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了动情处,嘉芙泪光微现:“哥哥,你道我们家为何先前要将我嫁去他们家?娘为何对他们小心奉承?是祖母怕你不成器,日后接不了甄家家业,才想着用我去给你换个靠山!只是那边水太浑了,娘不忍心,这才带了我回来。哥哥,你要是真的想爱护我一辈子,那就拿出你做兄长的样子,别整天不切实际地幻想,好好做事,立身立业,要不然这回,就算娘拼着祖母责备为我推了这门亲事,下回还有别家在等着我。因咱们家是祖母说了算的。哥哥你到底懂不懂?”

甄耀庭呆住了。

方才妹妹说到玉珠,他便觉得心里仿佛被针给扎了一下,再说到裴家婚事,更是如遭当头棒喝。

他从前一直以为妹妹能嫁去裴家是她运气好,往后要做人上人了,却没有想到,竟还有这样的隐情。

他羞愧万分,脑袋越垂越低,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好让他钻进去,半晌,方抬头,咬牙道:“妹妹,你别说了!我知道我的混了!让妹妹你为我换靠山,我甄耀庭算个什么东西!你别难过了,我往后一定不会再让妹妹为我受委屈了!”

从先每次,无论家里怎么打骂,或是苦口婆心,哥哥都是表面应着,转个头照旧,嘉芙从没见他露出像此刻这般羞惭的模样,心里也感觉到了,哥哥这回应的和从前完全不同。

万事开头难,哪怕他现在还不能立刻全改了,但只要他心里真的有所触动,那就是个好的开始。

连日来压在心中的郁颓,也终于有所消解。嘉芙看了眼他边上那艘正在做的船模,道:“哥哥先把这个做完吧,送给我。”

甄耀庭挠了挠头:“我做的没爹好。你要是不嫌弃,我就送你。”

嘉芙道:“哥哥送的,我都喜欢。”

甄耀庭咧嘴一笑,急忙又吭哧吭哧刨了起来,道:“散件快好了,妹妹你等等,搭起来很快的。”

嘉芙点头,托腮带笑坐在一旁,看着他忙忙碌碌,过了一会儿,甄耀庭找不到墨斗了,嘉芙起身帮他找,环顾了一圈,看到墨斗就掉在角落的一堆木料旁,便走了过去,弯腰去捡,抬头之时,不经意间,竟看到木料堆后有只穿着黑靴的男人脚,露出半只鞋头。

嘉芙吃了一惊,心口咚的一跳,定住心神,正想装作若无其事先退出去,甄耀庭走了过来道:“就在你前头脚边呢,妹妹你怎么不捡起来?”

嘉芙抓起了墨斗,起身转头捉住了他的手臂,带着径直就往外去,口中道:“哥哥,我想起来了,娘方才急的很,我出来找你也有一会儿功夫了,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这船等你慢慢做好了,送我也不迟……”

说完又重重捏了一把他的胳膊,压低声飞快地道:“别回头,别说话,和我出去!”

甄耀庭满头雾水,但见妹妹双眼笔直看着前方,神色紧张,张了张嘴,又闭了回去。

就在两人快出工坊大门时,一个声音在背后传了过来:“站住!”

嘉芙头皮发麻,一把扯着还不明就里的甄耀庭,抬脚向外狂奔,张嘴正要高呼,侧旁身影一闪,门口就被挡住,一柄雪亮长剑,横在了她的面前。

嘉芙立刻认了出来,竟是那日在福明岛问船的起了冲突的那个人!

甄耀庭起先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猛地睁大眼睛,正要张口,那人已经上前,一掌击到甄耀庭的后颈。甄耀庭还没来得及吭一声,便昏了过去,倒在了地上。

嘉芙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猛地回头,看见萧胤棠竟从那堆木料后现身,朝着自己慢慢地走了过来。

他的两道目光,阴凉而无情,如刀般停在她的脸上,似要剜割她的发肤,深至血肉,薄薄双唇却偏带着温柔微笑:“小娘子莫怕。我虽不是良善之辈,但只要你照我的吩咐去做,我保证,不会伤害你一根汗毛。”

