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年,他将十六岁的裴右安带到武定的那一天起,许是出于女人的直觉,周氏便感觉到了,萧列对这个所谓“故交”之子,异乎寻常。

而这一切的根源,或许就在慈恩寺的那个院落之中。

如今,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她也必须要弄清关于皇帝的一切。

为了保证不出意外,她做的极其小心,连太子都不知情,所派之人,也是在武定时起便被她暗中所用的一个侍卫,万一事败,必会当场服毒自尽,这一点她非常确定。

周氏和衣而卧,终于朦胧睡去,突被一个恶梦惊醒,悚然而起,发现天已微亮,忙召林嬷嬷问事,宫人奉命而出,片刻之后,林嬷嬷未入,殿外却传来了一阵脚步之声。

那脚步沉重异常,一声声地踏地而来,声响越来越近,恍若隐含怒气,震动耳鼓。

这个皇宫之中,还有谁会如此走路?

周氏心跳猛地加快,从那张凤床上飞快地爬了下去,才奔出去没几步,便见殿前宫人在地上跪成了一片,垂地帐幕猛然浪动,被人一把掀起,伴随着金钩扯落在地的轻微撞击之声,萧列的身影,出现在了周氏的面前。

周氏猝然停步,对上萧列投来的两道阴沉目光,心飞快地下沉,却定了定神,勉强笑道:“万岁不去早朝,来此可是有事?”

萧列冷冷道:“你胆子不小,竟敢派人窥刺于朕!即刻起,你迁出坤宁宫,迁往北苑,没有朕的许可,半步也不许出!”

萧列说完,转身便大步而去。崔银水领了几名壮硕太监,对着周氏躬身道:“娘娘,万岁旨意,奴婢不得不从,请娘娘这就出宫,由奴婢护送娘娘,去往北苑。”

北苑出皇城数百里外,附近有皇族陵寝,本是太祖开国所建,禁苑占地虽广,宫室却流于简陋,当年每逢祭祖,太祖便会领皇室前去苦居一月,以表纪念先祖。太祖去后,这制度便渐渐被废,北苑日益荒凉,二十多年前,天禧帝为避开那场席卷全城的瘟疫,才迁到那里,住了将近一年时间。如今北苑,已然如同冷宫。

周氏手足冰冷,脸色瞬间惨白,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忽大叫一声,一把推开崔银水,几步追了上去,拽住皇帝的衣袖。

“万岁此言可有凭据?妾不知犯了何错!何为刺探万岁去向?妾被人诬陷!妾不惧对质!”

萧列转头盯着周氏,眯了眯眼:“莫说朕已查明,便是没有活口,宫中除了你,还会有谁知朕昨夜出宫?”

他点了点头,冷笑:“如今偌大后宫,也就你和东宫两宫为大,既不是你,很好,那想必便是东宫所为了。你要留下,自管留,朕这就叫人去审太子!”

萧列拽回衣袖,拔腿而去,周氏扑倒在地,伸手再次抓住皇帝的腿脚,失声道:“万岁,此事和太子无关!是妾的错!妾认错便是!妾不该一时糊涂,铸下了错,求万岁看在妾侍奉你二十余载的恩情,饶过妾这一回!”

皇帝咬牙道:“窥刺帝踪,仅此一条,朕便足以废了你的皇后之位!你的后位,朕不动,但从今往后,你给朕过去,好生养病,再不必见面!”

萧列拔出自己那只被皇后抓住的腿脚,怒气冲冲,再要前行。

周氏嚷道:“万岁!当年先帝驾崩,你长兄猜忌于你,登基之初,便将你困于武定。天禧二年,你私自出境,也不告妾去往何处,竟半年不归,倘若当时,不是妾替你百般隐瞒,你能有今日?”

萧列怒道:“你先时为保太子,以巫蛊之名,合起来欺君罔上,你们真当朕老糊涂了,任凭摆布不成?当时不过顾念二十年的血亲之情,容你改过罢了!不想你竟丝毫不知收敛!朕今日,便是犹念当年结发,这才最后留你些脸面!不必再说了,你去就是,从今往后,再不必回宫一步!”

