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说呗。”绮年看看四周无人,只有自家的丫鬟和立秋立冬两个小厮缀在后头,便伸手抱着赵燕恒一条手臂,仰起脸来看着他,“为妻的洗耳恭听。”赵燕恒怕是不习惯将外头的事尽数告知妻子的,毕竟这个时代,男主外女主内,除非用到夫人外交,否则这些男人们怕是都不会有这种自觉。不过没关系,赵燕恒不说,她可以问,循序渐进,总有一天赵燕恒会习惯于和她万事都有商有量的。

立秋眼尖地发现了绮年的动作,忍不住斜眼看了一下如鸳如鹂,喃喃道:“世子妃与世子爷可真是恩爱。”

如鹂听着这话不像,胀红了脸刚要说话就被如鸳按住了,抬眼看了他一眼,平心静气地道:“这自是应该的。”

立秋其实是想说世子妃在外头与世子爷未免有些太亲密了,却被如鸳这句话全噎了回去,不由得干笑了一声道:“是应该的,自然是应该的。”

如鸳不再说话,又转头看着前面。立秋平日里偶尔一见,只觉她不言不语的,万想不到说出一句话来也能噎倒人的,不由得暗想真是人不可貌相,有其主必有其仆了。

几人慢步走到山脚下,一条小河淙淙流过,河边树林倒也干净,便四周用锦帷一圈,里头铺开茵席席地而坐。赵燕恒毕竟不想多说,因此只说了怕是要去渝州探查永顺伯,只是自己刚刚新婚,没个理由不好离家。且若是去了渝地,少说也要耽搁一两个月,又怕绮年在家里有难处。

绮年思忖了片刻,上下瞄了赵燕恒一眼,抿着嘴一笑:“要说这个倒也不难,你屋里现放着好几个通房,随便哪个,我与你闹上一番,这理由也就有了。”

赵燕恒哑然,半晌才道:“这是什么主意!”心里却觉得这主意其实过得去。

绮年笑道:“这主意虽馊,却合着你素日里的形象——”一句话没说完,赵燕恒已经伸手过来挠她的痒:“胡说!显着是纵得你无法无天了,连本世子都敢打趣起来。”

夫妻两个笑了一会儿,绮年方一边理着鬓发一边说道:“何况你为着这个离家,王妃定然欢喜,估摸着也就不会给我下绊子,说不准还要拉拢拉拢我呢。”

赵燕恒苦笑道:“别说,这馊主意当真不错,只是——”若传出去,少不得绮年得落个妒嫉的名声。

绮年认真地道:“你别管这主意馊不馊,外人怎么看是外人的事,我们自己知道就行了。倒是你去渝州,千千万万要小心,多带几个人去,务必平安回来。”她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就是没读过书,也见过赵燕恒狼狈受伤的时候,这趟去渝州,那是永顺伯的地方,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万一有点什么冲突,永顺伯豁出去了,赵燕恒就要危险。

赵燕恒听她说到“我们”,不由得心里暖洋洋的,也敛了笑容认真道:“我自会小心。本不想与你说这些,就是怕你忧心,现在说也说了,我定平安回来,你也要自己保重。”

两人相互许了诺,核计了一番,时间也已近午。再是自我安慰说无事,也没有那个野餐的轻松心情了,用过午饭就坐上马车往回走。

眼看着马车进了城门,没走几步呢,就有人横刺里冲出来,一头撞到车前面,若不是这进了城马跑不起来,立冬又是个练家子,手上死死扯住了马缰,必定要踩上这人。马儿咴咴几声,前蹄都立了起来,立秋一边安抚马匹一边忍不住喝道:“走路不带眼睛,你作死呢!”忽见扑在马车前的人抬起头来,虽然脸上抹得黑一块白一块的,那眉眼却是识得的,连忙低声往车里回:“爷,是,是胭脂姑娘!”

绮年正在马车里打盹儿,冷不防惊了这一么一下,若不是赵燕恒护着,一头就要撞到车厢上去。听了立秋的话不由得撩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果然是胭脂,穿着一身青布的衣裳,不施脂粉还满身尘土,一见赵燕恒便落下两行泪来,倒是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风韵。

赵燕恒眉头一皱,沉声道:“不是送你回乡了么?怎的又来京城了?”