第20章

萧胤棠的父亲是云中王萧列,封于云南。

作为王府的世子,按照法度,在没有得到皇帝的诏令或是许可之前,他也不能擅自离开云南,否则,轻被视为藐视朝廷法度,重则等同谋逆。而且,他这一趟离开云南,属私下所为,事先并未过他父亲云中王的许可。

三年前少帝狩猎意外驾崩后,关于他其实并未死去,而是事先有所防范,故当时得以逃出生天流落草野的传闻便一直不断。因事关重大,这几年间,萧胤棠一直暗中在探寻少帝的下落,但始终无果。就在几个月前,他又收到探子的消息,朝廷锦衣卫近来频频现身福建泉州一带,疑似是和少帝的下落有关。当时云中王正随朝廷派来的宣慰使马大人去往滇西孟定府,召宣孟密王、木邦王等西南蛮夷首领,教化四夷,宣扬君威,人并不在王府里。萧胤棠唯恐耽误时机,派人秘密给云中王送去个消息,自己带了几个得力亲信,连夜乔装便出了云南,一路周折,辗转终于追踪到了泉州,不想还是迟了一步,前夜赶到通津门外的海边时,只看到了几具锦衣卫的尸体。

据这两天的消息,那晚的事情,似和近年崛起在海上的金面龙王有关。

金面龙王是什么人,为什么牵涉到少帝案里,少帝是否真的活着,那晚是落入了金面龙王的手里,还是早已不在人世,当晚不过只是锦衣卫和金面龙王之间的单纯冲突,这些都是疑问,这么短的时间里,他没法确定。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事情到了这地步,自己就算再留下,也无大用了,而且,他需尽快赶回云南。

那个马大人,名义上来云南宣慰,但不用想也知道,皇帝必是怕父王和那些蛮王相交,这才派他来监视父王,记录他的一言一行,以致于父王在这个小小的宣慰使面前,也要毕恭毕敬。这种时候,万一他的行踪,或是擅自出云南的消息有所泄露,就是给了朝廷发难的最佳借口。

按照既定行程,马大人会在这个月底回昆明,作为云中王的世子,到时他必须要在王府里露面。时间所剩已经不多,他要尽快离开泉州回往云南。

但那天晚上过后,接连两天,泉州城里白日严查,入夜宵禁,萧胤棠还没来得及撤出,全城已封城闭港,截断了他所有的去路。

他在出来前,自然携带了预先准备好的用以证明假身份的路引,从前向来通行无阻,但这一次,他还是疏忽了。

昨天一早,就在他预备以路引出城时,前头一个来自云南的商人被拦下抓了起来,商人喊冤,城门卫给出的理由是上头有令,但凡携云南籍路引的外乡之人,见了不问原因,一律先抓起来。

官府为什么要抓来到泉州的云南人?

萧胤棠推断,锦衣卫应当把这次的事件和云中王府也联系了起来。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恰也说明,皇帝如今对自己父亲的防范,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

路引既然无用了,他当时就退了回来,另想办法。

他很快就想到了那天在福明岛与手下刘义起过冲突的那条船的船主。

他记得清楚,当时那个冲出来的纨绔儿自称甄家,从船和那个纨绔的口吻来判断,这个甄家,在泉州应是数一数二的大富。

商户地位虽低,但能做成大富,和当地官府的关系往往非同一般,有些事情,旁人办不了,越是这样的商户人家,反倒越畅通无阻。

刘义探听回来的消息,确证了他的所想:甄家和州府往来丛密,而那个少年纨绔,名叫甄耀庭,三年前丧父,是甄家唯一的独苗。

犹如天赐的机会,权衡过后,萧胤棠就不再犹豫,决定铤而走险,以甄家独子来挟制甄家,借助甄家在泉州的人脉,尽快出城返回云南。

昨天整整一天,那个少年并未出门,而萧胤棠却拖延不起了,于是趁着深夜,与刘义一道潜入了甄家。

萧胤棠原本并没将甄家放在眼里,不过泉州一商户而已,家业再大,请的看家护院,料不过是做做样子。没想到甄家因老的老,小的小,胡老太太对看家护院这一块儿极为重视,重金请了官府退下的一个林姓老捕头,老捕头组织人手,尽心尽责,且这几天外头乱,入夜更是亲自守着门关,萧胤棠一时难以得手,也是有所忌惮,怕万一不成反而惊动官府,故天快亮时,退到了甄家后花园,本要先退出的,没想到老天也帮了一把,一早,竟看到纨绔子自己独自来了后花园,萧胤棠便和刘义跟了上去。

