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打你?”折允武回过身来,抱住新婚妻子颤个不停的身体,忽然觉得怀中这个女人和自己一样,也很可怜。

“我不知道…”萧纯说:“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夜里常常看见我爹爹这样对我娘,我,我很害怕…太子,你会不会…”

“不会!”一刹那间,折允武忽然明白了过来,他将妻子抱得更紧了:“你放心,我不会打你的,只要我还活着,以后就没有人能打你,我…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他们本是天底下两个权力最大的人的后代,但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他们最强烈的感受不是自豪,不是兴奋,而是一种相濡以沫的安慰。

第三四二章 议战(上)

折允武的婚事结束后,这场盛典也就到了尾声,琐南扎普准备北归,折彦冲因召集相府、枢密诸大臣和尚未就藩诸将帅并元国民会议的议长书记商议大事,说道:“这次宣大家来,主要有两件事。第一件,我想我要派一个重臣代替我送琐南扎普回龙城,顺道巡抚漠北各族,看看漠北在我回来后起了什么变化。第二件就是漠南地方的经营,我要调一位上将常驻漠南,一方面是建立起漠北与汉地的缓冲,另一方面是维护好汉地到漠北的商业与军事通路,以确保漠北能发展起来而不陷入饥饿贫穷、混乱动荡。这两件大事分别需要两位得力的人去,该委派谁,大家议一议。”

大汉文臣议事可以坐而论道,武将则需起立陈词——这点区别倒不是为了抑武扬文,而只是在礼仪上体现文雅与武健之区别。

杨应麒杨开远欧阳适萧铁奴阿鲁蛮且不开口,几个副总理大臣互相用眼神探询了一下,便由主管吏部的副总理大臣陈显首先说话,转了转身子面向折彦冲道:“陛下所提之事,相府也曾议过,此时行动正是良机。老臣以为,巡抚漠北之人选,需贵、武、文三事具全。贵者,琐南扎普之地位,诸胡王公之爵禄,比之各路行政首长尤为不同,需得一个极亲贵的人去,方能令琐南扎普以及漠北诸王公宾服,相府自副总理大臣以下、军中自上将以下均不堪此任,堪当此任者,唯有陛下之昆仲以及太子;武者,漠北诸胡生性好斗,重武力而轻斯文,若派一书生前往巡抚,恐怕非但不能令群胡心服,反而会引惹起他们的轻视觊觎,所以老臣以为巡抚之人还得是有军威气魄的大帅之才;文者,漠北如今已经归附,一切事务宜以安抚调解为主,而不可以厮杀镇压为务,陛下从漠北南归时除带了大批胡卒南下外,也留下了许多汉籍将士在漠北,如今汉人在漠北已占其人口十之一二,镇州一带又已有汉人定居务农,加上商旅往来之影响,已使得今日之漠北渐转安稳宁静,故老臣以为此次前往之人,须得兼通政务,懂得安抚胡汉,晓农谕商,而不能一味地强硬好勇。此贵、武、文三事,缺一不可。”

屋内君臣将帅闻言无不点头,折彦冲便让陈显荐个人来,陈显道:“老臣荐大汉元帅、枢密使、三将军杨开远。”在折彦冲的六个弟弟当中,杨开远是各方面能力最均衡的,所以陈显提出他来众人都觉理所当然。

折彦冲问杨应麒,杨应麒沉吟片刻道:“陈老所言贵、武、文三事,总结得比我想的还精辟。我本想荐六哥去,因他对漠北最熟,在漠北威望也最重。不过听了陈老一席话后,却觉得三哥对漠北虽不如六哥熟悉,但他也是威震胡汉的名将,慑服诸胡绰绰有余。再则六哥虽深通胡俗,但不精政务,雄于武功而略于文才,整体比较起来,还是三哥更合适些。”其实他还有一个原因未说,那就是萧铁奴胡人气质极重,若由他去漠北,到时候上下互相影响容易形成割据势力,杨开远汉人气息较浓,由他前往漠北,若处理得当则有利于增强漠北对中枢的向心力。

折彦冲又问军方的意思,本来军方的代表便是杨开远,但因议论的是杨开远本人,所以先略过他而问萧铁奴、阿鲁蛮和刘锜,萧铁奴道:“老三什么事都干得的,若是怕他不通胡俗,到时候我派个通的人给他使唤就行了。”阿鲁蛮也道:“我也觉得三哥很合适,其实他在辽口时就处理过很多胡汉问题,未必不通胡俗。”刘锜则道:“漠北之事臣不懂,请陛下与诸帅定夺。”

折彦冲这才问杨开远:“三弟,你可肯辛苦一趟?”

杨开远沉吟道:“此去漠北,若是太赶办不了实事,若是务实办事,怕不得二三年才能回来。大哥若有意派我去我自是义不容辞,但这样一来枢密使一职却得另寻一人担任。”

折彦冲问欧阳适,欧阳适道:“枢密使虽也是重任,但如今有大哥在京总揽全局,文有诸臣相辅,武有诸将佐弼,就眼前局势而论,枢密使的人选反而比巡抚漠北的人选容易找些,所以应该优先考虑巡抚漠北的人选。”

折彦冲颔首道:“老四说的有理!好,那就定下,由三弟前往漠北。”对杨开远道:“我给你方面之权,此去不但要理‘事’,还要理‘制’——看看漠北的建制还有哪些需要改善,急切的你就地改了再上报,若是可以缓的,就带回京师来议。”

