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出京前,特意悄悄请了个精通妇科的太医给自己看过。太医说她体质极好,不寒不燥,无须吃药,但到了她这年纪,可适当温补,如此更容易怀胎,荐她多食用黑豆、姜、莲子,说黑豆有助受孕,姜、莲子可温补身体。至于裴右安,自然也要同补,荐了些温补肝肾的药膳,给她写了一张长长的单子。

太医的话,表达的很隐晦。所谓妇人三十如虎,四十如狼,而男子一旦过了四十,大多就都开始心有余而力不足,故媚药之类的邪物,才会大行其道,不知害了多少的人命。

反正太医的意思,只要注意量,男人到了他这个年纪,这些食物,隔三岔五,平时多吃吃,对那个方面,总是有好处的。

虽然迄今为止,嘉芙对两人在这方面的相处,感到很是满意,也没觉得裴右安对着自己是在勉力支撑,但在时隔十六年后,想再生个孩子,预备之事,自是不厌其烦,多多益善。

今晚她又再次开始期待了。

她的月事,向来很准,每月上下相差,最多不过一天。根据太医的教导,加上这么多年和裴右安相处得来的经验,知道今晚开始,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倘若两人同房,有孕的机会,要比别的日子大的多。

从前每月到了这段日子,两人心照不宣,都会避免做那种事。

但如今不一样了。

天刚黑,屋里的炭火便烧的暖暖。嘉芙早早地去洗了澡,出来后,趴在贵妃榻上,让檀香替她弄干长发,再往皮肤上抹了她喜欢的宫廷御造茉莉芳膏,细细地擦匀,从头到脚,没一寸肌肤闻起来不是香喷喷甜滋滋的。随后挑来捡去,在一堆衣裳里,选了条藕荷色的罗裙,外罩一件薄若蝉翼的纱衣,面匀轻粉,唇点淡脂,发绾堕马髻,青丝如云,向面倾垂,鬓边斜斜簪了一朵雪里山茶,人面娇花,娇慵中流露出精心打扮的美艳。

她已经好久没这么装扮过了,待梳妆换衣完毕,揽镜自照,自己瞧了,都觉美艳无俦,很是满意。

裴右安想必会喜欢的很,嘉芙猜想。

酉时末,他便从前头回了后堂,嘉芙笑吟吟地迎了出去,替他掸去落在肩头的雪花。

裴右安入内,乍看到她,仿佛微微一怔,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嘉芙心中欢喜,推他去洗澡,出来,帮他换了衣裳,便叫人送来今晚准备的吃食,按他坐了下去,自己站在他的身后,一边亲手替他捏肩,一边殷勤地催他吃东西。

碗里的东西一坨一坨,有肉有米,汤汁淋漓,裴右安还没吃,便闻到了一股掺杂着淡淡药味的羊骚气味,苦笑道:“这又是什么?”

最近这半个月,隔三差五,什么鹿肾汤、猪腰子、枸杞羊肾粥……

一开始还好,吃到现在,光是闻着,就已经有点反胃了。

“这是归元汤。淮山药、肉苁蓉、菟丝子少量,加核桃仁、粳米,和瘦羊肉、羊脊骨同熬,我足足熬了一个晌午,最后加几根葱白,生姜、花椒、料酒、胡椒粉……对了,还有八角。太医说,吃了对男子身体好。”

“我刚才已经替你尝过,味道很好的,你赶紧吃。”

嘉芙睁大眼睛,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

她刚才是尝了一口,但那个味道……好奇怪……

反正她是不想再吃第二口的。

裴右安自忖并无肾精亏损、耳鸣眼花、腰膝无力等等诸多中年男子时常面临的不可言症状,半点儿也不想吃这玩意儿,但在她饱含期待的目光注视之下,想到前几个月,她发现来了月事后的表情,实在不忍让她再失望,只能硬着头皮,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吃到最后,他已经跳过了咀嚼的步骤,连吞带咽,一口气地咽了下去,拍了拍发闷的胸口,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现在还真的有点怀念她从前给自己做的那些甜点……

比起来,他更喜欢她喂自己甜点,而不是这些光闻着就足以让人泛呕的所谓食补。

嘉芙见他一口气吃完了,连汤都喝的涓滴不胜,心里欢喜,其实也是有点心疼的,揉了揉他的胸膛,又替他捏了片刻的肩,估摸着刚才吃的已经落下去了,方柔声道:“夫君,不早了,就寝吧。”