就在方才,他正要出手时,看到一个容貌生的极美的少女又找了过来,便继续隐身在角落,静静地听完这一番兄妹对话,心里的计划,更加笃定了。

这个甄家的女儿,脑子清楚,有条有理,兄妹感情看起来更是不浅,制住了甄耀庭,让她代自己去传话,再好不过了。

……

嘉芙看着萧胤棠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出现,停在自己的面前,有那么一瞬间,胸口针扎般闷疼,眼前阵阵发黑,一种犹如上辈子临死前的那种极端的绝望和痛楚之感,从天而降,将她整个人再次紧紧地裹缠了起来。

她抓住了手边的门框,一侧肩膀无力地靠了上去,闭了闭目,等那阵袭来的晕眩感过去,站直了身子,慢慢地睁开眼睛。

“这里是我家。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她盯着他问,一字一句,声音异常清晰。

萧胤棠微微一怔,目光在对面这个少女的脸上再次定了一定,心里的那种奇怪感觉,愈发强烈了。

这个甄家的女儿,生的极美。

王府里不乏美人,但可以这么说,这少女是他生平所见过的最美的美人了,不但肤光玉曜,色殊无双,更有一种叫人见了便想搂入怀里疼爱的楚楚之感。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面对这样一个美人,起一点念头,原本再正常不过。

萧胤棠自然也乐于享受美人。但他分得清,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事。

这种时候,再美的美人,于他也只是一个借助脱身的工具而已。

但这个甄家女儿,就在方才,却忽然令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内心波动。

他走出来,她看到自己那一刹那,脸上血色顿失,双眸圆睁,那种第一反应的眼神和表情,骗不了人,更逃不过萧胤棠的一双眼睛。

她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她从前认识他,并且,对他怀了极大的厌恶和恐惧。有那么一瞬间,她看起来虚弱的甚至快要站不住了。

但很快,她就稳住了神,睁开眼睛时,目光已经变得清明而冷漠。

这更异乎寻常了。

一个看起来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少女,突然看到自家后园里冒出陌生的闯入者,闯入者将她的兄长袭倒在地,她却很快镇定了下来。

萧胤棠忽然想知道,这是她的真实反应,还是在强作镇定。

但是此刻,他已经没有多余闲情去探究这个了。

他看了眼地上被刘义用剑指着的那个少年人,抬起目光,两道视线再次落到面前这少女的脸上,说道:“现在就去告诉你家里能做主的那个人,我需要尽快出城。等我安全离开,你的哥哥也就安全了。否则,他会为我陪葬。”

……

一辆马车被车夫赶着从甄家出发,边上随着骑马的张大和甄家小厮,一路辚辚,去往城西的义成门。

义成门今日当班的是总把石全友,带了一队的人,分列城门左右,正对出城的人马进行一一搜检,坐轿的掀开轿帘,挑担的拿刀尖戳着箩筐,走路的打开包袱,吆三喝四,正抖着威风,忽然看见远处来了一辆马车,认出边上骑马的张大,呦了一声,上去迎了两步,张大忙下马,叫马车也停下,和他寒暄,还没说两句,忽听马车里传出一个男子的不耐烦之声:“张大,前头是死了人挡道不成?马车怎不走了?”