这般委任,那相当于是让杨开远做他的分身了,君臣兄弟间托付如此之重,便是韩昉陈正汇等亦为之嗟叹,杨开远也不推辞,当场便领了命令。折彦冲又让众人议漠南之事。

枢密院副使兼兵部尚书郭浩道:“漠南与漠北不同,漠北之政尚属边民自治,我大汉加以督抚而已,至漠南则已设军、州如甘陇、东北。且漠南为胡汉交界之处,自古胡汉进退,均系于此。若漠南胡风过重则易成贼寇,合漠北而为汉地之大患;若漠南文风过盛则易积弱,难以压制马贼,拱卫燕、云、辽、陕。自辽、金相残以来,漠南人口损失极多,幸得我大汉推行武装移民,自辽南、京畿、两河迁徙丁口以实其地,如今漠南人丁之繁已可追比辽国未破之时。不过移民扎根日浅,所以目前我们在漠南汉民群体中推行的是胡服骑射之武训教育,等这批汉民扎下了根再逐步加重文风。当前漠南中下层既推胡俗,则首席将领当用汉籍,否则上下皆胡,恐有损胡汉庸衡、文武张弛的既定国策。”

折彦冲道:“说的好,你是兵部尚书,深知诸将脾性能力,认为由谁前往比较合适?”

郭浩道:“臣以为王宣、任得敬均可。”

折彦冲亲征漠北时王宣统领的后军负责后勤工作,主要就呆在漠南,而任得敬更是少数几个打败过胡部扬威漠北的汉将之一,所以郭浩推这两个人出来诸大臣将帅都感举得恰当。折彦冲想了想道:“任得敬还不是上将,就让王宣去吧。”因问杨开远、萧铁奴:“你们觉得呢?”

杨开远道:“王宣才堪此任。”萧铁奴也说:“我没意见。”

折彦冲拍板道:“既然如此,那这两件大事就这么定了。三弟代我巡抚漠北,调王宣进驻漠南,枢密和相府回头再好好商议一下具体事宜,看如何调兵发粮,以配合他们二人在漠南漠北的军政大事。”

群臣一起起身领旨,杨应麒道:“大哥,枢密使的人选还没议呢。”

枢密使与宰相并立,分管武文,枢密使不得干预政务,军队后勤也仰赖相府拨款,但宰相却得以干预部分军务,且军方大事宰相都有权与闻,这时杨应麒既问起折彦冲便不能不答,他忖了忖,指着萧铁奴、阿鲁蛮、刘锜三人道:“在我看来也就他们三个够资格,诸位以为呢?”

刘锜率先道:“枢密使为武臣之首,臣为上将衔,在臣之上还有几位元帅在,以上将而统元帅,于军中规矩不合。”

“不然。”杨应麒道:“国家早有定制,既任枢密使,在任上便加大元帅衔,你说的这一点倒不必列入考虑范围之内。”

同签书枢密院事卢彦伦道:“丞相所言甚是。论能力,三位均可,但论功劳,则首推萧帅。”

陈正汇和韩昉都忍不住哦了一声,两人这声哦声音极低,但蕴含的意思是否一样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杨应麒垂下了眼帘,过了一会才道:“六哥、五哥和刘锜确实也都合适,不过西北来归不久,若得六哥前往镇守似乎会妥当些。”

折彦冲却摇头道:“不然,西北如今正推行文进武退,边将权威不宜过重,否则文臣难以行事——我这次调六弟进京也有这个考量在内。眼下有大种守甘陇、小种守陕西足矣,万一发生了他们二人也应付不了的巨变,再调六弟前往不迟。何况如今西北颇为宁静,我看也不会出什么事。”

杨应麒只好道:“既然这样,那便请大哥定夺吧。”

这场发生于折允武新婚之后第二日的重要会议就此结束,萧铁奴顺顺利利地当上了枢密使,郭浩仍为枢密副使,卢彦伦仍为同签书枢密院事,中枢之军事二人无不熟悉,所以杨开远和萧铁奴之间也只交接了虎符、印玺、帅旗而已,并不用作过多交代。

五日后琐南扎普起行,杨开远也跟着起身,君臣兄弟皆来相送,众人送出十里,杨应麒却又多送了十里,两人坐骑和随从渐渐拉开了一段距离后,杨开远道:“大哥这次的安排咱们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不过我北上后若再发生要紧的军情你最好顺着他点,免得君相失和。”

杨应麒道:“三哥是担心南方会有事?”

“是。”杨开远道:“你我都是主张慢慢来的,但大哥和老六却不这般想,现在枢密既由老六掌管,南边迟早多事。反正我们兄弟几个在一统南北的问题上又没冲突,分别只在缓急罢了。万一大哥心意已决,而南方确有可趁之机,你就不要和他抬杠了。”

杨应麒却摇头道:“我又不是毛头小伙子,哪里还会为了抬杠而抬杠?不过该争的还是得争。如今无论经济、政治、军事我们都胜大宋一筹,琉球、琼州、麻逸又在我们手上,综合来说我们的国力要强过大宋许多,形势也要有利得多。不过虽然如此,近期内大宋要自保还是能够的,所以我希望能再等一等,再过个五年、十年,等江南的经济全面发展起来,大宋的经济也许能赶上甚至稍微超过我们,但在政治和军事方面肯定会被我们越甩越远。所以统一的事情我们真的不用着急。”

杨开远有一句话要说,但到了嘴边又吞下去,如此再三,终于道:“道理是这么说,不过统江南以政略,则大功在你,并南宋以武功,则功在大哥。我是担心这一点会干扰到你和大哥对事情的判断。”

