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才听的清清楚楚,驿丞提到了“裴爷”。据她所知,在云中王的势力范围内,除了裴右安,并没有第二个姓裴的人能让这个跋扈的王府朱嬷嬷也有所忌惮。

要是没有猜错,十有八九,这个“裴爷”,应该就是裴右安了。

这一路上,她曾想过无数次,到了后,该怎么想办法尽快把自己的消息递给裴右安,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还没到达王府所在的武定府,此刻竟就先在这里听到了裴右安的消息。

更重要的是,今晚还会和他落脚在同一间驿舍里!

朱嬷嬷在旁等着,见她半晌还没系好衣带,盯了一眼。

嘉芙怕被她瞧出端倪,极力稳住心神,终于穿戴完毕,低声道:“我好了。”

朱嬷嬷端详着她,将她戴着的软帽朝前又拉了拉,遮住大半的头脸,这才推开车门,自己先下去,又扶嘉芙下来。

夜很深了,驿舍大门前亮着两只灯笼,上头显着“澂江府”几个大字,起了夜风,灯笼晃来晃去,在地上投出一团昏黄的光晕。

嘉芙腿脚发虚,刚下马车,站了一站,才稳住身子,被朱嬷嬷催促着,正要抬脚前行,就在这时,夜色下的驿道上,出现了一行四五骑的身影,那几人朝这边疾驰而来,卷出一阵清晰的马蹄声,很快,纵马到了近前,速度减缓,几团黑色影子从马车旁穿过,停在了近旁,距离嘉芙不过十来步路的距离,中间前头那男子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将马缰递给了随从,朝前走去,行到大门口时,灯笼照出了他半张侧脸的轮廓,虽光线黯淡,但嘉芙依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裴右安!

朱嬷嬷也认出了人,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不愿被他看到自己一行人,立刻拖着嘉芙闪身后退,借着马车遮挡住了自己。

就在看到裴右安的一刹那,嘉芙全身血液骤然沸腾,心跳的不能自己,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转头正要高声呼他,却被朱嬷嬷一把捏住了嘴,狠狠地拽了回来,妇人目露凶光,将她一双胳膊反拗,嘉芙痛的倒抽了一口冷气,整个人无法动弹。

妇人凑到了她的耳畔,压低声叱道:“你想干什么?”

嘉芙一凛。

就算她继续挣扎,发出的动静吸引了不远处裴右安的注意力,这个朱嬷嬷也绝对不会让她再有机会开口了,更不可能会让裴右安看到她的。

嘉芙停止了挣扎。

裴右安已经走到门口了,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见一辆普通制式的马车静静停在路边,黑魆魆的一团影子。

“裴爷,您到了?”

驿丞看到了他,急忙从里面迎了出来。

裴右安朝驿丞微微颔首,转头又看了一眼身后,终于还是迈步,朝里走了进去。

朱嬷嬷只知这女子来自泉州,是一家商户的女儿,做梦也想不到嘉芙和裴右安认识,两人还是那样的关系,但对嘉芙方才的举动极其不满,带她入房后,饭也顾不得吃,神色阴沉地盯着她:“你方才到底想干什么?我见你是想叫住那人?你和那人认识?”

他们的距离已经那么近了,但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走了过去。

错失了最好的一个机会,嘉芙整个人陷入了巨大的沮丧里,但这还没完,要是无法打消掉这个妇人的疑虑,过了今夜,等他走了,而她被送到了萧胤棠的手里,下次想再找机会把自己的消息递到他的面前,便不知会是何时了。

嘉芙泣道:“他是我的哥哥!我原本有两个哥哥的,有一个小时候走丢了,方才一看到那人,我就认了出来!绝对不会错的,他就是我那个小时候走失了的哥哥!嬷嬷,你说的那个地方再好,我也不想去!求求你了,我只想回家!求你行行好,带我去见我的哥哥!我想让哥哥送我回泉州!”