萧列大步离去。

周氏趴在地上,睁目盯着皇帝离去的背影,泪流不绝。

崔银水等了片刻,朝太监使了个眼色,两个太监上前,一左一右,跪了下去,要将周氏从地上架起,口中道:“娘娘恕罪,奴婢们也是听差行事,娘娘莫怪,还是快些过去为好,免得万岁降怒……”

周氏扬手,“啪啪”几声,太监脸上便各吃了一个巴掌,扇完了人,自己撑着,从地上慢慢地爬了起来,拭去面上泪痕,冷冷盯了崔银水一眼,道:“本宫再不济,还是这大魏的皇后!本宫自会走路,岂容你们这些贱奴作践?”

崔银水“哎”了一声,自己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子,弯着腰道:“奴婢有罪,奴婢自罚!奴婢怎敢慢待娘娘?娘娘肯自己迁宫,再好不过,奴婢感激不尽。”说着直起身,冷下了脸,朝外喝道:“都还跪着干什么?万岁有旨,皇后娘娘有感于今岁各省旱情,民生多艰,自愿迁往西苑护陵祈福,还不起来,预备娘娘移宫?”

地上宫人如丧考妣,纷纷起身,周氏脸色惨白,转头,回望了一眼这座入住还不算长久的宫殿,终于迈步,朝前而去。

她走出了坤宁门,看到太子领了太子妃,两人跪在道旁,替她相送。

她将目光投向太子,死死地盯着,纵口不能言,但此刻的心语,她相信自己的儿子,一定能懂。

她一着不慎,触怒皇帝,便被逐出中宫,发往西苑。

如今的这个皇帝,早已不是武定的云中王了。他天威难测,翻脸无情。

就在方才,在她听到要将自己遣往西苑的绝情之语从他口中说出之时,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忍不住,压在心底二十余年的那些愤恨和不甘,就要脱口而出了。

但她最后还是强行咽忍了下去。一切都是为了太子。

现在她要自己的儿子更加隐忍,至少,在还无法和这个天下之主对抗的时候,千万不能沉不住气。

当年,天禧帝大婚之时,年轻的萧列,也尊了先帝之旨,娶她为妻,和她生了儿子。这二十多年,纵然他身边再无别的女子,但周氏清楚,这个男人,铁石心肠,他从未爱过自己,也绝不会被她的眼泪所动。这回他将她送走,不久会有新人入宫,倘若没有儿子,她这辈子,或许再也不可能回到这座中宫之殿了。

幸好还有太子。

迟早有一天,她一定会归来,走过这道位于中宫的北正门,拿回今日原本属于她的一切。

她便如此盯着太子,一步一步,从他面前走过。

可惜,悲哀的是,命运往往捉弄于人。给人希望,而到了最后,往往不过只是为了让人愈发深刻体察当初希望破灭的那种加倍痛苦。

周氏在这一刻,她并不知道,这确实是她最后一次走过坤宁门了。

……

萧胤棠盯着自己母亲渐渐离去的背影,目光阴沉,肩膀微微一动,就要从地上起身,却被身畔的章凤桐一把压住了手。

“千万不能冲动!母后已经不保,你便是再去万岁面前为她说话,万岁也不会听的,不定反倒迁怒于你。所幸母后后位尚在,太子如今当隐忍,日后伺机而动,妾料,此应当也是母后之愿。”

章凤桐压低声,飞快地道。

萧胤棠盯了她一眼,撇开手,从地上起身,径直转身,朝往东宫而去。

……

当日,满朝文武官员便得知皇后迁宫去往西苑代民祈福之事,无不吃惊。礼部颁文表了一番。群臣私下暗议,揣摩过后,虽依旧不明就里,但隐隐也知,继周进之后,周后也是彻底不容于皇帝了。

周家门前,人人避而走之。章家许是物伤其类,章老这几日亦托病不出。平静的朝堂之下,看不到的暗流,无声涌动。

裴家大房,这几日却闹了起来。

周后名为迁宫祈福,谁不知道,皇帝这是容不下她了。动了她,不啻于给太子难看,听说宫中很快又要有新娘娘进来,日后情况如何,实在难料。

辛夫人心中后悔当初让儿子娶了周娇娥,但生米成了熟饭,如今只能自认倒霉,对着周娇娥,虽依旧不敢发威,但也不复从前的忍让,脸色却是难看了不少,裴修祉更是没了耐心,周娇娥捧着肚子要挟也不管用,屋里终日哭闹声不断,最后还是辛夫人不想被二房暗中笑话,命人将院门关了,以养胎为名,不许周娇娥随意出院。周娇娥似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后台突然去了大半拉了,想着日后还要仰仗肚子里的儿子,便也渐渐收敛,开始养胎,家里终于清静了下来。