石全友便知道了,马车里坐着甄家那个有名的公子哥儿甄耀庭。

这甄家的儿子,泉州城无人不知,他先前也远远看过他几眼,这回一听声,果然不是什么好路数上的人,便笑道:“是甄公子啊?实在是对不住了,想必公子你也听说了,咱们城里这几天不太平,我这不也是照上命行事吗?甄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张大叹了口气,道:“就是被这不太平给闹的,你也知道,我们家老太太年纪大了,要管这么多事,原本就是撑着的,这几天再被城里这事一闹,说到月底船恐怕也出不了海,心一急,昨日便染了风寒,今天躺着起不来了,偏说好今日要去西城外紫帽山庄子有事的,就让我家小爷代去了。劳烦兄弟你检查下,我好陪我们公子早去早回,等明日你有空了,我去找你吃酒。”

张大说着,朝他递了个眼神,随即凑到他耳畔,低声道:“正好这里碰到了,顺便和你说一声。我们东家去年底回来一条船,带了不少好货色,我们老太太前几日正好提了句,说你时常带着兄弟替我们巡码头,很是辛苦,去年底因事多,一时没顾上谢人情,这两天你瞧何时有空,晚上过来,我领你去看看。”

石全友心花怒放,知能捞一笔好处了。若一般查防,不看也就放过了去,只是这回上头再三严令,也不敢懈怠,道:“上头有令,无论哪家出去,都要看过才放,甄公子,得罪啦。”说着走到马车前,推开车门,朝里望了一眼,赫然看见那甄家公子歪靠在椅背上,头发也没梳齐整,半边垂落下来,一袭丽衣散乱,怀里竟坐抱了个女子,他正埋首在她肩上亲热,只露个额头出来,那女子背对着门,一头乌发光可鉴人,衣领有些散乱,发间露出一片雪白后颈,虽看不到脸,只光看这一段颈背,便已是婉转可怜,令人遐想无限。

石全友两眼蓦然发直,哪里还敢细看,一回过神,急忙关了车门,定了定神,心道听闻甄家儿子向来纨绔,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出城办个事,竟都不忘在路上风流快活,也是他投对了胎,生在了甄家,才有这样的命,想自己终日辛劳,也不过就是混个饭饱,果然人比人气死人,暗叹口气,示意手下让道。

张大朝他躬身道了句谢,吆喝了一声,马车便朝前继续而去,出了城门。

第21章

泉州有七个城门,之所以选通津门出城,事先是经过再三考虑的。

嘉芙父亲去世后,甄家的对外事务一概由张大跑动,他稳重能干,长袖善舞,将泉州官府上上下下打点的无不妥帖,出去了也有几分脸面,人都称一声张爷,这个石全友,和他的关系向来不错,最重要的一点,石全友对甄耀庭并不熟悉,平常更无往来。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张大才决定走这个城门,终于有惊无险,顺利得以放行。

马车车厢内一眼到底,绝无可能藏人,那个石全友怎会想到,车厢里大喇喇坐着的男子并非甄家公子,而是一个亟待出城的来历不明之人,他更不会想到,同车女子竟是甄家女孩儿嘉芙。

嘉芙曾伴萧胤棠多年,知他精于算计,做事不择手段,天性里又带了一种类似赌徒般的凶愎和自负。

就在出发之前,他提出要她同车而行以做掩护,胡老太太起先不应,说给他另外安排一个机灵的信靠使女,但他坚持定要嘉芙,因孙子被他制着,胡老太太最后无可奈何,要他对天起誓,不能伤害嘉芙,且出城后要立刻放了她。

萧胤棠答应了。

方才马车快靠近城门时,他将她发髻打乱,扯散了衣襟,一只手牢牢掐住她一段腰肢,脸压在她的肩膀之上,做出和她亲热的样子。

就在马车门被打开的那一刹那,嘉芙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手劲加剧,力道大的似要将她腰肢掐断,且浑身陡然绷紧,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这是情绪极度紧张,肢体也随之变得极度兴奋的一种征兆。

嘉芙一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一出城门,便推开了还抱住自己的萧胤棠,要从他膝上起身,才站起来,他双手忽的搭上了她的双肩,嘉芙感到一重,膝窝一弯,人竟被他又压坐了回去。

萧胤棠微微低头,目光落到嘉芙那张幼嫩的吹弹可破的面上,从她一双眉眼开始,视线慢慢往下梭巡,经过她的鼻,最后落到她唇瓣上,停驻了片刻,忽微微靠过来,鼻尖凑到了她的鬓边,试探般地闻了下那缕散自她发间的馨香,喉结随之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跟着抬起一只手,似要捏抬起她的下巴。

嘉芙迅速转脸,避开了他的动作,抬手飞快地敲了敲车壁,发出两下清脆的“笃笃”之声,车窗外立刻传来张大绷的紧紧的声音:“公子有何吩咐?”

