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胤棠顿了一下。

“且儿臣还有一虑!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皇帝注视着他。

“我知父皇一向信任裴右安,儿臣也绝无诬他之念,只是想提醒父皇,裴右安此人,隐忍深沉,非一般人能及。董承昴和他素有渊源,他与萧彧早年又是师生关系,如今萧彧真若还活在世上,父皇恐怕不得不防裴右安,免得日后万一生出事端!”

皇帝注视着萧胤棠,一语不发,若有所思。

萧胤棠渐渐觉得,皇帝的反应极是反常。

他太镇定了,镇定的令人感到奇怪。

从萧列还是云中王,打着复拥萧彧为帝的旗号起事的第一天起,虽然萧列从未在他这个做儿子的面前提过一字,萧胤棠也知道,自己的父亲,应该不会真的存了这样的念头。

皇帝这把龙椅,只有有机会,天下何人不想坐上?

他之所以打这样的旗号,只是为了让天下归心,速速成事。

少帝极有可能已经死去,即便真还活着,也沦落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的一个少年,哪怕还有少数人愿意拥他,他也只是活成了一个象征罢了,在真正掌握天下的强者面前,他完全不可能掀出真正意义的水花。被找到,继而消失,这就是他最合理的结局。

所以今夜,在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萧胤棠是激动异常的。

在太子妃、周进、周后,乃至于自己,均相继见恶于皇帝的劣势局面之下,他还是渴望利用这个新近得来的重大的消息,尽量博回皇帝父亲对自己的好感和信任。

哪怕他曾做过的那个梦是真的,裴右安真的是自己父亲的私生儿子,倘若裴右安胆敢在帝位之事上和皇帝站了不同的立场,皇帝也绝不可能容忍。

对这一点,萧胤棠原本十分笃定。

但是此刻,萧列的反应,却让他感到心里忽然有些没底了。

“倘若你的消息是真,那么依你之见,此事朕该当如何处置?”

半晌,皇帝忽开口,面色如水,不辨喜怒。

“将裴右安以谋逆结党论处?再追捕少帝,将他除掉?胤棠,你莫忘了,朕当初曾如何对天下人许诺。朕听你方才的口气,莫非是想逼朕除去少帝,让朕在天下人面前背负一个不仁不义的骂名?”

萧胤棠惊呆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皇!儿臣不懂了!天禧帝忌恨父皇,困父皇于云南,父皇隐忍二十余载,万千砥砺,九死一生,方终成大业,父皇难道真的打算逊位于萧彧小儿?他何德何能,得父皇如此对待?”

皇帝从案几后起身,信步踱到窗前,眺望夜色,片刻后,回头道:“胤棠,倘若朕真秉承诺言,将这江山还給萧彧,你作何打算?”

他的语气温和,仿似父子闲话。

萧胤棠僵了片刻,慢慢下跪:“禀父皇,这天下乃是父皇得的天下,如何处置,全在父皇,儿臣只忠于父皇,唯命是从!”

他说完,低下了头。

萧列俯视了他片刻,点头:“你能如此做想,父皇很是欣慰。你方才禀来之事,朕自会派人再去查证,你不可透漏给第三人,也不必再插手了。”

萧胤棠叩首,起身,退了出去,跨出御书房所在的这宫殿之时,他的脚步停了一停,回首。

夜色迷离,他的神色也有些紧绷,视线投向身后那扇透出灯火的牖窗,眼底迅速掠过一缕暗影,随即转头,继续朝前迈步而去。

……

裴右安出宫后,便回了裴府。

辛夫人裴荃等不知他今夜回京,见他突然回了,得知奉命独自归来,嘉芙还留在泉州家中侍奉祖母。

才这么些时日,皇帝大约便要夺情起用于他了,几人心下各自羡妒,面上却一团和气,嘘寒问暖,辛夫人叫下人将他行装送回屋里归置,裴荃和他一番叙话,毕,裴右安回了从前和嘉芙同居的院落,沐浴后,身着中衣而出,习惯地走向衣帽架,走了几步,抬眼见上面空空如也,并无她从前每日会为自己准备好的干净衣裳,脚步顿了一顿,转身,自己来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取了套家常衣裳,待关合时,视线落到了折叠起来放在衣柜一角的一件外氅之上。