裴右安被她拉了起来,带到床边。

他低头,默默地看着她欢欢喜喜地替自己一件件地脱了衣裳,再被她推倒在了床上,躺在那里,又望她自己脱去披在外的那件薄纱,再一层层脱去别的,最后钻进了被窝里,香扑扑的柔软身子,整个儿往他怀里拱,那张红唇,凑到了他的耳畔,撒娇般地哼哼:“大表哥……”

鉴于前几个月的经历,为了保证今晚开始,接下来的几个晚上,能让他尽情挥洒,从这个月月事结束后,直到今夜之前,嘉芙都不准许他和自己同房。

裴右安已经差不多半个月没碰她了。

他转脸,凝望了她片刻,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帐子也落了。

伴着床帐起了一阵水波般的拂动,进行到一半,嘉芙春.情正浓,却感到他仿佛有些力不从心了,越来越是勉强,最后甚至停了下来,不禁奇怪——

其实今晚,从一开始,嘉芙就觉得他一直奇怪,总感觉哪里不对,仿佛有点提不起精神。

按理说,不该这样的啊——

她今晚这么美,自己看着都要动心了,他又半个月没碰她了……

她不解地睁开眼睛,却见他已从自己身上飞快地翻了下去,一把掀开帐子,探身而出,人竟呕吐了起来。

嘉芙吓了一大跳,绮念顿消,慌忙爬了起来,帮他挂起帐子,又跪坐在一旁,轻拍他的后背。

裴右安不但吐掉了方才吃下去的那碗归元汤,连先前的晚饭也一并吐光了。

嘉芙急忙披了衣裳,下床给他倒了杯温水,端过来服侍他喝了下去,见他靠在那里一动不动,很是虚弱的一副样子,不禁担心不已,要去叫郎中,被他拉住了。

“我没事。”

“芙儿,就是你能不能不要再逼我吃那些东西了……”

他有气没力地道。

“不用吃那些东西,我也能行的,”

仿佛怕她不高兴,他又补充了一句。

嘉芙一愣,望着他心有余悸的一副表情,瞥了眼他下头,见那里早就已经软了下去,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拉过被子盖住了他,让他躺了下去,放下床帐,自己穿衣下床,开门叫人进来,打扫了床前,又叫送进来热水,催他一道去洗了洗,两人回到床上,她再次钻到他的怀里,抱住了他的身子,仰面望着他,吐气如兰:“大表哥,都怪我不好,逼你逼的太紧了。以后不用你再吃那些难吃的东西啦!我不急了,还是顺其自然吧。晚上你累了吧?早点睡。我也睡了。”

她说完,面颊爱怜地轻轻蹭了蹭他的下巴,便依在他的身边,乖乖地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裴右安凝视着她的面庞,忽然坐了起来,穿好衣裳,又将她从被窝里拖了出来,抱她坐到床边,开始给她一件件地穿起了衣裳。

“外面下雪呢!你要带我去哪里?”

嘉芙有点不解,几次问他,他都笑而不答,只在最后,替她穿好鞋袜,往她身上披了件滚毛边的昭君衣,这才牵了她的手,笑道:“下雪才好。你去了就知道了。”

嘉芙跟他出了屋,反坐在踏雪的背上,蒙头盖脸,整个人被他用毛氅裹在怀里,两边胳膊紧紧地抱着他,一阵腾云驾雾般的疾驰之后,出了城,仿佛一直在爬坡,最后终于停下,从他怀里钻出脑袋,发现到了一座相对而立的山坳之前。

借着雪地的反光,见入口之处,修筑了一道门墙,看起来仿佛是刚完工不久的样子。

这地方,嘉芙依稀还有印象,记得十几年前也曾来过,当时也是被踏雪带来的。因这山坳,和素叶城周围那些大多光秃秃的山岩不同,冬天的地表,比别的地方要湿暖,且积不住雪,有时还有青草,只是因为地势陡峭,一侧就是风化的高达数十丈的悬崖,没什么现成的山道可以上来,所以平日人迹罕至。踏雪那时候很顽皮,有一天,也不知道怎么让它跑到这里来,后来就常来这里寻新鲜的嫩草吃。

嘉芙看了眼那扇门墙,依旧不解。

裴右安将她抱下马背,带进了那扇门,顺手反闩,随即引她弯腰,小心地经过一段狭窄的岩隙,最后钻了出来,视线顿时豁然开朗。

外头看不出来,里面别有洞天,竟是个犹如环井的小山谷,面前一口月牙般的池水。

白雪纷纷扬扬,从谷口飘洒而下,不断地堆积在岸边,水面上却白雾腾腾,竟是一口温泉!

