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已是永颐九年。

两年之前,被先帝指为顾命大臣的裴右安,在摄政多年之后,还政于十四岁的皇帝,少年皇帝开始亲政。

这两年间,裴右安依旧身居庙堂,辅佐皇帝,但诸多朝事,逐一放手,俱由皇帝自己做主。

三个月前,帝满十六岁,在另一辅政张时雍因年迈体衰,递呈告老折后,感其多年辅政辛劳,立其孙女为后,待帝年满十八,再行大婚。

随后,恰平静了多年的关外再起风声,裴右安便向少年皇帝上了一道请命疏,称自己当年蒙先祖帝错爱,忝居高位多年,如履薄冰,不敢懈怠。所幸皇帝真龙天子,天资卓越,如今已然成人,亲政两年,赫斯之威,天下敬伏。自己也愿再为皇帝负戈前驱,但心之所在,却非朝堂,而是少年之时曾洒血戍卫过的关外之地。他愿请命,再赴关外,为皇帝,为大魏百姓,亦是为自己之本心,戍边守城,恳请皇帝予以准许。

少帝不允,裴右安心志坚定,再上二疏。

三疏之后,少帝含泪准奏,下了一道圣旨,保留太傅辅政这将近十年间的所有衔职,不再另封他人,加封晋王,凌驾宗亲之上,位列亲王第一,面君永不跪拜,王府传承永世,与国同休。

过去的这将近十年间,大魏可谓“道无不行,谋无不臧,君圣臣贤,运泰时康”,裴右安总揽国事,威望素著,而少年皇帝,随着慢慢长大,这几年亦崭露头角,不但沉稳睿智,隐隐也开始显露出他君临天下、祲威盛容的帝王之态。朝野暗传,张时雍的告老,实为少帝不满其近年有结党之势,遂暗迫所致,至于又立其孙女为后,而将婚期延至两年之后,则为怀柔之策,既彰显帝王成年,又能安抚人心,待到了两年后,那时世事如何,谁又能说得清楚?

早几年前起,便有人私下议论,虽说这些年,君臣相和,但一个是权倾朝野的顾命权臣,一个是锋芒毕露的少年皇帝,在裴右安掌政长达将近十年之后,要他日后还政于帝,过程恐怕少不了要起波折。

万万没有想到,三疏一旨,短短数月,风云未起,朝事便已尘埃落定,

裴右安不日即将离京,今早带着嘉芙出城,二人同来皇家慈恩寺,留随行于山下,入寺后,先去拜过裴家根本堂,再拜卫国公、祖母,最后行至姑母生前曾留居过的那所院落,夫妇二人入内,在院中向着居所和先帝陵墓的方向,跪地各行稽首之礼,遥空跪拜过后,出来,传话僧人,往后再不必空留此院,可物尽其用,此亦应当为天禧元皇后之心愿。

两人在寺中一直徜徉至傍晚方辞行,被僧人送出山门之外。

裴右安携着嘉芙的手,领她下山,行至半山腰间,两人停住脚步,立于羊肠山道同观落日,但见漫山遍野,层层染金,百鸟归巢,林秀如画。

裴右安笑道:“李义山所作之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虽为千古佳句,但未免过于颓伤。谁说近黄昏便不好了?过了今夜,明朝便又是新的日举。我不才,将它改为夕阳无限好,竟夜驾东曦,芙儿你看如何?”

嘉芙笑着啐了他一口:“你好大的脸,竟敢批评义山之诗!你怎不说李义山此诗前头两句?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如此心境之下,你要他如何作出你那竟夜驾东曦之言?”