他还记得这件衣裳。便是当初那夜,在云南澂江府的驿舍里,他救下了衣衫不整的女孩儿,带她回了自己住处,给她包裹身子的那件。

衣裳那时就是旧衣了,后来他东奔西走,早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件身外之物,却没有想到,今夜此刻,忽然竟看到它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留在了衣柜里头,一时恍惚,面前仿佛浮现出了当夜她交赤双脚,不安立于自己面前的一幕。

裴右安看了片刻,将手中衣裳放了回去,修长手指落到旧衣之上,抚了抚,取了,抖开,穿上。

是夜,三更鼓后,一道身影,推开虚掩的书房之门,入内。

书房里并未亮灯,南窗半开,裴右安坐于案后,身影被清冷月光勾出一道半明半暗的孤瘦轮廓。

杨云听完吩咐,低声道:“大人放心,我会派信靠之人,尽快将消息递给董将军。夫人那里,也必照大人叮嘱行事,绝不敢怠慢。”

裴右安点了点头:“有劳你了。这些年随我颠沛,如今还要犯险,我很是感激。”

“当年若非国公施恩,我杨家满门抄斩,属下的这条命,本就是大人的。属下只是有一事不解……”

杨云迟疑了下。

“董将军和小公子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属下实在不懂,太子的人,如今即便有所察觉,想来所知,至多也不过十之二三而已,大人却为何故意安排,让太子的人全部知晓?如此一来,万岁那里,岂非坐实此事?”

裴右安沉默片刻,答非所问:“杨云,朝廷此次海禁,你如何看?”

杨云一怔:“难道不是出于防范倭寇之故?”

裴右安道:“这只是表象。万岁此人,雄心勃勃,仰帝德广运,求的是乃圣乃神,乃武乃文,要的是万邦来朝,彰显我大魏之文治武功,如此一次倭寇袭扰,绝不至于令万岁退缩守地,他非如此之人。我在泉州之时,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杨云吃惊:“大人是说,万岁已经知道了小公子?禁海的目的,是和小公子有关?”

“我接到万岁急召,便越发确定先前猜测。万岁所知,即便没有十分,也是八九不离十了,他召我回来,不过是为试探于我,即便我此次遮掩过去,想必他很快也能查证。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本以为,小公子之事,就算日后纸包不住火,也不至于如此快地泄露,却没想到,因此次倭寇之乱,终于出事。既不慎泄露了,留给我的时间,便也不多了。帝心难测,我怕我日后万一难以自保。我若一人,便也无所牵挂,但如今还有甄家,万一我出了事,太子日后必定不会放过甄家,故我只能铤而走险,迫太子先动。只要太子动了,便不怕抓不到他的疏漏。”

杨云越发糊涂了:“大人,我实在不懂,这与大人故意透漏消息给太子,有何关联?”

裴右安微微一笑:“你不懂。天家父子,亲情往往薄若一纸。我若所料没错,万岁和太子,父子猜忌已然多过信任。我是在赌,但愿我能赌胜。”

杨云对裴右安,除为报恩慕义,甘心追随之外,对他的智计谋划,向来也是深信不疑。

他既如此安排,想必便有他的考虑。

杨云虽然依旧不解,但见裴右安不再解释,便也闭口不再多问,只朝案后那道身影下跪:“裴大人,你多保重。”

杨云行礼过后,起身,迅速离去,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裴右安在昏暗里独自坐了许久,看向角落的那面铜壶滴漏的影子,想来早过了她从前限定自己回房睡觉的最晚时辰亥时中刻,伸了个懒腰,起身,踏月回房。