胭脂往前爬了一步,哭道:“爷救救奴罢,那乡里也呆不住,有人,有人硬逼着奴做妾呢…”

这会儿街上来往的都是人,人人都看着这出戏。赵燕恒眉头拧得死紧,正要说话,却觉得绮年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角,在他耳边小声说:“这也是个机会,正好也看看她想干什么。”她才不相信胭脂是因为有人硬逼着做妾才跑回京城的呢。

赵燕恒想起他们的计划,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干咳了一声道:“立秋去寻个客栈,先把她安置下来再说。”

第103章 三春山房双演戏

“凌波楼的胭脂?不是说赎了身给送走了吗?”秦王妃听着秦嬷嬷的回报,不由得诧异起来。

秦嬷嬷两眼发亮地笑道:“王妃可不知道,那胭脂本事不小,竟跑回来了。当着街上那许多人的面就扑到世子的马车前头。世子叫立秋去寻个客栈将她先安置下来,世子妃可就不欢喜了,听立冬透出来的一句半句话,似是当时就跟世子撂了脸。”

秦王妃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可是她糊涂了,既然当日能送走了,如今跑回来,世子也未必就要她的。”

秦嬷嬷笑道:“小家小户出来的丫头,哪里有这样的心胸?且那小蝶在院子里听了一耳朵,还提起了从前的事呢,虽未听实在,却似是指着宫里那一位。”

秦王妃嗤地笑了一声:“我当她多大方,听了紫菀的话无动于衷,原来一总积着呢。只是发作得不是地方——世子这些日子都在书房,想必是恼了。”

“这成亲也有两个月了,新鲜劲没了,自然如此。世子身边难道还少了人不成?不必说别人,只那个白露,那模样身段可就不比世子妃差。”

秦王妃淡淡一笑:“你这就错了。世子这会成亲不比以往,这两个月里连从前贴身伺候的大丫鬟都冷淡了,可见待她与别人不同。依我看,他再风流,骨子里也有几分像王爷,真娶了妻就规矩了。”

秦嬷嬷不解道:“既是这样,为何才拌几句嘴就歇在书房了?”

秦王妃轻轻拨弄着自己手上修剪整齐的指甲,缓缓道:“男人是最受不得委屈的,倘若世子当真看上了那胭脂,世子妃再怎么闹,他也得好生哄着。就因他对这胭脂无意,所以世子妃错怪了他,他才要发怒。”

秦嬷嬷疑惑道:“若这般说,岂不是解释开便好了?”

秦王妃微微一笑:“不错,因此才不能让他们解释开才是。”仰头想了想,道,“叫香药去罢,机会给了她,能不能讨得世子欢心就是她的本事了。”

秦嬷嬷答应着就要走,秦王妃忽又叫住了她,目光闪动:“这误会拖得越久,就越难解得开。你明儿回家里一趟,跟哥哥说,枫儿远去渝州,人生地不熟的,须得有个人去送嫁才好,到了地头也看看情况如何。家里磊儿是走不开的,岩儿年纪小,自己去送嫁也难让人放心,不如就求着世子走一趟。他也算是表兄,送嫁也还说得过去。这事要快,香药一闹起来,就叫哥哥去说,趁热打铁把他们分开,便是日后不提此事,这心里也要留个疙瘩的。”

秦嬷嬷笑道:“香药闹起来倒好了,世子妃这嫉妒的名声可就传出去了。”

秦王妃摇头道:“叫底下人嘴都老实着些,不许往外传。”

秦嬷嬷又不解了:“为何?这可是七出的罪名,即便不能休离,也好教王爷知道才是。”

“你老糊涂了么。”秦王妃眉头一皱,“你难道忘记这门亲事是我挑的?”她一双狭长的凤眼里闪过微微冷意,“香薰球的事是平儿太过鲁莽了,内情都不知便来报了我,也是我急于求成,虽然到底是娶了,却也让王爷疑了我。”

秦嬷嬷宽解道:“王妃太过忧虑了,老奴看着王爷待王妃一如从前,并没提这事哪。”

秦王妃冷冷道:“你懂得什么。若是王爷怒冲冲来质问我,我倒可解释过去。偏偏王爷一言未发,这就是疑着我了,不见将追风和春娇秋婉都打发了么。越是这般,我越不好说话;越是不解释,这根子就越发种得深——此次实在是大意了,也不知要费多少工夫才能慢慢让王爷消了这疑心。”

秦嬷嬷不敢说话,秦王妃出神片刻,又道:“是以如今她却不能出什么德行上的大事。若说小节上差了,或是不会理家,这都无妨,唯独这妇德上大事我且得替她隐瞒着。一来若让王爷知道了,便是嫌了她,也会疑了我,须得等这事过去了才好;二来么,也让她知我的情。”

秦嬷嬷疑惑道:“王妃敢是想拉拢她?”