裴右安心情畅快,哈哈大笑,笑声震越山林,惊的附近几只归鸟扑棱棱振翅,飞上天空。

落日归隐,他继续牵了她手下去,回到山脚,两人同车而归,嘉芙依在丈夫怀中,行至半路,忽听耳畔传来他的声音:“芙儿,不日你便要随我去往关外,苦了你了。”

嘉芙坐直身子,见他凝视着自己,双眸脉脉,无声之处,胜过了千言万语,便嫣然一笑:“大表哥,慈儿必能胜任他的位置,你我从今往后,别无牵挂,你之所在,便是我心所向。你若窗下读书,我替你烹茶添香,你若着甲出战,我便候你归来。我们一起,何来之苦?”

裴右安将她拥入怀中:“芙儿,难怪我心深处,总是对素叶城念念不忘。倘那里真是我前世英年埋骨之所,则今生今世,我何其幸运,因了有你,前世埋骨之城,今生成我归乡。世人生平,以不如意居多,我也是如此,然又有几人,能如我这般,因有你而心致圆满?”

他温柔亲吻于她,叹息之间,皆是满足。

马车入城,归府停在门口之时,已近三更。

裴右安下了马车,抱嘉芙下去,嘉芙站定,看到门口拴马石旁停了一匹高头大马,那马儿金镳玉辔,昂扬健美,神骏非凡,看到她现身,仿似认出了她,前蹄轻轻顿地,欢快地甩着尾巴。

嘉芙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踏雪,多年之前,裴右安将它送入御马监,让它伴着慈儿成长,待慈儿十岁之后,它便成了慈儿的坐骑,一直伴他至今。

没有想到,今夜此刻,却突然会在这里,再次看到踏雪现身。

嘉芙心跳突然加快,急忙入内,还未等她开口,门房便已下跪,说皇帝陛下今夜微服到来,于书房候他二人,此刻仍未离去。

嘉芙和丈夫对望了一眼,匆匆行至后堂裴右安的书房,看见崔银水站在门口,见他二人入内,急忙迎了上来,躬身道:“大人,夫人,万岁就在里头……”

嘉芙撇下了丈夫,一把推开了那扇虚掩的书房之门,跨了进去,抬眼便看见书桌之后,静静地坐了一个英俊少年,他眉目若画,风神秀异,眉宇之间,却又隐含峻肃,身穿一袭青衿,手中执了裴右安的笔,微微低头,似正聚精会神地在写着什么。

他手边的桌面上,是那叠裴右安至今还保留着的他小时的功课练笔,纸张如今已经泛黄了,却一张张地装订了起来,整整齐齐,纸上一笔一划,稚嫩若爬,却也足以能见,当初书写之时的认真。

嘉芙猝然停下了脚步,定定地望着那少年的身影,一时竟不能动弹。

少年被脚步之声惊动,终于抬起头,凝望着嘉芙,双眼一眨不眨,慢慢地,他放下笔,突然一个起身,快步到了她的面前,这个如今站起来已经高过她的少年,就像小时那样,伸手过来,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衣袖,唤了一声“娘亲”,双膝矮下,跪到了她的面前。

嘉芙顷刻间,潸然泪下,紧紧地抱住了儿子的脑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裴右安站在门外,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并未入内,亦未出声打扰。

良久,那少年被嘉芙拉了起来。

她已拭泪,少年双眼也微微泛红,面上却带了笑容,牵着嘉芙来到桌边,指着上头自己方才临的贴,道:“娘,你来看,我如今的字,比小时候,可有进步?”

嘉芙忍不住又是心酸,又是欢喜,强行忍住又要夺眶而出的泪花,一张张地看着,不断地点头夸赞。

少年立于一旁,默默望着自己这个依旧年轻美丽的母亲,双眸含笑,目光里满是温柔。

他抬眼,看见立于门外的那道身影,便扶嘉芙坐了下去,自己朝着门口走去。

少年面上方才对着嘉芙时的那种温柔笑意已经消失,他神色肃穆,一步步地行到了近前,和那个伟岸如山的男子,对望了片刻,朝他慢慢地下跪。

“父亲,孩儿今夜到此,是想陪父亲,下完当年那盘没有下完的棋。”

