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御书房中,此次上林苑之行的总领刘九韶,详细禀告完经过,又道:“四卫营之右卫,人数共计五千余人,把总指挥,多为周进亲信,当日万岁出城后,右卫便擅自暗中分散调度,乃是周进为万一刺杀不成而做的逼宫准备。一应口供,俱已齐全,请万岁圣裁。”

他说完,见皇帝双目盯着案前烛火,身影犹如凝固,脸色淡淡发青,不敢再望,低下了头。

半晌,才听皇帝说道:“你此次调度及时,忠勇可嘉,很好,先下去,过后朕有封赏。”

刘九韶叩谢,退了出去,见裴右安静静候于殿外,忙上前,唤了声“裴大人”。

他对裴右安,如今佩服的是五体投地。此次上林苑之行,倘若不是他预先提点多加防范,以这场刺杀逼宫预谋之周密,实在难以想象,当时到底会成何种模样,便是此刻想起,犹心有余悸。

裴右安颔首。

殿外不可停留,刘九韶临行前,低声道:“大人放心,上林苑大人虽未同行,但大人之功,我不敢埋没,俱已如实禀告万岁。”

裴右安微微一笑。

刘九韶离去,他立在殿阶之下,举目,望向踞于琉璃殿顶正脊的一排鸱吻脊兽。

脊兽整齐排列,兽面森然,双目如鼓,倨傲俯望脚下一切。

宫人从里出来,对他躬身道:“裴大人,万岁传唤。”

裴右安收回目光,迈步向前,入内,向萧列行叩拜之礼。

萧列端坐于案后,面上青气犹未散尽,望着跪在面前的裴右安,一时并没说话。

裴右安也未起身,依旧跪在地上。

“右安,刘九韶方才禀于朕,此次上林苑之行,他曾得过你的提点?”

“你是如何料到太子行刺预谋?你既有所察觉,为何不提早告知于朕?”

“抬起头来,回朕的话!”

萧列终于开口,声音却异常凝重,隐隐似带质问。

裴右安抬头,对上了萧列投来的两道目光,神色坦然。

“万岁,此话臣从前不可讲,但今日,臣只能说了。无他,只因太子向来以不臣之心料臣,臣不得不有所防备。”

御书房里陷入了沉默,片刻后,萧列再度开口:“你何以就认定,太子他容不下你?朕曾再三教导太子,朕与你父情同兄弟,朕愿你二人亦……”

他声音渐渐略带喑哑,停了下来,目光萧瑟。

裴右安慢慢叩首在地。

“臣有罪,未尽到人臣本分,以致于太子心结不释,令万岁失望至此。”

他低声说道。

萧列沉默。

裴右安直起身,唤了声宫人,命取来自己方才携带之物。宫人递入,裴右安展开,竟是一件女子中衣,一侧衣袖染了暗渍,颜色发黄,看起来有些时日了。

皇帝一怔:“此为何物?”

“禀万岁,此为内子从前赴太子妃母寿宴所穿的衣裳。内子那夜赴宴归来,对臣讲,当时太子妃领酒,命随同宫人为同桌宾客斟酒,轮到内子酒杯之时,被她看到宫人执壶手法有异,当时不敢喝下,就势将酒水悄悄倒入袖中,回来后,内子想起太子妃当众发狂一幕,心有余悸,心中亦是不解,便将此事告知了臣。万岁也知,臣略通医道,幼起为治病,对域外药物也有涉猎,当时起了疑虑,便取辨附于衣上的酒渍残液,多加查证,最后得知竟是密宗迷药,服后状若醉酒,神魂癫狂。”

萧列神色慢慢绷紧。

“臣犹记当时,冷汗湿衣。那夜倘若内子饮了药酒,后果如何,臣难以想象。便是那夜之后,臣不得不起防备。太子妃事后,周进、周后,亦相继自绝于万岁,纵万岁殷殷父心,拳拳可见,太子亦难免殃及池鱼。臣妄加揣测,太子恐起了自危之心。至于此次万岁幸驾上林苑,端倪起于白鹤观。臣为迟含真诊病,她却言辞闪烁,且病情反复,至临行前夜,病重至昏迷,臣不得不告假。臣知迟含真早先与太子妃有交,此次病情,有些蹊跷,恰又发于万岁出宫之时,故心中起了疑窦,怕万一万岁有失,故提醒刘大人,须面面俱到,多加防范。”