她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间汩汩而下。

朱嬷嬷方才本已起了疑心,听完嗤之以鼻,心道这女孩儿年纪毕竟还小,从前想来一直养在深闺,也不知怎的就入了世子的眼,遇到了这样的事,这一路过来,想必也是吓傻了,看到随便什么人竟就敢认成是自己的哥哥。那裴右安什么时候竟成了泉州一个商户人家里的儿子?便冷笑道:“小娘子,这一路过来,我待你已经很是周到了,好话也都和你说尽,我劝你不要再胡思乱想。再两日就到了。我告诉你,这里是云南,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你若再敢给我惹事,当心没好果子吃!”

嘉芙缩在床边,抱膝只是不住地饮泣,这妇人打消了疑虑,因腹中饥饿,也就不管她了,自己先去吃饭,半饱时,斜眼看了嘉芙一眼,见她渐渐停止哭泣,坐在那里发呆,便呼她过来吃饭。

嘉芙慢慢走了过去,妇人看了她一眼,见她两只眼皮子哭的红肿,灯下看起来,倒更添了几分我见犹怜之色,想这女子日后若得了世子的宠爱,自己此刻倒也不好太过得罪于她,便破天荒地亲手打了一碗饭,推到嘉芙面前,笑眯眯地道:“咱们已经到了澂江府,再走两日,就到了地方,到了你就知道,我先前和你说的那话,没半分骗你。你这福气,世上多少女子,盼都盼不来的。”

嘉芙心里冷笑,口中却问:“敢问嬷嬷,那你们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朱嬷嬷道:“到了就知道,你莫问。”

嘉芙不再开口,只低头默默吃了饭,妇人叫人入内收拾了,又命人送来水,胡乱洗了洗,便出去吩咐侍卫轮班值守,嘉芙人在屋里,听见她的声音隐隐了传来:“……过两日就到了,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要是临最后出了岔子,谁都担不起那责!”

白天赶路也是乏累,这妇人安排妥了事情,此刻也想早些躺下歇息,回房后,叫嘉芙脱的只剩小衣,将衣裳拿来压在自己的枕下,命嘉芙躺下,自己也熄灯,睡在了她的外面。

夜深了,驿舍里终于安静了下来,一道惨白的月光,从窗棂里照了进来。

朱嬷嬷睡的渐死,发出阵阵如雷的鼾声。嘉芙慢慢地睁开眼睛,偏过头,望着躺在自己外侧的这妇人的模糊身影,心里的那个念头,越发的强烈。

澂江府的这间驿舍,从前她曾跟随萧胤棠入住过数次,知道裴右安今晚入住的那间单院的所在,刚才进来时,曾特意留心记下了路,距离自己住的这地方很近,只要出去了,穿过一道长廊,就是他的住所。

这样的一个机会,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错过,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哪怕最后不成功,最坏的结局,也不过就是被这个姓朱的妇人抓回来看的更紧而已。

嘉芙不再犹豫,悄悄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绕过那酣睡妇人的脚,下了床,蹑手蹑脚地来到桌前,摸到桌上的油灯,拿了火折子,回到床尾,屏住呼吸,将灯里的清油慢慢地倒在了帐子上,倒完了,点亮火折子,凑向了帐子。

火苗点了起来,迅速地上蹿,很快,半边帐子就烧了起来,跟着又烧着了床架,火势毕毕剥剥地蔓延,烟雾也渐渐浓烈,那朱嬷嬷睡的极死,亦或许是被熏晕了,依旧躺着,没有醒来。

嘉芙捂住口鼻,忍住呛人的浓烟,一直忍到火势起来了,这才往身上胡乱裹了刚才抓来的那件披风,跑到门口,打开门,才出去,迎面遇到闻声而来的守夜侍卫,嘉芙指着身后道:“屋里着火了!嬷嬷还在床上睡着!快去看看!”

侍卫冲到门口,果然,见浓烟外冒,一片火光,吃了一惊,抬脚便奔了进去,嘉芙立刻转身,朝外冲去,才冲到那道廊前,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追赶的脚步声,另个值夜侍卫发现了她,追了上来。

嘉芙没有回头,用尽全力,朝着长廊对面的那个院落狂奔而去,心里不断地企盼着,裴右安就在里面,他就在里面,他一定会自己开门。

但她终究还是没能跑到那扇院门之前。

勘勘只剩最后一小段路了,那侍卫一个跨步追了上来,堵住了她的去路,接着,身后又传来了一阵伴随着剧烈咳嗽的咒骂声。

朱嬷嬷也追了上来。

“大表哥!救阿芙!”

