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天禧朝的董承昴董将军!”

“你何以如此断定?”

“大人所有不知,卑职当年曾在董将军麾下做过游击,后董将军获罪,不知所踪,卑职几经辗转,到了泉州,此次和那金面龙王终于碰头,虽远远只一个照面,见此人果真如传言那样,脸覆面具,但卑职却总觉哪里见过,且观他旗令帜号,亦似曾相识,故有此大胆推测。倘若这龙王真是当年的董将军,本就是个汉子,蒙冤在先,加上此次立功,若他投向朝廷,当今万岁想也会纳用。”

裴右安注视着李总兵:“这事你可曾告过旁人?”

“此事全系卑职猜测,未必是真,故未敢告知旁人,因知大人乃天子近臣,才斗胆相告,请大人斟酌决定。”

裴右安沉吟了片刻,点头道:“你为人忠良,行事谨慎,本官会替你在皇上面前加以举荐。此事本官会多加留意,你这里,不可再向旁人透漏。”

李总兵得如此嘉褒,喜出望外,又感激万分,再次扑地叩谢,起身后,遵命退出。

……

嘉芙和母亲哥哥一道回家,先去看了祖母,过后检点财物,报上来说,烧了仓库,损了一条满载货物的大船,损失惨重,且经此一事,朝廷必定很快就会再次下令海禁,一旦实行,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复通船,像甄家这样以船队走海的商户,必元气大伤,如被断命脉。

但这些都是身外之事了,所幸船上绝大多数人都平安归来。当晚,甄家在堂前设饭,安抚那些受惊的随船之人,给伤者和不幸死者的家属发放抚恤,内宅之中,也单独设了家宴,裴右安推了高大人的宴请,回到甄家用饭,当晚,孟氏替女儿女婿收拾好屋子,两人住下,次日,裴右安便出去了,在高大人和李总兵的随同之下,察看海防,增减防兵,督促各地联合调兵,围剿粤地盗首,忙忙碌碌,早出晚归,终于这日,传来了消息,说已为患粤闽多年的盗首被捉,斩首枭示,泉州民众闻讯,无不奔走相告,到裴右安回城那日,满城欢庆,民众争相出街,争睹传闻中的裴相风采,又有大小官员和本地绅士,依次排设庆贺筵席,送来的请帖,几将甄家帖盒装满。

当天晚上,裴右安陪着嘉芙,从祖母胡氏房中探病出来,回了两人屋里,他换了身衣裳,说自己还有一事,今夜可能回不来了,让她不必再等自己,早些歇了。

嘉芙死死抱着他胳膊不放,撅嘴道:“什么事这么放不开,非得连夜出门,还一去一夜?莫不是那些人又铺排花宴,请来什么彤云十艳,叫你灯下赏美,赏鉴品评?”

那些宴请,被裴右安以服丧为由,一概推拒了,嘉芙自然知道,只是见他来了之后,今日好容易才得了空闲,晚上便又要出去了。和他也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她感觉的到,他今夜似乎怀了点心事,和先前忙的那些事情不同,听口气,还要出去一夜,又心疼,又有些不快,知他一向疼宠自己,怎么闹他也不会真的生气,索性就和他发了个小脾气。

裴右安笑了,捏了捏她撅的像朵牵牛花的小嘴,随即抱住了人,低声安慰,哄了片刻,嘉芙终于松开了他的胳膊,却改而抱住腰身,仰脸望他,郑重地道:“大表哥,我知道你应当有事,我也知我没用,不能助力于你。但是我想叫你知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就算我帮不上忙,我也希望你不要什么都瞒着我。我真的不是小孩子,我是你的妻。”

裴右安俯视她,两人四目相望了片刻,他柔声道:“我明日就回,你早些睡吧。”

嘉芙压下心中的失望,慢慢松开胳膊,微笑道:“我知道了,那你自己小心,我等你回来。”

裴右安抬手托住她脑袋,低头轻轻亲了下她的前额,转身出去。

他的肩上,到底还有多少的重担?而在他的心里,到底又还独自负了多少的秘密?

嘉芙目送他的背影出门,心中慢慢地涌出一丝沮丧,又猜测他今夜到底何事,竟不能和自己说,坐在那里发呆之时,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近,抬眼,见裴右安竟又回来了。

“走吧,我带你同去。”

裴右安朝她微微一笑,道。

第73章

嘉芙换了男子衣裳,束发于顶,收拾完了,跑出来停在他的面前,转了一圈:“大表哥,这样可好?”