第78章

隔几日,满朝文武便都知道,皇帝下朝,频召裴右安入御书房议事,进膳之时,乃至于分汤而饮,一碗而食,吏部虽还未曾下文,但显然,这是要夺情起用守丧还不到半年的他的一种预兆了。

如此之殊荣,不过再一次验证了一直以来的一件事:君臣相和,皇帝对裴右安的倚重和信赖超乎寻常。

裴右安自归京后,行事依旧低调,除受召入宫,少与同僚往来,大多时间在府中闭门不出。倒是一直有个传闻,说他和白鹤观里的含真女冠子向有交情,除了替那女冠子的弟弟看病之外,和女冠子也有和诗应赋的一段风雅往事,这次回京,也被人看到去过观中。

一个是玉骨含香、不同俗流的传奇女子,一个是惊才绝艳、权重望崇的倜傥郎君,所谓檀郎谢女,惺惺相惜,且谢郎着帽,文人风流,自古以来,这也在所难免,想必裴右安也未能免俗,众人提及,倒是艳羡不已。

白鹤观里,裴右安为迟含真诊脉察病完毕,转身到书几前,提笔蘸墨。

许久不见,迟含真人比黄花,病的弱不胜衣,方才因咳的厉害,此刻面颊聚起的红晕尚未退去,撑着被一个小道姑搀扶而起,跟了过来,面含愧色道:“病了有些时候了,换看了个几个郎中,都未见好,病势反更缠绵,宫中太医,先前来此,乃奉命为我弟弟看病,如今我也不敢再请太医。一副残破之躯,原本死不足惜,只是我若有个不好,留下幼弟更是无人照拂,只得厚颜,又烦扰大人了。”

裴右安写了方子,待墨迹干后,交给侍立在旁的另个小道姑,转向迟含真,温言道:“你何出此言?先前我便对你说过,无论何事,你若有了难处,只管来寻我,何况关乎身体?你此次病的不轻,除身子孱弱所致,想来思虑也过重了,内外相交,方一病不起。除了依方吃药,更需放宽心怀,勿做无谓之思。”

迟含真目中泪光闪烁,点头答应。

裴右安环顾了下四周,见四壁徒然,陈设比之从前空了许多。

“方才入观时,我听清心道姑说,你近日当了不少的物件?”

迟含真道:“此处为女观,我阿弟身体见好,毕竟男女有别,且我自己亦寄人篱下,故叫他搬了出去,托付给了一个同乡,人是极信靠的,只阿弟日常吃穿用度,需费些银钱,我手头无多少积蓄,故收拾了些身外之物,或当或鬻,叫大人见笑了。”

裴右安道:“可需我周济一二?”

迟含真慌忙摇头:“大人万万不可。我便是不愿再受外人之馈,这才当鬻物什。大人本就对我助力良多,我只恨报谢无门,怎会再要大人周济于我?”

裴右安微微颔首:“气清志洁。也好,我便不强行以俗物侮你。只是往后,你若实在困难,无须矜持,尽管告知于我。”

迟含真低眉,朝他深深拜谢。

裴右安收拾了携来的医箱,开口告辞。迟含真不顾病体孱弱,亲自送他到了院中。

裴右安叫她留步,自己行了几步,忽似想到了什么,略一迟疑,转身,低声道:“你祖父当年字画双绝,我记得天禧先帝曾做题跋,还盖过先帝私印。不知那些字画,如今你可都还保存?”

迟含真追忆过往,目露怆色:“难为大人还记得祖父字画。当年家中出事,人尚且不能自保,何况别物。恰好当时,祖父也是感念先帝之恩,因那几幅上头有先帝御笔,故预先留存,悄悄托付给了一个密友,如今已经回我这里了。也就剩这几张字画,权做念想罢了。不知大人问及,所为何事?若是有需,大人稍等,我这便取来,大人拿去便是。”

裴右安微笑道:“你误会了。我是见你一个弱女,独力照看幼弟,境况未免艰难,你又不愿平白受人恩惠,故想提醒下你,那几幅带了先帝题跋的字画若在,你好好保管,到了日后,必千金难求。”

迟含真目露惑色:“大人之意,我有些不解。何以到了日后,便会千金难求?”