“为我所用,自然最好。”秦王妃拨弄着自己的指甲,“最怕他们夫妻联成一气,我就不好插手进去,若是她在我掌握之中,还怕什么呢。”

秦嬷嬷迟疑道:“老奴觉得她不好对付。”

秦王妃微微点了点头:“不错。当日只怕我也小瞧了她,并非那等乡野人家全无见识的丫头可比,与其将她逼到世子一边去,还不如分解开来各个击破。”

秦嬷嬷钦佩不已:“王妃见得高,老奴是丝毫也想不到这法子的。”

秦王妃淡淡一笑,神情之中却有几分悲哀之意:“若是老王爷当初不逼着王爷成亲,我今日又何必如此。我的平儿本该是世子,又何必屈居人下!”

秦嬷嬷是自小伺候她的,见了秦王妃这样子不由得心疼起来道:“王妃莫想这些事了,倒是三少爷的亲事该寻摸起来了,皇上给皇子们选秀已然耽搁了,再过一两年怕又要选了,还是趁着这个时候快些定下来为好。”

秦王妃最近正在头疼这件事:“我岂不想着快些定下来呢,只是一时挑不到合适的人。本来孔家女儿极好,偏被皇后指给了金家;承文伯的女儿本想着是庶出的不大合宜,却又被郑贵妃先定了去…”

秦嬷嬷道:“王妃看丁尚书的孙女儿如何?”

秦王妃皱皱眉:“那孩子好是好,可惜不是做宗妇的材料,再者丁尚书年纪也大了,怕是不多久就要致仕,下头的儿孙却不见得出色,未必能如从前一般了。罢了,你先去罢,此事急不得,我再想想。”

丹园里的这番话,绮年自然是不会知道的,可是小蝶鬼鬼崇崇地溜出节气居又溜回来,这举动却逃不过如鹂的眼睛,立刻奔回来向绮年回报:“进了香药姑娘的屋子。”从前绮年有重要的事情都不曾与她说,这还是头一回叫她参与这样的事,如鹂只怕做不好,真是兢兢业业,且怕自己说漏了嘴,装着牙疼,口都不开了。

绮年点头笑道:“估摸着也只能找香药了。”怡云跟一潭死水似的,除了出门请安,天天连个动静都没有。采芝比她活泛一些,还知道孝敬几色针线,但极有眼色,从来不给赵燕恒做一点东西。因此这个趁机爬床的活计,也就只有香药来做了。

拍拍如鹂的腮帮,绮年轻笑:“这次你做的不错,再接再厉哟。”

如鹂不大明白再接再厉的意思,不过知道绮年又调侃她,红了脸道:“奴婢上回得着教训了,自然要用心做事。”

绮年笑着夸了她一句。如鹂是跟着她从成都老宅出来的,论感情倒是最亲近的。从前因着嘴巴太快不沉稳,她才不敢重用。如今改了,又多了一个可以商议的心腹,自然是极大的好事。

“世子妃——”菱花在门边探了头,“方才香药姑娘那边来说,觉得胃口不好,想着要一碗酒酿汤圆晚上做消夜。”

绮年嗤地一声笑了出来:“给她准备。”既然胃口不好,还要吃汤圆这种不好消化的东西么?

菱花有些迟疑:“奴婢觉得这里头…若是胃口不好,要汤圆做什么…”

绮年笑着点了点头:“好丫头,你是个机灵的,就叫人照着她要的做罢。”菱花毕竟是后来的,虽然把身契交了上来,但这样的机密事就不好与她多说。

菱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声道:“奴婢方才在小厨房看见了白露姐姐,似是说要做鸡汤面。可是奴婢记得今儿晚上的膳食并不是面…”

绮年目光微微一闪,轻轻拍了拍菱花的手:“你去罢,不必说什么。”

菱花并不多问,低头就退出去了。如鹂忍不住气冲冲道:“这才两天呢,一个个就都要跳出来了!”

“慎言。”绮年举起一根手指摆了摆,“白露本就管着伺候世子爷的饮食,又是贴身的大丫鬟,若是没这片心倒是她的失职。你知道该怎么做的罢?”

如鹂不大情愿地嘟哝:“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还要姐姐长姐姐短地叫。”

如鸳忍不住道:“你真是呆子。那都是世子爷信得过的人,若是我们先斗起来,岂不叫外头人得了便宜去?”

