代来使皇室的气质回归到他们心目中的“正轨”。

在和大会同时进行的许多没有公开的私人聚会中,一些有识之士逐渐达成一个共识,那就是要想达到士大夫们共同的目的,就得先团结南北两派士林——即源于北宋的士大夫和源于旧辽的士大夫——先巩固好士人在国家中的地位,联合能够联合的力量——比如他们所看不起的商人,解决了武力干政的隐患之后,再逐步将现在这个大汉帝国改造为一个由贤人(当然是读书人中的贤人)来治理的国度。不过,要这些文人像他们自己想象的那样团结起来,其难度大概也不下于让武人自动放弃手中的刀。

读书人有读书人的想法,商人有商人的算盘。在这场大会召开以前所有大汉的商人便已达成了一个共识:大汉的江山已经稳下来了!这个政权强大的军事实力让他们深信:在未来几十年里,这个东西万里、南北七千里的大国会实现腹地的和平,而从大会新通过的若干法律看来,汉政权显然会继续保护他们的财产,甚至军方代表也承诺会和商人合作继续对外开拓——军方拓疆土,商家拓财路。当然,商人们也还有若干顾虑,他们一方面敏锐地感受到了那群穷酸书生对自己的蔑视,另一方面又担忧武人屠刀的威胁,文武双方无论是谁被完全压倒他们都不愿意看到。在他们心目中最好的结果莫过于穷酸们由他们养着,拿钱给他们办事擦鞋;武夫们也由他们供着,拿钱给他们开道护院——不过这样的结局在目前看来是何其渺茫,大部分商人都选择另外一条道路,即培养子弟进入仕途或者军方,用政治和武力来保证家族的利益——而不是整个商人阶层团结起来对抗文武两方面的威胁。

士林与商界如此,军方又是什么反应呢?杨开远是觉得自己任重道远,萧铁奴却是嘴角一丝冷笑。

但除了萧铁奴这样肆无忌惮的人以外,大会的其他人基本上都是脸上挂着微笑,肚里算尽机关。就这样,这次规格空前的元国民代表大会在一片颂歌声中闭幕了,大部分代表在大会闭幕后就陆续启程回归,少部分人如漠北活佛琐南扎普等则应邀出席太子折允武的婚礼——这场婚礼本来打算在大会开幕当天进行的,后来因遇到一场滂沱大雨,主事官员自忖无法在恶劣的天气中同时应付两件大事,因此奏禀了折彦冲将大婚之期押到大会结束之后。

其实无论是大会之前还是大会之后,大汉帝国开国太子的婚礼都注定了会无比隆重。新婚之日,除了各方重臣宿将向折允武献上祝语外,各派宗教领袖也轮流为这对新婚夫妇祈福,但得到满天神佛庇佑的折允武,在进入洞房时却并没有感到幸福。对他来说这次的婚礼和之前当太子、做监国的仪式完全没区别,都是被人安排好了的事情。他也在欧阳适那里听说过父母当年成亲时的景况,知道父亲当年也不是自愿成亲的,可是折允武总觉得父亲在那场婚礼中还是有着他的主动、他的意愿,而自己却完全没有,折允武知道,这里不是草创时期的会宁,这里是一座高度发达的文明之都,在这座都城里,各种错综复杂的势力早就编成了天罗地网,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牢牢套住。

“连七叔…甚至父皇那样的人都逃不掉,何况我?”

折允武在政治、谋略上的天赋并不突出,和杨应麒、陈显等相处得久了,一方面确实学到了一些东西,但同时也因连续几次的打击而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他觉得是自己逃不掉的,就算逃掉了这一次,也保不定没有下一次,就算他找到个理由不娶萧纯,父亲同样会再安排一个人来嫁给自己。

“如果我有一个心爱的人的话…”踏进洞房时,折允武异想天开地浮起这个念头,他在想自己如果有个心爱的女子会不会有勇气向父亲提出异议,或者说带着那个女孩子私奔!不过这种荒谬的念头在他心里也只是一闪而过,内心随即涌起了自嘲:“我连一个喜欢的人都没找到,还想什么私奔!”

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好失败,也许像自己这么失败的男人,最好的结局就是听从父辈的安排,好好地过完这一辈子。想到这里他定了定心,掀开了妻子的凤冠,巨烛的火焰耀亮的是一个少女明艳的脸庞——萧铁奴虽然凶悍,但萧纯的母亲却是一个绝色佳人,萧纯长得很像她母亲,眉目中没有半点萧铁奴的影子。

“好美…”

折允武心中赞叹着。和别的太子不同,他父皇的皇宫中至今还只有一个皇后,虽也有些侍女但大多姿色平庸,他自幼接触的不是儒生学子便是权臣重将,反而是美女艳姝甚少关注,这时陡见了如花容颜,又是洞房之中、花烛之下,自然而然便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颊。萧纯一直很安静,直到被折允武的手指碰到才忽然啊了一声,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一般缩到床上抱住被子发抖,她抖了好一阵子才定下神来,发现折允武的手指依然僵在那里,看他的神情似乎大受打击。

“太…太子…”萧纯叫了一声,折允武没见过她,她却曾在屏风后帘幕内望见过折允武,对于这个青年她说不上有好感,但也说不上有恶感,不过从萧铁奴告诉她那个消息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是这位太子的人了。

“我…我这么让你讨厌么?”折允武轻轻说着,转过身去就要走。萧纯却又忽然扑了过来,从背后抱住他哭道:“太子…别走!”

“你…”折允武没有挣扎,可也没有回头:“你不是讨厌我么?”

“不,不是的。”萧纯道:“我只是怕…”

“怕什么?”

“我不知道…我…”萧纯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把对别人都不敢说的话给说了出来:“我怕你脱光我的衣服,用鞭子打我…”

折允武一怔:“脱光你的衣服打你?”

“嗯。”萧纯抱紧了他祈求道:“太子,你别打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