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二公子好大的威风。不过一头牲畜而已,何必和它如此计较。”

胡良友本已被勒的近乎晕厥,终于得以释放,大大呼出一口气,脑子才慢慢清醒过来,喉咙又痛又痒,咳嗽了半晌,才停了下来,浑身沾满黄泥,模样狼狈不堪,抬头看去,见这说话男子面容清俊,二十四五的年纪,长身而立,乍看便似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实在难以置信,方才那几乎要将自己脖颈勒断了气的绳索便是他所放的,压下心中惊惧,厉色道:“你便是裴右安?你好大的胆子!你以为你还是从前的朝廷大员?你如今是戴罪之人!我兄长是看在当年你父的面上,这才安排你来此守场。你不思回报,上官到来,不加接待便罢,竟还以下犯上!我这就治你一个不敬之罪!来人!给我把他绑了!”

那些个军士闻言,面面相觑。

裴右安从前在朝廷里的名声实在太大,且卫国公生前以节度使之职在此镇守多年,坐镇一方,影响深远,如今虽过去了多年,但提及裴家人,依旧如雷贯耳,这些人也都知道,见裴右安两道目光投来,隐隐含威,一时不敢上前,被胡良友催促着,迟疑间,方慢慢地围了过来。

裴右安笑了一笑:“二公子,你且回吧,此地荒凉,我便不留你了。”说完转身,一手牵了嘉芙,另手牵了小红马,朝里而去。

胡良友见他竟然丝毫没将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随从全都看着自己,咬牙,从近旁一人手中夺过弓箭,拉弓搭箭,瞄准前方那个背影。

裴右安仿似背后生眼,停了脚步,缓缓地转头,方才面上的微笑已经不见,冷冷两道目光望来,犹如鹰顾,随即松开马缰,和嘉芙低语了一句,随即转身,向弓迈步走来。

胡良友的手渐渐发抖,眼见他越走越近,竟不敢放箭。

裴右安停在了胡良友的面前,盯着他,慢慢抬手,握住了那杆搭在弓上的箭柄。

“胡良友,你平日集市踏马,此为扰民,触犯军规第三条;调戏妇人,更是军中大忌,照我大魏军法,当杖责五十。你如今既已升至参将,都司大人平日都未曾教你?”

他手指蓦地发力,“咔嚓”一声,箭柄从中折断,一分为二,从弓弦上掉落在地。

胡良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僵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

那一行人垂头丧气,打马离去,天也黑了下来,料场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嘉芙将踏雪栓回马厩。这小红马仿佛也知道方才自己惹了祸,平常不愿进马厩,这回却老老实实,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又探头过来,伸舌想舔嘉芙的脸,讨好于她,嘉芙推开它的脸,手指戳着它的眉心,教训道:“今日都是你,惹来了事!下回你再偷溜出去,我便再也不管你了!”

她语气严厉。小红马眨巴眼睛,继续将头凑来,蹭着嘉芙的胳膊,被她推开,垂头丧气,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哼声,仿似在撒娇求饶。

嘉芙又狠狠教训了它几句,转头见裴右安站在一旁,含笑望着自己,这才放过了,往它马槽里投了食物,两人出去,一路上,她没有再开口说话,回到屋里,更衣洗手之时,裴右安问她。

嘉芙犹豫了下,低声道:“大表哥,我有点担心。今天你为了我和踏雪,得罪了那个胡大人的弟弟,万一那个胡大人向你发难……”

裴右安帮她脱去外衣。“不必担心。这个胡良才领兵多年,也算是个有能之人,但到此地,头尾不足一年,根基不稳,虽暗中排挤我父亲从前的旧部,表面上和我还算客气。今日之事,还不至于让他和我公然翻脸。”

“那他为何去年底派人送来残羹冷炙,公然羞辱?”

她问完,自己也顿悟了:“我知道了!难道是这个胡良友送来的?”