如鹂想了一想,缩缩脖子不好意思地一笑,出去了。绮年瞧着她的背影也不禁摇头笑了笑,拿起那个已经做了一半的抹额,一针针又绣起来。抹额是檀色的底子,上头绣着缠枝白牡丹,颜色素净了些,只是牡丹花上又绣了一只黑底红花的凤蝶,便教这抹额突然又艳丽了几分。如鸳在旁边看着,轻声道:“世子妃这绣得太细致了,不过一个抹额罢了…”

绮年低头刺绣,轻笑道:“你当这是绣给王妃的?不,这是绣给王爷看的。王妃太贤惠了,我虽不必事事学她,却也要拿出个样儿来才不致落在她后面。”秦王妃据说琴棋书画样样皆精,女红虽不是其所长,在勋贵人家的姑娘里也就算极出挑的了,君不见郑瑾那样儿的,连嫁衣都是找了绣娘来绣的。

但是人的精力毕竟有限,秦王妃又要与郡王琴瑟和鸣,又要管家理事,这针线上就没有足够的精力了,何况郡王府专门养着针线上的人,哪个主子房里也有个把针线出挑的丫鬟,自是不必她去做什么。绮年论琴棋书画是没法跟她比的,那就只好在针线上下下功夫。

已是九月初,渐渐的昼短夜长,不一时天色已然昏暗下来,如鸳掌了灯,又传了晚膳来用过。绮年看了一会儿书,瞧着那沙漏到了时辰,便微微一笑起身:“走,去小厨房,咱们也给世子爷做消夜去。”

平日里各院的膳食都是外头大厨房送来的,各院的小厨房只管主子们消夜,或是偶尔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格外做一下。世子妃进门两月,从来不要消夜的,因此此时只剩下一个婆子一个小丫鬟,团坐着说闲话,一见绮年进门,惊得两人连忙站了起来。

绮年摆摆手叫二人不必惊慌:“把火捅开,听说香药今儿要了一碗酒酿汤圆,想必还有未用完的酒酿,我也煮一碗给世子爷送过去。”

那婆子能管着小厨房,也是颇受信任之人,一听说这碗汤圆是要给世子爷送过去,不由得白了脸。香药要汤圆做什么,她只是猜测到了几分,可是白露今日亲手擀了面,方才下了鸡汤面,她可是知道那也是要给世子爷送过去的。算算这个时间,等世子妃将消夜送过去,怕是正好撞上…

绮年只当没看见那婆子脸上的神色,径自做了一碗汤圆,又配了一咸一甜两样点心,叫如鸳用食盒提了,慢步往三春山舍走去。

赵燕恒在三春山舍里睡了两夜,虽然要思虑操作之事甚多,夜间睡下时还是不免觉得衾枕冷淡,不由得也要暗暗自嘲,怎的这几天都挨不过了不成?若果真如此,回头去了渝州一两个月又待如何?刚刚想着,便听门外立秋低声喝道:“什么人?”接着便道,“原来是香姑娘,爷在里头读书呢,不让人进去。”

香药外头披了一件大红镶着白狐毛的披风,里头却只穿了薄薄一件胭脂红的绸衣,露出半截月白的抹胸,头上梳着堕马髻,只戴一朵浅红色堆纱芍药花,花心里却塞了一小块儿香料,透出隐隐幽香。连丫鬟都不曾带,只自己提了个食盒就来了,心里如同揣了一只小鹿般砰砰乱跳,见立秋这般说,便上前细声道:“这时候天都晚了,我只给爷送一碗消夜,送了便走。”

立秋瞥一眼那裹得严严实实的披风,低头见披风下露出的裙子却是轻纱的,不由得暗想这话骗谁呢?九月里穿着纱裙出来,难道是为着来挨冻?想到主子的计划,不由得也要悄悄赞世子妃一个料事如神,故意咳了一声道:“香姑娘这是为难我们做奴才的,若是爷问我们为什么放了人进去…”

香药听这口气还可商榷,连忙就要抹下腕子上一个金镯给他,立秋哪里能要她的,连忙后退一步不着痕迹地挡了一挡道:“香姑娘送了就快些出来罢,别害得我们挨骂。”

香药连声答应,提着食盒莲步轻移地进去。三春山房极大,上头一层是各种藏书,下头这一层才是读书写字的地方,也有三间极阔朗的屋子,最外头这间乃是有时招待朋友来所用,香药进了第二间,才见赵燕恒靠在窗前的竹榻上,拿了本书在看。像是方才沐浴过,头发还是湿的,白绸中衣微微敞着,露出胸前少许肌肤,不由得一阵心热,低低嘤咛了一声:“世子爷——”

赵燕恒仿佛才发现她进来,眉头微微就是一皱:“你怎来了?”

香药将手中食盒放在桌上,细声道:“妾想着秋日夜长,怕爷读书久了腹中空虚,想着送碗汤圆过来。”说着,稍稍往前走了一步,让自己落在烛光之下。她素知自己穿红色艳丽,只是在世子妃面前不敢太过放肆,只到今夜才翻出这件大红色的披风来。烛光下伸出半截白藕般的手臂,端着那淡青色的瓷碗,再衬着那大红披风,当真是一副美景,含羞带怯地望了一眼赵燕恒,似乎不知该不该过去。

立秋和立冬守在院子外头,彼此挤眉弄眼地正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忽然见夜色中一个素色的身影姗姗而来,瞧着眼熟,不由得吓了一跳,忙迎上去:“白露姐姐怎么来了?”

