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能。以国廷的武艺,还是再磨练摔打两年再参加春闱为好。毕竟他年纪还轻,且武举与文举不同,不中事小,伤身事大。”

“世子与金公子是好友?”绮年忍不住要问。不说你能进人家内宅,就说你这口气吧,跟金国廷是你儿子似的。

赵燕恒笑了:“说来,国廷于我如弟,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

嚯,这叫如弟呀?这不是如子么?

“先外祖吕氏,与显国公通家相交。”原来是爷爷辈就开始的交情了。

“说来国廷能得佳妇,也要谢周姑娘慷慨相助。”赵燕恒眼里泛起一丝微带捉狭的笑意。

绮年却笑不大出来。衍圣公幼女,倒真是佳妇,只可怜了许茂云。

赵燕恒敏锐地看了她一眼:“周姑娘似乎有些不悦?”

绮年吓一跳:“岂有此理,我正要恭喜金公子。”

赵燕恒瞧了她片刻,仿佛了然了什么,缓缓道:“人生世上,身不由己之事甚多,非只婚姻一项而已。”

绮年情不自禁地就嘴快了一下:“金公子毕竟是得获佳妇了不是么?”说完就后悔了,说这个做啥呢?

赵燕恒却敛起了笑容,缓缓道:“红颜知己,举案齐眉,也并非只是女子所愿。”

绮年微微撇了撇嘴,低声说:“三妻四妾,又不知是谁所为了。”

赵燕恒苦笑:“据我所知,韩大人就不曾纳妾,可见并非是男子便有齐人之心。”

绮年叹口气:“可是韩伯母却得了妒嫉之名。”在成都的时候,衙门里就有官员家的女眷说韩太太是妒妇,不许丈夫纳妾,“明明女子皆愿如此,却偏偏还要相互攻讦,真是奇哉怪也。”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

赵燕恒一笑:“也不过是妒羡之心罢。不过,亦有当真情愿为夫纳妾的…”想起金家大奶奶,不觉苦笑。

绮年猛然惊觉这话题已经如同脱缰的野马,跑到南太平洋去了。自己一个未嫁的姑娘,跟外男说话都该低着头红着脸才对,如今不但批评起金国廷的亲事,居然连什么纳妾的话都说得头头是道,这要是从前吴氏还在,非吓着不可,就是李氏这样通情达理的,听见了估计也要训自己一顿了,果然是言多必失!

赵燕恒也突然发现自己的话实在不宜与姑娘家说,干咳了一声道:“说起来,我那庶妹燕好比周姑娘略小一岁,平日里也爱青绿之色,可否请周姑娘推荐几款衣料?”

绮年暗中松了口气,叫如鹃把衣料拿出来,认认真真给赵燕恒推荐了几匹较为贵重的蜀锦。从几回见过赵燕好她便看出来了,秦王妃愿意让庶女跟自己的女儿用相近的颜色,以示一视同仁,可是衣料的贵重程度上却是要分出来,以示身份不同。她推荐的这几匹料子,颜色虽好,质地却不是最贵重的,赵燕好怎么也算是郡王之女,穿了也不会太显眼。

她认真地推荐,赵燕恒就认真地挑选,似乎两人都把刚才的话题忘记了,倒真像是老板和顾客了…

第71章 又是一年春来到

绮年带着几匹精挑细选的料子去了韩家。韩太太正为韩兆的亲事收拾房子,忙得不可开交,听绮年说这些料子是李氏送的,不由得拿眼看了绮年一眼,找个借口打发了韩嫣,这才板着脸说:“你这丫头,倒会跟伯母耍心眼儿了?”

绮年嬉皮笑脸地贴着韩太太坐下来:“还是伯母慧眼如炬,明察秋毫…”韩太太为人爽利,跟小辈们也并不端着身份,便是从前冷玉如那个矫情脾气,在韩太太面前也算是放得开的。

韩太太没忍住,嗤地一声就笑了,在绮年脑门上戳了一指头:“你这顽皮丫头,看着规矩,也是个无法无天的。说罢,究竟什么事?”

绮年笑嘻嘻地搂住韩太太一条手臂:“伯母如此英明,哪还有不知道的?我舅母满心想着自己来提的,又怕伯母还在生气不好看相,所以叫我先来投石问路呢。”

韩太太其实并非是记恨吴家:“你韩大哥也说了,吴大人真是爱才之人,从前之事既已过去,还说它做甚!只是,吴家公子究竟如何,你韩伯父也不知道呢。”

绮年一听就乐了,有门啊!