裴右安抬起眼,注视着对面的皇帝。

“溪壑可塞,贪黩无厌。人生而有灵,却往往被野心欲望所驱而不自知,此亦是一苦。万岁,上林苑事发之前,一切都不过是臣就人心的几分妄揣而已。臣也不信,太子会做出如此自绝于宗室先祖的逆举,又怎敢妄然来到万岁面前,公然离间天家父子之情?”

“此便是个中全部缘由,再无隐瞒。臣为自保的几分私心,置万岁安危于不顾,臣有罪。”

裴右安说完,再次叩首于地。

萧列宛如入定,坐那里闭目不语,良久起身,步履带了几分沉重,慢慢走到俯跪于地,一直没有抬头的裴右安身前,弯下腰,双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右安,你何罪之有!朕不怪你。朕也当反省,多年以来,朕私德有亏,警醒不够,未能觉察太子日渐觉察离心,以致到了弑父的地步,丧心病狂,骇人听闻。此次上林苑之事,你虽未同行,功却不在刘九韶之下。”

“想朕坐拥天下,身边竟无一人……”

他蓦然收紧十指,紧紧地握着他的双臂,声音亦陡然变得颤抖,话未说完,便猝然而止,定定望着裴右安,片刻,似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松开了握住裴右安的双手,转身定了片刻,坐回案后。

“右安,从你十六岁来到朕的身边,朕便信靠于你。从今往后,你与朕同心戮力。”

“天下虽是朕的天下,朕日后,却也绝不会亏待了你。你可记住了?”

萧列凝视着裴右安,一字一字地道。

裴右安迟疑了下,再次下跪,叩首致谢。

萧列叫他起身:“朕知太子天性凉薄,从前以为太子妃贤良淑德,这才将她定给太子,本想她能辅佐太子,不料她却也与太子沆瀣一气,实在叫朕失望。原本此次要遣她同去,终身监禁,只是昨日,东宫之人来报,说她有了身孕,便先容她些时日,待生产完毕,再另行处置。她加害甄氏,如此处置,你们不会怪朕偏袒吧?”

裴右安道:“万岁处置得当,内子便是得知,必也敬服。”

萧列颔首:“朕有些乏了,你也退安吧。”

裴右安退出,萧列凝视着他的身影,待他行至殿口,忽又叫了一声。

“万岁有何吩咐?”裴右安停步。

“太夫人去世,你身为承重孙,朕本当放你好生服孝。只是国事重于家事,太夫人生前便深明大义,如今在天有灵,想必也不会怪朕。因前些时日,荆襄之地奏折雪片而至,纷扰不断。流民归化一事,实在千头万绪,虽有你先前定的大计,但地方官吏能力欠缺,履行不力,且与民众时有冲突,朕怕如此下去引发民怨,若又起乱子,便是大事。因此事你曾牵头,当地民众亦信服于你,故此次将你召回京城,本意便是夺情复你官职,想派你再去一趟西南,代朕落实民生,既造福地方,又杜绝后患。你意下如何?”

萧列语气,听起来似在征询他的意见。

裴右安身影定了一定,随即道:“臣遵旨。”

萧列注视着他:“既如此,朕明日便命吏部下文,你择日动身……”

他迟疑了下,道:“右安,朕知你这些年,为朕疲心竭虑,东奔西走,没片刻的得闲,朕都看在眼里。等这回事情处置完毕,朕必让你好生歇上一段时日。你也是不容易。”

“万岁言重。臣不过尽了本分而已。臣告退。”

萧列面露笑容,唤入李元贵,名李元贵送他。

“裴大人,请。”

李元贵恭敬地道。

裴右安向皇帝行了一礼,低头转身,出了书房,没行几步,对面崔银水急匆匆入内,神色瞧着有些惊惶,见李元贵停步皱眉,急忙靠过来,低声道:“干爹,北苑那边出事了!皇后娘娘要见万岁,宫人不递消息,竟放火自焚,幸好发现的早,及时扑灭,未酿成大事……”