更叫人惊讶的是,就在温泉的边上,还静静地立了一座小木屋,看起来也是新建不久的样子。

嘉芙惊喜不已,跑到泉边,蹲下去,伸手探了探水。

暖洋洋的,舒适极了。

裴右安笑道:“我记得此地,十几年前是没有这口泉的。两年前,记得朝廷钦天监曾接过素叶都司府的奏报,称当年八月间,此地发生地动,所幸不强,未造成大的破坏。但想来,这口泉便是当时出来的。也是托了踏雪的福,上月有天迟迟不归,杨云找到这里,偶发现里面还别有洞天。我下去探过深浅,又取水,凉后以牲畜饮,未见异状,见能用,想着若是下雪,带你来这里泡泡也是好的,便给你修了这地方,才几天前修好的,方才想了起来,便带你过来,也算是……”

“向你陪个罪。”

他顿了一下,柔声道。

嘉芙却早就没听他继续还在说什么了,欢呼一声,拉着他进了那座小木屋,点亮烛台,见里面地方不大,床榻桌椅,却无不齐备,床前的地上,铺了一张毛茸茸的白色地衣,最妙的是,屋角还有一只炉子,边上堆了一堆已经劈好的柴火。

裴右安还在生火暖屋,嘉芙便已脱了衣裳,赤脚下了温暖的泉水,整个人脖子以下,全泡在了水中,靠在池边修好的坐台上,仰面望着头顶夜宆之上,飘飘洒洒的漫天雪花,舒服的只剩下了叹息。

裴右安生好了炉火,从木屋里出来,自己并未下去,只蹲在池边,看着嘉芙。

嘉芙睁开眼睛,抹了抹湿漉漉的脸,朝他招手:“大表哥,你也下来。”

裴右安微笑摇头,摆了摆手:“我不下了。你洗好了,我抱你进去。”

嘉芙美人鱼般游到了他的身边,伸出一手,抓住他的衣袖,用力一拽,“哗啦”一声,伴着嘉芙的笑声,裴右安便被她拽到了池子里。

嘉芙和他在水里相拥,泡了许久,渐渐感到浑身酥软无力,才被他抱了出来,回到了小木屋中。

裴右安擦干了嘉芙的头发和身子,放她躺在床上,目光和指尖,流连在她被温泉水浸泡的吹弹可破的柔嫩肌肤之上。

“芙儿,你可乏了?”

他的唇来到了她的耳畔,低低地问她,沙哑的嗓音里,带着浓浓的一缕缱绻。

嘉芙睫毛轻颤,慢慢睁开眼睛,和他对望了片刻,慢慢坐了起来,将他推倒在床,在他吃惊又莫可名状的极度兴奋的目光注视之下,红着一张芙蓉娇面,自己爬到了他的身上,樱唇附到他的耳边,低低地道:“大表哥,你想我怎样,我都听你的……”

雪花静静飘落。在木柴燃烧发出的悦耳的噼啪爆裂声中,木屋的这个冬夜,温暖如春。

……。

从小木屋回来后的当月,嘉芙的月事便停了,再到下月,她便开始呕吐、嗜睡,确定怀胎。

嘉芙终于如愿,虽然被孕期反应折磨的人都瘦了,但心情却极好,自此开始安心养胎,每天无事,又扳着指头,开始算着产期。

裴右安的心情,却和嘉芙有些不同。

他早已不年轻了,再过个几年,两鬓不定便要染上白霜。

过去的这十几年间,他辅佐幼帝,可谓心无旁骛,殚精竭虑,再也没想过,这辈子,他还会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如今小娇妻再次有孕,望着她欢天喜地,丝毫不以为苦的模样,他的内心深处,自然是欣喜感动的。但这欣喜感动的背后,却也伴着隐忧。

即便到了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每每想起当年她头胎生产之时所受的苦楚和经历的风险,他便依然感到心有余悸。