“舅舅对表哥教养甚严,去年中了进士后,舅舅本叫表哥扎实读上三年书再考进士,不过明年恩科春闱要让表哥下场,想必是有些把握了。吴家门风也是清白的,表哥也是个规矩人,房里只有两个丫鬟伺候,并没有…”

“这孩子!”韩太太轻轻推了绮年一把,心里已经明白了,就是说吴家二公子屋里连个通房都没有的。

韩太太自己有福气,丈夫一辈子不曾纳妾,自然想着女儿将来也能免了受姨娘的气,但心里也明白,这样的男子难求,尤其是门户高些的,纳妾或有通房几乎是顺理成章之事,即如吴若钊这样,官居三品,如今家中只有两个老姨娘,已经要算是难得的了。

所谓嫁人,其实女儿家嫁的不只是丈夫,还有公婆,尤其是婆婆。李氏其人宽厚,有这样的婆婆,媳妇的日子好过得多。且前头有了韩兆议亲不成的事,女儿若是嫁过去,公婆心中多少有些负疚,会待她更好些。韩太太盘算半晌,微微点了头:“待我与你伯父商议商议。”

“也要问问韩姐姐的意思。”绮年赶紧补上一句。虽说这年头盲婚哑嫁已成惯例,但她总还是希望韩嫣自己心里也愿意才好。就如冷玉如,张殊无论如何也是她自己选的,心里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日子才能过得好。

韩太太倒笑起来:“你这丫头,当真是没规矩了…”顺手替绮年抹了抹鬓边散发,“正月里也该脱孝了吧?及笄的姑娘,年纪也不小了。吴夫人可有替你——”这话不好问姑娘自己,可是绮年父母双亡,这亲事就得舅母张罗,韩太太又不能去问问李氏。

绮年低头做羞涩状:“也有提过。舅母是个厚道人,只是伯母也知道,我这样儿…”

韩太太也知道这难处,叹道:“当初我嫁你伯父的时候,不说家徒四壁也相去不远了,可见只要人厚道知上进,就比什么都强。”心里忽然想到一人,又把话咽了下去。

韩嫣从外头带着小丫鬟端了茶果进来,看见韩太太搂着绮年,不禁笑道:“看娘这样儿,倒像又多了一个女儿。”

韩太太笑道:“绮儿还不跟你妹妹一般。”起身道,“我还得去收拾东西,你们姊妹说话儿玩罢。”

绮年见韩太太出去,便拉了韩嫣,先将赵燕恒所说秦苹之事讲了,听得韩嫣也有些变色:“这,这莫非是到争位上了?绮儿,你怎就答应了呢?”

绮年低头道:“说了这是最后一次,我也无奈。”为什么答应?除了无奈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罢?只是多想无益。

“我与你一起。”韩嫣想了想,“当日他应该不知我们也在,只要我们言语谨慎些,想也无妨的。”

绮年点点头,又把自己今日来意稍稍透露了一点。韩嫣的脸霎地就红了,举手就来拧她的脸:“我把你这小丫头,拿我来取笑!”

绮年赶紧捂着脸:“嗳,我说的可是真话。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却也想你自己欢喜,所以——”

韩嫣收了手,脸上飞起一层红晕,端正坐了,轻叹道:“母亲也好,你也罢,自然都不会害我,若是不好的,你再不会来说。至于我自己欢喜——人都不曾识得,如何谈得上欢喜不欢喜呢?只是若有子如父如母,想来吴二公子定是不错的。吴夫人宽厚大度,吴老爷——父亲与哥哥皆说是端方之人,如此门户,已经是福气了。”

绮年递过来的话,晚上韩太太就与丈夫说了,韩老爷欣然道:“吴家甚好,说来还是我们高攀了。倒难为了周家姑娘,竟来递这些话与你。”

韩太太笑道:“那孩子自幼是个心热的,与嫣儿好得什么似的,想来吴家公子若不好,她再不会来说。倒是她今年也及笄了,亲事也该说起来。我想着——老爷看着可有合适的,何不替她说说?”

韩老爷微微皱眉道:“她自有舅舅,成都还有嗣兄,哪里轮得到我们呢?”

韩太太嗔道:“老爷这便是打官腔呢。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跟我自己的女儿也差不多,如今我们也不是要替她定亲,不过是看着有好的提一提,怎就不行?”