白露穿着件半新的蜜合色袄子,手提小食盒,见了立秋二人脸上不由得有几分发热,悄声道:“怕爷看书晚了,下了碗面送过来。”

立秋嗐了一声:“我的好姐姐,你难道不知爷和世子妃是——”压低声音道,“正等着鱼儿来上钩呢,好容易这鱼儿进去了,你倒来了。一会儿世子妃来了,可到底是拿谁好?”

白露脸上更热,心里又有些失望,轻啐了一口道:“我是怕爷读书晚了饿着——”

立秋眼尖,觑见又有两人过来,连忙道:“世子妃来了。”

白露心里咯噔一跳,连忙退到一边,果然见绮年带着如鸳过来,目光似笑非笑地往自己身上扫,只得低声道:“奴婢是瞧着这两天没有动静,想着爷怕是也吃不好睡不好,是以才送东西过来…”

当日赵燕恒是将这计划告诉了清明四人的,因若成了,少不得要带着清明去渝州,这院子里就要有人帮衬着绮年,且这四个丫鬟都是自己心腹,倒也不必瞒着。只是今日白露这一来,究竟是做丫鬟的尽本份体贴主子,还是别有用心——绮年轻轻笑了一声,推门进了书房。立秋清清嗓子,亮开嗓门喊了一声:“给世子妃请安。”

书房里头,香药捧着那碗汤圆已经快贴到赵燕恒身上了,酒酿的甜味混合着她身上的香味扑过来,赵燕恒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刚要伸手将她推远点儿,就听外头立秋来了这么一嗓子,香药手一抖,酒酿的汤儿泼出来,一半泼在她自己身上,一半溅在赵燕恒手上,吓得香药连忙扔了碗拿帕子去擦赵燕恒的手:“爷可烫着了没有?”

绮年一进来就看见香药捧着赵燕恒的手,对上赵燕恒松了口气的表情,险些笑出来,不过随即绷住了脸,用力咳嗽一声,冷笑道:“原来热闹得紧么!”

香药一手拉着赵燕恒的手不放,娇娇弱弱地转身,屈膝向绮年道:“给世子妃请安。奴婢是来给世子爷送消夜的,不想失手烫着了世子爷,奴婢——”

她后头的话说不下去了,因为绮年的目光正盯着她身上的披风,半晌露齿一笑:“如鸳,怕是我眼花了,你瞧瞧那披风是什么颜色的?”

如鸳上前一步,抬手就给了香药一耳光:“好大的胆子,你一个通房,竟敢穿大红的颜色!”

香药白了脸。大红是正室才能穿的颜色,妾室通房们是不敢穿的,今日不过是想着夜探书房,哪里知道世子妃忽然也跑了来呢。还没等说话呢,如鸳用力一扯,将披风扯开了半边,顿时露出里头薄薄的绸衫和抹胸,还有轻纱罗裙。绮年冷笑道:“看来这披风暖和,教香姑娘穿得这般单薄也不冷!”

赵燕恒咳嗽了一声,瞪着如鸳:“你的胆子也不小,当着爷的面就敢打人!”

绮年提高了声音道:“香药不守规矩,自然打得!世子爷敢是心疼了?外头一个胭脂,里头一个香药,世子爷要挑也挑个规矩的,这样烟花之地出来的女子,哪个是好的?来人!”

立秋立冬一起在门外头答应,绮年厉声道:“给我拖出去!她既是不怕冷,就叫她在院子里跪一夜,好生冷静冷静头脑,也知道什么能穿什么不能穿!”

立秋立冬都是会演戏的,齐齐的答应一声,进来拿袖子垫了手,就来拖香药。香药吓得紧拉着赵燕恒的手,却被如鸳掐了一下,疼得她松了手指,被拖了出去。到了门口犹自听见世子爷在吼:“不过是送个消夜,你喊打喊杀是要做什么!”

又听世子妃也高声道:“她逾制穿着大红色,我难道打不得?”后头就听不清楚,被立秋立冬直拖到三春山舍的月门处,交给两个婆子:“世子妃说了,叫香姑娘在院子里跪一夜,这披风快些拿去铰了,省得世子妃看着心烦。”

秋夜风冷,只不过拖到院子门口,香药那一腔子热情就已被吹散了,呜咽几声,被两个婆子架走了。立秋一回身,只见如鸳已退了出来,书房里却有砸东西的声音,不由吓了一跳连忙问道:“当真闹起来了?”

