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连连用力地点了好几下头。

孟二夫人立刻道,“别回你的院子了,叫上娉婷,你和我一起去前头接旨。”

盛卿卿低低应了一声是,心头怦怦乱跳起来。

——孟府接个圣旨不足为奇,可点名要她一起去便说不通了。

第 59 章

刚刚从福寿园中散开的一群人又在孟府正厅碰了面。

盛卿卿跟在孟二夫人身后迈入正厅时, 余光瞥见果然如同方才通传的那样,大厅里左右站着两拨人。

一拨佩着兵器一身冷肃,另一拨则是衣着华丽面白无须。

这两方人像是隐隐对峙着似的,各自之间隔了五六步的距离。

等孟老夫人出来时,捧着圣旨的太监才上前了一步,笑意盈盈地道, “老夫人,接旨吧。”

盛卿卿跟着留在孟府内的众人跪了下去, 仔细听了一遍圣旨的内容。

除去一些繁杂的修饰, 圣旨的意思倒是很简单——年关将近,宫中即将举办宫宴, 孟府中熟人得允参加。

一场宫宴,能去参加都是身份地位的表现,但人数至少也有几百人, 每家都宣圣旨是忙不过来的,因而只有最受器重的那几家会收到圣旨。

这些相关的知识, 盛卿卿在来前厅的路上已经听孟二夫人和孟娉婷讲解过了。

孟二夫人甚至猜到圣旨是为了宫宴的事情、以及为何传旨的公公特地点了盛卿卿的名字。

有了孟二夫人的猜测,在听到传旨太监口齿清晰地念出自己的名字时,盛卿卿并不太惊讶。

她只是在认真地思索自己究竟什么地方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若不是皇帝,那至少也是宫中的某人。

想到这里, 盛卿卿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扫了一眼后方的胡氏的孟六姑娘。

胡氏这会儿整个人懵懵懂懂的, 好似还没回过神来, 细看还能见到嘴边没来得及擦干净的血迹。

圣旨中, 也并没有提到四房任何人的名字。

等太监终于将冗长的圣旨念完, 他便主动上前扶起了孟老夫人,笑眯眯地道,“本不该让老夫人您跪的。”

孟老夫人摇头站了起来,神情平淡地和太监交谈了几句,声音并不高,盛卿卿没听真切,只见到他们两人同时朝自己望了一眼。

在旁等待了半晌的大理寺众人也终于有了动静,为首一人上前道,“孟胡氏何在?”

孟老夫人扭头看了看他们,叹着气摆手让其余人走开,将人群中央的胡氏暴露了出来。

孟六姑娘尚且知道哭个不停,胡氏却整个人跟傻了似的被大理寺的人扣住带往门外去,一点反抗也没做。

直到她被押着走出了十几步时,才猛地回了魂地回头对孟六姑娘和孟四爷尖声喊道,“找人救我!胡家……我父母亲一定不会不管我的!”

孟六姑娘哭着应声,大理寺的人却对这母女分离的场景熟视无睹,提着胡氏便出了孟府正门。

盛卿卿不必回头都能觉察到孟四爷深沉的眼神正落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像是思考,又像是敌视。

这两拨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太监一行人将旨宣完后拿了赏就走,大理寺一群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只有其中一人坠在后头落了些距离,像是审视般地盯着盛卿卿打量了两眼。

盛卿卿难以形容对方的眼神——那人仿佛早就认识她了一样,又像是今日才第一次见她。

等到这两方人马都离开后,孟老夫人路过盛卿卿身边,低声说了句,“有的事该知道时总会知道,问了也没有用。”

这便是让她不要多费工夫去问的意思了。

盛卿卿垂眼不语,等孟老夫人的身影缓缓消失后才重新抬起了脸来。

孟六姑娘看起来好像要冲上来和盛卿卿决一死战,让孟四爷皱眉令人拽走了,哭声渐行渐远。

孟四爷临走时,深深看了盛卿卿一眼。

他看过胡贵妃的信件后,当即拍板决定去找孟老夫人摊牌,那时怎么想得到,才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事况急转直下变成了现在这样?

胡家信誓旦旦许了天花乱坠,却连一场宫宴中的位置都保存不住。

——莫不是盛卿卿手里的钱还八字没个一撇,胡家先自个儿垮台出事了?