裴右安正靠在梳妆几前,招手示意她来,转身,从钗匣里取了支自己的男子发簪,替她插入髻中,端详了下,一笑,昏淡月影之下,她便成了他随身的一个小侍。

门外停了辆马车,杨云青衣小帽,驱马等待。裴右安未带别的随从,轻提嘉芙上了马车,自己跟着坐入,出了南城门,行至海边卫所近旁的一处刺桐林畔,李总兵领了手下几名参将,正骑马等在那里。

文官出行,喜坐车轿,既显身份,也更舒适,裴右安虽也带兵行军,前些时日,将为患粤闽多年的通海大盗也绳之以法,但在李总兵的眼中,金殿传胪,少年卿相,他依然是文官典范,故见他坐车而至,丝毫无讶,见他到了,忙上前迎接。

裴右安下车,改骑马,被一行人簇拥着离去,留杨云抱着马鞭,靠坐车前,恍若昏昏欲睡,等着主人归来。

月华青白,水幕般洒落于刺桐林上,树影筛出斑驳月影,将马车笼罩其间。

方才在路上,裴右安对嘉芙说,今晚他要和李总兵等人先夜巡海防,叫她留在车里等他。

嘉芙便坐在树影昏暗的车里,侧耳听着不远之外的阵阵涛声,静静等待。

月影渐渐升高,亥时中刻,嘉芙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马蹄之声,裴右安回来了。

李总兵家室不在泉州,今夜留于卫所,连夜草拟海防要疏,要亲送裴右安返城,裴右安辞,叫他留步。

李总兵和他处了这半个月,知这位年轻的大人,虽身居高位,权略谋断,却厉行督察,事必躬亲,又俭朴勤敏,并不喜官场上通行无阻的那套繁文缛节,故不敢强送,领人远远停于原地,目送他登上马车,马车出了刺桐林,朝着城门方向而去,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这才叫人各自散去,自己匆匆入了卫所。

嘉芙一只小手,被身畔男子牵着,屏住呼吸,立于参天挺拔的刺桐丛后。两人身影被茂盛树冠投下的阴影遮挡。待马车离去,总兵一众人也渐渐散去,她仰脸看向他。

他稍低头,树影在他头顶投下了魅暗的夜影。

“我去见个故人。”

他紧了紧握住她的手,低低地道了一声,随即带她,转过身了。

嘉芙心跳倏然加快,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压住那种仿佛就要随他踏上历险之途的激动紧张之感,抬脚跟了上去。

她被他牵着,无声地穿过这片刺桐林,踏入一片被月光照的雪白的乱石海滩,最后转到了一处荒僻的海坳之中。

礁岩之畔,停了一条渔舢,船体随了轻缓拍岸的水波,慢慢荡漾。

裴右安抱起了嘉芙,蹚过海水没及大腿的浅滩,来到了那条舢板之旁,将嘉芙放坐了进去,自己也上了船。

他以桨抵礁,推舢板出坳之后,坐到船尾,操起双桨,划桨而出。

这辰刻,海潮正慢慢退去,带着海面一叶扁舟,分波拂浪,朝前而去。

今夜浪平无风,银月倒映在的远处的漆黑海面之上,月光点点跳跃,船行其上,宛若漂于一块坠了粼粼星辰的墨曜宝石之上。

嘉芙坐在船首,和裴右安相对,时而看他不疾不徐泛桨带舟,相视一笑;时而弯腰探身出去,伸手入海,任清凉海水从指间流淌而过;又或迎着海风,极目远眺,但见星夜入水,满船清梦,忍不住便忽发奇想,想不管这月光下的同舟男子,他将要把自己带往何方,只愿此时此刻,蓬莱不老,伴君共济。

舢板顺流出海,渐渐靠近一个落潮出水,涨潮隐没的小礁岩岛,船首轻轻触岸,裴右安下船,固住缆绳,带嘉芙上了湿漉漉的石岸,站定,环顾一圈,随即取了只鸣笛,吹出一声海鸟仿音,远处一块礁石之后,便现出一个男子的身影。