少年恭恭敬敬地叩首到地,说道。

……

少年拿出了三岁之时,裴右安亲手为他做的那一副棋盘。

棋盘已经老旧了,棋子常被触摸的地方,却还光亮如新。

裴右安乍看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恍恍惚惚,竟似回到了当年的旧日时光。

那夜,一个父亲陪了儿子下棋,下到一半,有事出去,回来之时,儿子已趴在棋盘上睡了过去,醒来之后,却还记着没有下完的棋,做父亲的便说,他记住了那副棋,等日后有空,定再陪他下完。

“父亲,你大约不知道,这些年我在宫中,深夜难以入眠之时,便会拿出棋盘,一心分二,自己和自己对弈。我知父亲你是棋道高手,儿子今日棋力如何,还请父亲指点。”

裴右安拿过一枚棋子,拇指轻轻触摸着光洁的木头纹理,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闭目,冥想了片刻,睁开眼睛,将手中那枚棋子,放在了棋盘的一个格位之上。

一枚又一枚,很快,当年那盘未竟的棋局,便出现在了少年的面前。

他朝对面那少年微微一笑:“可是这般?”

少年慢慢抬起视线,眸底闪烁着微微闪亮的光芒,点头。

……

这一盘棋,一直下到了五更。

鸡鸣之时,方出胜负。

裴右安以一子之误,惜败全局。

他审看了一番棋局,抛下棋子,摇头叹息:“我老了,算不如你。”

少年微笑:“父亲让我而已,我岂会不知?便如父母大人,这些年来,为了叫我安心,再无弟弟妹妹……”

他转头,凝视着熬不住困,早蜷在一旁榻上自顾睡了过去,身上盖着父亲外衣的美丽母亲,片刻后,压低声道:“爹爹,从前我不懂事,如今我已长大,早几年前起,我便盼着娘能再为我生个弟妹,倘能得偿所愿,慈儿今生,便再无遗憾。”

裴右安望向睡梦里浑然不觉的爱妻,唇边慢慢露出一丝笑意。

少年将棋子一颗颗归纳回去,最后收起棋盘,如同珍宝,紧紧握于手中,最后起身,向着裴右安和嘉芙再次下跪,郑重叩首完毕,说道:“爹爹,踏雪更适合关外宽广天地,它喜欢尽情驰骋,皇宫对它而言,如同牢笼,我把它交给爹爹了。”

“爹爹再代我,照顾好娘亲。”

他最后看了一眼还在睡梦中的那女子,说完,掉头疾步而去。

裴右安目送少年那一抹青色背影出了门,渐行渐远,出神了片刻,抱起睡梦中的嘉芙,送她回房。

嘉芙半梦半醒,脸靠在丈夫温暖的胸膛上,舒服地蹭了蹭,突然间想了起来,猛地抓住丈夫的胳膊,睁开了眼睛:“慈儿呢?”

裴右安道:“下完棋,走了。”

嘉芙急忙从他身上下来,飞奔而出,到了院中,见东方晨光熹微,院门开着,树梢枝头,晨露晶莹,四周已然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那英俊少年的身影?

她在原地,定了片刻。

裴右安上来,将方才从她身上掉落的那件外衣披回她的肩上,柔声道:“怕你要哭,故方才未叫醒你。”

嘉芙眼眶已经泛红,扑入丈夫怀中,闭目哽咽:“慈儿可有说什么?”