杨应麒一时没有回答,两人并骑走出甚远,看看天色已经不早,杨应麒用鞭指着北方道:“送君千里,终需一别,三哥你就放心北上吧,只要大哥还是按规矩行事,那他就算把我罢了也不会有损国家的根基。我一人之进退,影响的最多不过数十年间之事,但三哥你这次要到漠北做的大事却干系到我华夏千年福祉,所以还请三哥专注于漠北才好,不必以京城之事为意。”说到这里掉转马头,鞭子一甩,扬尘而归。

次日萧铁奴连同阿鲁蛮护送刘氏母子回真定,顺便到曹广弼坟头拜祭,京师内外便又恢复了宁静。萧铁奴和折彦冲杨应麒约好了在灵寿守足七日便回,但半个月后阿鲁蛮都已经归京准备着回东北了还没见萧铁奴的影子,杨应麒便让郭浩移文询问,书信还没发出已收到萧铁奴寄来的公文,大意是说南方出了点事情,所以他准备前往大名府就近处理,却又没说出了什么事。杨应麒道:“他是枢密使,没有君命怎么可以到处乱跑!”

陈正汇道:“是否要将此事告知御史让御史弹劾?”

韩昉忙道:“不可!或许内中涉及重大军情也未可知,当先禀奏陛下,若萧帅南下前未曾向陛下请命那就是违制,那时再告知御史由他们去弹劾也不为迟。”

杨应麒便来见折彦冲,折彦冲听了后却道:“这事老六有跟我说,我准了的。”

杨应麒又问南方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折彦冲道:“这事还未确定,所以只是枢密内部行事,尚未知会相府。”杨应麒又再追问,折彦冲才道:“南朝亳州团练使王彦(注:此王彦非大汉上将王彦)发密信请求内附,所以我让老六就近观察处理。”

杨应麒闻言惊道:“亳州为宋所有,一旦有变两国必起刀兵!此事怎么可以不知会相府?”

折彦冲道:“我并未准备纳降,只是让老六南下安抚,让那个王彦不要乱动。事情真假未定,暂时还属枢密掌控范围,你也不用太过大惊小怪。若我真要纳亳州时自会下相府商议。”

第三四二章 议战(下)

华元一六八八年,西北战火才熄灭不久,淮河流域又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大宋武经大夫、亳州团练使王彦以毫州叛宋,求附于汉,萧铁奴即以方面之权许之,并命赵立陈兵鲁南以威胁徐州,命徐文进驻鲁西以呼应王彦。

旬日之间,汉宋边境全面告急,大宋北至黄河南至长江、东起淮海西至汉中,百姓闻讯无不惶惶,大宋淮北路宣抚使张俊不敢造次,急发加急奏表请朝廷定夺。岳飞韩世忠闻此均感不满,韩世忠愤愤道:“张俊误国!当王彦方叛之时,就该以万钧之力急破亳州,如何还请示朝廷!”

左右或道:“王彦此次叛乱显然预谋已久,他一举旗,北边萧某人立刻接纳,若张宣抚加兵亳州,萧铁奴马上起兵呼应,那时自淮河至秦岭的倾国大战只怕会一触而发。孟浪攻亳,恐非谋国之道。”

“就因此事他们是早有预谋,所以更该快刀斩乱麻!”韩世忠道:“汉宋平和已久,号兄弟之邦,便是北朝皇帝征伐漠北、内部空虚时,我大宋亦未纵一马越徐州以北,两朝貌似紧张、实则无事的关系由来已久,对此两国自朝廷以至于民间也都已经习惯。如今王彦起事,在我大宋则为叛逆,在他北朝则是添乱,我料大汉内部杨应麒诸公、边疆赵立诸将未必乐意见到此事。萧铁奴虽然呼应,但张俊若能当机立断,即以大兵攻破亳州,赵立、徐文未必敢就此越境援救。事情既毕,即以王彦之首级传示北朝,以示此为我大宋境内出一叛徒,与友邦无关,那时萧铁奴再怎么咆哮叫嚣也无用了。但如今张俊却先请示朝廷,以建康诸公之拖沓畏缩,行事必不能果断,等他们议出个章程来萧铁奴早做好了准备!那时再动亳州那便真是兵联祸结,若不动亳州任王彦归附,岂不是开了一个恶头让边将有样学样么?若如此恐怕不出数年我大宋州县就要半数易帜了!”

果然建康朝廷接到张俊的奏报后议论纷纷,一派主张马上镇压,一派主张谨慎从事,甚至有人建议就此割却亳州免得为患,议论还没结果,萧铁奴在北边早已布置妥当,徐文的兵马也已接应上了亳州王彦,甚至有一队汉军潜行进入王彦所在的谯县,这部汉军虽然不多,但他们既已进城,张俊再要动手那就是汉宋大战了,到了这个时候建康诸公更加不敢妄动,只得赶紧派使者北上交涉,希望北朝能遵守双方的约定。

伐宋非伐夏可比,不是边境上一二路军马、二三员上将就能解决的,萧铁奴此举主要也是为了埋下一个火药桶,并非要就此南下,等火药桶安置妥当了他便启程北归,还没回到京城御史的弹劾已如雪片飞至,萧铁奴睬也不睬一下,见了折彦冲后自回枢密院继续调兵遣将。

杨应麒见折彦冲以“政事从经、军事从权”的理由将御史们的弹劾都压了下来,便召集相府重臣,请皇帝、枢密以及在京诸将帅驾临相府议事,阿鲁蛮这时已经到了榆关,听说此事后也暂留请旨,希望回京一趟。

相府的会议还没召开,南宋的使者已经到了,韩昉问杨应麒是否等会议之后再传见宋使,杨应麒虽是主张缓战,但心中并非没有欺宋之意,略一沉吟,便道:“我先见宋使一见,试试南朝的软硬。”又问使者是谁,韩昉说是朱弁。大凡谋天下之人胸中所收人名都数以千计,杨应麒居大国宰辅之位,大汉县官以上、大宋州官以上他都有所了解,至于敌我双方的重要谋臣更是久在心中,这等本事虽然罕有,但也不是杨应麒独到之能,当年的蔡京与今日的秦桧也都具备这等素质。所以这时杨应麒一听是朱弁便微微皱眉,心想:“看来这次南朝是强硬派抬头了。”

果然一见面朱弁就责汉廷背盟,要求杨应麒惩治肇事之人,公开与亳州王彦撇清关系,杨应麒道:“此乃枢密使之谋,我做不得主。”

朱弁一听道:“既然丞相做不得主,不才斗胆,还请引见于大汉皇帝陛前!”