这个岁末,便如此匆匆忙忙地过去了。

入了春,这些时日,嘉芙开始收拾行装。

就在几个月前,回了泉州的孟氏来过一封书信,信中提及一句,说祖母胡氏在夏末,染了场风热,后来病虽好了,但入秋之后,身子骨瞧着却有些弱了下去。当时裴家这边,老夫人也是病重,嘉芙分身无术,只能回了封信,随信同寄了些药材,聊表孝心。如今过了年,裴右安丁忧在家,终于无事,又出了热孝,得知胡氏身体不如从前,前几日主动提议,说趁入春,亲自陪嘉芙回一趟泉州探亲。

再过些时日,三月的泉州,城里城外,到处开满刺桐,这样的景象,在京城中绝难见到。嘉芙对生养了自己的那个地方,极有感情,去年年底之时,心中便有了这样的念想,只是刚出热孝,且这几个月来,裴右安虽闭门谢客,终日在书房里,或执卷,或作画,或教她读书,看似悠然度日,但嘉芙却感觉的到,他始终有他自己的思虑,并且,从不在她面前表露,她便也难以启齿,一直压在心底,却没想到,还是被他看了出来,主动说要陪她回泉州一趟。

嘉芙欣喜雀跃,早早地收拾好东西,择好吉日,日夜盼望,终于到了出发那日,风和日丽,和裴右安一道,向辛夫人辞了声别,嘉芙带着刘嬷嬷檀香木香等人,裴右安随行杨云和另几个随从,一行总共十数人,到了码头,登上大船,迎着吹面已然带了几分骀荡的南风,扬帆南下而去。

第71章

嘉芙如花解语,朝夕伴在裴右安的身侧。这一路南行而下,春光渐浓,裴右安渐渐似也抒出胸中块垒,晨间和她调琴鼓瑟,日暮临窗同听棹歌,宛如浮生投来半日空闲,嘉芙心旷神怡,倘若不是想着早日和家人见面,心中倒是暗盼,这旅程永不到头才好。

这日,船入了福建,傍晚停靠在一处名为琅门的小渔港,船夫上岸采购补给,过一夜,明早继续上路,这样再走五六日的水路,便可抵达泉州了。

天色渐黑,舱室里掌了灯,此刻睡觉还早,一吃完饭,嘉芙便叫檀香拿出小棋桌,摆在舷窗畔的一张宽榻之上,亲自爬上去铺设,捧出棋罐,准备好了,叫檀香等都散了去歇了,就把看书的裴右安强行拖了过来,要他再陪自己下棋。

裴右安精于弈道,一路同行,常和嘉芙下棋消遣。嘉芙也会下,并且,棋力也不算很弱,可惜和他相比,还是不堪一击,往往下到最后,裴右安便是想让她赢,也苦于没有落子之处。一输再输,嘉芙被激出好强之心,便不肯和他下了,那日特意上岸,买了本棋谱回来,就此茶饭不思,抱着苦读,加上身边又有裴右安这位良师调教,短短不过大半个月,水平便精进了不少——至少嘉芙自己感觉如此,方才想着,自己这两天背着他,偷偷新研究了一手棋谱,精妙无比,实在想看到他吃惊的样子,吃完了饭,就迫不及待地拉他过来下棋。

裴右安被她拖着过来,坐下陪她落子,他执黑,嘉芙执白,照例是他让三子。嘉芙跪坐在棋枰之前,专心致志,绞尽脑汁,一心布局,想将他黑龙引入陷阱,偏偏他就是不入套,还闲闲地靠坐在舷窗之侧,一手拈子,另手拿了本书,仿似陶醉其中,自得其乐,分明心不在焉的样子,嘉芙便停了手,气道:“你欺负我!”

裴右安回过神来,瞥了她一眼,见她隔桌,撅嘴怒视自己,这一番小模样,瞧着倒是惹人喜爱,却忍不住要再逗逗她,挑了挑眉:“我怎欺负你了?”