韩老爷在这些事上对妻子素来是依顺的,闻言便道:“好好,也并非不行,只是她父母双亡,虽然舅舅得力,总归不是自己娘家,门第好些的,只怕不好说。”

韩太太笑道:“我难道不知这个理?只那孩子是个通透的,断不会眼皮子浅的只看着门第。”

韩老爷沉吟道:“若这般说,其实许亲家处有个表侄,姓苏名锐,家里只有亡母,薄薄有几亩田产,时常还靠许亲家接济一二,但才学是极好的…”

韩太太喜道:“既如此,老爷就跟许亲家提提不好?”

韩老爷道:“只是许亲家与吴家交情已久,若有心说只怕早就说了…”

韩太太不以为然道:“这却也未必。你们男人只顾着外头的事,哪里想得到内宅呢?再说我们也只提一提,又不是吴家亲自开口,便有不成,吴许两家也不伤脸面,怕什么呢。”

韩老爷也觉有道理:“既如此,你便稍稍与许夫人提提,只爀强求。”

绮年浑不知韩太太正热心替她做媒,欢欢喜喜回家复命。吴若钊与李氏听了都欢喜,便叫李氏:“先上门去与韩太太说一说。一来霆儿尚未成婚,霄儿不好抢在前头,二来他也要好生读书,考出个进士来,将来在舅兄面前也好说话。”

能促成这样的亲事,绮年心里也高兴,回去告诉了如燕如鹂,又严命两人:“如今还未去提亲呢,都不许说嘴!”两个丫鬟自然是答应不迭。

不过这种事总是瞒不住人的,过了几日李氏就去韩家了,先换了庚帖去合八字,又说了叫吴知霄好生读书,拿了功名来迎娶的话,韩家自然也愿意。

时近年关,吴家又添这样的喜事,自然是阖家上下都喜气洋洋的。眼看着进了腊月,周立年来了。

因是绮年的嗣兄,吴若钊不许住到客栈去,收拾了外院一处小院,让周立年搬进去住着,平日里也可与吴知霆兄弟论文。头一日来的时候,还特地整治了一席酒给周立年接风。因是嗣妹,又是一年多没见了,绮年也隔了屏风做陪。

酒席散后,吴知霆兄弟自去了,周立年便起身,先郑重拜谢吴若钊对绮年的照顾,又拿了自己的文章出来请吴若钊点评。吴若钊看了几篇,拈须不语,周立年便道:“小侄此次前来,并不敢想着就能中,只是听说举人试与进士试相差甚远,想着下场见识一下。若有什么,千万还请舅舅直言无讳。”

吴若钊素来喜欢这样虚心求教的年轻人,当下也不管别的,拿着笔就将周立年的文章圈点讲评起来。绮年在屏风后面听了片刻,就退了出来。一进内堂,如莺正等着呢:“给姑娘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如莺已经没了身契,不算丫头了,绮年当然不能受她的礼,连忙叫如燕搀了起来,上下打量一下,“看你气色倒是不错。”

周立年考中举人,最高兴的莫过于如莺,等中了进士娶了妻,她也就可以抬姨娘有个身份了,此时也有几分容光焕发:“托姑娘的福,日子还过得去。”顿了一顿,小心地道,“我们过来,没给姑娘添麻烦罢?”

“哥哥过来,怎说得上添麻烦。”绮年听见“我们”两个字,不由得在心里叹息了一下,如莺还是个通房呢,连姨娘都没混上,说什么我们呢?她若总是这种心态,将来周立年娶了妻,够她受的。一念至此,话也没什么兴趣说了,问了问路上行程,听那边吴若钊还在讲文章,便起身先回蜀素阁去了。

周立年的到来在吴家并未掀起什么大风浪,他自来了京城,除非吴若钊唤他出门,否则足不出小院,只管读书。吴若钊越发的喜欢,叫他跟吴知霄兄弟一起去书院,明年一同下场。不过他也说了,周立年如今还不足以中进士,只是去试试手。

如此,转眼之间也就过了年。因去年上元节上出了踩踏事件,今年吴家人都没敢出门去看灯,加上恒山伯府的梅花会很快就要举行,姑娘们也就都在家里研究该穿什么戴什么。

“只怕冷,依我说,姑娘还穿件厚厚的披风去。”如燕说着,在箱子里翻出如莺当初做的那件水田披风,"这件儿看着不起眼,倒是柔软暖和咦,那香熏球呢?如鹂,那香熏球呢?"

如鹂呆了呆:“什么香薰球?”

“原来裹在里头的,你前些日子晒衣裳,搁到哪里去了?”