裴右安低头下去,附耳说了几句不知道什么,嘉芙破涕为笑,又面庞羞红,一把推开了他,不再理他,转身朝里而去。

人至中年,若有幸,能再得一个和她的孩子……

很是不错。

裴右安望着娇妻背影,微微一笑,双手负后,不疾不徐地跟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

第118章 番外之夫妇日常(一)

天高云淡,北雁南飞,一望无际的起伏沙原之上,金色的胡杨林绵延不绝。

塞外的秋,比之关内,自另有一番雄浑辽阔的景象。

这日,甘州古道之上,由远及近,行来了一列旅人。数十名的骑卫,虽都作寻常旅人的装扮,却个个精壮昂藏,前后护着几辆头尾相衔的马车,朝着前方迤逦而去。

这一行人马,便是去往素叶城的晋王夫妇和同行的随从。

远处地平线的尽头,隐约已能看到城池筑墙的一道黑色影子——那里,便是过去的陇右节度使府,如今晋王王府的所在素叶城了。

边境已经安定了十几年,随着早年,裴右安将节度使府搬迁来此,这些年间,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朝廷的大力扶持,令这座城池不断吸引着四方之人迁徙而来,人口逐年增加,城池变得日益拥挤,城墙数次扩张。如今,素叶城犹如点缀在漠土黄沙里的一颗明珠,成了塞外最为繁荣的一座城池,城中百业兴旺,商旅云集,倘若不出城门,不见黄沙,城中情景,和关内城池看起来也并无多大区别了。

而在三个月前,当民众闻讯,十几年那位曾将节度使府迁来此处,又一手缔造了这十数年平安的节度使裴大人如今就要再次归来,不但如此,这回他是以晋王的身份,往后在此开府就藩,全城欢欣,城民无不翘首期盼。

这一路行来,并不紧赶,裴右安护着嘉芙,白天行路,夜间早早休息,遇到景致别致之处,便停留徜徉个一两日,待游玩一番,再行上路,故从初夏出发,直到入秋,今日才终于抵达。

嘉芙撩开马车帘子,朝着前方眺望。

他们离开,已经十几年了,十几年间,这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前几年起,除了常设的边境贸易场所,一年一度的春集,也变成了春、秋两集。

如此赶巧,抵达的这日,便是秋集中最为热闹的那几天,城中东西两市容纳不下,便将集市绵延拓到了城门之外。

一行车马,渐渐靠近城池,道路变的拥挤,不断有牵着驼队的商旅和各种肤色打扮的路人在道上往来行走,见到这一行显然来自关内的人马,纷纷驻足侧目,目光无不好奇。

或许因为裴右安的缘故,嘉芙对这座曾生活过数年的城池,从心底里,一直怀了一种别样的亲近之感,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心情不禁微微激动,行路之疲,全都不翼而飞。

她叫了声骑马在旁的裴右安,说想下去走走。

裴右安原本担心她路上疲乏,想尽快入城让她休息,此刻见她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想了下,便命车队停在路旁,扶了嘉芙的胳膊,带她从车厢里下来。

坐了大半天的马车,两腿都已酸胀了。嘉芙下了马车,活动了下腿脚,往头上戴了顶当地妇人惯戴的尖顶遮阳帽,便随了裴右安,和他并肩,两人朝着城门的方向,慢慢朝前走去。

道路两旁的平地之上,搭了一顶顶临时而起的帐篷,妇人提了水壶,向官府停在道旁的水车取水做饭,小孩在旁嬉笑打闹,在帐篷里钻进钻出,笑声随风传送,老远就能听到。集市向两侧延伸而去,一眼几乎看不到头,商人在自家摊子前吆喝叫卖,又和客人高声讨价还价,但见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一派繁荣的兴旺景象。

前方是个杂耍摊子,一个汉子表演了吞火,又表演空中走绳,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围观。

嘉芙停在道旁,看了一会儿,想起从前那年自己带着慈儿去集市游玩的一幕,和今日是如此相像。一晃十几年都过去了,慈儿长大成人,但种种往事,想起来却仿佛还是昨天,历历在目,心中不禁感慨万分。

“在想什么?”