“你瞧不起我!一心两用是个什么意思?”

裴右安忙将书放在一旁,向她赔罪,又保证自己会好好下棋,果然,接下来便正襟危坐,嘉芙这才作罢,继续落子。

只是还没走上几手,听到“啪”的清脆一声,他在边角落下一子,随即收手,道了声承让。

嘉芙盯着棋枰瞧了半晌,才回过了味,顿时傻了眼。

自己方才一心只想做局引他入彀,未免忽略了边角大势,他这落子之位,看似平平,实则下在棋眼之上,如神来一手,将黑龙首尾相续,势吞半壁,胜负实际已定,白龙便是不肯立刻认输,再继续在无关部位继续落子占地,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徒劳无功。

嘉芙抬头,见裴右安望着自己,一脸的歉色,眼角却分明挂笑,顿时恼羞成怒,“哗啦”一声,抬手就把棋面胡乱给抹掉了,横他一眼,哼了声,扭身便爬下了榻,不再理他。

裴右安在她身后笑出了声,抬手一把抓住了她,将她强行拖了回来,搂入怀中,端详了下她,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我的芙儿恼了。罢了,再陪你下一局吧,这回定要老老实实上你的当,你可满意了?”

嘉芙本已乖乖入了他的怀中,一听,原来他早就看破自己心思,赢了自己就罢了,偏这会儿还不忘取笑,顿时又恼了,奋力挣开他的胳膊,气道:“你就会欺负我!我不和你下了!放开我,我去瞧瞧宵食……哎哟,你做什么……”

抱怨声中,嘉芙被他凌空抱起,横在了榻上,裴右安一个翻身,顺势便压了上来,两人半边身子横在榻上,半边腿脚挂在了外头。

“不想吃东西。就想和你下棋。”

裴右安抱着她道,带了点调笑的意味。

嘉芙脸庞红红,却不依不饶,作势要走,身子在他身下扭的成了麻花糖,忽觉他静了下来,俯首,贴唇到了自己耳畔,低低地命了一声“不要动”,声音略微喑哑。

嘉芙一愣,立刻顿悟。

祖母去世,裴右安作为承重孙,按制服斩衰之礼,期间夫妻自然不可行房。

先前祖母新丧不久,热孝期间,人都还沉浸在悲恸之中,嘉芙自然没想过这个。现在出了热孝,两人正当年轻,感情又好,朝夕相处,耳鬓厮磨,有时不可避免,便会遇到如同此刻这般的尴尬。

这种服丧,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说白了,其实不过就是做给别人看的而已,夫妻之事,关起门来,谁知道那么多。但嘉芙却知裴右安,虽心疼于他,却也不会故意在这种时候还要撩拨,感到他身子起了异样,立刻一动不动,睁大眼睛看着他。

裴右安从她身上翻身而下,仰面躺于榻上,抬手压住了脸,半晌,吐出了一口气,慢慢坐了起来。

嘉芙偷偷瞄了他下头一眼,爬了过去,小声道:“大表哥,方才我不是故意的……”

裴右安附耳,低低地道:“芙儿,委屈你了。”

嘉芙使劲摇头:“我多久都没关系!”

裴右安不再说话,只笑了,眉目温柔,伸臂将她搂入怀里。

银烛高照,水波澹缓,舱外偶有几声船家走过甲板发出的脚步之声。

嘉芙闭目,小鸟般依在他的怀中,和他静静相拥,心中只觉安谧无比。

突然,耳畔传来一阵迅疾的锣声,中间夹杂着一阵模模糊糊的呼声,因距离有些远,听不清在喊什么,但感觉的出来,岸上起了骚动。

嘉芙睁开眼睛。

裴右安推开舷窗,看了出去。

嘉芙也探头出去,看到远处岸上,竟来了一队官兵模样的人,手执火杖,敲锣打鼓,一路高声呼喝:“全部船家听着,倭寇袭扰泉州、平海!上头有令,为防倭寇来此,今夜起,立刻封锁港口!全部船只,不得擅离!如有妄动,一概以通倭论处!”