刚出城门不久,这里距离还很近。萧胤棠那只手落了个空,停在空中,微微一顿,盯了嘉芙一眼。

嘉芙便挣脱了出来,自顾扶着车壁到了靠近车门的一个角落里,背对着他,低头整理好略微凌乱的衣衫,再绾回长发,再没有回过头。

马车方才一出城门,便加快了速度,张大在旁紧紧跟随,一口气出去了十多里地,终于赶到庄子口,停下后,远远地打发走了车夫和近旁的所有人,上前压低声道:“这位公子,到了。”说着便推开了车门,往里看去,一眼看到嘉芙坐于旁,那男子斜斜靠坐在马车后座里,目光盯着她的背影,除此,并无别的异状,方松了口气。见那男子依旧不动,便又道:“公子,到了,此地已经安全,马出来前喂过,脚力也是极好的,今日至少还能行数百里的路,从这里往西,有条便道可出泉州,白天也少有人往来,请公子速速离开。”

萧胤棠唇角勾了一勾,方收回目光,自己束回头发,将衣襟掩齐,起身从嘉芙身边走过,弯腰下了马车。

张大忙将自己方才出城的坐骑奉上,见这人翻身上马,临走前,转头又回望了一眼已闭门的马车,终于朝着自己方才指点的方向策马而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道路尽头,长长吁出一口气,擦了把汗,跑回到马车前,低声安慰道:“小娘子,方才你委屈了,好在这恶贼已经走了,并无人知道……”

“张叔,我没事的,不必为我担心。”

隔着那扇马车门,传出一道低柔的声音,语气平静。

嘉芙当晚没有回城,而是宿在了田庄里。她泡在注满了热水的浴桶里,将自己整个人埋入水下,一遍遍地反复擦拭着全身的肌肤,直到最后,擦的浑身发红,被碰过的肌肤泛出血丝,在热水浸泡下变得隐隐刺痛,这才终于压下了那种发自体肤深处般的蚀骨恶寒之感。

萧胤棠人是离去了,他的那个随从刘义却还一直秘密留在甄家,将甄耀庭扣住。胡老太太把事情瞒的密不透风,全家上下,除了孟氏、嘉芙和张大,其余人对此一概不知,直到半个月后,官府清查全城无果,城门封锁结束,刘义才于深夜时分悄悄走掉,而这半个月里,甄耀庭就一直被他捆在那间工坊里,次日清早,嘉芙冲进工坊看到哥哥的时候,险些认不出他了,甄耀庭脸颊凹陷,形容憔悴,浑身散发恶臭,听到嘉芙扑上来叫他哥哥,痛哭流涕,跪在地上,不住地扇自己的耳光,第二天便病倒了,这一病,直到入了三月,身体才渐渐地好了起来。

大病过后,甄耀庭像是变了个人,再也不提随船出海,更不再和泉州城里的那帮子纨绔少年厮混,每天跟着张大早出晚归,忙忙碌碌,就像变成了个大人。

这年的开头,甄家虽遭了这样一场莫名的飞来横祸,所幸事情终于渡过,甄耀庭经此意外教训,性子也大为转变,胡老太太和孟夫人看在眼里,欣慰不已,到了三月廿三妈祖会的那天,泉州全城而出,民众唱戏放炮,纷纷到妈祖庙里祭祀祈福,整条路上,从头到尾,挤满了人。往年妈祖会都是由甄家和城里的另几个大户牵头,今年也不例外,老太太带着孟夫人和甄耀庭嘉芙兄妹,一起到了妈祖庙。

妈祖庙里人头攒动,隆重祭祀过后,老太太便亲自带着甄耀庭去拜会今日也过来了的州府里的官员,孟夫人带了嘉芙,预备去妈祖庙后专为大户女眷所设的静室里小坐,带了几个仆从,母女二人从前殿转出来,孟夫人遇到了一个平日关系不错的小官太太,被那太太拉住,一边说着话,一边笑眯眯地不住看着嘉芙。嘉芙知她应是想替自己牵线说媒,心里不快,便背过身,往边上靠了点,等着母亲把那太太打发掉,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喧嚣之声,抬眼,见那里竟冒出一阵滚滚浓烟,也不知道哪家停在港口的船起了火,接着,就听到有人高呼,说金面龙王上岸打劫了,杀人放火,正在往这边冲来,让人快跑。