裴右安问她。

嘉芙回过神,摇了摇头,冲他一笑。

裴右安环顾一圈,看到前方不远挤满了人,呼喝声四起,瞧着极是热闹,便牵了嘉芙的手,带她过去,到了近前,原是个射箭擂台。

擂主是个胡人,在地上划了一道线,又往数十步外的空地之上,用一根细绳,高高地悬了一只玉韘(古代射箭戴在手指上的扳指)。那玉乃羊脂美玉,价值不菲,称人人皆可上阵试射,以一箭为限,只要箭能从玉韘孔中穿过,将它钉在其后的靶子之上,那玉韘便归他所有。

胡人自己先立于线后,弯弓搭箭,瞄准之后,射了出去,箭术果然超群,一箭入孔,就将玉韘钉在了其后竖起的那面靶子之上。

周围人喝彩过后,见他射的轻松,有几分箭术的,无不跃跃欲试,便是平日没拿过弓的,贪图玉韘环价钱不菲,也都蠢蠢欲动,纷纷上阵试射。

却不料此事,看着容易,实际极难,只有一次机会,尤其是那玉韘,中孔本就不过拇指大小,勘合箭头,又被绳索悬吊半空,凭风晃动,加上如此距离,想要一箭穿孔,难上加上。

这摊子摆出来已经三天了,三天之中,已有不下百人前来试过,但竟无一人能够挨边。裴右安领了嘉芙过来,两人在旁围观之时,恰素叶都司府下的一群军官今日逢假,听闻胡人摆下擂台,无人能破,那胡人得意洋洋,言辞之中,对魏人颇多藐视,心中不忿,便结伴而来,上阵试射,谁知到了最后,竟还是没有一人能够射中。

内中那名平日箭术最为出众者,发出之箭,许是受了风力影响,亦偏差了一点点,箭头未能穿孔,误将玉韘磕碎,韘裂成两半,坠落在地。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胡人道:“我听闻魏**中,有专门的步弓军,马弓军,号称百步穿杨,战无不胜,心中仰慕,便趁着秋集来此,摆下这个擂台,本想亲眼见识一番,没想到……”

他摇头,命身旁一个奴仆过去,往空绳上再栓了一只同样的玉韘,哈哈大笑:“碎了便碎了,我们札木一族,要什么没有?岂会舍不得区区一只玉韘?也不用你们赔,只管去叫人再来,只要能如我那般将韘钉入靶子,我便立刻送韘,收摊回往札木,此生再不踏入魏地一步!”

十二年前,裴右安领军大败胡人,王庭被破,向魏俯首称臣。先帝为了便于治理,在胡地依照族落,分封出了二十多个汗国,各册封汗王,以允许和魏国贸易互通为条件,令彼此制约。

这法子确实奏效,漠北如今汗国林立,彼此猜忌,再无哪个部族能像从前那样统一漠北,建立一个大一统的汗国,但经过十几年后,到了如今,慢慢也有部族开始坐大,这札木部便是其中之一,新继位的汗王,野心勃勃,做梦也想重新统一漠北,以恢复昔日的汗国荣光。

三个月前,漠北诸多汗国,收到了来自大魏朝廷的旨意,晋王到素叶城开府建藩,命诸多汗国遣使觐见,从今往后,由晋王府代替朝廷纳贡,行宣慰之职。如今诸多使者,早已齐聚城中,被安置在驿馆之内,只待晋王抵达觐见。

札木部自然也来了。

围观民众见这胡人姿态倨傲,羞辱魏人,无不着恼,嘘声一片,那十来个军官,更是面庞涨红,性子急躁的,便要冲上前去,那胡人的随从,立刻也围了上来。

“此人乃是札木部的神箭手,百发百中,前些日随札木使者同行来此。”

杨云已打听了过来,对裴右安说道。

裴右安叫嘉芙稍等,自己朝前走去,拍了拍那几个军官的胳膊,示意后退,随即到了那条线前,停住脚步,取了悬于一旁的弓,搭箭,发力,满弓,瞄准前方那只悬在空中的玉韘,倏地发箭。