盛卿卿无视了孟四爷的打量,她也同众人道别往自己的院子里走,步速很慢,脑子里一时间想着许多事情。

这短短一个时辰里透露的讯息太多,还得好好静下来整理清楚。

从前盛卿卿只当自己知道母亲的身份已经够晚的了,谁想她知道父亲真实身份的日子来得更晚。

由双亲身亡而引向汴京的一切线索,竟都同父亲的身份缠绕在了一起。

盛卿卿见过那么多的财富,却不知道名不见经传、看起来只是个普通人的父亲究竟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么大一笔财富。

江陵一役死了太多人,盛卿卿在脑中努力地搜索一阵,却也数不出几个能问询盛淮旧事的人。

王敦太过年轻,孟老夫人闭口不谈的态度相当明确,而孟府的四位夫人都是在孟云烟定亲之后才入的孟府,不可能听说过孟府里一个下人的轶事。

盛卿卿将自己认识的人来来回回数了一遍,除了有些神秘的闻夫人,竟再没有一个适合打听消息的人。

如今看来,孟老夫人或许是唯一一个可能知道内情的人了。

想到这里,盛卿卿出了一口气,“青鸾,母亲应当不曾提过汴京里别的旧识吧?”

青鸾苦思冥想了半晌,过了个把时辰才突然道,“姑娘,我想起来一个人,不过不是夫人提过的,是老爷提过的。”

盛卿卿坐直了身体,“是谁?”

“就是那位最有名的打过仗的夫人!”青鸾道,“我记得老爷说同她一起打过仗。”

“武定侯夫人……”盛卿卿喃喃念出了这个名字,“确有此事。”

江陵多战事,除了守城军常驻,也有别的编队来交换驻扎或只是途径。

盛卿卿早在来汴京之前就听说过武定侯夫人的英勇事迹,正是从父亲盛淮口中听来的。

不过武定侯夫人却不是那么好见的,盛卿卿也不能贸然自己递拜帖上去。

她思虑再三,最后先联系的是闻夫人。

闻夫人回信倒是很快,信中力所能及地讲了她所知道关于盛淮的事,却没有多少能用得上的。

无论这回信的内容是真是假,盛卿卿对此早有准备,通读了信后倒没有太失望。

“那不然,姑娘去问问大将军?”青鸾又出主意道,“您先前不是惊喜地说,大将军同老爷曾有过一面之缘吗?”

“一面之缘罢了,父亲应当不会对人轻易讲那些。”盛卿卿按了下额角。

不过若是孟珩引见,或许能有理由去拜见那位同样是军伍出身的武定侯夫人。

只是这又少不得麻烦孟珩帮忙,盛卿卿多少有些不想因为一点琐事就去打扰他。

毕竟近些日子来孟珩似乎很忙,孟府里压根见不着人。

上次在街上意外碰着时,也是因为孟珩办差凑巧撞上,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孟珩便离开了。

“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盛卿卿想着想着喃喃自语出了声。

青鸾耳朵尖听见侧了个脸,道,“方才来的那些大理寺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认识大将军?”

听青鸾这么一说,盛卿卿立刻又想起了大理寺那人临走时看自己的眼神,又连着想到魏梁和闻夫人,不由得拧了眉。

她明明是第一次来汴京,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却好像在许多年以前就已经深陷其中了似的。

——她却对此一无所知,这感觉叫盛卿卿浑身上下都不太舒服。

“姑娘若是请大将军引见那位夫人,应当也不算什么大事,大将军一定会同意的。”青鸾肯定地说。

“我知道他会同意。”盛卿卿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正因为如此,才不能肆无忌惮地挥霍这份青眼。”

青鸾不解地道,“可说不定大将军就喜欢您麻烦他呢。”

盛卿卿张了张嘴,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抬手做了个要打人的动作,声厉内荏地恐吓道,“不准乱讲,被人听到怎么办?”

青鸾吐吐舌头不说话了,“我还是去外头替姑娘看着,万一大将军正好得空来了孟府,我就立刻回来知会姑娘!”

盛卿卿根本来不及阻拦,青鸾已经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被留在房中的盛卿卿头疼地按了按自己额角,干脆取了张纸出来,边研墨边思索着自己至今所得知的林林总总。

魏家和胡家所图的一样是她父亲盛淮所留下的财物,却不知他们是从何得知这笔财富的来由;盛淮为何持有这令人惊愕的数量财富,又是另一个似乎当下只有孟老夫人知道的谜团。

如今看来,孟云烟和盛淮当年从汴京离开的那场私奔,或许也不是简单的私奔逃婚了。

盛卿卿将自己想到的名字一个个地写到纸上分别排列开来,提着笔又思索了许久,无意识地在纸上涂涂画画起来。

等她从思考中回过神来时,纸上一角已经被涂得条条杠杠。

盛卿卿摇着头将笔架起,正要将这张纸撕毁,揉了一半时眼角余光瞧见什么,不由得退回去两寸。

——乱涂乱画的线条里,狼毫笔触轻快地写了“孟珩”两个字,盛卿卿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写上去的,耳后一热,飞快地提笔将孟珩的名字涂了,还抬头往外张望一眼,颇有些做贼心虚。