那人奔到近前,嘉芙望着,月光之下,见是个身材高大满面胡须的中年男子,唤了声“长公子”,朝着裴右安便要下跪。

裴右安一个箭步,将他一把托起。

中年男子显得有些激动:“长公子,许久没有收到你的消息了,末将前日得知消息,实在迫不及待,好容易等到今夜,乃是照了长公子的吩咐,悄悄独自来此。长公子放心,就连小公子,末将也没让他知晓……”

他看向立于裴右安身后的嘉芙,顿了一顿,目露惑色,转向裴右安:“长公子,这位是……”

裴右安望向嘉芙,眸底柔色:“她便是泉州甄家的那个女孩儿,如今是我内人,我和她成婚,也一年有余了。董叔你不是外人,这回又救了她的哥哥,故我带她同来,好叫她亲自向董叔你道声谢。”

中年男子方才便留意了下随裴右安同来的小侍,月影之下,见这小侍面颜若玉,男生女貌,心中有些奇怪,不解裴右安为何带如此一人同行,完全没想到她的身份。

他再看向嘉芙,认出她果是女子,忍不住“啊”了一声:“她便是当年救了……”

他猝然停住。

裴右安微笑,点了点头,示意嘉芙过来:“芙儿,这位便是金面龙王,我叫他董叔。你哥哥他们这回能安然返港,全仗董叔出手。”

来的路上,嘉芙想,裴右安口中的“故人”,到底会是何人,怎么也没想到,见到的,竟是哥哥的救命恩人,那个大名鼎鼎的海上龙王。

裴右安虽没多说,但嘉芙方才便瞧了出来,这中年男子自称末将,称裴右安为长公子,对他的态度又如此恭敬,不难推断,从前应是国公旧部,更何况,他此次还救了自己的哥哥。

嘉芙肃然起敬,向他屈身,福了一福:“多谢董叔!那日我哥哥他们归来,乡民们便都纷纷称颂龙王功德。我代我祖母、母亲,还有这回有幸仰仗董叔庇佑才得以返家的数百乡人,谢过董叔救命大恩!”

董承昴急忙避到一边,摆手道:“夫人折煞末将了,剿倭本就是末将分内之责,何须如此多礼?”

裴右安脱了外衣,铺在地上的一块平坦岩石之上,扶着嘉芙坐了下去,蹲到她面前,和她平视,靠过来低声道:“我与董叔还有几句话要讲,你坐这里等着,我就在一旁,有事唤我。”

嘉芙点头。

裴右安习惯般地摸了摸她脑袋,这才起身,和董承昴走到离嘉芙数十步外的一块礁岩之侧,停了下来。

董承昴犹面带唏嘘:“长公子,末将实在没想到,从前救了小公子的那个甄家女儿,如今竟成了长公子的夫人。实是天作之合,好极!”

裴右安回头,看了眼静静坐在月光下的那只娇小身影,一笑:“方才内子虽已谢过董叔,我也还要再谢一番。董叔你忠肝义胆,这些年不但护着彧儿,无怨无悔,且身在草莽,犹不忘佑民,此次为泉州平海两地民众驱逐倭寇,义行壮举,叫我等高居庙堂之辈,惭愧不已。”说着向他深深一拜。

董承昴忙还礼:“长公子何出此言!官军出动不力,我辈但凡胸中还有半点血性,便不会坐视倭寇血洗我沿海民众,此为我分内之事!末将只是有些担忧,此次事发突然,动静有些大,有违长公子当初要我韬光晦迹的初衷,怕万一引发朝廷注目,末将生死倒是无妨,唯恐牵出了小公子。”

裴右安沉吟。

董承昴神色微微一变:“长公子,莫非真的走漏了消息?”

裴右安道:“董叔稍安。此次确实有些不巧,引发了泉州卫总兵对你身份的猜测,但问题不大,我已压下,小公子之事,应当也未走漏出去。”

董承昴这才吁了口气,面露微微愧色:“末将行事,还是有欠考虑,险些惹出大祸,多谢长公子提点,回去后末将会加倍谨慎。”

裴右安道:“你心怀民众,何来错处,何须自责?只我这趟和你见面,确实也是有话要交待于你。当今万岁,当初曾昭告天下,称小公子若还在世,必虚位迎其归朝。我追随万岁多年,不敢论断,他此话言不由衷,但更不敢就此认定,万岁他确实心口如一。据我所知,这些年来,万岁派出追查小公子下落的密探,始终不绝。也如你方才所言,此次动静是大了些,我总有些不放心。你这次回去后,暂时不要再有任何行动了,等待我的消息,再预备好万一有变的退路。未雨绸缪,总胜过亡羊补牢。”

董承昴颔首:“末将记下了!”