泉州的许多海船在出海时虽受金面龙王的保护,但这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事儿,对方毕竟是海盗,且在官府的公文里,金面龙王罪恶滔天,不啻海上恶魔,通缉的榜文还明晃晃地张贴在各个城门口,忽然听到金面龙王上岸打劫杀人放火,无不恐惧,纷纷掉头,夺路而逃。

其实只要稍微带点脑子,也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妈祖在南洋一带被认为是保护神,金面龙王虽是海盗,但也靠海吃饭,就算他真要上岸打劫,也不至于选在今天这个日子。

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旦有人逃跑,恐慌就会迅速蔓延,谁还会去想是真是假。

妈祖庙前,一下乱成了一团,众人纷纷掉头逃跑,孟夫人被一个冲过来的人给撞了一下,险些站不稳脚,幸好被边上的刘妈给扶住了。嘉芙听到母亲焦急呼叫自己,应了一声,正要跑去和她汇合离开,转眼竟就被冲来的人流给隔开了,脚踝也不知被谁给勾了一下,打了个趔趄,还没站住脚,口鼻忽然被人从后捂住,鼻息里钻进一股甜津津的气味,想叫,叫不出声,很快,人就失去了意识。

……

嘉芙苏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手脚被缚,嘴巴堵着,人躺在一辆马车里,马车门窗封闭,光线昏暗,行进速度极快,颠簸的厉害。

她的头还昏昏沉沉的,手脚酸软,趴在那里,连动一动都没有力气。

年初的那次意外过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嘉芙再次陷入了梦魇。一睡着,就会梦到关于前世的种种,醒来心惊肉跳,平日更是不敢单独出门。

她有一种感觉,那天萧胤棠的离去,并非终结。

那一刻,或许才是这辈子梦魇的开始。

她被这样一种想法给折磨着,内心充满了仿徨和恐惧,想摆脱,却无法摆脱,更无人可以倾诉,哪怕是最疼爱自己的母亲。

终于,两个多月后的今天,她的隐忧被证明了,来的这么猝不及防。

萧胤棠。他是她唯一能想的到的会对自己下这种手的人了。

也只有他了!

马车在颠簸中前行着,嘉芙忍住那种想吐的天旋地转之感,命令自己镇定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十个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肉里,用疼痛来逼自己尽快恢复意识。

这几个月来,持续一直折磨着她的那种恐惧和焦虑,突然烟消云散了。

最坏的事情,既然无可避免已经发生了,那么现在,她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想办法,去直面就是了。

第22章

嘉芙的猜测,在当夜就得到了证实。

马车停下,上来了一个壮实的中年妇人,手里提着盏灯。虽然灯光昏暗,但一个照面,嘉芙立刻就认了出来,这妇人正是云中王府的人,姓朱,会拳脚,力气极大,打寻常一两个男人,稀松不在话下,从前因是已故王妃跟前的人,在王府下人里资历颇高。前世里,在她刚失身于萧胤棠被带回去的时候,有段时间,情绪很是不稳。那时萧胤棠已成婚,世子妃就是后来做了皇后的章凤桐,她在得知萧胤棠私藏了一个女子后,非但没有因丈夫纳人心生不悦,听闻嘉芙并不顺服,反亲自过来,苦口婆心地再三劝说,为了防备她寻短见,还让这妇人盯了嘉芙一段时间。

妇人上了马车,起先不说话,只暗暗打量了嘉芙一眼,见这少女果然生的沉鱼落雁,花颜月貌,想到出来前得过的吩咐,知道万一路上有个闪失,回去了恐怕没法交代,便决定先给这少女一个下马威,断了她逃跑的心思,于是将灯挂了,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坚硬的老核桃,放在手心,随手一捏,“喀拉”一声,核桃碎裂,摊开手沉着脸道:“上了这马车,那就要老老实实,要是不听话,当心吃苦。”说完,又换了一副笑脸,“自然了,小娘子你也莫怕,等到了你就知道,这是你天大的福分,旁人想都想不来的一件好事。我姓朱,你叫我朱嬷嬷就是了,路上就由我来伺候小娘子。”