门外当然是没人的,青鸾早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去。

盛卿卿松了口气,抿着嘴唇盯了面前的纸半晌,干脆重新蘸墨将其余的名字也都涂了,才长长叹息一声。

光是如今管中窥豹,盛卿卿都能预见得到父母亲留下的财富中蕴藏着一个二三十年、乃至更久的秘辛。

她实在不该将真心对她好的孟珩牵扯进自己这堆乱摊子里来的。

第 60 章

胡氏会对孟老夫人和盛卿卿发难,当然是看准了孟珩不在这一点的。

孟珩被留在了大理寺中, 一时没能脱身。

他前几日刚让孙晋着人带去大理寺那名在魏梁手底下做事的小官, 在牢里呆了没几天, 还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 就突然死在了牢房里。

这小官刚进大理寺时嘴硬得很, 好像确信在自己很快便会离开, 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可谁想到才几天的功夫, 就在牢里畏罪自杀了。

当然, 说是畏罪自杀,谁心里都不太相信。

孟珩盯着人检查了牢房又验了上吊自杀的尸体, 没能找到任何证据证明此人并非自缢身亡。

孙晋听过仵作的总结,回禀孟珩道,“看来确是自缢,狱卒也不曾见到有人去过他的牢房。”

孟珩扫了眼阴森的牢房,“谁来见过他?”

“只有他的家人,和送饭的狱卒。”孙晋拱手不动,他也敏锐地意识到这个职位不高的小官的死并不那么简单,“名字都记下了, 大理寺会挨个去问。”

他说完, 顿了顿,低声道,“许是被人怂恿威胁着自杀的。”

孟珩率先选了魏家大树底下的这个小官开刀, 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本身品行不端、容易被抓小辫子, 更是因为此人虽然看着并不起眼, 但为魏梁做的事情却颇有些分量。

此人同进士出身,别的长处没有,唯独精通算数,听几个数字,一眨眼便能报出加减总数来,因此是在户部干差。

孟珩查到这人暗中替魏梁管了一部分账目运作后,便毫不犹豫地将这人选作了第一批捉出来示众的。

这也是在被捉之前,唯一一个请动了魏梁来保的人。

若不是那日孟珩也到了现场,指不定这小官还能被魏梁当场保下来。

“他知道保不住,弃得倒快。”孟珩冷笑。

“大将军,还查吗?”孙晋征询地问。

“查。”孟珩道,“但不急着用。”

魏梁既然将一切处理得干净,至少短时间内有恃无恐。

慢慢查了结果,也不过是以后一口气将魏家扳倒时,当其中的一根稻草用。

“是。”孙晋领命。

孟珩最后看了一眼看起来脏兮兮的邋遢牢房,便转身离去。

出了牢房不多远,正好迎面碰上一群人押着犯人进来,架势颇有些浩浩荡荡。

孟珩一眼没多看,倒是孙晋多心地瞄了下,惊讶地上前半步道,“大将军,那是孟四夫人。”

孟珩这才转头扫了过去,见孟四夫人嘴角带血、浑浑噩噩地被钳在一群壮汉当中往牢房里带去,不由停下了脚步。

两波人马避无可避地在路上打了照面,孟珩没说话,对面齐刷刷地朝他行了个礼,领头之人道,“大将军慢走。”

听见孟珩的名字,孟四夫人不仅没有求救,反而用力地将脸埋了下去,不敢让孟珩发现自己的存在。

“怎么回事?”孟珩沉声问。

捉走的是孟府的夫人,孟珩一问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特别的。

领头之人低头拱手答道,“几桩伤人,还有杀害孟府中做工下人的嫌疑,是上头直接下的命令。”

“从孟府带走的?”