他一现身,全场便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嘉芙知他小时为了强身,随名师习箭,箭法很是不俗。但如此场合,依旧还是紧张,睁大眼睛望着,见那箭射了出去,朝着前方笔直而去,还没来得及眨眼,那箭已经钉入靶子。

箭杆之上,赫然套了一物,恰便就是那枚玉韘。

她顿时松了口气,围观之人,短暂静默之后,随之亦爆发出了一阵欢呼之声,个个喜笑颜开,比自己射中还要高兴。

那胡人起先见人群里出来个看似文士的中年男子,根本没放心上,却没想到,此人箭法竟如此精妙,愣了半晌,方勉强压下心中懊恼,正要叫人去将那玉韘取下,见他竟再次搭弓,二箭过后,那根系着玉韘的细绳,竟也从中断开,在风中晃荡个不停。

全场再次爆发出了一阵欢呼,民众纷纷看向那射箭之人,议论不停。

胡人面红耳赤,又暗自心惊,盯着那男子:“你何人?”

裴右安不答,将手中弓箭搭了回去,对方才那射失手了的军官说道:“箭术练到最后,最高境界,不在继续苦练技巧,而在于心眼合一。以你的熟练和技巧,做到钉那玉韘上靶,原本不难,失就失在众目之下,心浮气躁。回去之后多多练心,胜这胡人,又有何难?”

那军官早被折服,此刻见他如此和自己说话,语气如同上级,吃惊地望着裴右安,一时说不出话。

“裴大人!你便是裴大人!”

就在这时,另个军官终于认出了裴右安,失声嚷道,激动之下,仍以旧日称呼称他。

裴右安含笑,微微颔首:“正是裴某。”

军官们跟着朝他下跪,近旁的民众,陆续也有人认出裴右安,纷纷跟着下跪。

裴右安请民众起身,从那群目瞪口呆的胡人身边走了过去,回到嘉芙身畔。

嘉芙看了眼他的身后,低声笑道:“都怪裴大人,一来就出风头,人人认得你了。集市看不成了,还是快些进城吧。”

裴右安一笑,带她回了马车,自己翻身上马,一行人入了城门。

很快,素叶城的都司闻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迎接。

在民众一路的簇拥随行之下,一行人终于到了如今已改为王府的原节度使府的大门之前。

嘉芙下了马车,仰头望着油漆一新的门楣,脚步停了一停。

裴右安从后跟了上来,轻轻握住了她衣袖下的一只手,低声道:“进去了。”

嘉芙看向身边这男子,见他微微低脸,含笑望着自己,慢慢地勾紧袖下他握住了自己手的五指,点了点头,随他迈步过门,朝里而去。

第119章 番外之夫妇日常(二)

刚到的那段时日,裴右安接见漠北使者,代朝廷或封赏,或施威,以镇札木和像札木一样的漠北部落。

除了这些使者,还有陆续前来参拜的当地守将、各城都司,白天少不了一阵子的忙忙碌碌,如此一转眼,两个月就过去了,漠北边陲,又成了一片冰天雪地的世界。

嘉芙掐着手指,再次开始算着自己的小日子。

前些天里,她又来了月事。

这已是两人不再刻意于那些日避免亲热后,她第三次来月事了。

她感到微微的失望。

她很想再为裴右安生一个孩子。

这个愿望,从慈儿两三岁后,便一直萦绕在她心头。

后来这些年,她没再想了,本渐渐也淡了心思。但如今一旦再次有了这念头,便如同老房子着了火,整天想的都是这个,恨不得能立刻再次怀孕才好。

虽然裴右安在她眼中,永远都如初见,郎艳独绝。她照镜子,也从不觉得自己有多老了。但他已过不惑之年,自己虽然比他小了不少,但也确实不算年轻了。想要如愿,看起来还是要做周全准备。

最近空下来后,她每天便做好吃的,还炖各种补食,除了自己吃,每晚裴右安回房,也不管合不合他口味,强迫他吃——自然了,补食也不是乱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