裴右安微微一笑:“你记住我的话便是了。我先告辞。你吃了药后,病情若还反复,不必顾虑,尽管叫人告知于我。”

他朝迟含真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离去,衣袂微拂,步履沉稳。

迟含真定定望着前方那道渐去渐远的背影,渐渐目露苦痛之色,竟是痴了。

……

六月,上林苑监正上奏,上林苑新辟四门,已扩建完毕,如今占地数百余里,中间缭以山墉,湖泉相对,内中獐鹿雉兔,奔走不计其数,一切完备,只待皇帝御驾亲临,以检成果。

上林苑地处城西,距城数十里,管理极其严格,规定一应人等,不得擅入围猎,犯禁治罪,虽亲王勋戚,概莫能免。萧列年少起,便喜好射猎,犹记十六岁那年,曾偷偷带了几个亲随入苑游猎,当日是尽兴了,不想到了次日,却被人告于皇帝面前,皇帝虽喜爱这个幼子,但为儆惕效尤,不得已亦按制处罚了他,当时境况,诸多羞耻,沦为兄弟笑柄,至二十岁,被遣往云南后,数十年间,每逢苦闷,也常以射猎遣怀。如今登基为帝,任贤革新,励精图治,一晃竟也将近两年,忙忙碌碌,终日不得空闲,这日见到奏报,一时起了兴致,恰好又逢今科武举,各省举子,纷纷入京,便择了日子,下令罢朝一日,将武举殿试移到上林苑内,凡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同行,既是游猎,也是考核取士,可谓一举两得。

萧列登基后,自己勤政不怠,不分寒暑,几乎日日早朝,累的文武官员也跟着如陀螺般转,天天四更起身,预备五更早朝不说,有时连休沐之日也不得安宁,皇帝召之即去,不敢有半分松懈,听的终于能罢朝一日,游猎于上林苑内,无不欣喜,到了出发前夜,全都放松下来,随同大臣,各自预备明日随帝出发,侍卫军则几天前就开始入驻上林苑了,大汉将军、府军前卫带刀官、神枢营等,把总、指挥,领着各自手下,清理猎场校场,预备迎接帝驾。

这一夜的月,有些诡异,如六月间下起了一场夜雪,毛白的月光,纷纷茫茫地洒在东宫的琉璃殿瓦之上,泛出一片冷冷的幽暗怨光。

这一夜,太子萧胤棠的心,仿佛也被一把利刃,从中一剖为二。一半如火,鼓动,跳跃,燃烧,令他眸底泛出红光,血管里血液激荡澎湃,一半却如这瓦顶的月光,叫人心底深处,泛出丝丝怨凉。

他的父亲萧列,这个帝国的至尊皇帝,终于令他彻底地失望了。

那夜,他曾怀着激动的求好之心,将消息带到了他的面前。而他的反应,却令他失望,甚至是愤恨。

在此之前,他根本就没想过,自己的父皇,竟真的动过要把皇位逊让给别人的念头。哪怕那夜之后,他还是不敢相信。过后细细回想,甚至觉得当时可能只是他对自己的一种试探。

直到那日,太子妃把女冠子和裴右安的见面经过,以及他说过的全部的话,转到了他的面前。

裴右安为何提醒女冠子保管好有天禧帝题跋的字画?他说将来,这些画将会千金难求。这是什么意思?