李元贵脚步停了下来。

裴右安微笑道:“李公公请留步,我自出宫便可。”说完,转身离去。

他步出殿堂,步下了殿阶,面上笑容渐渐消失,双目注视着前方,沿着宫道朝前行去,渐渐加快了脚步。

……

北苑一座宫苑之内,周氏脸色苍白,目光躁乱,宫鞋鞋底踩着地面,在殿内不断地来回走动。

空旷的殿内,不断回响着她空洞而急促的脚步回声,突然,她看见一道高大身影从烛火照不到的殿口黑暗深处走来,地上投出一道漆黑的长长影子。

那个男人,最后就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目光冷漠,不带丝毫感情,似连厌恶也不复存在了。

周氏朝他奔了过去,终还是不敢靠近,跪在距离数步之外的地上,眼泪流了出来,叩头:“万岁,妾接到了万岁的申斥,诚惶诚恐。胤棠固然犯下滔天大罪,但若不是周进挑唆,我的儿子,他绝不至于做出如此之事!他一时糊涂,虎毒不食子,求万岁看在你我多年夫妻的份上,饶了他这一回吧!”

她不住磕头,额头碰地,发出砰砰的声音。

萧列冷冷道:“你以死见朕,朕还当你有悔过之心,看在二十年夫妻份上,便也来了,不想到你不反省自己的教养之过,竟还口口声声将罪责推到旁人头上?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你的儿子却做了什么?登基之后,朕便立他为太子,他有何不满?如今弑父夺位,朕已饶他不死,待章氏生产后,毋论所得男女,以皇嗣教养。二十年来,朕自问并未亏欠你母子。你好自为之吧,朕去了。”

说完,转身迈步而去。

周氏睁大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忽尖声道:“万岁,你说你未亏待我和胤棠,你以为我不知,当年那半年间,你私出云南是去了哪里?你分明潜入京城,到了慈恩寺,和裴文璟在一起,是也不是?这些年,你的眼里只有裴文璟给你生的那个儿子,你何尝多看过胤棠一眼?他才是你天经地义的儿子,皇位的继承人!你偏心至此,胤棠走上今日歧路,你也脱不了干系!你又何德何能!你以为你宝贝的那个见不得光的儿子对你就没有二心,倘若有朝一日,叫他得知你的不堪,你以为他会认你为父?”

周氏的尖声在空旷的殿宇里回荡,仿似泛出道道回声。

萧列猛地停住了脚步,慢慢地转过头。

烛火跳跃,映在他的面上,他脸色铁青,面肌微微抽搐,神色狰狞,宛如一头瞬间暴怒的恶兽。

“你方才说什么?”

他咬牙,一步步地逼近周氏,目光阴森无比。

周氏瑟缩了一下,目露恐惧之色,忽然仿似回过神,扑到了他的脚边,抱住了萧列的腿:“万岁,妾罪该万岁,妾方才胡言乱语。妾求万岁,饶了胤棠,再给他一次机会……”

她哭的肝肠寸断,“妾就这么一个儿子,如此处置,和要了他命,又有什么区别?”

萧列低头,盯着抱住自己腿脚哀哀痛哭的妇人,半晌,冷笑道:“何为天经地义?世上又何来如此多的天经地义?朕的皇位,本也不是天经地义所得,何以定要传给你的儿子?人心不足,自绝于天。”

萧列拔脚而去,再无回头。

第80章

帝命如山。

次日,吏部便发公文,皇帝夺情复用裴右安,封西南经略使,督荆襄流民归化一事,不日赴任。

消息传开,平日与裴右安有往来的同僚纷纷前来送行,少不了一番迎来送往,忙碌了两日,次日便要动身了,这个傍晚,裴右安独自打马出城,来到慈恩寺山下,在一片山前暮霭的陪伴之下,独自登上山阶,叩开寺门。