裴右安赞许般地摸了摸她的头,点头:“放心吧。我有分寸。”

第96章

胡良友打马回城,已是深夜,径回都司府,胡良才还在和幕府商议边防之事。胡良友冲入,高声嚷道:“大哥!你要替我做主!”

胡良才见他满身泥土,狼狈不堪,吃了一惊,忙问缘故,胡良友便将白日之事添油加醋说了一番,挺着脖子,露出脖颈的一道红紫瘀痕,诉道:“大哥,这个裴右安下手极狠,弟弟我险些丧命于他手!我便罢了,大哥你厚待于他,他却半点也没将你放在眼里!你若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我们胡家兄弟的脸,今后在这素叶城里还往哪搁去!”

胡良才大怒,朝外走了几步,却又硬生生地停住了脚步,转身叫胡良友先出去,自己问于幕府。其中一个姓杨的幕府,熟知朝廷掌故和官场之事,道:“胡大人,此事不可莽撞!裴右安曾是天子近臣,万岁对他倚重,有目共睹,此次突被发配来此,个中缘由,实在蹊跷,朝廷至今无半纸公文,众说纷纭。以小人之见,大人不可太过得罪于他,须知有东山再起一说。且裴家父子,在此地根基深厚,军民至今不忘,大人来此,时日尚短,若是动他,怕他也不会束手就擒,到时万一惹出乱子,怕是不好收拾。大人不如将参将随从唤来,问问清楚,今日到底出了何事,以致于生出事端。”

胡良才被幕府的一番话给提醒,忙将胡良友的随从唤来,一番逼问,很快便得知了事情经过。原是追马入了料场,调戏裴右安的夫人,这才吃了马索套脖之苦,心中又气又恨,气的是自己兄弟惹是生非,恨的是当年裴显当众对自己施加军刑,如今裴右安也不给自己一点儿颜面,强行忍住怒气,将胡良友唤来,狠狠训斥了一顿,命他往后离那料场远些,不许再惹是生非。

胡良友吃了个大苦头,此刻咽喉还红肿疼痛,本以为兄长会替自己出气,没想到非但不能如愿,反被教训了一顿,唯唯诺诺,退了出去。

数日之后,深夜,料场的一座仓廒,突然起了火光,只是放火的两人还没来得及逃走,便已被守在附近的杨云捉住,一阵锣声,老丁带着人火速赶到,迅速将火扑灭。

被捉住的两个放火之人,便是那日胡良友的随从,杨云连夜讯问,才三两下,两人便招供了,说是奉了胡良友的命,半夜潜来纵火。

料场里贮存了三个月的军马粮草,先不论大火片燃是否噬人,倘仓廒烧毁了,军马失了粮草来源,按照军法,看守之人,便是杀头之罪。

裴右安命杨云将人捆了,连同招供书一道,连夜送去都司府,交给胡良才。

第二天,胡良才身边的那个杨幕府来了,对着裴右安,毕恭毕敬,带来了两颗人头,正是昨夜那两个放火之人,以此赔罪,又说胡良友乃是被这两人撺掇,这才一时糊涂,误入歧途,胡大人已经打了胡良友军棍,以示惩戒,原本今日胡良友也要一并来的,只是腿脚被打烂了,起不了身,这才没有同行,请裴右安见谅。

裴右安但笑不语,客客气气,送走了杨幕府,此事终于就此过去,再也不见那个胡良友来了。

嘉芙终于放下了心,每日喂鸡,遛马,因天气渐暖,又和两个丫头忙着裁单衣,做新鞋,日子虽然过的清贫,却简单安稳。除了有时想念家中亲人近况,实可谓现世安好。又不期这日,清早起床,忽感到泛恶干呕,自己起先还以为昨夜吃坏了肚子,呕几下停了,也就不以为意。裴右安在旁看到,却露出微微紧张之色,立刻扶她躺下,拿了她的一只手腕,为她诊脉。

嘉芙见他郑重其事,起先还取笑了他两句,见他诊完了脉,一语不发,凝视着自己,目光微闪,神色似喜忧半掺,忽然顿悟了:“咱们有孩儿了?”