想明白,一切便豁然而解。

萧彧还活着。作为天禧朝旧臣的裴右安,不但和他关系匪浅,对天禧朝,必定也怀了一种旁人所无法理解的感情。

极有可能,就是他在游说萧列秉承当初许诺,迎少帝归来。

萧胤棠不确定自己的父亲到底是否真的被他说动了,但萧胤棠相信,如他梦中所知,皇帝对裴右安这个不能被人知道的儿子,所怀的感情,远远地胜过了自己。皇帝对这个儿子的信赖和倚重,也非一般人能够想象。

以裴右安的城府,他应当不会力劝皇帝自己逊位。但如果,他旷日持久地在皇帝面前进言,劝皇帝将继位者定为少帝,以此博名史书,流芳千古,这对于皇帝来说,未必没有半点吸引力。

萧胤棠知道,裴右安容不下自己,就像自己容不下他一样。两人之间,你死我活。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一点。

曾经,萧胤棠以为自己只是皇帝唯一的儿子。现在他才知道,这只是个笑话。

这二十多年来,皇帝他不仅有另一个他真正所爱的儿子,或许不久的将来,还会有更多的儿子。

即便裴右安最后没能如愿,但等皇帝有了那些儿子,以今日自己父子的离心,他的这个太子之位,到底还能安坐多久?

萧胤棠冷汗涔涔。

今日一切,和他梦中的情景,截然不同。

但他固执地相信,他曾在梦里见的一切,都是他今生原本该有的样子。

甄氏确曾是他的女人,他也确曾是这天下人的皇帝。

现实一切不同,唯一的变数,就在裴右安一人身上。

是他夺了他的女人,如今还要夺去他的帝位。

这个天下,唯一能让裴右安仗势和自己斗的,就是皇帝。

只要皇帝没了,这一世的裴右安,等待他的结局,也就只是孤身一人,被一碗毒药毒死于塞外。

就在如今,皇帝和他的那个儿子,两人正在向着自己,磨刀霍霍,步步逼近。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要为自己全力一搏。

在皇帝,裴右安和他的三人杀中,就像梦中向他昭示的那样,他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

……

次日早,京城清道,侍卫军在安远侯和中军都督刘九韶的统领下,护卫着皇帝,百官跟随于后,于道旁百姓的跪拜之中,浩浩荡荡,出城去往上林苑。

裴右安本也随帝驾出行,但从前几日开始,迟含真的病再次加重,昨夜一度高烧,竟致昏迷不醒,情况极其危险,裴右安闻讯,向皇帝告了个缺,便急唤一名太医,自己也亲自赶去,一夜无眠,直到今早,迟含真的高烧终于退去,但人依旧昏睡不醒。

太医年迈,熬了一宿,此刻早筋疲力尽。裴右安请太医去休息,自己信步来到院中一处石亭之前。

石亭整洁,一石桌一石鼓,桌上搁了几卷黄经,旁有一副笔墨纸砚。想是迟含真平日闲暇之时的另处读书写字之所。

裴右安上了石亭,随手取了卷道经,翻阅片刻,便放了下去,似乎兴之所至,开始慢慢铺纸,研磨,拿起搁于笔架上的一支银毫,蘸足了墨,悬腕而书。

他一夜未眠,眼底亦布了几道浅浅血丝,但身形却依旧如雪中修竹,挺拔清逸,丝毫不见倦怠,只立于石桌之畔,微微低头,挥毫洒墨,凝神书写。

朝阳正慢慢升起,一缕金色光芒,倏然穿过亭畔的那丛夹竹桃枝,投射入亭,照在了他的身上。一管衣袖,随了挥墨而动的臂腕,在清凉的晨风里微微飘摆。

迟含真悄悄立于窗后,痴痴地望向亭中那拢了满袖清风的男子,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扯下方才小道姑拧了贴于自己额前的冰帕,“哗啦”一声,推门而出,在小道姑惊讶的目光注视之下,朝着石亭疾步而去。

她是真的大病在身,脸色蜡黄,才走了这十来步的路,额前便冷汗直冒,伸手扶着一根亭柱,喘息了两口,道:“裴大人,你莫管我了!今日该当去哪里,便快去哪里!千万莫因我而耽误了大事!”

裴右安瞥了她一眼,手腕未停:“你醒了?回房歇着吧。”

“裴大人!”