正是寺庙晚课时分,晚钟阵阵,随风飘送。

裴右安来到附于寺东的根本堂,入了供有裴家先祖莲位的跨院,守院的老仆两夫妇见他突然现身,忙迎了出来。叙了几句,裴右安问玉珠的近况。

老夫人亡未满一年,莲位如今尚未归位,而是单独于此辟了一间灵塔,消灾去孽,满一年后再入根本堂。

老夫人当初临走,除了安排两房分家,替伺候了自己将近十年玉珠也做了安排,还了她的身契,留给她足够下半辈子的一笔钱财,还有一个院子,说往后她若有合适的人,愿意嫁了,就从裴家出门。当时热孝过后,明里暗里寻来给她说亲的人无数,玉珠一概不应,跟着老夫人的莲位到了这里,如今一晃眼,已经过去了半年多。

老妪听裴右安问,忙道:“这半年多,玉珠日日在为老夫人诵消业经。先前大奶奶叮嘱过我,叫我多加照顾玉珠姑娘,老婆子都记着的。”

裴右安点了点头,来到单独供着老夫人莲位的那间屋前,推开了门。

玉珠正跪于牌位旁的一张青叶蒲团之上,默诵经文,听到身后推门声起,转头,急忙起身,向裴右安见礼,惊喜地道:“大爷,你怎在此?不是陪大奶奶回泉州了吗?”

半年不见,她确如方才那老婆子说的,人清瘦了不少。

裴右安向着老夫人灵位叩拜,完毕后起身,道:“前些日才回的京,万岁夺情用我,留了大奶奶在泉州。”

他看了下光线昏暗的屋子,略一沉吟,问道:“玉珠,你往后如何打算?”

玉珠慢慢低头,沉默了片刻。

“等这里替老夫人守满一年,报答了老夫人对我的恩情,我便寻个庵子落脚下去。”

裴右安道:“玉珠,我想请你帮我一件事。”

玉珠一怔。

“大爷请讲。我从前是老夫人的丫头,如今老夫人虽去了,我还是裴家之仆。只要玉珠能做的到,赴汤滔火,在所不辞!”

裴右安道:“你如今已非裴家奴婢了。我是想请你去泉州,代我照顾大奶奶。”

玉珠再次愣住,迟疑了下,道:“大爷,你这是何意?我有些不懂……”

裴右安微笑道:“万岁这趟用我,没个一年半载,恐怕回不来的,那些地方险山恶水,大奶奶身子娇弱,也不合接去。如今她祖母身子渐弱,家中虽有信靠可用的下人,但母亲柔弱,哥哥也稚气未脱,她从前就和你说的来,你也细心能干,你可愿意过去与她为伴?”

玉珠定定望着对面那个背对暮霭而立、身影被浓重暮色所笼罩的男子,朝他慢慢跪了下去,叩头道:“能伴着服侍大奶奶,是玉珠的福分,玉珠愿意。”

裴右安颔首:“过两天会有人来接你,你收拾好就动身去吧。”

玉珠应是,送他出了门槛,目送他背影渐渐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裴右安是夜宿于寺中。次日清早,东方天际尚未泛白,人便出寺,下山回城。

五更,晨曦微白,田野里白雾飘荡,伴随着沉重而古朴的一道吱呀之声,闭合了一夜的皇城城门慢慢开启,从里出来了一列重兵人马,前后甲卫,中间是辆蒙着青毡的小车,晃晃荡荡,穿破了濛濛晨雾,朝着城外而去。

这便是是奉命护送废太子回往龙潜祖地代父守茔思过的那队人马,领队的锦衣卫大汉将军骑于马上,看到对面道旁行来一道牵马的人影,起先并没留意,待走的近了,认出那人竟是裴右安,急忙命队伍暂停,唤了声“裴大人”,下马向他见礼。

裴右安朝这大汉将军微笑颔首,牵了马,沿着边道继续朝城门走去,经过那辆毡车旁时,车体忽然剧烈晃动,里面传出镣铐用力碰击铁栅般的金铁之声,似有人在里奋力挣扎,接着,一道声音穿破了青毡,从里透出:“裴右安,莫以为你这就赢了我!天机之兆,胜负未定,此绝非我之终了!哪怕天机误我,终此一生我不能回来,你的下场,也绝无善终!他的眼里,只有天下和这皇位,你以为他会给你善终?”