裴右安点了点头。

嘉芙一怔,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大表哥,我真的孩子了?你没骗我?”

裴右安再次点头。

嘉芙兴奋地短促尖叫了一声,一头便扑到了他的怀里。

裴右安抱住了她,低头,见她宛若孩子般欢天喜地的激动模样,心中渐渐亦被欣喜的柔情溢满,轻轻拍她后背,待安抚下了她的情绪,将她轻轻放倒在床上,摸了摸她平坦的小腹,微笑道:“踏雪脾气坏,今日起,可不能再去骑它了,听见没?”

嘉芙点头,仰脸和他对望了片刻,摸了摸他的脸,目露不安:“大表哥,我有孩子了,你不高兴?”

“你是担心这时候生下孩子,会被人说不孝?”

她迟疑了下,问。

裴右安一怔,随即明白了,想是自己方才的顾虑被她觉察。听她如此担忧,失笑,摇头道:“只要祖母不怪,有何可惧?”

他伴她躺了下去,将她身子搂住,紧紧地拥了片刻,方低声道:“芙儿要为我生孩儿了,我怎会不高兴?方才只是想到如今境况艰辛,怕日后委屈了你和孩儿……”

嘉芙摇头:“我不委屈。咱们孩儿,不管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也定会和我一样,盼着出世见到爹爹。”

裴右安笑了,目光闪亮,再次将她紧紧搂住。

很快,檀香木香和丁嬷等人,便相继都知道嘉芙有了身孕的消息,无不欢喜,纷纷过来道喜。嘉芙自此安心养胎,裴右安待她如珠如玉,照料的无微不至。

她怀孕的消息,在显腹后不久,被传送到了千里之外的皇宫之中。

那一天,皇帝的心情,原本很是恶劣。散朝后,御书房里刚出来几个因为办事不力被申饬得满头冷汗的大臣——皇帝最近这大半年里,情绪总是无常,李元贵也早习以为常,等大臣们散去,立刻入内上报。

皇帝听完消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半晌,眼睛里露出隐隐的激动之色和许久未曾有过的欣喜光芒。

李元贵见机又禀:“万岁,奴婢还收到了消息,说素叶都司府都司胡良才因早年得刑于卫国公,如今挟怨,对裴大人多有不敬,其弟为泄私愤,还派人纵火料场,蓄意加害裴大人。”

皇帝面露恚怒之色,猛地拍案而起:“他如何了?”

“万岁放心,”李元贵忙道,“幸而裴大人有所防备,当时便抓住了纵火之人,裴大人和夫人,皆安然无恙。”

皇帝慢慢地又坐了回去,冷冷道:“既无事,何必禀朕?他不是手眼通天,算无遗策?本事大着呢!戴罪之身,到了那种地方,如今不也如鱼得水?朕日理万机,往后这种事,少来搅扰于朕!”

“是,是,奴婢明白了……”

李元贵擦了擦汗,不住点头。

“传朕的话,务必保护好甄氏,不得有半点闪失!”

李元贵退出之前,皇帝忽又叫住了他,吩咐道。

李元贵应声,躬身告退。

……

光阴弹指而过,忽忽大半年过去,至这年的冬十一月,嘉芙已是大腹便便,算着日子,再用不了一个月,应当便是产期了。

随着腹部越来越大,她的腿脚也肿胀的厉害,有些难受,晚上上床,裴右安总会为她揉捏腿脚,不厌其烦,直到她睡着为止。

这天晚上,嘉芙蜷在裴右安温暖的怀里,睡的正沉,突然被外面传来的一阵杂声惊醒,侧耳听去,远处隐隐似有马匹嘶鸣之声。接着,老丁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裴大人,都司府里突然来了军令,要紧急调用草料!”