“我,我不曾看见呀。”如鹂也急了,跟着好一通翻,却是到处都没有,“莫不是当时抖开衣裳掉到地上,被人捡走了?”

“算了,若是如鹂看见了必定不会丢的,这都过去多久了,明儿悄悄在府里问问吧,别惊动了人,闹得沸反盈天的。”绮年有些烦躁,时间过得太久了,未必能找得回来,本来是母亲的遗物,这下子一个都没了,只但愿问问还能找回来吧,最要紧是这东西别流到外头去,万一惹出点什么事来怎么办!

绮年自然不知道,她在这里翻天覆地找东西的时候,在京城之中,两处地方,各有一人正拿着那个银香薰球把玩。

“少爷看什么呢?”清明端着洗脚水进来,见赵燕恒手里握着个旧银香薰,看着眼生。方才宫里有人送了个锦囊来,难道就是这个?

赵燕恒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没什么。”手一缩将香薰球收回袖子里去了。

清明心里微微有几分疑惑,但也没再多说什么,蹲身下去替越燕恒洗脚,口中道:“方才看着紫姨娘身边那个小丫头又往正院去了。”

赵燕恒嘴角微微一弯,带了三分讥讽:“想是去报告我今晚身子又不适了吧?只听说皇上有起居注,临幸了哪个嫔妃都要记得明白,想不到我这里也有一本暗的起居注呢。”

清明挽起他的裤腿,看见小腿上那道旧伤疤,不由得心里难受,轻轻替他按摩着道:“肖侧妃身边那个丁香,昨儿在小厨房跟小满说话,说是肖侧妃听见正院那边想着替少爷说秦采姑娘呢。”

赵燕恒眉一扬:“还打东阳侯府姑娘的主意呢?难道是没人用了?一个秦苹不成,到底要把嫡女送出来了?”

清明面露不屑:“爵位已经到头了,嫡女有什么稀罕,也配做少爷的正妃!做个侧妃也是抬举她了。”

“没有正妃,侧妃是不能进门的。”赵燕恒淡淡地说,“父亲的规矩在那里,便是她也越不过去的。”

“秦采姑娘怎配做正妃?”清明有些缀缀,“王爷难道就会听她不成?”

“自己心爱的人,说的话听起来自然是顺耳的。”赵燕恒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虽然这事不怎么合宜,却也只会觉得是一片关切之心。”

清明低声道:“听丁香说,魏侧妃前儿也怂着王爷快些给少爷成亲呢。”

“二弟也二十出头了,如今又有出息,她着急也是应当的。”赵燕恒把脚从木盆里拿出来,自己拿了布擦干,“肖侧妃那边,把今年庄子上的出息拿出三千两来送过去。燕好也快要议亲了,手里总得有钱。当初燕如出嫁十里红妆不假,却是古董书画多,现银少,干撑面子,手头却不方便。”

清明服侍着他宽了外头衣裳,微微撇嘴道:“魏侧妃只会要面上风光,她懂什么。”

赵燕恒淡淡一笑:“她不是不懂,而是银钱不在她手中。再者,她一心只放在二弟身上,女儿自是要退一位的。”

清明不想再谈论魏侧妃,转开话题道:“说起来,少爷也当真该成亲了。依奴婢看,英国公府大姑娘真是个好的,做正妃也当得起。从前不好说,如今他家正因那进宫的庶女受了训斥,连递上去请封世子的奏表都压着没批。这时候去提亲,总有六成把握的。”

赵燕恒摇了摇头:“你怎么忘记了,他家儿子是给谁准备的?”

“奴婢知道王妃想着叫县主嫁过去,可是如今世子都没封呢,又是个庶子,听说没准儿要降等袭爵——”

赵燕恒笑着摇头:“英国公没有嫡子,只要阮麒做了世子,是嫡是庶有什么要紧?何况英国公本就是闲职,家中富可敌国可并不是靠着勋田,便是降等袭爵,无非是面子上不好看,里子却是不缺的。何况有父亲在,自然会代为周旋,岂能让他家降等呢,不过是多等一阵子罢了。”

“那少爷难不成就不娶了?”清明忧心忡忡。

赵燕恒的手不觉在袖子里摩挲了一下那个银香薰球:“若娶来个离心离德的,倒不如不娶。倒是秦采之事,你叫小满盯着些儿,秦苹到底是姓秦的,去给郑家做二房的事,倒不妨多说给父亲听听。将来我与郑世子免不了要打交道的,若是娶了秦采,姐妹两个倒好相见了。”

清明会心地一笑:“奴婢知道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英国公阮海峤进了儿子的书房,却发现阮麒并没在读书写字,而是拿着个香薰球出神。阮海峤一眼看去,见那东西眼生得很,且雕花精致,分明是女子所用,登时变了脸:“这是什么?”早先有小厮吞吞吐吐地表示过大公子似乎对某个表妹有些关注过分,只是儿子这些日子也没见出门,遂也不曾放在心上,只顾着忙宫里那头去了,却不想儿子手里居然有了女子的物件,莫非是私相授受,做了什么越轨的事?