如鸳用看白痴一样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只道:“站远些,世子爷和世子妃在里头说话呢。”

立秋尴尬地咳嗽一声,想再说句话,如鸳已经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到一边去了,他也只得闭上嘴,悻悻地也站在了一边。

白露在方才闹起来的时候已经悄悄退到窗户底下去了,这时候觑着眼往里看看,顿时心里百味杂陈。只见世子爷和世子妃并肩坐在竹榻上亲亲密密地说着话,世子妃手里拿着那个盛汤圆的碗看了看,道:“这是粉彩的,砸了怪可惜的。”

世子爷挽了她的手笑道:“不值什么,若不砸这个,我这书房里的东西随便哪个也比这个值钱。”然后世子妃就一脸心疼地把碗扔到地上去了。

白露只觉眼眶酸酸的,悄悄退后了几步,再也不敢往里看了…

第104章 重阳日再起风波

九九重阳登高日,鬓有茱萸杯有菊。

今年难得太后兴致高。三处皇子府已然竣工,只等着过些日子三位成年的皇子就要搬出去了,趁着永顺伯此时尚未离京,皇后在御苑里搞了菊花宴,请了人来赏菊,倒是团团圆圆一大家子。昀郡王做为皇室一员,也带着妻儿子女们一起进宫。

绮年坐上马车,就见秦王妃微笑地瞅着她:“这是怎么了?与世子闹了不快?”

装吧,你就装吧,也不嫌累。绮年低头说瞎话:“并没有什么。”

秦王妃叹了口气:“有些话呢,按说我不该插嘴,可是若闹开了终究与你的名声不好。香药去送消夜,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错,你罚便罚了,可与世子厮闹就不该了。香药是世子的侍妾,正经是过了明路的。”

侍妾?不过是个通房罢了。绮年腹诽,嘴上却不承认:“儿媳罚香药是因她穿了逾制的大红衣裳,并不为别的。”

秦王妃做出一副“知道你嘴硬”的了然表情,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自在,这才刚新婚呢,何况又为着这些风尘女子。不过你听做长辈的一句话,跟世子拧着总归不好,传出去你是要吃亏的。唉,咱们女子便是这般命苦,好不好的扣上个妒字儿就成了错,谁知道咱们心里苦呢…”

绮年心想这时候自己是不是应该应景地来个眼圈一红?只恨不是奥斯卡影后,又没有独家秘方眼药水儿,无论如何也挤不出点眼泪来,只得低了头揉手帕子。不过这些落在秦王妃眼里已经够了,她也并不想着一下子就将绮年拉拢过来,只道:“再过着几天,若世子不肯搬回你房里,你就去认个错儿罢。”

“我又没有错…”绮年声如蚊蚋,听在秦王妃耳朵里却是暗暗欢喜,当下只做没听见,倚着迎枕微微阖了眼睛。

绮年悄悄地打量着她。秦王妃保养得宜,生了两个孩子也不减容色,可以想见年轻时必定更为俏丽。尤其她肌肤如玉一般,面上常含微笑,衣裳首饰又穿戴得体,极会打扮,任谁见了只怕都会赞一声莲台观音一般,谁能想得到这好皮相后面有这样的心计呢?

御苑之中摆了无数菊花,又张起了锦幄挡着风,外头那些或黄或红的不过是凑数儿,真正好的却在里头呢。

绮年跟着昀郡王和秦王妃后头进去,一眼就看见太后左手边上站着个二十七八岁的锦袍男子,想必就是永顺伯,右手边上却是阮语在扶着,不由得稍稍松了口气,心想阮语还不算笨,知道亲近太后以自保,倒还能拖点时间让她和赵燕恒想想办法。转念一想又觉得担忧,阮语从前跟太后并不亲近的,如今突然这样,会不会反而招了人疑心?

昀郡王带着众人上前给太后请安,太后眯着眼笑着叫起,又点手叫秦王妃过去:“你是爱养花的,看看这棵绿牡丹如何?”