……

嘉芙坐在石面之上,看着不远处裴右安和金面龙王的身影,风吹来,隐隐传来他二人的低低说话之声,只闻嘈嘈切切,混着耳畔海风,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她无意去探听裴右安和金面龙王的说话内容。

她有一种感觉,正如裴右安那断不可言的隐秘出身,除了天子近臣,朝堂折冲,他还有另个不能为人所知的隐秘世界。

今晚,他终于愿意带她来到这里,将她以他妻子的身份介绍给他另一个隐秘世界里的人,她就已经感到非常满足了。

她托腮,凝视着那一道月下的男子身影,看的渐渐入神之际,忽然,感到近旁似有异动。

她转脸,借着月光,赫然看到近旁一块礁岩之后,仿似有个人影轻晃,吃了一惊,正要高声呼喊裴右安,石后那人迅速探出了头,冲她咧嘴一笑,月光之下,露出一副洁白的整齐牙齿,见她蓦然睁大一双眼睛,急忙以指压唇,朝她轻轻嘘了一声。

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皮肤黝黑,头脸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里钻出似的,一双眼睛却分外的明亮,看着她的时候,眸里盛满了欣喜的细碎晶芒。

嘉芙惊呆了,定定地盯着少年,双眸越睁越大,突然大叫一声:“是你?你竟还活着?”

第74章

那少年似也被她吓了一跳,急忙将脑袋缩到了礁岩之后。

裴右安迅速赶到近前,见嘉芙已经站了起来,双目圆睁,手指着她身畔礁岩,被吓的一时说不出话的样子,望向夜色里那块黑乎乎的礁岩,知石后藏人,神色一沉,缓缓拔剑。

“大表哥!”

嘉芙反应了过来,急忙捉住了裴右安的衣袖。

“我认得他!先问问——”

“别——”

少年的声音从石后传了出来。

伴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他的脑袋再次露了出来,冲裴右安嚷道:“少傅,是我啊,彧儿,你不认得我了?”

董承昴疾步而来,看到少年,大吃一惊:“小公子,你怎来了?你跟着我的?”

萧彧面露微微得色,从藏身的礁岩后纵身跃出,身形灵活似猿,脚步还没站定,人便扑至裴右安的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少傅,这么久没见了,好容易你来一趟,却只叫了龙叔,还不让带上我!少傅你不管我了吗?”

裴右安看向董承昴。

董承昴面露尬色:“长公子……”

萧彧见状,忙又道:“少傅你莫怪龙叔,是我得知少傅你近日到了泉州,还剿了盗首,我便猜到龙叔这些时日要来见你,一直留意着,傍晚见龙叔在大船上放下舢板,似要独自下海,我便提早悄悄躲在舢下,抓着缆环,就这么过来了。”

董承昴傍晚离开大船独自下海之后,为防万一被人跟踪,还时不时察看周围身后,却怎么也没想到,萧彧竟藏在自己船下水底,一路就这么过来了。

“长公子,是末将疏忽了……”

董承昴表情惭愧,也很是无奈。

这两年间,萧彧的变化极大。

董承昴虽也知道他来海上之前,曾在泉州过了几年颠沛流离的艰辛生活,但起初依然有些担心,曾经的少帝无法适应自己这种粗野又充满风险的海上生活,却没有想到,也不知是从哪天开始,这少年的皮肤晒黑了,个头拔高了,性情更是大变,和从前截然不同,倘若不是自己日日看着他过来的,实在无法想象,如今面前这个皮肤黧黑的矫健儿郎,便是当初刚来时沉默寡言,独处之时,目中偶还会露出几分郁色的少年。

裴右安方才眼底聚出的杀气瞬间消散,注视着面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个头已经快与自己眉耳齐平的少年,渐渐露出笑容,收剑,对董承昴道:“无妨,来了也好。”