嘉芙冲着前头院子的方向,用尽全力,喊了一声。

“把这个小贱人的嘴巴堵上,快弄回去!”

朱嬷嬷眉发皆被火给燎的焦黑,衣衫不整地追了上来,一边咳嗽,一边冲那侍卫喝道。

这侍卫虽同行了半个多月,也知道马车里载着的是个女孩儿,却从没看过嘉芙的模样,冷不防这样打了个照面,一呆,迟疑了下,朝嘉芙伸过来手,嘉芙尖叫了一声,拔下脚上那只还没跑丢的鞋,朝他面门摔了过去,挡了一挡,转身便死死地抱住身侧的一道栏杆,再次喊了一声:“大表哥——”

侍卫手里捏着嘉芙丢来的那只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朱嬷嬷气急败坏,自己追了上来,一把捂住她的嘴,对看呆了的侍卫喝道:“还不快来!”

侍卫回过了神儿,急忙上来,就在这时,走廊尽头那座院落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放开她。”

一个声音随之说道。

短短的一句话,三字而已,但在嘉芙听来,却宛如天籁之音。

她还没看清那个人,却已认出了这道声音。

这是裴右安的声音。

他终于还是出来了!

嘉芙鼻头一酸,张嘴狠狠咬了一口朱嬷嬷的手,朱嬷嬷痛叫一声,甩开了她。嘉芙立刻松开栏杆,转身朝着前方月光下的那道人影就狂奔而去,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伸臂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身,再也不放。

“大表哥!救我……”

她呜咽着,仰起脸,睁大一双含泪的眼睛,望着低头看向自己的裴右安。

裴右安被她撞的晃了一晃,还没回过神儿,便感到一具绵若无骨的身子紧紧地贴着自己,腰身更是被她抱的紧紧,浑身不由地一僵,双手便定在了两旁没法动弹,迟疑了下,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柔声道:“莫怕。你先放开我。有事慢慢说。”

第23章

或许是和幼年病弱有关,亦或许是心虑所致,随着年龄渐长,裴右安的睡眠越发浅少。今日白天虽因行路风尘仆仆,但时至深夜,方才他却依旧没有睡意,辗转难眠,索性起身,一盏清灯,一卷旧书,四下寂寂之时,突然间从隔墙传来了一道“救阿芙”的呼叫之声,声虽隐隐,灯下却静水破裂,他的脑海里,立刻浮现了一段似是模糊,又极清晰的身影。

他辨的清清楚楚,这呼救就是甄家那个表妹所发。但实在难以置信,她怎会突然现身在此,隔墙如此呼叫自己?待循声开门而出,怎么也不会想到,看到的竟是这样的一幕。更叫他没有防备的是,她竟就这么冲了过来,抱住了他。

裴右安清楚地感觉怀里那具身子在微微颤抖,说完了那话,见她恍若未闻,依旧那样死死地抱着自己,显然极是惊恐。

怀中忽然多了一具温香软玉,这种感觉……叫他很是不自在,心跳有些失常,呼吸不畅,双手更是无处可放,但见她如此惊恐,又不忍就这样将她强行推开,犹豫了下,只好暂时由她,改而抬眼,望向对面那王府婆子,道:“她是我的表妹,一向居于泉州。谁借你的胆,竟干起了人贩的勾当,将她捋到了这里?”

他待人一向温和,喜怒亦不形于色,但此刻,投来的两道目光锐利如电,声音不高,却隐含厉色,显然动了怒了。

朱嬷嬷出来前,曾被嘱不可泄露此行消息,所以先前在门口遇到了裴右安,怕被他看到,立刻藏了起来,实在是没有想到,裴右安虽不是这甄家女孩儿的亲哥哥,但两人竟真的是表兄妹。自己千年道行,栽在了小鬼手里,这女孩儿看着老老实实,柔弱胆小,方才不但放火险些烧死自己,还生生把裴右安给喊了出来。