嘉芙缩在马车角落里,一动不动。

这个妇人上来后,马车继续前行,一直到了深夜,再次停下,落脚于一间客栈,下马车前,妇人解了捆住嘉芙双脚的绳索,依旧留着手索和塞在嘴里的东西,用一件大氅将她头脸完全遮住,夹杂在一行人里挟她入内,至天明,再次出发上路。

这一行七八个人,扮成外出行路的一家主仆,挟着嘉芙马不停蹄地一路往西赶去,一开始,白天有时不走官道,专拣偏僻的颠簸小道,入夜则宿在小客栈或是道旁人家里,但半个月后,就改走官道,一路畅行无阻,入夜则入住驿舍,住的必定是最好的房,驿丞对这一行人,毕恭毕敬,服侍殷勤周到。

嘉芙心知应当已经入了云南。想来再这样走个几天,自己就要被送到位于武定府的云中王府了,但尽管如此,这个朱嬷嬷却半点也没放松警惕,虽然应嘉芙的要求,晚上不再捆住她的手脚了,却将她衣裳收走,睡觉时压在自己的枕下,天明起身了才还給她,以防止她趁着自己睡着了逃跑。

从被掳着上路,距离泉州越来越远之后,嘉芙其实也没再打算中途逃跑了。就算让她侥幸真的抓住机会逃走了,孤身一人在路上可能遇到的风险,也将是她无法预料的。

她能想到的法子,还是前世的老路。尽快找到裴右安。只有借助他,自己才有可能脱身。

她十分确定,裴右安这几年应该一直都在云南,和云中王的关系也非同一般。但她并不知道,现在这个时点,他人到底在不在这里,她也不能向这个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寸步不离跟着自己的朱嬷嬷打听,免得惹出她的疑心。

嘉芙估摸着,应该快要到武定府了,这个朱嬷嬷似乎也急着早日赶到,这天先是行路了一个整整白天,入夜又继续赶路,最后才停了下来。

根据这些天的经验,嘉芙知道应该抵达了今晚要落脚的驿舍,同行里有人进去先排定屋子,随后自己就会被朱嬷嬷从偏门直接带进去。

朱嬷嬷早已饥肠辘辘,又不想吃车上带着的干粮,见进去的侍卫还没出来,等的不耐烦,爬起来推开车窗,探头出去张望,正好见人出来了,便问:“怎么回事?”

那侍卫道:“里头只有一个单院,已给人留了,只是人还没到,我便叫驿丞先给我们,他却不应!”

“是谁?”

侍卫附耳过来,低声道了一句。

朱嬷嬷一愣。

驿丞方才看了路牌,知这一行人来自云中王府,瞧着虽像是办事的,但既是王府出来的,又怎敢怠慢,亲自跟了出来,跑到近前躬身赔笑道:“这位奶奶,就是借小人天大的胆,也不敢不敬奶奶,只是实在不巧,那个单院已留给裴爷了,我这里另还有一间上房,连左右厢房,旁边没有屋子,除了不带院,其余无不上上,也极清静,正适合你们一行,我这就带几位进去歇脚如何?”

从进入云南后,这几天一路过来,驿舍里住的屋,都是最好的,便是已经有官员入住,得知王府有人来了,也无不让出。

朱嬷嬷心里有点不快,但这趟出来,并不适宜大动声势,且也不敢强行占用了那人的房,加上腹中饥饿,皱眉道:“罢了,就这样吧,快些去安排,上热菜热饭!”

驿丞松了口气,躬身答应,正要安排,被朱嬷嬷又叫住,压低声道:“我们明日一早便走,不许在那姓裴的面前提及我这一行人!”

驿丞有点不明就里,但连声答应,转身跑了进去。

朱嬷嬷转头,将大披风递了过来,对嘉芙道:“下去了。”

嘉芙接了过来,默默地罩在了头脸上,一言不发,心却陡然间跳的厉害,一双手也在微微发抖,以致于领口衣带系了几次,都没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