嘉芙在旁看着,吃惊不已。

方才这少年从礁石后露出脑袋冲她笑,虽容貌有些变化了,但嘉芙却觉得少年的一双眼眸似曾相识,从前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印象极其深刻,忽然想了起来,似是从前那个曾被自己救了,后却又听说在除夕夜跳海自尽的少年。

他竟还活着,此刻这般在自己面前现身,嘉芙实在过于意外,这才失声大叫,引来了裴右安。

她知裴右安和金面龙王今夜会面于这个浮礁之上,不能被外人知晓,这少年也不知怎的,竟贸然现身,心里总觉他并无恶意,怕裴右安不问便杀,故方才出言阻止,却没有想到,情势急转,原来裴右安不但认得这少年,看起来关系还不浅。

她压下心中的诧异,想了下,主动退远了些。

董承昴也退开,留裴右安和萧彧两人叙话。

裴右安端详着少年:“并非少傅不想见小公子,只是最近刚出了倭乱,动静不小,怕万一引来朝廷暗探注意到你,故今夜叫董叔不带你来。原本想着等过些时日,风头过去了,我再另寻机会叫你出来,没想到你自己就这么跟了过来,水下万一危险,下次再不可如此莽撞,记住了吗?”

萧彧抹了把头脸上还沾着的水珠,嘻嘻一笑:“水也不冷,况且,龙叔没和少傅讲,我如今能潜海闭气,半刻也不在话下吗?前次我还自己一人杀了头鲨鱼!就是肉太粗了,不好吃!对了少傅,龙叔还有没和你说,这次是我带着几个弟兄出海时,偶遇了倭寇集结的船队,我悄悄跟了上去,半夜爬上倭船,这才探听来了消息,赶回去告诉了龙叔。没想到龙叔太不仗义,自己带兄弟们杀贼,居然压我在金龙岛,他怎么可能压的下我?这回我杀了不少倭寇,实在痛快!”

裴右安目露欣慰,点头道:“小公子果然长大了!和从前大不相同!少傅很是高兴。”

少年方才絮絮叨叨,讲述着自己的经历,口气里原本带了点小小的夸耀,但听到裴右安真夸赞自己了,一张俊脸忍不住又有点发臊,停了下来,改口道:“少傅,前次泉州一别,这么久没见你了,这两年,你过的如何?”

裴右安微笑:“多谢小公子挂念,我很好。”

萧彧也笑了:“那就好。少傅,我早就想见你一面了,这回实在忍不住,才自己跟了过来的,因我有几句话,极想对少傅你说。”

裴右安神色转为郑重:“小公子请讲。”

“少傅,那面玉玺,留我这里无用,如同累赘,我想交给少傅,如何处置,由少傅自己定夺。”

少年从起初于那块礁岩后跳出来开始,脸上便一直挂着笑,此刻依旧带笑。

“我知道三皇叔从登基后便在寻我。他对天下人说,愿意迎我回去,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我是不想再回那个皇宫了。”

裴右安一时沉默。

少年神色渐渐也转为严肃。

“少傅,你勿多虑。彧儿两年前被你救下之时,就已对你说过,你不欠我父皇,更不欠我。那时二皇叔不放过我,派密探追杀,你冒险找到了我,救了我的命,便已足够了。二皇叔当初害了我,夺了我的皇位,他自己最后也身遭横死,算是天道昭然,我也无恨了。我若真还想坐回那把劳什子的龙椅,当初三皇叔武定起事之时,我便已经出来,要少傅你帮我了,那时才是最好的机会。如今天下早已大定,三皇叔于黎庶而言,也是一个好皇帝,我还留着玉玺做什么?何况,那三年的皇位,本也轮不到我的,我上头有两个长我多岁的皇兄,他俩没了,我稀里糊涂成了太子,后来又做了皇帝,那几年的滋味,我自己清楚。比起当皇帝,我更喜欢如今这样的日子,此为我肺腑之言!唯一一条不好,就是如今还要躲躲藏藏,这累赘东西,我想来想去,只能丢给少傅你了,或者销毁,或者少傅你怎么想个法子拿给他吧,从今往后,世人口中那个少帝真就死去,留我萧彧,自由自在,天地宽广,再无羁绊!”

裴右安和少年对望了片刻,最后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他的眸底,目光复杂,萧彧却仿佛卸尽了肩上担子,眉开眼笑:“我就知道,就算天下人都不懂我,少傅你也知我!”