此刻再想起她先前在门口看到裴右安的反应,这妇人终于明白了,自己彻底是被耍了。

朱嬷嬷又是怒,又有些慌张,勉强定下心神,往前靠的近了些,陪着笑脸道:“裴爷误会了,我怎敢做这种勾当?我也实在不知,她是裴爷你的表妹,方才她放火烧屋,险些把我也烧死在里头,裴爷你也看到的,我是怕她又扰了旁人,追了出来,才心急了些,若有得罪,还请海涵。其实也没大事,只是贵人有请小娘子而已,绝无半点不利,裴爷放心就是,烦请将小娘子交给我。”

“哪个贵人?”裴右安冷冷问。

朱嬷嬷张了张嘴,又闭了回去,见那甄家女孩儿抱住裴右安,不住地朝他摇头,心知这事彻底办砸了。

世子之名,是万万不能提的,但不说,这个裴右安又怎么可能放人给她?要不回人,她又怎么交待?

“裴爷!你这里可有事?”

走廊的领头,传来了驿丞的声音。

方才那一阵乱,将这驿丞也引了过来,见到王府那几人住的上房方向起了火光,大惊,急忙呼人扑火,所幸这屋子和别屋并不相连,发现的也早,火势才没有蔓延开来,一扑完火,匆匆便赶来这里,影影绰绰,看到有个女子紧紧依在裴右安的身前,王府那妇人也在,两边似乎起了冲突,情状诡异,驿丞猜测中间应有隐情,又牵涉王府,不是自己惹的起的,故不敢靠近,只隔着长廊喊了一声。

朱嬷嬷回头,见长廊那头聚来了不少的人,应当都是被方才那阵动静给给引过来的,脸色有些难看。

事情办砸了,要是再泄露出去,那就真就没法交代了。

“我这里无事!也不早了,叫弟兄们各自都去歇了吧!”

裴右安提声,应了一句。

很快,走廊那头恢复了安静。

朱嬷嬷定了定心神,道:“裴爷,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也知道,我是奉命行事的,还请勿要为难……”

“表妹便如我的亲妹。你回去告诉那个贵人,人我带走了,有事来找我,我在武定府等着。”

裴右安打断了她的话,随即低头,将嘉芙那双还环着自己腰身的手臂轻轻拿下,道:“没事了,随我进来吧。”

朱嬷嬷看着他带着那甄家女孩儿转身入了院门,随着院门关闭,两人身影也随之消失,摸了摸自己被火燎的生疼的一张脸,咬了咬牙,转身疾步而去。

……

嘉芙蓬头散发,脸上沾了几道烟灰,双手拽着那件用来蔽体的披风,但即便这样,还是遮不住露在外的两段雪白小腿和一双赤裸玉足,脚趾圆润可爱,此刻却仿佛羞于见人,紧紧地蜷在一起,狼狈之余,带了几分娇憨,又似隐有香艳。

原本清寂的一间屋子,因为多了一个这样的少女,一下便活色生香了起来。

裴右安挪开了目光,声音有点发干:“你可还有衣裳在那边?我叫人先替你取来。”

虽已脱险,嘉芙却还是惊魂未定,忽听他问衣服,顿时又觉冷风嗖嗖地从披风下往上钻,羞耻无比,双腿闭得紧紧,哭丧着脸道:“那妇人为了不叫我逃跑,晚上把我衣服都收走了,刚才一把火,应是全烧坏了……”

裴右安顿了一顿,过去取了一件自己的厚重外衣,放在边上,并没说什么,只背过了身。

嘉芙会意,忍下心里的羞耻之感,走过去拿了他的衣裳,脱去身上那件不够长的披风,将他衣裳套在外面,掩紧衣襟,系好衣带,虽松松垮垮,好歹总算遮住她的脚了。

她小声道:“我好了。”

裴右安这才转身,视线再次扫了她一眼,随即示意她坐下。

嘉芙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已经恢复成了一贯的严肃,乖乖地坐了过去,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腿上,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他问。

嘉芙就从萧胤棠挟持自己出城起,直到那天在妈祖庙外发生的意外,全部讲述了一遍。她讲的时候,裴右安就听着,始终没有插一句话,直到嘉芙讲完,他依旧一语不发,只是转过身,慢慢地走到窗前,对着窗外,似乎出起了神。

嘉芙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渐渐有些不安起来。

因为前世他对自己的帮助,让她理所当然地相信他现在也会帮自己。

确实,他刚才如她所想的那样出手了,令自己终于顺利脱身。但这事显然还没完,基于他的立场,这应该也是一件会令他感到十分为难的事情。

嘉芙咬了咬唇,慢慢地站了起来,轻声道:“大表哥,是不是我叫你为难了?”