杨应麒道:“我大汉皇帝日理万机,朱大人要请见还得排期。”

朱弁抗声叫道:“丞相!你号称贤相,天下士子或忠于折氏,或忠于赵氏,唯独对丞相你,无论南北均瞩目倾心!难道你真的希望看见两国交兵、生灵涂炭么!”

杨应麒眼皮垂了一垂,随即道:“我有一策,赵官家若肯听从,或许能平息干戈于未动之前。”朱弁便问何策,杨应麒道:“按当年长江水上之盟,河南之地当归我大汉。只因贵国边将飞扬跋扈,不遵此盟,窃据汴梁,使我河东、河北俱曝露于贵朝刀兵之下,商旅农夫不得安息,这才招致我朝上下不满、军民怀怨。若赵官家能遵从当年长江水上之盟,以河南易亳州,则不但此事可化害为利,而且南北兄弟之谊也将更为巩固。至于王彦嘛…我们不计较岳飞的过错,你们也就别计较他识时务之举了。”

朱弁含怒道:“丞相这是什么话!汴梁乃我大宋故都,此事天下皆知,岳元帅挥师北上,驱逐金人而复故土,怎么就变成窃据了?且我朝兵将自得汴梁以后,并未北越黄河一步,于两河民生何妨?要以河南千里之地易亳州一城更是荒谬!至于岳元帅与王彦,二人一忠一奸,一如天上之明月一如沟渠中粪土,岂可相提并论?亳州之地仍归我朝,王彦叛臣必须授首——此为是非大节所在,没得商量!”

最后这句“没得商量”实有些气急败坏了,杨应麒却也不和他发脾气,换了一副口气,言语也由雅变俗,好整以暇道:“你没得商量,赵官家未必没得商量。你可修书一封让副使带回去,将我的意思转达建康,或许他们肯答应也未可知。唉,朱大人你要知道我也很难做啊,我也想和平,我也不喜欢打仗,但我六哥他们要打,他又主管枢密,这打仗的事本来就归他管,我要去扯他的后腿也得整出个理由来啊!所以还请赵官家和建康诸公帮帮忙,不要让我难做。”把朱弁气得不行,双方不欢而散。

第二日折彦冲驾临相府,左边是杨应麒坐着雀翎椅,下手为陈显、陈正汇、韩昉等一干文臣,右边是萧铁奴坐着虎皮椅,下手为刘锜、曲端、任得敬等一干武将。行礼既毕,杨应麒便责萧铁奴道:“六哥,你这次怎么如此唐突!也不知会相府一声便纳了亳州,你这是违制!”

萧铁奴一笑道:“事急从权,我人在大名府,若先知会了你,等你决定后发文书来,什么事都误了!若连一点便宜行事的权力都没有,还要这枢密使来干什么?你相府做事,也不见得都请问过我枢密院!”

杨应麒道:“六哥,我并非要侵你的权,若是南宋北侵,边境告急,那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二话,但这次的事情在我看来,就算是误了也好过鲁莽行事!亳州又不是什么大地方,王彦又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为这一州一人而坏了南北邦交,实在是得不偿失。”

萧铁奴冷笑道:“亳州算什么!那姓王的又算什么!我花这么大力气纳他保他,就是要看赵构怎么办!如今亳州城内已有我大汉的军马,赵构若是敢强令攻城那便是向我大汉宣战,赵构若是不敢动弹那南朝其他将帅就会心浮意动,届时他们中枢边将两相猜疑,便是没事情也要闹出事情来!我这打算难道你真不懂?若是懂得又何必明知故问!”

这番话说出来折彦冲连连点头,杨应麒也为之默然。北宋集权过甚,地方上将领无权以至于积弱,靖康之后为了保国保种,南宋朝廷给各路军队的权力越来越大,各路将帅不但重新获得了自主指挥作战的权力,甚至有了近乎独立的财权,将领一旦同时掌握了兵权财权,那离军阀就只差一步了——而这与大宋的家法是完全悖逆的!萧铁奴久在西北,打交道的一直都是胡人,所以杨应麒也没料到他才接管枢密便能直刺大宋体制上的死穴。其实杨应麒虽是主张缓统,但并不是不统,而他要对付赵构,瞄准的也是萧铁奴所瞄准的方向,在这一点上两人倒可说是殊途同归。

陈正汇站了起来,问道:“这样说来,元帅是打算向宋廷全面开战了?”

萧铁奴倚在虎皮椅上,横了陈正汇一眼道:“我和老七说话,你插什么嘴!”

这句话当真是轻侮之至,陈正汇脸上血气上涌,随即压下,调了调气息,不卑不亢道:“廷议国事,但论是非对错,岂有身份高低?”