裴右安坐了起来,叮嘱嘉芙继续睡,自己穿好衣服开门而出,来到前头,见仓廒大门敞开,四周火把通明,来了大队的人马,一个姓梁的佐将,正在指挥着人,将一袋袋的草料搬上车,士兵来回奔走运送,老丁和另些被惊醒的老卒站在一旁看着,低声议论。

那姓梁的佐将看见裴右安,急忙上来,对他行礼,态度甚是恭敬。

裴右安侧身避让:“我已非官身,将军不必多礼。但不知今夜为何突然要调如此多的草料?”

他方才看了调单,如此数目,足够供应万匹战马数月的口粮。

梁佐将道:“胡大人得到紧急消息,胡人和回人勾结,欲出动十万骑兵攻打箭门关,图谋入关,胡大人紧急应战,派末将前来调运草料,不日发兵,去往箭门。”

裴右安眺向漆黑夜色下的箭门关方向,沉吟良久。次日一早,入了素叶城,径直来到都司府的门前,见大门敞开,不时有全副盔甲的军官进进出出,神色凝重,附近聚集了许多的民众,不安地低声议论着,一种大战即要来临前的气氛,迎面扑来。

他平日极少入城,站在都司府的门前,那两个守卫也不认得他。裴右安上了台阶,报了姓名,叫守卫代为传报。一个守卫睁大眼睛,上下打量裴右安,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你就是那个京城里的裴大人?”

裴右安微微一笑:“正是裴某。烦劳代我传报一声,我有事要见都司大人。”

守卫忙请他稍候,转身飞快入内,身影消失在了都司府的大门之内。

第97章

片刻,那守卫出来了,躬身道:“裴大人,胡大人说军务繁忙,此刻没空见大人,大人要是真有事,便先等着,待忙完了,再见大人。”

裴右安微微蹙眉,想了下,道了句劳烦,便立在了一旁。

大门里的人进进出出,偶投目于立在一旁的裴右安,也无人识的,个个行色匆匆,军马倥偬。

两个守卫不时偷偷打量着这个年轻的清俊男子,即便此刻,依旧有些难以置信,那个大名鼎鼎的天下名臣会是如此书生模样,且还这般近距离地站在自己的近旁,等着胡大人的召见。虽一身布衣,这等气度,如此亲下,乃平生第一回 见,心中只觉敬仰无比,甘愿听他差遣。又等了约摸两炷香的功夫,见他似渐渐露出了些焦色,不待他开口,便主动又进去问话,这回出来,却耷拉着头,期期艾艾,一时说不出话。

裴右安何等聪明之人,知这守卫必定是吃了顿骂。

倘若寻常之事,等等也是无妨,但此事却关乎城池安危,且早也猜到,这胡良才即便有空,未必也肯见自己,方才那些不过只是托词。便拍了拍那守卫的胳膊:“累你受责了。我有急事,耽搁不得,我自去见他吧。倘若怪罪,二位说是我强行闯入便是。”随即朝里大步而去。

都司府里布局,裴右安自是了然于心,径直便到了议事堂,推门而入。里头那胡良才正和副将、参领、游击、幕府等下属在排兵布阵,忽听身后大门被人推开,转头,见裴右安立于门外,一怔,随即沉脸:“你怎入的此处?本将方才不是传了话,叫你再等等吗?”

裴右安向他见礼:“叨扰胡大人了,因事情紧急,故贸然强闯而入,恳请胡大人拨冗,可否借地说话,我有一事相告。”

堂中那些参将游击,无人不知裴右安的名字,除了那杨幕府,其余人都是生平头回得见,见他突然这般现身,无不吃惊,纷纷看了过来。

胡良才瞥了眼,见个个面露惊诧,裴右安对自己态度又如此恭敬,众人面前,心中颇觉受用,这才点了点头:“何事须遮遮掩掩?这里说便是。本将事忙!”