裴右安转过身,看了她一眼,见她睁大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朝她微微一笑,道:“无妨。你不必害怕,一切有我。”

“我保证平安送你回家,往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用加重的语气,又说了一句。

第24章

隔两日,裴右安带着嘉芙入了武定城,将她安置在自己的住处后,换了身衣裳,去往王府。

云中王萧列独自在书房里,站在一张悬于墙上的硕大地图之前,已经站了有些时候,背影一动不动。

这张地图,平日被秘密卷藏在墙后,阅时展开,萧列听门外传报,说裴右安求见,也没将地图藏起,只拉了幕布,便命人传见。

裴右安快步入内,向萧列见礼。

萧列早已年过四旬,但容貌依旧仪伟,年轻之时的英俊,可见一斑,打量了下他,目光欣喜之色,笑道:“回来了就好。你这趟出去,一晃数月,我甚是挂念。怎样,你祖母身体可好?一切可都顺利?”

说起裴右安和云中王萧列的渊源,还要回溯到多年之前,当时少年裴右安离开京城之后,便回了他父亲卫国公生前曾戍守的关外,曾经光风霁月的大公子如同变了个人,终日沉默寡言,每战必以敢死骑兵的身份冲在最前,一次受伤失踪,于冰天雪地中濒死之时,被云中王找到,将他秘密带去云南,或许裴右安命不该绝,经过悉心照料,最后竟转危为安,活了下来,云中王对裴右安从此也就有了救命之恩,此后少帝失踪,顺安王当政,那几年间,西南边境时不太平,冲突不断,裴右安慢慢便留了下来,助萧列安定西南,他处事公允,法度严明,又能因地制宜因人而异,多次巧妙转圜,化解夷族矛盾,西南各族对他十分敬服,有事非他莫属,萧列对他更是器重,凡遇疑难军政之事,往往问策于他。去年底,裴右安因思念祖母,向萧列告假过后,回往多年未曾踏足的京城,一去数月,现在才回。萧列对裴老夫人也极敬重,见裴右安终于回来,心里欢喜,便问了几声。

裴右安道:“虽多年未见,所幸祖母一切安好。”

萧列叹息:“我幼年丧母,难免有憾,小时还在京中之时,有幸得过老夫人的垂爱,至今感念在心,可惜我如今诸多羁绊,不得自由之身,否则也该亲自过去,为她老人家贺寿道安。”

“右安代祖母谢过王爷。”

两人又叙了几句闲话,萧列神色转为凝重,负手在书房里踱步片刻,忽转头,望向裴右安,道:“如今顺安王鸠占鹊巢,对我又磨刀霍霍,右安,你也知道的,这些年我一直在寻访少帝的下落,若少帝在世,我必复拥他归位,可惜一直无所获,少帝生死未明。我知你对他也是放不下的,你可有新的消息?”

他的语气十分诚恳,裴右安神色不动,只道:“不瞒王爷,趁着这次出了云南,见过祖母后,我也特意去往可能有少帝下落的泉州一带暗中查访过,遇锦衣卫与金面龙王起了冲突,可惜并没得到少帝的消息,因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只能无功而返。”

萧列微微皱眉:“这个金面龙王,到底什么来头?为何会与锦衣卫冲突?”

“我亦不十分清楚,但从金面龙王行事来看,似与顺安王作对,顺安王要除去他,也是理所当然。”

萧列沉吟片刻,点头:“罢了,所谓事在人为,但也要看老天给不给那几分运气了。你刚回来,想必辛苦,这几天好好休息,哪里也不要去了,自己身体最是要紧,要多加照顾。”

裴右安微微笑道:“多些王爷关爱,右安记住了。”

萧列注视了他片刻,颔首道:“去吧,记住,有事尽管来找我。你也知道,我与你父亲当年有发小之谊,我一向将你视若子侄,往后我这里,需要你的地方还很多。”