阮麒吓了一跳,赶紧将香薰球收在袖里。阮海峤更怒:“到底是什么!难道你竟与谁私相授受了不成?”

“儿子不曾!”阮麒赶紧跪下,“这是,这是儿子捡来的。”万不敢说是拿了东西贿赂乔连章替他偷拿来的。

阮海峤自然是不信的。姑娘家的东西,外男到哪里去捡?但若说是私相授受——舅兄家门风端正,自己这个儿子又不是妻子亲生,一年也难得去吴家几次,且听小厮的说法,应该是没有这事的。

“你起来罢。”阮海峤长叹了一声,自己坐下了,“过了年你已十六了,也该定亲了。”

阮麒不由得变了脸色:“儿子,儿子还年轻——”

阮海峤摆手止住他:“这东西究竟是谁的?可是周家姑娘的?”那小厮当时吞吞吐吐半日,总算问出了个周字来。

阮麒脸色大变,正要辩解,阮海峤已经道:“你是断不能娶她的。”

这答案其实阮麒自己也知道,但听了这话仍不由得心里发凉。阮海峤徐徐道:“想来你也知道,从你四岁时,你祖母便将你带到郡王府玩耍,为的是什么。”那时候阮家老太君已经不寄希望于阮夫人生儿子了,阖府上下,也就只有阮夫人自己还做着生嫡子的梦,而老太君已经开始未雨绸缪了。

“本朝规矩,庶子不能承爵,虽然你如今认在了夫人名下,若真说起来,仍旧是不够名正言顺,外头多少亲戚都盯着呢。再加上如今——宫里之事,若无人相助,只怕你只能降等袭爵了。”真是后悔不该让阮语进宫,如今既得罪了皇长子,又惹得皇三子和郑家怨怪,阮语被禁足,请封的奏表被压着不批,真是焦头烂额。

“降等袭爵又有何不可?家里又不靠勋田过活。”阮麒如今对府里的事也知道一二了,降爵,勋田就要收回一部分,禄银也要降,但与阮家的家产比起来,这些真不算什么。

“一派胡言!”阮海峤猛地一拍桌子,“爵位是你祖父拿命换来的,什么有何不可,保不住爵位,我死后都无颜去见列祖列宗!你享了阮家的富贵,就要负起阮家的责任来!”

阮麒低头不语了。阮海峤放缓了语气:“你与县主的亲事是两家早就默许了的,断无反悔之可能。且如今,你妹妹闯下这样的祸,咱们家里也必得要郡王相助,断不能反得罪了他家。日后你做了世子,房里放两个人也是正经,到时纳了周家姑娘也未为不可。”

阮麒苦笑。阮海峤这真是拿他当孩子哄了。便是他也知道,吴若钊夫妇是十分喜爱周绮年的,怎会让她来做妾呢?就是绮年自己,难道会愿意做妾?更不必说是做他的妾了,只怕在绮年心里,一直都不喜欢他罢。

阮海峤见儿子不说话了,便起身道:“收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县主转过年就十四,虽略小了些,却也可以开始议亲了。郡王府规矩大,至少也得有个一两年才能成亲。你看着府里哪个丫头好,倒可先收在房里,等县主进门之前打发出去就是。”

第72章 梅花会姊妹结仇

恒山伯府的梅花会比上次的牡丹宴要好看些。恒山伯府与承恩伯府相邻,只隔一堵短短花墙。恒山伯府里梅花虽不多,承恩伯府却有一片梅林,为了这梅花会,两府干脆将那花墙也拆了。

严家此次也在被邀之列,因毕竟入京时间尚短不太识得人,故而两家在吴府会面,一起出发去恒山伯府。吴若蓉只带了严同芳与严幼芳,另严长风随着父亲骑马,到时候是去恒山伯府前院的。吴知霄兄弟要参加春闱,全部在家中读书,倒是周立年被吴若钊带上了。