所谓绿牡丹,便是花朵极大的绿色菊花。这一盆有半人多高,足足开了几十朵大如碗口的花,且颜色绿得颇正,果然是好花。秦王妃赞道:“果然好花,难怪叫绿牡丹,就是臣妾家里那棵舞青猊也未必有这棵绿得正。”

“绿牡丹”压倒了真牡丹,这赞美果然教太后很是受用,指着永顺伯笑道:“这是庆儿重金求了来的,宫里花匠们种出来的都不如这棵。”

这话秦王妃就不好接口。太后说者无心,可是旁边还站着皇后及几位皇子呢。秦王妃只笑道:“人说天外有天,果然不差。宫里花匠们虽好,总是太中规中矩了些,有时候反不如外头寻来的有些别样手段。”

皇后含笑看了秦王妃一眼。太后是在赞永顺伯的孝心,秦王妃却扯到花匠的手艺上,答的毫无漏洞。

绮年在后头悄悄与赵燕恒交换了一个眼色,表示自己算是又一次见识到了秦王妃的本事。两人已经演了几天的戏,这时候目光交换,赵燕恒便扭过头去与一干皇子见礼去了;绮年一转头,正好撞上赵燕妤幸灾乐祸的目光,不由得一哂,把头别了过去。

不过这神态落在赵燕妤眼里便是被自己窥破之后的羞恼,愈发得意起来,不阴不阳地道:“嫂嫂今儿怎么没戴着皇长子妃赏的玉菊花簪呢?”

绮年今天戴的是太后赏的那支和合如意步摇,四周插了六柄白玉雕花梳,特特地将赤金璀璨的步摇衬出来,耳朵上一对水滴一般的翡翠坠子,身上穿着湖绿色绣金盘锦长褙子,下头蜜合色裙子,看着倒像一枝摇曳的菊花了。

太后也看见了,招手将几人都叫过来,端详着头发上的如意步摇:“果然还是年轻人,戴什么都好看。”又一手一个拉了赵燕妤姐妹也左右端详着笑,“几回想见你们,你们母亲总是不肯,莫非是怕我抢了你们不还回去不成?”

皇后笑道:“这么水葱儿似的姑娘,臣妾瞧着也想留下,不信太后不想。”

太后回手点着她道:“怪道郡王妃不敢把人带进来,原来不是防着哀家,竟是防着你呢。”

众人笑了一回,皇帝也过来了,于是热热闹闹又跪了一地。见礼之后,便在御苑长亭之内开宴。亭外放着数十盆菊花,皆是名品,花开既大且多,虽无牡丹等花的香气,却有一种隐隐的清苦幽香。席间又上了菊花浸的酒,菊香酒香混合在一起,也是别有风味。

一时宴罢,太后有了三分酒意,又要登高。只这御苑之内哪里有什么高可登呢?阮语一直紧随在太后身边,闻言四处看了看便道:“太后,莫若去那边凌然亭上坐坐?”

凌然亭建在假山之上,在御苑中便算是最高处了,太后欣然举步,皇后不由得道:“那假山上小路狭窄,行走不便,太后还是莫要上去了罢。”

阮语如今只贴着太后这根救命稻草,见太后有兴致便道:“不妨的,臣妾好生扶着太后,还有宫女内监们呢。”

皇后眉头紧皱,金国秀已然走上前来笑道:“太后虽是好兴致,但这亭子终不能算高,何妨过得几日出宫去皇觉寺山上登高呢?”

太后略有了几分酒意,只是不听,阮语便笑道:“皇觉寺虽好,过得几日却不是重阳了呢,臣妾扶太后去凌然亭坐坐便是,太后今日好兴致,皇长子妃莫扰了太后的兴致才是。”

话说到这份上还能怎样?皇帝政事繁忙,带着一干皇子并昀郡王父子和永顺伯已然离去,这御苑里只剩下后宫的妃嫔,便是皇后也劝不住太后,只得允了。

凌然亭位于假山之上,一条石阶盘旋而上,宽窄也仅容两人。太后由一个贴身宫人搀扶着,阮语带着宫人在后头护着,沿阶而上。高处亭中秋风瑟瑟,太后吃了酒,被风一吹也有几分酒意上来,随行的宫人看着太后有些不稳,连忙劝着往下走。

绮年正跟吴知霞捉了个空儿悄声说话。吴知霞近来气色倒好了些,见绮年问便淡淡一笑:“表妹放心,我都知道,只管守着自己的本分就是了。”略顿了顿,轻声道,“如今皇长子妃说要照顾小郡主,柳侧妃则是有了身孕不能伺候,常劝着殿下往我那里去,避子汤也不喝了。”

绮年松了口气。只要皇长子常去,又允许吴知霞有孕,将来无论是男是女都是个依靠。倒是柳侧妃用那种手段有了孕,金国秀岂会喜欢她?便是皇长子也未必高兴。她日后如何还不好说呢。

蓦然间一声尖叫惊得绮年和吴知霞都猛抬头看过去,便见太后、宫人与阮语摔成一团,自假山那石阶上滚了下来。阮语的头恰好碰在石头上,顿时血铺满脸,躺在地上没了动静。

顿时御苑中乱作一团,太医挣命般赶到,皇帝也忙忙地过来。太后被这一摔也晕了过去,幸而那宫人奋不顾身将自己做了垫子,并未摔到紧要处。不过太医诊脉之后神色却凝重,道是太后有年纪的人了,此次不但多处挫伤需卧床静养,且受了惊吓,需防着头风惊痫等症云云。

皇帝脸色阴霾,冷声道:“谁怂着太后去登高的?”