嘉芙长于泉州,对倭寇自然不会陌生。从祖辈前朝起,沿海一带就开始受到倭寇的袭扰,每每来袭,泉州首当其冲。太祖立国之后,为抵御倭寇,在沿海一带设立诸多卫所,操练官军,过去,泉州也曾因倭寇之患,被朝廷数次下令闭港,诸多商户,包括甄家在内,深受影响。但嘉芙出生后的这将近二十年间,泉州再不曾受到过倭寇的大肆袭扰,便有来袭,往往也没来得及登陆,很快便被消灭。

她没有想到,这时节,竟会有倭寇袭扰泉州!看样子,这次的来袭,动静不小,否则,怎会惊动此地官府?

“大表哥!”

嘉芙声音微微发颤。

裴右安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抚,随即下榻,出舱唤了声杨云,没片刻,杨云便带了个官员模样的人,匆匆登上甲板,那人朝裴右安下跪:“卑职琅门卫百户刘通,不知裴大人今夜竟行船到此,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裴右安命他起身,问泉州之事。

刘通道:“裴大人,这回倭寇和粤东大盗勾结,里应外合,兵分两路,同时攻打泉州和永宁两府,来势汹汹。卑职听闻,不但在海上劫了十几条待要返港的商船,还趁两卫夜半防守松懈之时,竟突袭攻城,杀人放火。倭寇是从泉州南门进去的,李总兵虽及时赶到,打退了倭寇,但南城一带,听说死伤了些人,不少大户,更是遭殃,有几户,听闻损失不轻。”

裴右安道:“你可知甄家的消息?”

刘通道:“泉州甄家?倭寇逃跑之时,放火焚烧近港仓库,大火烧了几天才灭,甄家财物想必也是有所损失。至于人丁,卑职不大清楚。”

嘉芙人在舱内,听的一清二楚,焦心如焚,等裴右安一进来,立刻抓住了他的手,颤声道:“大表哥,能不能快些回泉州?我家就在南城!我不放心我娘他们!”

裴右安道:“我这就带你尽快回泉州。莫怕,一切有我。”

刘嬷嬷檀香等人收拾上岸的行装。那琅门县令因事发突然,公务紧急,不敢怠慢,方才也亲自到港口督事,听闻裴右安路过在此,匆忙赶了过来,一番拜见,等了片刻,驿所便送来了所需的马车和快马,裴右安向琅门县令道了声谢,带了嘉芙上了马车,一行人便连夜赶往泉州。

剩下的这段路程,再不复先前悠闲,路上除了必要的休息之外,一口气没有停歇,终于在三天之后,抵达泉州。城门口兵丁守卫,出入检查,裴右安带着嘉芙入城,渐近南城,一路所见,到处竟都是被劫烧过后的痕迹,不少人家门口,更是挂出丧事白幡,里面传出阵阵哭声。

嘉芙胆战心惊,终于赶到了自家门前,拍开紧闭的大门,下人探出个脑袋,看见了嘉芙,惊喜的跳了起来,转身就飞快进去通报,孟氏起先还不信,赶了出来,等真见到了嘉芙和裴右安,这才喜极而泣,赶忙将女儿女婿迎了进来。

嘉芙不见哥哥和祖母,开口便问。

孟氏被触动了心事,垂泪道:“先前倭寇大盗杀进南城,到处杀人放火,我们家幸好有李总兵及时派兵过来守着,这才未被破门,只是你哥哥,如今想必落入了倭寇之手……”

孟氏悲从中来,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早有一旁下人代讲。

原来上月之时,甄家有一条船要去往流球,海途不算很远,甄耀庭征得了祖母胡氏和孟氏的同意后,和张大一道上了船,原本这些时日就要回了,不想却遇倭寇来袭,船在半道被劫,连同甄家的一道,另外还有十几条商船。胡氏上次病后,身子原本就未完全恢复,又得知孙子落入倭寇之手,急怒交加,当时便晕厥了过去,这几日卧病在床,水米不进,孟氏一边叫人不断去官府打听消息,一边服侍着病重的婆婆,可谓心力交瘁,正准备派人再往京中送信,此刻却乍见女儿女婿归来,情绪一时间如何还控制的住?