萧铁奴双目一睁,半边僵尸脸极为可怕,折彦冲在上喝道:“老六!这里不是军中,不得失礼!”萧铁奴哼了一声,移开了眼睛不去看陈正汇。

陈正汇又问:“元帅,你是真的打算全面开战么?”

萧铁奴眼睛盯着地面道:“是又怎么样?你又不管兵部,问这个做什么!”

陈正汇高声叫道:“不错!我是不管兵部,可我管户部!元帅,你打仗要不要钱啊?”

萧铁奴未答,卢彦伦出列道:“陈大人,户部的底子有多深我不清楚,不过经过这两年休养生息,加上商路大畅,国库中的存银也够用了吧?”

“不够!当然不够!就算平时够,一打仗也就不够了!”陈正汇道:“没错,这两年国家是休养生息了,几条商路开通后赋税也大有增益,但增益出来的部分全都去填北征期间的坑了!至今建都的款项都还没还呢!我们还欠着一大笔钱!”

卢彦伦冷笑了一声道:“陈大人口口声声说北征北征,说的好像我们现在是在给北征补窟窿一般,莫非陈大人心里认为北征是不对的不成?”

这句话极为歹毒,陈正汇正要回答,杨应麒已斥责卢彦伦道:“卢大人!北征之举是形势所逼,当年决定北征之前就已经料到会落下一个财政上的大窟窿!你是管军方后勤的,这一点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陈大人能事前筹到钱粮、事后补好窟窿便已是大功一件!现在议的是南方之战,大家就事论事,不要东拉西扯胡乱攻击!”

卢彦伦被说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折彦冲道:“应麒所言甚是,大家就事论事,莫要扯远。”

卢彦伦赶紧向皇帝请罪,又向陈正汇赔礼,然后才道:“彦伦也知道户部还有欠款,但如果我所知不错,这些欠款的归还也早有定制,应该是由国家每年收入的一部分分批返还给民间,是吧?”陈正汇应是,卢彦伦又道:“北征所费虽巨,借款虽多,但分成五到十次返还,就算加上利息,每次的数目就数量来说虽然还是很大,但比起国库的收入就未必占得了大头了。陈大人,你实话实说,户部每年用来归还欠款的钱需不需要占到国家总收入的一成?”陈正汇沉吟不语,卢彦伦又问:“那半成呢?”陈正汇又不语,卢彦伦道:“若连半成都不到,陈大人何苦用这北征欠款一事来阻碍陛下完成一统大业!”

这番话极为有力,陈正汇一时没法反驳,只得道:“战事一起,国家收入必受影响。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还未可知。”

卢彦伦嘿了一声道:“陈大人说的没错,战事一起会发生什么事情确实难说,可能国家赋税会受影响,但也可能因此而夺得一座大城,夺得一个大仓,那时不但无损国库,反有增益呢!”

陈正汇叫道:“这怎么做的准!”

卢彦伦微笑道:“未必有的收益做不得准,那陈大人所言那未必有的损耗也做不得准!”

杨应麒插口道:“大国相争,祸衅一起必然经年,经年用兵必劳民伤财,此事自古皆然!”

卢彦伦不敢答,萧铁奴淡淡道:“老七,打仗的事情你不懂!对付赵构未必需要经年用兵。宋不敌辽,辽不敌金,金不敌汉!江南小朝廷地方虽然不小,但打起来也许比西夏还容易!”

“不然!”这次出列的却是武将队伍中的刘锜,只听他道:“大宋虽有积弱之名,但那是在靖康年间,当时中原久不经战火,全国除陕西之外几无可用之兵,所以大宋兵将对金兵望风溃散亦属寻常。但好士兵是磨出来的,好将领是在战场上死剩的!自汴梁城破至今已逾十年,这十几年里大宋的羸兵弱将或散或死早已去了十之七八,如今能活下来的多为悍卒!看其能内平洞庭之乱、外破宗弼大军,又岂是运气使然?再则,汉宋帝分两姓,民本一家,驱秦晋齐鲁之兵以下江南湖广,实无异迫血脉兄弟同室操戈,若无故伐宋,恐汉家将士皆不愿战,此又与征漠北伐西夏不同!”

曲端立于刘锜下手,闻言道:“刘将军数立大功,冠于诸将,军中都云刘将军之功不在诸元帅之下,朝中亦有过封帅之议,以取陕保陕、抗夏灭夏之功而登坛封帅,却也够了。军中后辈对刘将军高踞帅坛并无意见,但也希望刘将军不要阻了后辈们的立功之路!”

刘锜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封帅之议我与种兄早已联名请辞,如今正谈论伐宋之举,你提出这件事来做什么?”

“我提出这件事来并非无理取闹,只因此事与伐宋之举有关!”曲端朝折彦冲行了一个军礼,说道:“陛下,军人但知立功为国,扬名为己,令旗到处便是刀剑所向!同族相亲乃是平时礼,战场之上便连父子兄弟也顾不得了,何况同族?古今中外的军律之中,又有哪一条是要求士兵在战场上望父投拜的?如今我大汉如日方中,军中还没来得及立功的晚辈个个磨拳擦掌,这批人血气方刚,若得以引导向外个个都能以一当十,但若不引导宣泄只怕反而会惹出祸事来。诚如陛下在长安时所言,如今天下未靖,甲兵不可收,骁将不可藏,不然等到兵钝将老之日,陛下再要一统天下,恐怕也有心无力了!”

折彦冲问:“军中希望开战的人很多么?”

枢密副使、兵部尚书郭浩沉吟道:“军中确有期盼着开战立功之辈,但也不乏不乐南下之人。再说宋廷对我们一向恭敬,若无罪而伐,恐怕…恐怕有些师出无名了。”

韩昉道:“不然!只要我们肯找,这出师之名总会有的。”

杨应麒站起来道:“找出来的名目不是名目,是借口!”