绮年心里咯噔一声。若说登高这事,起头还是太后自己想去的,可是这些人里,只有阮语是赞同的,若是——尚未想完,皇后已然低头道:“是臣妾劝谏不力。”

皇帝怒道:“这些宫人都是做什么的?不知好生护着太后,全部拉下去杖毙!”有永顺伯在侧,这些宫人内监不处置都不行。

旁边的宫人惊悸万分地叫起来:“皇上饶命,皇上饶命!那假山上石阶狭窄,奴婢们只好在后头跟着,是阮皇子妃失足跌倒,才将太后扑了下去的。”

绮年心里一凉,暗想完了。果然皇上立时大怒:“既知石阶狭窄,为何让太后上去?要你们何用!”

宫人哭叫道:“是阮皇子妃说凌然亭最高,到上头去便是登高了的!”

旁边郑贵妃立刻跪下:“都是臣妾和三皇子管教不力,才使阮氏闯下这样大祸,请皇上处置。”旁边三皇子也立刻跪倒,母子两个连连磕头。

皇帝脸如锅底,冷声道:“今日伺候的宫人全部杖毙,郑贵妃失察,罚半年月俸,三皇子即刻带阮氏迁入皇子府,将阮氏禁足!”

绮年不由自主地侧头跟吴知霞对看了一眼,两人眼里都是凉到了底——皇帝只说禁足,没说时限,这是要把阮语终身禁闭吗?绮年比吴知霞还多知道一点儿事,不由得要多想,真要是把阮语关进了皇子府,她的死活,可就真是全捏在三皇子一人手中了。

好好一场重阳宴,最后闹成这个样子,昀郡王一家子直到太后醒了过来,被告知需静养之后,才敢告退出宫。等回了王府,已经是天色全黑了。绮年回到屋里换了件家常衣服,偷偷摸摸去了三春山舍,进门就见赵燕恒皱着眉头在房里踱步,见了绮年开口就问:“你瞧着今日阮氏这一跌是怎么回事?”

绮年叹了口气:“不管是怎么回事,只怕表妹——她实在不该说去那凌然亭的话…可还有救么?”

赵燕恒缓缓道:“若是她没听到郑贵妃那件事,大约还有救。只是——”

绮年喃喃道:“只是她今日既有这一跌,怕就是没救了。”阮语好端端的走路,为什么会摔下来?这又不是清朝,走路要穿花盆底;又不是裹着三寸金莲,她此时正是战战兢兢要讨好太后的时候,怎么能不时时小心呢?怕是这一跌也是有人做了手脚。

“她怎么就听到了郑贵妃的事呢——”绮年捏紧了拳头,“她的胆子也太大了!”虽说阮语跟她没什么交情,可是毕竟也不是什么害人的人,今年才十五岁,就要…

赵燕恒搂着她轻轻拍了拍,缓缓道:“百密终有一疏,郑贵妃母子大约也没把阮语看在眼里,阮语又是想极力讨好三皇子…这事也不知怎么凑巧就这样了,如今…怕是谁也救不了她了。”

绮年怔怔坐了一会儿,低声道:“削尖了脑袋要往宫里进,这宫里到底有什么好的。侯门一入还深如海,何况是宫门呢。”

赵燕恒轻轻摇了摇她,想说句轻松的话:“咱们这里还是王府呢,你不也照样进来了?”

绮年慢慢摇了摇头,苦笑一下:“若有良人,还值得拼上一拼,可是阮家表妹——却是所托非人了。”

赵燕恒听了这良人二字,心里不由得发暖,柔声道:“莫要再想了,这也是她自己走出来的路,别人劝不得。”

绮年靠着他坐了一会儿,忽然道:“那郑贵妃害死皇长子生母的事要怎么办?”

赵燕恒沉默了,半晌才道:“这些你也不必问了,总是宫里的事,与我们妨碍不大。”

“可是皇长子难道不想报这个仇?皇后娘娘也不管吗?”

赵燕恒默然半晌,终于道:“其一,时隔已久,并无证据,便是阮语一句话,她听到了什么?我想着,郑贵妃断不可能对三皇子明白地说她害死了谁,怕只是言语中略略提到了一句,阮语机灵,自己猜出来的,这可教人怎么追究呢?”

绮年苦笑:“她若机灵,就该装出一副无事的样子才是,这样的讨好太后——事若反常即为妖,怎能不让人疑心呢?其二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