表姊妹们见面,自然要彼此见礼。严同芳笑吟吟地行了礼,严幼芳却只斜着眼看了乔连波一眼,对别人都叫了表姐表妹,唯独对乔连波十分冷淡地随便行了个礼。乔连波一愕,严同芳已经无奈地过来拉着她的手赞她们的披风漂亮,将这事岔开了。

吴家四个表姐妹今儿的披风确实不错,花纹是一样的缠枝莲,吴知雯是杏黄色,吴知霏是宝蓝色,乔连波是丁香色,绮年因为刚脱孝,李氏特地给她做了一件银红色的。料子是相同的料子,外头镶着吴若蓉送的西洋宽花边儿加白狐皮条,衬得一张张脸蛋都水嫩鲜润,看得一旁的严长风有些转不开眼。

上了马车,严同芳才沉着脸训斥妹妹:“你又做什么!上回子对知霏表妹无礼,这次又是怎么了!”

严幼芳回嘴道:“谁叫哥哥拿我的娃娃送了给她?”

“不过是一盒娃娃…”严同芳按着额头,“后头我不是把我的那几个都给了你?”

“那如何一样!”严幼芳一肚子的不开心,“哥哥明知道我最喜欢那几个娃娃,偏要送了给她,只说她的脸跟娃娃一样的白…娘都说了,不许她做我们嫂子!”

“什么嫂子,你这都是听谁说的?”严同芳严肃起来,“是你的丫鬟嚼舌头?”

旁边的丫鬟吓了一跳:“大姑娘,不是奴婢。是夫人跟嬷嬷说话的时候二姑娘听见了的。”其实二姑娘也没说错,当时夫人确实是说,绝不许乔表姑娘做她的儿媳妇,当年乔表姑娘的娘对她如何如何,后头她就没怎么听清楚了。

严同芳叹道:“便是这样,你也不该当面对乔表姐无礼。母亲既说了这话,她是定然不会进咱们家门的,你这样子,只会让人觉得你没有家教!”

严幼芳不说话了。她一想起那盒娃娃,就觉得满肚子的火气,压都压不下去。严长风向来是十分宠爱几个妹妹的,那些娃娃还都是他精心搜罗了来,如今却转手送了乔连波。虽然严长风已答应日后再替她收集,她仍旧是恨上了乔连波。何况,听母亲的说法,乔连波的母亲从前没少欺负自己的母亲,难道如今还要让她来欺负自己不成?

“表姐,幼芳表妹为何这样对我…”乔连波和绮年同坐一辆马车,她今日是真觉得自己委屈。

“怕是年纪小乱发脾气吧。”绮年其实隐约猜着了一点,但不好说。说起来,乔连波虽然极得颜氏宠爱,但托她母亲当年的“福”,几个舅舅姨母却都对她并不十分疼爱。

乔连波听出了绮年的敷衍,不说话了。扶她上车的吴嬷嬷嘴里嘟囔了一句,转身去了后头。绮年顺着车窗看了一眼,看见她跟乔连章说话,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暗想吴嬷嬷可别是去告状的,万一搞得表哥表妹打起来那可就丢死人了。

马车一路到了恒山伯府。前几天下了几场好雪,今日天气难得地暖和,却是地上雪已融化颇有些泥泞。恒山伯府下人们只得在门前铺起了厚厚的草席,请夫人小姐们在侧门下了马车踩着草席进门。

吴家马车在前,严家马车在后,吴家女眷已经跨进了门,后面严同芳姐妹才刚下车。乔连章骑着马在后头同严长风说笑,不知说了什么,严长风举手作势要敲他一个暴栗,乔连章猛地一拉马缰,那马儿在泥地里四蹄乱动,溅起一片泥浆,不偏不倚全溅在严幼芳的裙子上,连旁边的严同芳都沾了几滴。

严幼芳顿时气得呆了,乔连章啊呀一声,赶紧勒住马缰笑道:“真是抱歉,冒犯表妹了。这可怎么办?表妹要么回家再换条裙子?”

他虽嘴上连声说着抱歉,眼里却有压不住的笑意。严幼芳气得全身发抖,但当着恒山伯府的下人又不能说什么。严同芳见势不好,立刻挽住妹妹的手道:“上车回家,请舅母帮我们代说一声罢。”

严长风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待要说乔连章,又是自己与他说笑打闹才致如此,若要不说他,乔连章明明是有意将泥浆溅到严幼芳身上。幸而周立年跟吴知从后头马车上下来,一见这情景,连忙上去拉了严长风的马缰,说着话给劝开了。严长风不能让妹妹们独自乘车回去,索性托周立年向吴若钊说一声,自己圈马回头,护送着两个妹妹便走。

严幼芳坐在车上,气得直哭:“姓乔的分明是有意如此!有爹生没娘养的小野种,欺到我头上来了!”