伴随着嘉芙肚子一天天地变大,裴右安也变得越来越紧张了。除了早晚陪她散步,亲自照顾她的饮食和起居,在她离临产还有一个多月之时,连远在京城的那个擅长千金妇科的太医也赶来素叶城住下,以备王妃到时生产的不时之需。

相比裴右安的紧张,嘉芙自己却平静的多。

有过上次的艰难,这一回,她反而丝毫没有感到害怕。

最坏的都有过了,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她每天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该起来散步,便去散步,吃吃喝喝之间,心宽体胖,到了次年的秋天,有一天傍晚,裴右安陪她散步之时,忽然发动,才不过一个多时辰,便顺利生出了一个女婴。

时隔十七年后,他人至中年,竟然再次为父,有幸成为了这个诞降到人世的漂亮女娃娃的父亲。

裴右安小心地抱住这注定将要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婴的软软小小的身子,入怀之时,心中的激动和狂喜,简直无法以言辞来形容。

他唤女儿阿元。

元,始也,又有善吉之意。

他愿自己和嘉芙中年所得的爱女,如她名字所含的意寓那样,新生起始,一生善吉。

第120章 番外之翊渊&晞光(一)

晞光的名字,是祖父为她取的。

父亲告诉她,她出生的时候,正是黎明,朝阳的第一道光线照进了张家的庭院。因为上头已经有了三个兄长,族房至她这一辈,生的也都是儿子,祖父得知生了个孙女,认为补全“好”字,于门庭是为福气,很是欣喜,便以朝阳为她起名晞光。

张家是北方著名的高姓大族,从前朝起,先祖便累世为官。,源远流长。至晞光祖父张时雍,生前官至礼尚,加封上柱国,受先帝遗嘱,协裴相辅佐当年还不过七岁的幼帝,可谓荣显至极,却不想朝荣暮落,到了十几年后的今日,张家竟会面临如今此等进退维谷的尴尬处境。

两年之前,祖父因受都察院都左御史结党风波的牵累,无奈被迫称病,上书致仕。归家后,祖父心结始终难解,加上本就年老体衰,身体渐渐坏了下去,就在数月之前,溘然辞世。

祖父致仕之时,为感念他多年辅政之功,一道圣旨,当年十四岁的晞光,被定为了大魏未来的皇后。原定两年之后,待皇帝年满十八,二人再行大婚之礼,婚期原本迫近在即了,不想这个时候,祖父辞世,十六岁的晞光要为祖父守孝一年,婚事也就耽搁了下来。

祖父丧礼,皇帝虽未亲自吊唁,却派了使者前来,为祖父追封荣衔,赐下谥号,身后之事,自然还是荣哀至极。

但晞光的父亲张铭,却诚惶诚恐,日夜不宁。

晞光知道,父亲感到恐惧。

从两年前起,祖父致仕归家,自己成为大魏未来的皇后之后,这种恐惧,便如影随形,一直伴随着丁忧在家的父亲。

和祖父相比,父亲的仕途,显得平淡了许多。他生性淡薄,不求荣达,丁忧之前,官也就只做到了太常寺少卿,日常负责朝廷的各种祭祀、礼乐之事而已。

那个皇帝,如今也才十八岁,却已亲政四年,从两年前起,摄政的裴相出京就藩关外之后,他不但完全把控了朝事,且日益积威,令朝臣不敢有半分轻视。

父亲的这种恐惧,便是来源于自己这个未曾谋面的未婚夫,当今的皇帝。

父亲知道,祖父已经见恶于皇帝。自己的这个“皇后”之位,于张家和自己,或许也是一个隐患,而非外头那些不知情之人所羡的那样,是件光耀门楣的荣光之事。

晞光的祖父,身居高位,一生为官谨慎,不想到了最后,还是栽在了自己的一个得意学生手里。

那个学生,便是当时的都察院都左御史杨松,因与一政敌不和,为了扳倒对手,暗中奔走,联合多人,一道在皇帝面前弹劾对手。

那个被弹劾的,后来罪状确证,被革职问罪,但杨松还没来得及庆贺,接着就也以私下结党之罪,被人告到了皇帝面前,遭到发难,证据确凿,甚至列出详单,上有某年某月某日某刻,于何地,何人参与,竟无一遗漏。