“胡大人,裴某听闻大人获悉,胡回勾结,欲出动十万人马袭取剑门,图谋关内。胡大人可回顾过往,自古以来,胡人但凡大举入侵,无不在春夏时节,数次大战,皆是如此。如今天寒地冻,胡地冰雪覆路,寸草不生,即便人员万全备战,不惧寒冻,何来道路可走?战马又何来食源?胡人作战习性,与我等不同,向无仓储,出战亦轻辎重,求迅捷,以战养战,靠沿途劫掠以供养军队。剑门路途遥远,目下如此穷冬,胡人出动十万大军进取剑门,违背常理,不可轻信。以裴某之推断,胡人应是诓我大军去往剑门,趁着边境空虚,奇袭劫掠,倘大军去了剑门,恐怕到时顾此失彼。”

裴右安望了眼众人。

“但既有了消息,也不可不防。以裴某之浅见,大人可知照燕云守将探听消息,防守剑门,留兵于此地边境,布防素叶、集乃几个城池,严防胡人轻骑偷袭。大人以为如何?”

他话音落下,堂中静悄悄不闻声息,胡良才环顾一周,见手下都看着裴右安,怫然道:“裴右安,你方才也说了,一切不过是你推断,你便敢如此笃定,对本将妄加干扰?本将有确切的消息来源,错不了的!倘若听了你的,留大军于此,万一胡人攻破剑门,到时罪责,何人承担?”

裴右安上前一步:“胡大人所言不差,故请胡大人知照燕云守将,调兵多加防备,以免万一。但此地边境的数座城池,却断不能不防!”

胡良才来此后,一直没大的军功,心中颇有郁郁不得志之感。他亦是个讲手段的人,这两年间,暗中往胡庭派去了不少探子,此次消息,便是其中一个信靠的探子秘密送至,胡良才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又另派人员潜去求证,回报说,胡人大批兵马,确实已集结成队,先锋往了剑门方向,就此深信不疑。

剑门关位置重要,万一攻破,便是掉脑袋的大罪,但若在那里能将胡人击退,也是大功一件。他一心立功,唯恐被燕云两地守将得知消息抢了功劳,故做出全速进军的准备,明早便要发兵,此刻如何还听得见去?冷笑道:“你不必说了!如今你不过一白身,管好你的料场便是,何来资格对军机大事指手画脚?倘再不自行退下,莫怪本将以犯上滋扰之罪,拿你问刑!”

裴右安和胡良才对望了片刻,见他面带冷笑,神色倨傲,拱了拱手,转身而去,行至通往大门的路上,身后传来一道唤声,转头,见从前来过料场的那杨姓幕府匆匆追至,便停步。

杨幕府上前,深深一礼,低声道:“裴大人,实不相瞒,小人初听消息,也觉蹊跷,曾劝胡大人三思后定,胡大人不听,反斥小人畏手畏脚,因他坚称来源可靠,故小人也不敢断定了,方才听了裴大人一席话,小人深以为然。小人如今虽不过一庸碌幕僚,靠身以求糊口,当年却也出身举子,报国之心,至今未死,此事干系重大,关乎数城军民安危,大人国士无双,小人素来景仰,料大人必不会就此作罢,大人若有用得着小人之处,尽管吩咐,鞍前马后,小人愿誓死效劳!”

……

次日五更不到,天穹依旧漆黑,素叶城外军营校场之上,号角声传,火杖通明,辕门之前,大军磨盾草檄,按照先前排兵,只留少量人马留于此地镇防,其余人马,由诸多副将参军带领,早整军列队完毕,只等帅正抵达,祭旗后便发往剑门。

五鼓至,胡良才却不见人影,再等片刻,依旧没有动静,诸多兵将,渐渐露出不解之色。

胡良友见兄长过时不至,恐军心动摇,正要叫人入城去探究竟,忽然看到城门方向纵马来了数百人的一队人马,火把点点,向着辕门疾驰而来,以为是兄长到了,大喜,忙命人击鼓相迎,等那队人马到了近前,却见一人迎面纵马而来,一臂高举一物,高声喝道:“帅节在此!尔等听令,全部人马按序退回军营!”