严同芳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满嘴里说的都是什么!若不是你对乔家表妹甩脸子,何至于此?”看看妹妹新做的妆花缎裙上全是泥水,不觉也有些怒意,“只这乔家表弟也太胡闹了!”

严幼芳抹着泪发狠:“别落在我手里,否则要他们好看!”

“行了行了。”严同芳也没有办法,只得拿过帕子来给妹妹拭泪,“梅花也没甚好看,我听说大明寺的梅花林才是京城最好的,赶明儿叫娘带咱们去上香,好生玩一天…”

绮年进了门才听如燕小声将严家兄妹回去的事说了一遍,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上一辈旧仇尚未随着人去而化解,这小一辈的又结上了。严幼芳固然是太过娇纵,乔连章却也有些过份了。毕竟是年纪小,只知道护着姐姐,却不知反而给姐姐招了更多的祸事。

梅花林里已经到了不少姑娘,虽然天气尚冷,但梅花开得极盛,年轻姑娘们多是好动的,笑语娇姿,又为梅花增色不少。

恒山伯夫人招待年长的太太奶奶们,郑瑾便陪着姑娘们说话,见了绮年略有几分矜持地一笑:“周姑娘,可有玉如的信么?”最近她心情甚好,借着冷玉如摆脱了张家的亲事,又送了一个碧桃给郑琨,把郑大奶奶气得不轻。唯一让人不愉快的大概就是韩家拒亲的事,但她心里其实也并未很看得上韩兆――虽说奏对得当,可还不是个六七品小官儿么,这个没了,自然有更好的。

绮年真心讨厌郑瑾。这种人心里只有自己,别人压根不当人来看。可是为着打听秦苹的消息,她也只能堆个笑脸:“去西北路途遥远,也就是数月前收到一封信,说是总算到了西北。又说那地方风沙大,如今还要防着打仗,信也不能好生写了。”

郑瑾心中听得更是愉悦,幸而自己没有嫁给张殊,否则如今吃苦受罪的就是自己了:“玉如也是辛苦,不过她素来贤惠,又是我家的义女,张家在西北门第不低,想来也会过得好的。只可惜她出嫁的时候我还病着,不能送她。”

绮年咽了口气,上下打量一下郑瑾:“郑姑娘这身衣裳真是鲜亮,半点也看不出是生过病的人。这堆纱海棠花做得更是精致,远看跟真的一般。”

郑瑾今儿穿了一件满绣海棠花的裙子,头上戴着海棠如意形金步摇,倒真是容光焕发。尤其鬓角插的那枝堆纱海棠,手艺确实精湛。她心情好,也没听出来绮年语带讽刺,只抬手抚了一下花朵,轻笑道:“这是宫里头新制的,贵妃赏了我几枝。”

绮年做恍然状:“倒是忘了,有贵妃在,这新样的东西自是少不了的,别家可比不得。”

郑瑾被这马屁拍得心花怒放,却还端着架子,只矜持地笑了笑。绮年四处望望:“今儿怎不见大少奶奶?倒让伯夫人一人忙碌呢。”

郑瑾随口道:“她身子不适,今儿不能出来了。”自打出了上回的事,恒山伯虽未明言,却限制了儿媳妇出入,连张家来人探望都不许多见,等于是软禁了。加上郑琨先收了通房碧桃,又纳了一个贵妾,郑大少奶奶更是气得不轻,索性称病躺在床上不起了。

“那――听说世子新娶了东阳侯府的姑娘?”绮年装出一脸的好奇,“不知是哪位姑娘。上回去东阳侯府为大长公主祝寿,并没听说有位讳苹的姑娘啊?”

郑瑾被绮年几下马屁拍得通身舒畅,考虑到她又是冷玉如的好友,冷玉如怎么说在自己这里也算有功之臣,与她的好友多说几句也无妨,当下笑道:“你自是不知。秦苹是东阳侯远房的堂侄女,怎比得了秦采秦枫两个,纵然秦枫是庶出的,也是大长公主的亲孙女,秦苹怎能与她们相比呢。”

绮年连连点头:“原来如此。只是今日伯夫人这般忙碌,大少奶奶又不能出来,秦姨娘虽则不好出来招待宾客,也该尽尽孝心在旁伺候才是,怎的不见人呢?”