“正是,下官一行人刚从孟府回转。”

孟珩又凝视了不敢和他对视的孟四夫人,点了点头,“带走吧。”

等这行人压着孟四夫人快步离开,孙晋才低声道,“那是在武定侯家长子手底下做事的,行事作风向来独特。”

孟珩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他用双眸盯了一会儿幽深的牢房大门,道,“我回一趟孟府。”

换作别的时候,孟四夫人但凡有点脑子也该知道向他求救,可她方才却心虚得连自己的脸也不敢露出来,更何况还是被大理寺堂而皇之地从孟府带走的。

尽管胡氏不受孟老夫人喜欢,但也多少代表着孟府的一部分面子。

孟老夫人会松手放人,那要么是胡氏已真正触怒了她,要么就是胡氏真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无论是哪一条,孟府都放心不下被孤零零放在孟府里的盛卿卿。

“那稍后和王敦……”孙晋下意识地问了半句,就一拍自己的脑门将后半句吃进了肚子里,“大将军慢走。”

孟珩没多说废话,出了大理寺上马就走,赶到孟府时并未听见什么嘈杂之声,心中稍稍安定,下马便往门里走。

他本意是直奔盛卿卿的院子,半路上犹豫了一下,绕道先去见了孟大夫人。

孟大夫人见亲儿子进来,扬了一下眉毛,“你的消息倒快,人才带走多久?”她边嗑瓜子边道,“怎么,还想到先来见见你亲娘?”

孟珩:“……”他停住脚步,“出了什么事?”

孟大夫人无趣地咋舌,将今日的来龙去脉给孟珩说了一遍,又顺便讲了四房和武定侯府之间的纠葛,最后口干地喝了口水,道,“对了,宫中下来圣旨,点了卿卿去参加宫宴,这事你知道吗?”

孟珩沉下脸来,缓缓地摇了一下头,转身就要往外走,却又停了下来多问了一句,“她怎么样?”

“谁怎么样?”孟大夫人慢悠悠地反问。

孟珩皱眉按住脾气,“盛卿卿。”

“卿卿丫头还不错。”孟大夫人慢条斯理地道,“这丫头是场面人,什么时候镇不住场子?就今日那样,我猜她也能在我们不去的情况下将胡氏给摆平得服服帖帖的。”

她说完就见孟珩不知道听了还是没听地往外走,赶紧提高声音道,“我还没说完!”

孟珩临在院门口站住脚步,“还有什么?”

“她的事,你不若去问老夫人,我瞧她什么都讳莫如深,对你时说不定口风松一些。”孟大夫人没好气地说,“再有一句,魏家的定亲是耽搁了,你什么时候能给我句准话——我是不是有个儿媳妇的指望了?”

孟珩没点头也没摇头,他在院门旁站了两息,最后答道,“我会最先让她知道。”

他说完,没再给孟大夫人说话的机会便闪身消失在院门后面。

出了孟大夫人的院子没多远,孟珩便遥遥见到了孟六姑娘带人匆匆往外走的身影,即便隔着不短的距离,孟珩也仍然能看见孟六姑娘红肿的双眼——显然刚刚大哭一场还没缓过来。

孟珩从不怕什么人,当然也不会退让,迎面便撞上了孟六姑娘。

一群下人立刻惊弓之鸟地行礼,孟六姑娘却眼睛一亮,连好也没问便上前拦了孟珩的路,“大将军请救救我母亲吧,她刚才被大理寺的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带走了!”

“既是莫须有的罪名,就不必担心,迟早会回来。”

孟六姑娘一愣,赶紧张开双臂扩大阻拦的范围,她结结巴巴地道,“可万一我母亲是被人诬陷栽赃的……”

“大理寺这点用还是有的。”孟珩说。

从孟六姑娘焦躁又懵懂的脸上,孟珩便看得出孟六姑娘其实并不知道各中详情,只单纯因为母亲被捉走而感到不安紧张罢了。

孟珩当然也知道胡氏被捉走的几个罪名未必是真——当然也未必是假——但就是有人用这理由将她轻而易举地带走了。

从孟大夫人的叙述中,孟珩还知道孟老夫人几乎像是预见到了后来,更未在胡氏被带走时做出任何阻拦。

老夫人仿佛早就知道胡氏会被捉走,也并不在意那些罪名究竟为何。

这些事情,孟珩却都没来得及在事前知道。

“可母亲是孟府的四夫人啊!她就这么被大理寺捉走,消息定然会传出去,到时候母亲在汴京还怎么抬得起头来?”孟六姑娘眼圈一红,矮身朝孟珩跪了下去。

虽然胡氏临走时大喊着去找胡家救人,孟六姑娘刚才确实也正在去胡家的路上,但孟珩的无所不能在她心中根深蒂固,见到孟珩时便忍不住停下来求助了。

“你和你母亲忘了我对你们说过什么。”孟珩垂眼看着跪倒在自己脚边的小姑娘,“第一次我就罚了,看来罚得太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