嘉芙忍住心中恐慌,急忙安慰母亲。

裴右安起了身:“芙儿,你照顾好岳母和祖母,我去衙门走一趟。”

他叮嘱完,转身正要出去,门房跑了进来,说巡抚高大人来了。

……

泉州出了这么大的事,一个处置不好,足以摘掉头顶乌纱了,高怀远闻讯,如同火烧屁股,如何还坐的住?一边往京中传递消息,一边亲自赶来泉州善后,昨日人便到了,方才正在亲自布置海防,听人回报,说城门那里传来消息,京城里的裴大人来了泉州,立刻带人上门,一见到裴右安,便下跪在地,痛心疾首地叩头:“裴大人!下官有罪!下官也未想到,倭寇竟与粤东盗首勾结来袭!好在平日下官不忘防范,命各处卫所时有操练,此次才得以及时驱走倭寇!至于那十几条被劫船只,大人放心,下官已命总兵带着水师出海追击,虽大海茫茫,也必竭尽所能,只盼裴大人体谅下官难处,能在万岁面前替下官美言几句,下官感激不尽!”

高怀远并没撒谎,那日一听被劫船只里头有甄家的船,船上还有甄家公子,当时便叫苦连天,立刻便派水师出海搜救。但说实话,茫茫大海,毫无目标,想要追上贼船再救出人,无异于海底捞针,希望极其渺茫,自己说完话,都有些心虚,一时不敢抬头。

裴右安叫他起来,沉吟之时,外头又传来一声急报:“大人!大人!好消息!那十几条被劫船只都回来了!今日便能进港!”

第72章

日暮时分,在两列水师的护送之下,点点帆影,缓缓进入港口,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岸上已经挤满前来迎船的民众,看到船影,人群里起先起了一阵骚动,待渐渐看清,欢呼声四起,那些有家人在船上的,更是紧张激动,奋力挤到前头,焦急等待。

嘉芙和孟氏早也过来了,此刻候在码头之前,睁大眼睛眺着前方,船只渐渐靠近,嘉芙终于看到了哥哥甄耀庭的身影,和一堆人挤在船头之上,有人激动流泪,有人拼命朝着岸边挥手跳跃。

要知道,商船若是落入普通海盗之手,家人交了赎金,人不定还能回来,但若遇到倭寇,通常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沉船人亡。故那个高大人虽也派出水师前去援救了,但几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人真的能被救回,实在是希望太过渺茫了。

但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竟真的发生了。

孟氏看到儿子的身影,忍不住又喜极而泣,嘉芙搀扶着她,眼圈也是红了。

甄耀庭老早就看到了孟氏和她身畔的嘉芙,欣喜若狂,船一停,搁上走板,抢先飞快就上了岸,冲着孟氏叫了声娘,又转向嘉芙,叫了声“妹妹”,问她何以这时会回泉州。听嘉芙说了经过,忙张开手,转了个身,道:“我没事!叫你们担心了!”

孟氏捉住了儿子手臂,上下打量,见他除了黑瘦了些,脖子额头多了几道伤痕之外,看起来确实还好。拭去眼泪,又问张大和其余之人,得知这一趟遇险,船和货物都没了,也不幸死了一人,但所幸,张大和船上的其余之人,并无大碍,那些受了伤的,伤势也不重,上岸后养些个时日,便都能好,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朝着妈祖庙的方向,拜了几拜。

甄耀庭道:“娘,你要拜,别忘了也拜拜金面龙王。这回要不是有金面龙王,儿子怕是要回不来了!”

孟氏忙问缘故,一旁早有另外下船的人已经在向家人讲述经过了。

原来数日之前,他们行船海上,于返回途中遭遇倭寇,被倭寇船给追上了。倭寇海盗的船,打造的和普通商船不同,适合海上追逐,灵活快速,倭寇又穷凶恶极,这些普通商船怎么可能对抗,人员稍有反抗,便被当场杀死,抛尸入海。这回这些倭寇似想抓人去老巢修筑工事,他们才侥幸得以活命,陆续总共十几条船被劫,将值钱的货物抢了,剩余连船凿破沉海,统共抓了数百人,全部关在货舱里,要逃走之时,竟和金面龙王的战船狭路相逢,一番激战,倭寇不敌,死的死,被杀的杀,剩余跳海逃跑,金面龙王救了包括甄耀庭在内的多人,护送返回,途中再次与官军水师相遇,双方打了照面,因情况特殊,那个总兵大人也没打金面龙王,将人全部接回,两边便各自行船离开。

这一趟历劫,各船东损失不少,其中自然也有人不幸死去,这会儿附近就有哭声陆续传来,但那讲述之人口才颇好,犹如说书,将当时经过描述的惊心动魄,那金面龙王更是被他讲的威风凛凛,众人听的无不入神,叫好声不断。

甄耀庭说了几句,便四处张望:“妹妹,裴大人可也一道来了?”