郑瑾嗤笑道:“她呀,她也病了。”

“这――不是才进门不久么?”

郑瑾平日里眼高于顶,对秦家姐妹也并不很放在眼里。偏生她和郑珊是堂姊妹,秦枫秦采也是堂姊妹,一家是贵妃与太后的家人,一家是大长公主的孙女,大长公主与太后在年轻时又有些交情,京城这些贵妇们闲来无事言谈之时,也喜欢将这两对姊妹拿来比较。细论起来,秦家姊妹的评价还要略高几分。

郑瑾自然是不服气的,恒山伯府出了郑贵妃,正是兴旺的时候,东阳侯府的爵位却已到了头,秦家姐妹凭什么就压过她呢。郑瑾倒不是那爱屋及乌之人,却是恨屋及乌,对秦苹也无甚好感,随口便道:“也不知她是怎的,进门第二天去给正室奉茶就哆哆嗦嗦的,没几日就病了。小家子就是小家子,便攀上了东阳侯府也不成气候,怕倒是福气太大了承不住呢。”

绮年心里咯噔一下,掩了嘴笑道:“这可哆嗦什么呢,难不成大少奶奶会吃人?”

郑瑾也觉好笑,丝毫没想到自己这抖搂出来的不仅仅是秦苹没脸,也是恒山伯府的家丑,笑道:“哪里,听说娶进来那天晚上――”猛然惊觉这话不该说,连忙住了嘴道,“她们都在那边,我送你们过去罢。”

话说到这份上,绮年自是不能再追问,但这几句话已经足够说明秦苹的反常了。按说她也算贵妾,又是郑琨亲自挑了要娶的,何至于见了正室就吓成那样子?而郑瑾说的那天晚上,指的应该就是洞房花烛的那夜,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如果能知道那天晚上的事,说不定这事就可以有个结论了。

问题是,要怎么才能打听到那天的事呢?这件事应该只有郑家人知道,可是郑家的丫鬟她没有一个稍微熟悉点儿的,想打听都打听不到。

绮年正琢磨呢,忽然看见了两个人,顿时生出丝希望。这两人都是在上次牡丹宴上见过的,是郑大奶奶张氏的娘家婶子和一个堂妹。那位堂妹张姑娘,上次在牡丹宴上也写过一篇短赋且颇得好评的。

因着郑大奶奶失势,张太太母女二人也有些被怠慢了,张太太被引到夫人太太们的席上,张姑娘便被一个小丫鬟引进了梅林。到了梅林边上,小丫鬟也自回去做事了。张姑娘虽则算是郑家的亲戚,但这些跟恒山伯府来往的富家女们眼光何等厉害,打眼一看就知道这是想着打秋风的穷亲戚一类,自是不会与张姑娘倾心结交。

张姑娘在梅林里走了一圈,也只有几个姑娘跟她点了点头,并没什么人特意来招呼。她身边又只带着一个才八九岁的小丫鬟,又不顶用,也只得寻了棵梅树下独自站着。正觉无聊,忽听树后那边有人走来,且正在说话:“…说是秦姨娘给郑大少奶奶敬过茶,就吓病了呢,难道郑大少奶奶会吃人不成?”

随即一个柔和的声音道:“胡说了不是?郑大少奶奶看着文文弱弱的,哪里会把人吓病了?想来还是秦姨娘自己身子弱罢。”

“这奴婢可就不知道了,只是今儿郑大少奶奶也没出面儿,都说这是她在闹脾气呢。还有人说郑大少奶奶到如今都没个儿女,还不许世子纳妾,实在是…”

“这话你是听谁嚼的舌头?还不快住口,若传出去,岂不让郑大少奶奶名声难听?”

“哪是奴婢传的呢,方才在外头听伯府的下人们说话的,否则奴婢怎么知道…”

声音渐远,张姑娘躲在梅树后面已经又惊又气,也顾不上再赏花,连忙就找自己母亲去了。她正是搭着郑大少奶奶这世子夫人的身份才能挤进这权贵门户,若是这位堂姐的名声坏了,她可要怎么办!

张太太听了女儿这番话,也是气得脸色发白:“难怪不让我们探望姑奶奶!一个妾罢了,就这样坏姑奶奶的名声,平日里还不知怎样呢!不行,我们得去见姑奶奶,把这事告诉她!”

恒山伯夫人正陪着永安侯夫人和阮夫人说话呢,张太太笑吟吟过去:“今儿夫人这里忙,大少奶奶怎的不出来伺候呢?听说是身子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