此人名唤李睿,在边关多年,从前官至副将,机敏善战,颇得军心,胡良才来此后,因他是卫国公旧部,一再打压,如今被贬成了游击,此次出战,自然也不会点他同行,只命他带五百人马留守此地。

胡良友震惊,大怒上前:“李睿,你想造反?竟敢枉传帅令!帅节怎在你手中?我兄长呢?他人何在?”

李睿喝了一声拿下,身后便涌出了十来人,迅速将胡良友擒住,咔嚓一声,戴上军枷。胡良友奋力挣扎,叫骂不停。

此一变故,实在事发突然,直到胡良友被锁拿了,他身后那些参将才回过神来,纷纷拔刀逼近,喝令李睿放人,两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时,城门方向再次来了一人,战马疾驰入营,停于了双方中间。

来人挽缰高坐于一匹雄健乌骓的马背之上,神色端凝,视线掠过前方那排宣嚣攘臂的参将,两道目光,锐利如电,纵一身布衣,其祲威盛容,逼迫而来。

有人认了出来,惊呼一声:“裴右安!”

其余人愣住,定在了原地。列于附近的军队却起了一阵轻微骚动,军士低声交头接耳,纷纷踮脚翘脖,争相观望。

裴右安翻身下马,在万众的注视目光之下,快步来到那座点将台前,沿着两边插满火炬的阶梯,登阶而上,站上高台,面向大军,环顾一圈,提气高声道:“胡良才已被夺帅印,某裴右安,暂领其职。上从将领,下至士卒,全部听令,就地返回营中,等待后命!”声隐含威势,振聋发聩,远远传送,遍及角落。

营房前一片寂静,遑论普通士卒,便是那些个胡良才兄弟的亲信,此刻被裴右安的气势震慑,一时面面相觑,竟也不敢作乱。

胡良友虽被戴了枷锁,竟不肯就此服输,被他奋力挣脱开压住自己的两名士卒,厉声喊道:“裴右安,你早不是官身,竟狐假虎威至此地步!你凭何代我兄长指挥军队?你贻误军机,就不怕日后朝廷追责?我乃朝廷堂堂四品龙威副将,我何罪之有?你今日公然辱我于阵前,戴我枷锁,待日后,你想除我颈项枷锁,便没那么容易了!”

他话音落下,一群亲信约数百人,亦随他高声起哄,胡良友晃动脖颈枷锁,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裴右安从高台下来,行至胡良友面前,笑了笑:“胡副将,裴某若要除你枷锁,又有何难?”唇边笑意未绝,便转头,喝道:“来人!把他脑袋砍下,除了枷锁!”

胡良友起先听裴右安说要替自己除枷,得意不已,做梦也没想到,他接下来竟陡然变脸,要砍自己脑袋,见那李睿拔刀,疾步上前,大惊失色,奋力挣扎,却被人强行压倒在地,还没反应过来,一道寒光当头而下,脖颈一凉,头颅便与颈项分离,枷锁哗啦落地,溅出了数丈高的血迹,瞬间染红了身前一地积雪。

李睿抓起人头,高声道:“胡良友长久以来违反军纪,今日又抗命不遵,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胡家兄弟的那些个亲信,见裴右安谈笑之间,转眼竟真就砍了胡良友的脑袋,无不震慑,又看到他两道含笑目光再次投来,竟不敢再动半寸,僵在了原地,很快便被李睿之人解了兵器,束手就擒,剩余那些将领士卒,平日早对胡良友借兄长地位作威作福心生不满,如今见他砍了脑袋,无不痛快,又皆仰望裴家父子之威,如何还有不服,朝着裴右安下跪,高呼:“我等唯裴大人马首是瞻,誓死效力!”其余士卒,亦纷纷效仿,轰然呐喊,校场之上,热血沸腾。