萧铁奴也站了起来道:“只要能一统天下,是借口又如何?”

杨应麒道:“我不是反对一统,我只是希望再等一等!”

萧铁奴反问:“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我们都老了再打?还是等到由太子、林舆、萧骏他们当家时再打?”

最后这句话说得折彦冲为之动容,起身道:“铁奴说的不错!我们这代人能压制得赵构难以翻身,不是因为我们的钱比他多,不是因为我们的人比他多,而是因为我辈武勇而赵构文弱。但下一代这几个小子在我看来都太文了,守成或许还可以,进取未必也行!现在虽然不是开战的最好时机,但那所谓的最好时机也许永远都不会到来!利我之势,转瞬或失!当初耶律延禧若能在女真方兴未艾时灭了女真,世间便不会有金国;阿骨打皇帝在时若能下定决心灭了汉部,我们今日还能从容站在这里讨论天下一统么?”

韩昉看了陈显一眼,陈显忙出列道:“陛下所言甚是。”韩昉这才附于其后道:“陛下圣断!”郭浩张浩对望一眼,亦出列赞同。

那边刘锜俯首不语,曲端耶律余睹任得敬等一齐出列道:“臣等愿效死力,以供陛下驱策!”

折彦冲两手一拍道:“好!那这事就这么定了!”

忽听杨应麒叫道:“且慢!”

第三四三章 罢相(上)

折彦冲见杨应麒拦了自己的话,虽是异姓兄弟脸上也不免一黑,他没有说话,但看到那神色连陈正汇也不禁为之胆寒,杨应麒却还是站了出来,直视折彦冲道:“大哥,你真的要打?”

折彦冲不回答,仿佛认为这是句废话,杨应麒继续说道:“这场仗能不能打赢是一个问题,大哥和六哥认为我们能够大胜,我却比较保守,认为时机未到,但我也不敢说我的主张一定是对的。可是大哥,我还是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毕竟这一仗打下来,无论谁输谁赢都将是千万人头落地,就算我们真能打赢,是否也该想一想这样值不值得,想一想有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毕竟,赵宋不是漠北,不是契丹,不是女真,赵构这几年做得不错,江南的百姓过得也还可以,若我们就此起衅,就算胜了,大义也不见得会在我们这边。”

萧铁奴听到大义两字就想冷笑,但一眼瞥见折彦冲越来越显得深邃的眼睛,话到嘴边便吞了回去。屋内虽站着许多人,但此刻却仿佛只有折彦冲与杨应麒两个是存在的。

“应麒,”折彦冲开口了,用几乎从来没有对杨应麒用过的语气对杨应麒说:“如果这场仗我认为势在必行呢?”

“我不会退让的。”杨应麒道:“政府的存在是为了保护百姓,而不是用百姓的性命来换取政府的威严。我身居相府,为百官之首,在这一点上不能退让。”

折彦冲道:“你说的没错,但有些事情现在不做,只会给将来留下更大的祸端,会给百姓带来更多的危害和痛苦。这就叫长痛不如短痛!”

杨应麒道:“但我还是认为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折彦冲问:“是什么?”

杨应麒闭上了嘴,折彦冲道:“你觉得有办法,但你还没想到,是吧?”杨应麒道:“是。”

折彦冲笑了,那不是微笑也不是冷笑,他和杨应麒的合作已经超过二十年了,从年幼到年长,从弱小到强大,经历了几次的大起大落,在最危险的时候甚至都曾把性命交到对方手里,两人对对方的熟悉,甚至还超越了对自己的了解,有很多话本来也不需要说这么长,常常只需一个颜色便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但今天两人还是把话说了出来,这与其说是辩论不如说是表态。

“应麒,”折彦冲道:“你心里的想法,我明白。我知道你珍惜羽毛,我知道你想做好人,但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有很多并不是一味好人就能做成的。好吧,既然你不想坏了自己的名头,那这次坏人就由我来做。”

杨应麒忍不住全身一震,有些结果他虽然已料到很可能会发生,但仍然希望折彦冲能在最后一刻回心转意,但现在他却忽然发现自己所担心的事情也许会比预料中发生得更早!

折彦冲的眼光已不在杨应麒处了,他面向群臣,说道:“南征的事情我们既已议定,这个大方向就不再更改!今后群臣也不得再议!要议,就议如何打好这场仗!这是接下来大汉所有事情的中心!不过我们要打赢这场大战争,需要相府、枢密紧密配合,但是丞相反对此事又不肯退让,他不配合,我们接下来的事情就没法做!大汉不能因为他一人而停滞不前,所以今日我就行罢相之权,免去杨应麒一切职务!”

群臣方才虽然都想杨应麒可能要糟,却也不料折彦冲会发作得这么快这么厉害!一闻罢相之言屋内无不耸动,陈正汇出列跪请道:“陛下!请收回成命!”

刘锜亦要出列,还没开口已被折彦冲以眼光阻住道:“你不要开口!别忘了你是武将!”刘锜左脚抬了半步,便暗叹一声缩了回去。

折彦冲对陈正汇道:“你的请求我不准,退下!”

陈正汇又叫道:“陛下!请收回成命!”

折彦冲又喝道:“退下!”

陈正汇第三次叫道:“陛下!请收回成命!”

陈显张浩等见折彦冲怒色将发,忙一起上前道:“陛下息怒!”陈显道:“丞相无过,陛下因一议而罢之,是否太过仓促?”