他虽是名义上的大舅子,但年纪比裴右安小,至于底气,更是不足,故称呼他裴大人,不敢叫妹夫。

嘉芙转头,岸边人头攒动,见他身影立在水师一艘战舰的船头,近旁是那个高大人和另些地方官,一个武将模样的中年男子,想必便是那位李总兵,领了身后一列游击、参将,正在参见于他,神态恭敬,裴右安仿佛一直在留意这边,转头看了一眼,和总兵说了句话,似是叫他稍等,自己便上了岸,来到嘉芙身旁。

甄耀庭对着裴右安,向来有些拘束,听他问自己的好,忙说都好,为了表示真的好,还抡了抡胳膊。

裴右安一笑,点了点头,转向孟氏和嘉芙:“岳母,芙儿,我这边还有些事,耀庭无事最好,我也放心了,我叫人先送你们回家,我稍晚便回。”

裴右安今日虽一身便服,但天生气质,玉山皎皎,于人群中,实在犹如鹤立鸡群,附近民众早留意到了他,又见他年纪不大,却连巡抚高大人也对他毕恭毕敬。泉州早有传闻,说甄家女儿先前出嫁,甄家得皇恩,老太太封诰命,全因女婿是京中的大官,此刻便猜到了,这个容貌俊雅,看起来甚至略带文弱的瘦高年轻男子,想必便是甄家的那个大官女婿了,纷纷看着,目光敬畏,见他下了船走来,周围便迅速安静了下来。

孟氏知他到了这里,官面上的应酬是少不了的,何况这回又不巧,刚到就遇了这样的事,必定更忙,急忙点头。

裴右安便亲自将几人送上马车,高大人等见状,也忙过来一道相送,等甄家的马车走了,方登回战舰,入舱,那李总兵立刻跟入,高大人也不敢入,只和剩下官员等在外头。

裴右安微笑道:“这回甄家之事,本官要多谢你,不但护住家宅,今日也平安带回了人。”

李总兵忙行礼:“裴大人言重了,本就是卑职失职在先,便是拼死,必也要先护甄家周全。”

裴右安道:“你这回虽有失职,但过后也算反应及时,未造成更大损失,将功折过。方才的诸条建议,本官会酌情替你直达天听。需牢记,你镇守于此,护的不只是一家一户,而是千门万人,时刻不可放松警惕,断不允再有如此事件发生!”

这李总兵镇守泉州多年,方才见面,便提了增设巡检司,扩充兵丁,增加战舰,更换武器,说自己的这些要求,前些年一直在向上头提请,但因多年没有大的倭寇之患,上头始终敷衍推脱,以致于人心不齐,防备松弛,加上又有粤东大盗里外勾结,这才出了纰漏。听裴右安如此回复,大喜,立刻扑地跪谢。

裴右安叫他起身,又细细问了那粤东盗首和沿海防备的状况,约明日察看地形,便叫他退下,总兵退了几步,迟疑了下,又上前拜了一拜:“裴大人,卑职另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右安道:“若关乎朝廷民生,讲便是。”

李总兵压低声:“大人,此次甄公子等人能安然返回,功在金面龙王,卑职不敢夺。这个龙王,卑职早两年也曾奉命前去捉剿,只是他匿身的金龙岛,位置隐秘,防守坚固,因他从不袭扰沿岸,上头泛泛而过,卑职也就由他了。此次倭寇来袭,除袭泉州,另有平海。卑职听闻,攻打平海的那路倭寇,还没来得及登陆,在海上便被人给围剿了,据官兵讲,似乎也是金面龙王之人所为……”

他顿了一下:“金面龙王助官府剿寇,本是立了大功,但卑职这几年,暗中一直留意此人,总觉得他来历并不简单,此次终于得以与他打了个照面,想起了个人。”

“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