裴右安暂保管帅印,当场点了李睿等诸人一道回城,命军士暂时回营待命,派人火速向燕云两地将领传讯,自己带人回城,入都司府议事,此时,天才刚刚拂晓。

裴右安一直忙碌到了下半夜,诸多事情终于初步安排完毕,众将各领其命。

料场之中,虽已留了杨云,但算来,连上今夜,已是一天两夜没有见到嘉芙了,裴右安心中挂念,也怕她为自己担心,将这里事情再交待了一番,不顾众人挽留,于四更出素叶城,借着雪地反光,一路纵马狂奔,寒风打面,踏碎了不知道多少野径冰雪,终于在拂晓之时,赶回了料场。

素叶城中,已换日月,这荒原中的他居了一年的此处家园,却依旧静谧如昔,淡淡黎明,四周静悄一片。

裴右安眺望前方那片白皑皑覆满冰雪的矮屋屋顶,心中只觉温暖无比,打马渐渐奔至大门前,却看见一人胳膊里拎了个包袱,站在积雪之中,应是赶了夜路,才到不久,似想拍门,又似犹豫不决,翘首东张西望,忽听到身后马蹄声响,转头,认出了裴右安,面露喜色,拔脚飞快跑来,不想足下一滑,扑倒在地,也不顾疼痛,继续爬着起来,奔到了路上,噗通跪在路中间,叩头道:“裴大人,奴婢崔银水,来此伺候大人和夫人。往后奴婢就是大人和夫人的人,听凭差遣!”

裴右安神色冷漠,便似没有见到他这个人,马匹速度丝毫不减,朝着跪在路中间的崔银水纵马而来,眼见就要撞了上来,崔银水不敢躲闪,趴在那里,咬牙只等被马踏踢,却不期马匹从他头顶一跃而过,径直到了大门之前,这才停下。

老丁听到裴右安的叫门之声,忙来开门。崔银水定了定惊魂,慌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追了上来:“裴大人——”

“你回吧,我这里无需你服侍。”

裴右安坐于马背之上,头也未回,道了一句,便命老丁关门,纵马入内。

第98章

嘉芙如今大腹便便,行动不便,晚上睡觉,本就睡的不好,何况这两夜,裴右安又不在身边,更是难以入眠。这夜睡睡醒醒,四更不到,便再也睡不着了,心中记挂着他,却不知他城中之事进展如何了,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咯吱咯吱踏雪而来的脚步之声,立刻辨出是他,果然,下一刻便听到他在门外轻唤自己的声音,心中欢喜,坐了起来,披衣扶着肚子爬下床,趿鞋去为他开门。

裴右安在门外跺了跺靴履上沾着的积雪,才打起门帘弯腰入内,怀中便多了具香暖的柔软身子,嘉芙不顾他满身寒气,扑到了他的怀中,抱住了他,仿似两人已经分开许久似的。

裴右安心中一暖,却怕自己冷着了她,说:“我身上冷,你快躺回去。”

嘉芙摇头,松开了他,帮他脱了外衣,拉到炉子前,按他坐了下去,裴右安抱她坐到自己膝上,问她这两天饮食睡觉,嘉芙说自己都好,又问他经过,裴右安简单和她说了下,半句不提自己杀人镇场,只道:“胡良才已被我暂时软禁了。事急从权,驻军绝不可调离,不得已如此为之。昨夜初布防完毕,我便具信报送陇右节度使唐老大人了,请老大人火速派人来此主事。”