折彦冲道:“大事当前,君相不可不协,文武不可不调,如今杨应麒既不愿协助我,又与枢密不调,若由他再居相位,徒增朝廷混乱,误国家大事!”

张浩道:“但丞相毕竟无过。”

折彦冲道:“丞相之职,是无过的人便做得的么?丞相是职位,又不是爵位,爵位因功而立,因过而免,职位因势而立,因势而免——你身为副总理大臣难道连这一点也弄不清楚么?这次罢免杨应麒不是因为他有过,是因为他不合适!”

陈显和张浩一时无语,陈正汇道:“陛下…”折彦冲截断道:“你若有道理就讲来,若是要求情就给我住口!你是副总理大臣,我要罢免宰相你没有封驳之权!若再无理纠缠,我便治你越职之罪!”

陈正汇被折彦冲言语窒住,一时说不出有力的话来,折彦冲从几个副总理大臣身上看过去,从陈正汇身上移开,便落在韩昉身上,韩昉心中正窃喜,折彦冲却又将眼睛移开,最后落在陈显身上,说道:“新丞相确立之前,相府暂以副总理大臣陈显为首。陈显!”

陈显行礼道:“臣领命。”

折彦冲道:“你为积年老臣,深通吏道,自今日起暂替杨应麒掌管相府。新的总理大臣任命之前你要做好两件事情,第一件是统领百官处理好日常政务,第二件是主持廷推,按制举出新总理大臣候选人来。领命吧!”

陈显领命之后,整个会议便告结束,他率领相府诸大臣送折彦冲、萧铁奴和刘锜诸将出门,回来时见杨应麒已不在了,屋内只剩下几个副总理大臣,韩昉患得患失,陈正汇忧愤交加,郭浩张浩沉默不语,陈显心想:“这当口,说多错多。”便道:“诸位,老朽虽不称职,但皇命既下,只好老着脸皮尸位素餐几天了。今日陛下忽然罢相,朝野闻讯势必哗然,我等身为相府重臣需得示之以宁静,一切如常,方能安抚人心。”

陈正汇虽然不满,但他毕竟是历练多年的人,尚能保住理性,张浩见陈显言语得体在理,便帮着道:“陈老所言甚是。”又道:“陈老,如今咱们几个就以你为首,这接下来的事你就安排吧。”

陈显抚了抚胡须道:“一动不如一静,日常公务,仍如往昔。我料此讯传开以后都中必有一番喧闹,咱们以不变应万变,待得大伙儿都冷静了下来,再着手廷推之事,各位以为如何?”

张浩首先赞成,韩昉陈正汇亦觉可以,当下由当值的张浩留驻相府,其他副总理大臣都散了。

陈显回到家中时消息尚未传出,他也不多言,自回房中读书,到傍晚时分忽有大大小小的官员、代表前来求见,陈显告了病,一概婉拒。这一日陈楚在外风流,本来已告诉管家自己今夜不回来了,但到了晚间忽然回府来见陈显,惊问道:“爹爹,真的罢相了?”

陈显眼不离书,若无其事道:“连你都知道了,那还有假的?”

陈楚吐了吐舌头道:“好厉害!说罢就罢,连半点征兆都没有!”

陈显将书一放,冷笑道:“怎么没征召!之前种种,哪件事不是为了今日!”

陈楚道:“那个我也知道,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杨元帅才走了几天啊!”凑了上来道:“老爹,听说丞…那七将军一罢相,你就扶正了,恭喜,恭喜。”

陈显拍了他的脑袋一下道:“别给我胡闹!这当口,谁代理这个宰相谁倒霉!从今天开始我除了公务相关者谁也不见,除了公务相关者什么话也不会说,你也少给我惹祸,乖乖呆在家里,哪也不许去!”

对于陈显不许自己出门的禁令,最近一年陈楚至少听了七八回了,但他哪次理会过?他想了一想道:“老爹,你说七将军这一罢,是不是就完全失势了?”

陈显嘿了一声道:“他从掌管汉部到掌管汉廷逾二十年,根深蒂固,要推倒他哪有那么容易的!现在他们俩斗法斗得正紧,咱们少掺和,看看再说,看看再说。”

陈楚道:“那老爹你觉得七将军有没有机会东山再起呢?”

陈显目光中露出了一丝警惕:“你要做什么!”

陈楚道:“我要借一下老爹你的眼光啊。有道是:‘墙倒众人推’——现在七将军一罢相,那些势力眼、墙头草一定抢着倒戈,他不管心中有什么主意,看着这些人的脸色也不会好过。但若老爹觉得他有机会东山再起,那现在去帮衬他正是时候!”

陈显斥道:“不许胡闹!这段时间你也不许去骚扰他,也不许去巴结他!他若有事交给你做,你老老实实做好就是,若他不找你你也千万别上门!现在什么事也不干对我们最好。你赚你的太平钱,我做我的太平相,乐得逍遥。”

陈楚讶异道:“太平相?爹爹你觉得自己能做太平宰相?”

陈显微笑道:“只要你不给我闯祸,应该错不了。”

陈楚啊了一声,连连恭喜,又道:“丞相大人就任以后,还请多多照顾小人的生意!”

陈显本来又已拿起书来看,一听这话忍不住用书啪的一声打了陈楚后脑两下,笑骂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惫懒儿!”

陈楚只是样子像败家子,肚子里的精明实不在乃父之下,这时摸了摸后脑,叹道:“不过老爹,虽然陛下现在为形势所迫,处事还能依足规矩,但是若让他率兵统一了南北,到声威大震、成为宇内一人时,你说他还会不会像今天这样自制?”