迟含真脸色焦惶,抬腿走来,双腿一软,人便摔在了亭阶之上,挣扎着爬坐起来,道:“裴大人,你快走吧!不要管我了!”

裴右安神色不动,写完了最后一字,看了一遍,将笔管慢慢搁回笔架之上,方转身,看着爬跪在石阶上的迟含真,神色平静,一语不发。

“裴大人,我再不想骗你了。前些时日,我阿弟被人接走,有人以他要挟于我,要我刺探于你,我不敢违抗,只能违心骗你,当时为了生病,我以冰水浸泡自己,过后也未吃你开的药。到了数日之前,我又被告知,必须要在今日将你留在观中,不能叫你离开半步,否则阿弟就会没命……”

迟含真泪流满面。

“那人可是太子妃?”裴右安淡淡问。

迟含真闭目:“是!”

“人人颂我气节,却无人知晓,我心底亦藏有污泥浊水,并非甘愿一生就此寄身道观。当初太子妃与我往来,我虽犹豫,但为抬身价,终究还是不舍割断红尘,却不料如今作茧自缚,落的今日地步!”

她泪流不绝。

“……裴大人,你那日称我气清志洁,我又如何当得起如此赞誉?你顾念当年我祖父与你的一点师生之交,待我至情至性,我却如此欺骗于你!你快走吧,今日当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不走,怕是要出大事的!”

她扑到了阶上,哀哀痛哭。

裴右安俯视了她片刻,从亭阶下来,朝外迈步而去。

许久,小道姑终于壮着胆子靠近,将她从地上扶起,坐到了近旁的石鼓之上。

迟含真望向还摊于石桌之上的的那一纸墨迹。

“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千乘侯,万乘王。风飘玉笛梅初落,酒泛金樽月未央,九原丘陇尽侯王。”

前半阕取朱岩壑之鹧鸪天,后半阕出前唐刘长安之春夕遗怀。

一道朝阳,洒在墨汁犹未干透的淋漓手书之上,字字雄浑,风骨沉着。

迟含真泪眼朦胧,喃喃诵念,转头再寻那道身影,身影早已消失在了院门之外。

……

当天,一个消息,震动朝野。

今上游猎于上林苑,殿试武举,中途竟遭刺客刺杀,当时境况,极其凶险,幸而刘九韶心细如发,竟叫他预先察觉了图谋,刺客尚未近身,便被刘九韶领人捉拿,皇帝受惊,命就地初审,得知竟是顺安王余党所为,大怒回宫,随后罢朝三日,就在群臣惶恐猜测之时,三天之后,不料皇帝竟发了一道罪己诏。

罪己诏称,朕与顺安王本是兄弟,同祖同父,骨血相连,却不料当初手足相逼,朕也未顾全棠棣之情,以致于祸结衅深,宗族蒙羞。昨夜梦见先祖呵斥,醒来惶恐,恐日后无颜见先祖于地下,本当亲自回往庚州祖地守陵思过,奈何乾坤黎民,羁绊一身,幸而太子纯孝,甘愿自去太子之位,以庶人之身,代父回往祖地守陵,以全孝道。

这个罪己诏一出,满朝哗然。章老、周兴求见皇帝,出来后,面如土色,若非随从相扶,几乎不能走路。

再两日,章老便以年迈体衰为由,上折请求告老还乡,皇帝准奏。周家却没那么幸运,周进以朋党之罪被黜,随后畏罪,自尽于大理寺牢狱,此案,受牵连的官员,竟多达几十之众。

短短不过半个月间,朝廷竟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剧变,一时风声鹤唳,文武百官,人人自危,表面纷纷上折,附和罪己诏,赞太子孝道,实则暗中,可怕的消息在迅速传递。

据说,那日上林苑的刺杀事件,查明实为太子和周进同谋。皇帝震怒无比,杀周进,废太子,下令囚于祖地,有生之年,不允踏出半步,如出,杀无赦。

这是帝王死令,绝无更改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