陇右节度使唐老大人与卫国公裴显的父亲是同辈,卫国公早年尊他为叔父,裴右安则呼他叔祖。少帝承宁元年,顺安王摄政时,唐老将军告老归乡,数年后,顺安王登基上位,随着董承昴等一批朝廷旧将贬的贬,走的走,西北竟一时无人,顺安王又将当时已经六十多岁的老将军请出了山,老将军虽对顺安王谋朝篡位心怀不满,却不忍边境百姓遭受荼毒,遂领了陇右节度使一职,坐镇直到如今,已年近古稀,依旧未卸战甲。

数月之前,老大人与裴右安有过一次书信往来,字里行间,流露出再次解甲之意,对裴右安的遭遇变故,亦抚慰了一番,信中最后说,他知胡良才乃一猛将,从前也为朝廷立过功劳,但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担心他日后贪功冒进,万一用兵不当,将置民于水火,谆谆叮嘱裴右安,如今虽为白身,却还须时刻牢记其父卫国公当年守这一方黄土的沙场英魂,若有危急,可便宜行事,一切当以大局为重。

裴右安说的轻描淡写,嘉芙却依旧听的心惊动魄。但只要是他做的事,不管做了什么,哪怕是杀头的事,在嘉芙的眼中,也全都是对的。她除了崇拜,还是崇拜。

她钻进他的怀里,裴右安反搂着她,两人温存了片刻,嘉芙想起他昨夜必定一夜没睡,此刻应当又饿又累,要去给他叫饭食,好让他吃了早些补睡。

裴右安说自己出去,仿佛想了起来,又道了一句:“崔银水来了,被我关在了大门外头。等下你吩咐一声丫头,给他包点热食叫他拿了立刻走,不要留下他!”

嘉芙一愣,没想到崔银水这个李元贵跟前最得脸面的宫中小太监,怎么会在这时突然现身于此,便问事由。

“说是来伺候你的。”裴右安淡淡地道。

嘉芙又问了几句,得知崔银水独自一人,思忖了下。

她自然无须崔银水的伺候,但这个太监的到来,必定是皇帝的意思。虽然不知道皇帝此举究竟是何意图,人既然来了,外面这么冰天雪地,想到这小太监从前对自己也算客气,还帮过她的忙,心中不忍,便道:“他自己未必也乐意来这种地方,想是奉命行事而已,外头这么冷,无论如何,先叫他进来暖暖身子吧,留不留,我听你的。你想必也累了,先躺躺,等下饭食好了,我叫你。”

裴右安见她要穿衣出去了,急忙抱了回来,放在床上:“你就是心软。罢了,让他先进来取暖也好。只要不要留下他。”

天亮了。

他已经两夜没有合眼,吃了些东西,洗了个澡,被嘉芙催着躺下去睡觉,他却要她陪着睡,两人睡了才不过一两个时辰,城中就赶来了人,说新收到消息,发现胡人原本发往剑门关的前锋骑兵折道,似往边境而来,李睿等人急请裴右安前去议事。

裴右安醒来,立刻起身。嘉芙默默服侍他穿了衣裳,送他出去,靠在门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裴右安走了几步,忽又返身回来,在她耳畔低声道:“我会尽快回来,陪你一道,生出咱们的孩儿。”

他用力地抱了抱她,随即快步而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嘉芙慢慢地回了屋,坐在那里,忽然想起崔银水,问了声。檀香道:“早上不是叫他进来烤火了吗?他自己不进,就啃了几口馒头,这会儿还跪在大门外呢。”

嘉芙蹙了蹙眉,叫檀香去把人叫进来,没片刻,见那崔银水来了,一张脸冻的犹如被霜打过的萝卜,白里泛青,眉毛头发上结了层冰霜,两个膝盖裤腿上沾满冰雪,瞧着寒气已经透进里头,整个人瑟瑟发抖,进了屋,看见嘉芙,手足关节僵硬,一时竟跪不下去,整个人直挺挺地趴在了地上,仿佛一条冰棍,连舌头似也冻住,话都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