字字句句,声声入耳,犹如凝了刻骨仇怨。近旁甲卫,无不变色,面面相觑,裴右安却恍若未闻,双目望着前方,脚步也未停下半分,继续牵着手中马匹,朝前走去,和这青车错身而过。

大汉将军见裴右安已经走了过去,立刻喝令全队向前,再不作片刻的停留。

马蹄踏地,车轮粼粼,一行人马短暂停留过后,继续朝前而去。

车里开始慢慢传出冷笑,起先只是低沉嗬嗬,继而变成狂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行伍渐渐消失在了晨雾之中,这才终于彻底消弭散去。

……

当夜,萧列问裴右安。

李元贵道:“禀万岁,裴大人今日已离京,奴婢亲自送大人出城,崔银水也跟了过去,必会用心服侍大人起居,请万岁放心。”

李元贵觑了眼他,又小声道:“再禀万岁。前两日,裴大人一直忙于应酬,昨夜独自去了慈恩寺,先去根本堂,想是拜祭祖宗,出来后,便去了轮转藏经阁,在藏经阁里过了一夜,天明出寺,随后归城。”

萧列出神了片刻,问:“李元贵,朕问你,倘若朕与朕的那个侄儿不能相容,右安会站朕,或是站他学生?”

李元贵躬身道:“万岁怎会有此疑虑?裴大人对万岁的忠,还用经过奴婢的这张嘴说出来?”

萧列沉默了片刻,又问:“朕再问你,朕这回如此行事,他日后知道了,会不会与朕离心?”

李元贵迟疑了下,道:“万岁多虑了。万岁有龙德,飞腾而居天位,勤政爱民,天下人莫不交口称颂,君臣相和,如鱼得水,裴大人又最是明辨道理之人,怎会和万岁离心?”

萧列慢慢吐出一口气,道:“但愿如你所言。只是此事,暂时还是不能叫他知道的,须保守消息。”

李元贵应是,见接连多日,皇帝面上终于难得露出的一丝放松神色,自己也跟着松了口气。

第81章

每年八月,是泉州一年当中最为炎热的一段日子,也是贸易旺季。往年这时节,各个港口停满新近入港的大小船只,岸上挤满前来采货的各地货商,每日但见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但今年,诸港变得冷冷清清,大白天的,港口也只剩下几只白头海鸟,跳跃在空船船头觅食。

城中大半居民,平日都是靠海为生,如今一下失去生活来源,未免焦虑,起先还日日结伴去市舶司打听消息,到了如今,市舶司也大门紧闭,门口一张闭衙告示,见不到半个人影,也不知这海禁要到哪年哪月才会结束,一些贫苦之人,无可奈何,只能想方设法另谋生路,剩下那些尚可度日的人家,也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这个原本充满生机的古城,一夕之间,仿佛便被抽掉了生命,整个小城死气沉沉。

大势如此,甄家也难以幸免,前次的变故,虽不至于令甄家伤筋动骨,但损失不轻,加上如今,片船不能出海,无事可做,无可奈何,给那些依附于自家过活的水手帮工发放三个月的救济粮钱后,渐渐遣散人员,关闭船坞,只留孤儿寡妇,继续度日,甄耀庭则和张大在船坞里,趁如今无事,做着检修船只、重建仓库的事。

这日午后,整个甄家静悄悄的,嘉芙从祖母那边回到自己屋里,无心午睡,坐于窗前,托腮望着窗外一丛芭蕉,渐渐出神之时,刘嬷嬷来报,说玉珠从京城来了,这会儿正在花厅拜见孟氏,孟氏赶紧打发她来唤嘉芙过去。

嘉芙惊喜不已,急忙起身过去,到了花厅,见母亲正拉着玉珠的手,两人说说笑笑,玉珠人看着清减了些,精神却很是不错,看见嘉芙过来,十分欢喜,立刻上来就要拜见,依旧是行从前的礼节,被嘉芙拦住:“如今你和我们一样了,快不要这样。”说着拉了坐下,叙了些路上行程的话,嘉芙便问裴右安的近况。