“王爷当年于我有救命之恩,这些年蒙王爷不弃,能为王爷分忧,是右安之幸。”

裴右安向萧列恭敬地行礼,“右安先告退了。”

他转身,快出书房时,萧列忽将他叫住,又道:“右安,你二十有三吧?胤棠比你小,虽也未成亲,但早有婚约,只等章家女儿过孝期便可成婚,你也该成个家了,身边好有人照料。你可有了心仪之人?若有,我替你操办,若无,我可为你留意。”

“多谢王爷。身还未立,何以成家,右安尚无心于此事,不敢有劳王爷。”

萧列目送他离开,唇边笑意渐渐消失,踱步到窗前,双手负后,目光眺向北方,出神了许久,忽喃喃叹了一声:“阿璟,你看到了吗,一晃眼,我鬓生白发,他都这么大了……”

……

裴右安出了云中王的书房,往王府大门走去。

萧胤棠站在路边一道亭阶之上,阳光照在他身上所穿的世子爵服的金丝绣线之上,一片绚烂。

裴右安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前,朝萧胤棠微微颔首,叫了一声“世子”,萧胤棠面露笑容,走来道:“听说你回了,咱们也有些时候没见面了,我正想去寻你,没想到你自己来了,怎样,一路可都顺利?”

裴右安笑道:“有劳世子挂心,还算顺当。”

萧胤棠亦笑:“顺当就好。不瞒你说,前些时候我也出去了一趟,虽无功而返,但也略有收获……你莫笑话,是在我遇险之时,得了一女子的相助,我对那女子,可谓一见倾心。”

裴右安一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好事,我为何笑话?恭喜世子了。”

萧胤棠似笑非笑,盯着裴右安:“那个女子半道被人夺走了。夺我所爱之人,恰又是我的一位友人。我实在是为难,右安,你有多智之名,倘若是你,你会如何处置?”

裴右安注视着萧胤棠,道:“世子既问了我,那我就直言了。不瞒世子,前两日我路过澂江府,夜间投宿驿舍,倒确实做了一件半道夺人所爱的事。那女子是我的表妹,泉州人氏,清白好人家的一个女儿,机缘巧合之下,被贵人相中了,这原本是她的福分,为妻,大福,为妾,也不算太过委屈,偏偏那贵人舍媒聘之礼,竟派人直接将她从泉州掳来云南。礼记云,聘为妻,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恕我直言,若那贵人得逞,我表妹恐怕连这妾也不如。是可忍孰不可忍。贵人打算将我表妹置于何地?可曾想过,自己逞了一时快意,她家人不知爱女消息,又该当如何焦虑?故我大煞风景,坏人好事。我也请教世子一句,我如此截人,该是不该?”

萧胤棠脸色渐渐阴沉。

裴右安微微一笑:“那夜我曾对那刁奴讲,表妹如我亲妹,这是我的肺腑之言。世子设身处地,倘若有人如此对待世子之妹,世子难道无动于衷?我裴右安愿意成人之美,但绝不容旁人如此亵渎我这个表妹,哪怕那人身份再贵,地位再高。世子以为如何?”

萧胤棠不语。

裴右安向他拱了拱手:“我先告退。”

“右安留步!”萧胤棠忽道,快步追了上来。

裴右安停下脚步。

萧胤棠在道旁来回踱了片刻,道:“听了右安你这一番话,我犹如醍醐灌顶,极是后悔。我想你也知道了,将你甄家表妹从泉州接到这里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先前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委屈了她。你也知道,我身份受限,不能出云南一步。她却居于泉州,一西一东,且我和她相会之时,正好又逢泉州生乱,这种时候,我怎能派人登门表明身份前去说亲?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延缓些时日,但你也知道,我父王受朝廷猜忌由来已久,我若等待,不知还要等到何年何月,甄家又怎会将女儿长留在家?思前想后,实在是对她倾慕至极,这才用了非常手段。怪我太过心急了。你方才的责备,句句在理!是我有错在先,盼得宽宥。”

裴右安注视着他,神色终于放缓,道:“世子知先前所为不当便好。既如此,我便择日将她送回泉州。望世子勿再扰她安宁。”

“不可!”萧胤棠立刻道。

“至少现在不行。”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裴右安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