他说完,仿佛想起了什么,飞快地转过脸,看了眼立在礁岛那头的那抹娇小身影,似怕被听到了,凑过来一点,压低声,吞吞吐吐地道:“少傅,怎如此巧,你竟带了她来?莫非早猜到我也会来?当初要不是她救了我,我也等不到少傅你找到我了。这几年我无事下海,摸了些不错的南珠,串了条手串,今晚特意带了过来,本想托少傅,要是有机会,日后帮我转给她,聊表谢意,没想到她人就来了……”

他说着,从身上摸出一只用鱼泡紧紧包裹起来的小匣,小心翼翼地撕开防水的鱼泡层,露出里面那只干燥的以沉香木所雕的盒子,递了过去,苦着脸道:“这盒子也是我自己雕的,瞧着不怎么精致,我怕她嫌弃。我自己不敢说,少傅你帮我转给她,可好?”

裴右安一怔。

萧彧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说完就把匣子强行塞到裴右安的手里,又转头,看了眼那道身影:“少傅,我还不知她的名字呢。少傅你可知道?”

他问完,自己大约也觉不好意思,脸有点红,幸好皮肤黑,加上又是夜晚,也看不大清楚。

裴右安终于回过了神儿,顺着少年的目光,望向不远处那个立于月下的娇小身影,又低头,端详了下被强行塞进手里的东西,略一迟疑,道:“她如今是……我内子,今夜想着董叔来此,便带了她同行。”

少年起先呆住,忽然反应了过来,慌忙伸手,一把夺回了盒子:“少傅,我实在不知这些!少傅你莫怪。我不送了,不送了!”

裴右安神色已恢复如常,再次看了眼那道还浑然不觉发生何事的身影,想了下,微笑道:“无妨。她名叫嘉芙,我领你过去,你亲自向她道声谢,把手串送她吧。你的心意,她定会喜欢的。”

萧彧原本面红耳赤,望着对面男子投来的含笑注视目光,终于渐渐定下神来,点头。

嘉芙正等在那里,看到裴右安带了那少年朝自己这边走来,迎了上去。

裴右安笑道:“芙儿,你从前救过他,但我一直没和你说,他本是我的一位故人,名彧,他一直记着你救他的事,想亲口来向你道声谢。”

萧彧道谢,又递上礼物。

嘉芙打开盒子,见里面躺了一串珠串,听裴右安说是他亲自做的,十分感动,立刻戴到手腕之上。

“很是好看。我极喜欢,多谢小公子用心。”

嘉芙笑道。

萧彧知少傅小时起身体便不如常人,这些年长念却虑,又孤身一人,如今身边终于有女子照顾,她眉眼温柔,和少傅站在一起,月光之下,两人看起来是如此的般配。

少年望着对面一双俪影,渐渐地,心中最后一丝忸怩不安也消失了,油然生出恋慕,只是脸依旧有点热,小声地道:“师母不嫌弃就好。师母往后叫我彧儿便可。”

裴右安留他二人继续说话,自己来到董承昴身畔,停住。

董承昴虽不知方才萧彧都和他说了什么,但这两年处下来,少帝所想,他又岂会毫无察觉?见裴右安注视着萧彧的背影,神色凝重,便低声道:“长公子,从前我日思夜想,该当如何助小公子回京,如今我渐渐明白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顺安乱政之后,天禧朝旧臣凋零,今上在武定,却厉兵秣马,天下豪杰,无不投奔,他当时登基称帝,人心所向,即便那时我等拥少帝复位,恐怕愿望也只能落空,非但不能成事,反为小公子引来杀祸。如今虽有遗憾,或也是天意使然。小公子既无意夺位,远离朝堂,长公子请放心,从今往后,末将必会代长公子好生照看小公子。”

裴右安眺望着远处的漆黑海面,出神片刻,道:“风起于青萍之末。朝廷之中,帝心难测,变数不定。我大约也不能在此久留了。董叔,你记住我起先的那些话,千万不能大意。”

董承昴恭敬应是。

裴右安转头,望向不远之外嘉芙和萧彧的两道身影,见他二人似乎已熟了起来,也不知萧彧说了什么,嘉芙发出几声轻轻笑声。

他望着,并未立刻过去,直到嘉芙转头,似在寻着自己,这才朝她笑了一笑,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