他离开已数月了,只在上月,收到了一封经由官驿传来的报平安信,说自己已抵京,一切安好,叫她不要记挂,安心暂且留在泉州,接下来便没了消息。嘉芙有心想自己动身回去,但想到临走前他的交待,一向听话的她便又迟疑。就这样患得患失,最近心下颇有度日如年之感,今日突见玉珠来了,惊喜之余,隐也猜到她的到来应和裴右安有关,说了几句,忍不住便问,果然,玉珠说他被皇帝夺情复用,再去西南办流民归化一事,临走前安排她来泉州,这才有了她的此行。

孟氏便问要去多久,听得至少一年半载,忍不住哎了一声,看了眼女儿,忙又笑道:“也好,可见万岁对他的器重,就算一年,也是快的,如今八月,年底没几个月了,等出了年,想必他也就回了。”

嘉芙心中失落,面上却笑着,陪玉珠又坐了片刻,知她路上辛劳,随后和孟氏一道领下人在自己住的院落里另收拾出一间敞亮的大屋,一番安置,带她去拜见了胡氏。向晚,甄耀庭从船坞回家,听的玉珠到来,欣喜若狂不提。自此玉珠便以孟氏侄女的身份住下,甄家下人见她来自京城,举止、气度,便是本地有些大户家的正经小姐也难以企及,加上主母和小娘子和她又亲热,怎敢轻看于她,都以小姐看待。

当夜饭毕,嘉芙去玉珠屋里,给她送去冰湃过的消暑果子,玉珠正和个小丫头在归置小物件,见嘉芙亲自送果子来,急忙来迎,嘉芙道:“我来瞧瞧你。你屋里要是还缺什么,和我说一声就是,千万不要将就。”

玉珠感动不已:“我今日来了,从老太太开始,到下头你们家里人,对我没一个不好的,哪里来的将就,倒是我,无功受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嘉芙笑道:“咱们从前就好,你何必和我见外。何况你自己也是有傍身的,又不是来我们家要我们养,只是你顾念旧日情分,听从了大爷安排,来助力我娘罢了。我家家业虽不大,但事情也不算少,如今祖母不能理事了,一下全压到我娘肩上,有你过来帮衬,我娘不知道多高兴呢。”

玉珠虽是裴右安安排送来的,但初来乍到,心里难免有些不自在,被嘉芙这一番话,说的心里却渐渐通透,暗下决心,往后定要竭尽全力,方不负甄家如此厚待。道:“大奶奶放心,我既厚着脸皮来了,往后便定会尽力,盼能帮上些忙。”

嘉芙点头,终于将话题引到了自己想问的事上:“玉珠姐姐,大爷那日去慈恩寺里找你的时候,都是怎么说的?你能把当时经过和他说的话,全给我讲一遍吗?”

玉珠点头,便将当时裴右安的话全部复述了一遍,最后道:“大爷叮嘱完,去根本堂拜过祖宗莲位,那夜便在藏经阁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我过去时,他人就走了,僧人说天还没亮,便下山了。”

嘉芙又问了几句,再问不出什么,再坐片刻,叫玉珠早些休息,自己也回了房。是夜,辗转难眠。

裴右安被皇帝夺情,派去西南办从前未完的流民归化之事,临行前,安排玉珠来到泉州,既是帮衬自己,也算给原本矢志要替老夫人守灵的玉珠安排了条路子,非常顺理成章的一件事。但不知道为什么,联想起离开前的那夜,他对自己的异常温柔和恋恋不舍,嘉芙的心,总定不下来,便似仿佛要发生什么事情似的。

裴老夫人走之前,将关于皇帝和裴右安之间的那个秘密展给了她。嘉芙明白,在老夫人看来,这或许是裴右安这辈子的一个大坎,她怕自己的孙子会过不去这个坎,她希望有朝一日,当裴右安面临这大坎的时候,她能在旁,给他助力。

但嘉芙真的有点害怕,她怕万一有朝一日,事情真的来临之时,自己是否能够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像祖母期待的那样,站到裴右安的身畔,给予裴右安以助力。

她不禁又想起那个晚上,他带自己出海登上礁岛,所遇的那个名叫彧的少年。

当夜那少年走了后,裴右安没再向她讲述更多,嘉芙也没问。但那少年唤裴右安为“少傅”,嘉芙却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