陈显沉吟不答,陈楚又道:“要真到了那一天,我的生意未必好做,老爹你的宰相也未必太平。”

陈显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不光是他,就是换了杨应麒得势,对我们来说也未必就是件好事。”

陈楚点头道:“不错,这君相两人也都太强势了,夹在他们中间做人实在太累。以前胡人尘嚣甚上的时候还得靠他们给我们挡着,现在眼看都太平了…唉,哪天他们兄弟几个都死光了才好。”

陈显吓得跳起来捂住他的嘴道:“你疯了!说这种话!”

第三四三章 罢相(下)

杨应麒耳目虽多,但陈显父子在自家说的话毕竟传不到他耳朵里。何况现在杨应麒也未必有心情去理会这些事情。

从汉部形成以来,杨应麒就一直坐在宰辅的位置上,至今二十余年,可以说这个职位对他来说已不止是一个职位,而是变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在他内心深处甚至有一种从来没有浮出思维表层的想法,那就是以为除非自己请辞否则可能会在宰辅这个位置上呆到老死的那一天。尽管对于自己会被折彦冲罢黜早有心理准备,但真到了这一天杨应麒还是感受到一种空前的失落,仿佛自己的生命变得不完整,甚至自己的未来也变得没有了凭靠一般。

赵橘儿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难过,勉强打起精神来,堆出微笑说:“七郎,功成身退不是你一直以来就有的想法么?现在正是个绝好的机会,你累了这么多年,也该休息休息了。”

杨应麒哦了一声,叹道:“这个…唉,你说的我也知道,可是现在‘功’还未‘成’啊。”

赵橘儿道:“也不算没成,漠北平定了,大汉稳住了,论武,三伯五伯六伯他们自不必说,就是那十来个上将哪个不是独当一面的?论文,这些年来老中青各个阶层的良吏是人才辈出,你自己也常说如今大汉有资格、有能力做宰相的至少有四五个,能为一部之长、一路之首的至少有二三十个,郡县之臣更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这样的大好局面还不算成,那要怎么样才能算成啊?国家大事是永远理不完的啊,就算统一了大江南北又怎么样?说不定到时候又要远征海外了。国事无穷,人寿有尽,到了该撒手时就撒手吧。”

听了妻子的话以后杨应麒才算放开了一点心胸,笑道:“你说的不错,你说的不错,是我太沉溺了。当初还没退下来时我也想过退下来以后怎么办,现在真退下来了,却反而放不开了。算了!这样也好!国家大事就让大哥他们烦去,今后我就照顾自己的小人生,不管那么多事情了!”

赵橘儿微笑道:“这才对嘛。”

忽然门外一阵脚步声急响,有人递进一封加急密报来,杨应麒想也不想,接过来一看,惊道:“不好!快帮我穿鞋子!我要进宫见大哥去!”

赵橘儿也有些吃惊,忙一边帮他穿鞋子一边问:“怎么了?出什么大事了么?”

杨应麒道:“西夏那边出了叛乱,具体如何还不知道,不过那里才归附不久,万事都得小心!咦,你怎么停手了?”

赵橘儿叹道:“西夏那边出事,和你有什么相干啊?”

杨应麒一呆,看看穿好了鞋子的左脚,再看看还没穿好鞋子的右脚,最后看看那封加急密报,哈的一声将密报丢了,失笑道:“我忘了自己已经不是宰相了。”

其实不止他自己一时扭不过来,二十年来一直由他领导的整个系统也扭不过来。杨应麒与汉部一道起于微末而渐至于无敌,在这个过程中他几乎是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政权的建设与开拓当中,个人的生活反成了插曲。特别是在开国的那一段日子里,为了应付内内外外各方面的强敌杨应麒不但得动用公家的、阳光下的力量,还得动用私人的、黑暗中的力量,公私黑白之间很难做到泾渭分明——这种现象几乎存在于古今中外的一切开国行动当中。宰辅这个职位和杨应麒这个人之间的结合到今天几乎已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所以折彦冲虽然罢了杨应麒的宰相之位,但有一部分密报系统还是惯性地将消息传到他手里来。

当下杨应麒将密报封了,又提笔写了十几封的书信,通知那些旧部以后将消息直接转到新宰执那里去,但还是有一些地位微妙、不公不私、亦公亦私的组织和个人杨应麒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由于涉及面太广,还有一些组织和人手在没发挥作用的时候甚至连杨应麒自己也一时想不起来。

他忙了整整一天,才算把自己能想起来的、能交接出去的事情处理完,赵橘儿端了一碗参茶来给他解疲,杨应麒喝了半碗,携妻子出房散步,忽然发现屋角堆着些碍眼的箱子,便问赵橘儿是什么,赵橘儿道:“这是收拾起来的东西。”

“收拾?干嘛要收拾?”

“我们要搬家了,当然得收拾收拾。”

“搬家?啊!对哦,我怎么忘了。”

大汉的相府分为前后两部分,前面是办公所在,后面则是居家园林。作为大汉的宰相,在任期间可以住在相府,但离职后就得搬走,这是杨应麒有份参与制定的规矩,但这时也得赵橘儿提醒了才想得起来。

赵橘儿说道:“虽然也没人来催,不过七郎你既然离了职,我们还是搬走才合规矩。反正我们在京城还有一处别苑,搬去了就能住,也不怕没有个落脚的地方。”

杨应麒点着头说:“是,是。”但走了几步,看看角落里那些箱子忽然感到烦躁,也不散步了,自回屋内发呆。

赵橘儿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丈夫还是很难放开,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继续张罗着让仆役清点打包,一边婉拒所有访客。不过到了第二日却来了一个赵橘儿不好回绝的客人,那就是欧阳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