这些弹劾,隐隐也牵涉到了晞光的祖父,称杨松暗中奔走之时,曾不止一次向人暗示,此亦为恩师之意。

裴相虽摄政多年,是为首辅,但那时候,因他三疏,朝臣都已看出了裴相的去意。

一旦裴相离朝,无论从资历还是威望来说,祖父便是延升而上的当朝不二重臣。

杨松和晞光祖父渊源不浅,极得后者赏识,朝臣人人都知。便是因此缘故,那些人才会被杨松说动,愿意追随。

皇帝当时没有亲自发落,而是将弹劾杨松一党,包括质疑他本人在内的所有奏折,全部转给了晞光祖父,命他全权处置。

祖父为政保守,固执己见,而这几年间,皇帝就军国之事,却开始慢慢显露出了锐意变革的一些想法。

这两年,在皇帝亲政之后,随着裴相渐渐放权,少年皇帝和祖父这个老辅臣之间的裂痕,其实也在日益见深。

谨慎了一辈子的祖父,最终还是一朝不察,栽在自己得意门生的身上。

或者说,是栽在了那个十六岁的少年皇帝的手里。

后来,晞光也听到了一种说法,说皇帝其实早就得了密报,知杨松为扳倒政敌,擅以晞光祖父之名暗中奔走结党,但皇帝却隐忍不发,等到最后一刻,才将事情转到自己祖父的手上,还美其名曰由他全权处置。

心机之深沉,可见一斑。

祖父也是到了那时,才彻底明白了过来。

当年那个不过七岁登基的幼帝,如今真的长大了。连裴相也要退出,以避免掣肘之嫌,何况是自己

皇帝不再需要裴相,更不再需要自己了。

那个旧的时代,彻底过去了。

晞光至今记得清楚,那一夜,祖父书房里的灯火,彻夜不息。

次日,祖父上折,建议将此事交由大理寺查办,该当如何,便如何定罪。随后,祖父便以病上书致仕。

皇帝准奏。不久,一道圣旨,晞光成了未来的皇后。

她需为祖父守丧一年,故原本定好的大婚之期,也将延迟推后。

晞光几位已出仕的兄长,因了祖父去世,和父亲张铭一样,皆丁忧。

她那两个年长的兄长,皆走科举而出仕,丁忧之前,都在远离京城的偏远之地做着小官。

这是祖父从前的意思。祖父自己虽地位显达,但宗族之中,却没有身居显位之人。

他惜名了一辈子,不愿被人诟病自己借权势提拔张家子弟,却不想临了,栽在了一个他曾极为看重的得意门生手里,不可谓不是讽刺。

祖父的丧礼,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几个兄长都已先回了老家。晞光因未来皇后的特殊身份,如今还留在京中的宅邸里,父亲伴她在京。

晞光美貌出众,从小受家风熏陶,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又得家人宠爱,唯一遗憾,便是母亲早年去世,但二娘性情温柔,视她如同己出,她与妾母感情极好,故也无身世之叹,原本性子极其开朗活泼,整日爱笑,只这两年,感家中变故,这才笑容不复,慢慢沉静了下来。

父亲身体本就不是很好,最近因为操办丧事,加上忧思过重,前些时日,染了风寒,一直没有痊愈。

这晚上,她和二娘一道,将煎好的药送至书房,服侍父亲吃了,望着父亲愁眉不展的模样,极是心疼,忍不住道“爹爹,女儿知爹爹心归田园,何不离京归乡从今往后,便是种豆南山,也胜过如此被困京城,终日不得开怀。”

张铭摇了摇头“你为大魏日后的皇后,如此身份,爹怎能带你出京”

晞光垂眸半晌,终于鼓起勇气道“爹爹,女儿也知道,皇帝表面上客客气气,实则不家,都是做给别人看而已。别人都羡我,我却不稀罕那个皇后之位,有什么好的他便是真娶了我,日后只要存心,随便一个什么理由便能废了我。祖父为朝廷效耘了大半辈子,对皇帝忠心耿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帝却是如何待他最后落得个如此下场,我想起便觉心寒。我料皇帝也并无真心要立我为后,当初想必也是另有所想,趁如今这机会,爹爹何不上折,就说国不可一日无后,不能叫他因我而耽搁了国事说不定他正盼爹你如此开口呢。等应了,那时我便陪爹回老家,种瓜种豆,再无烦心之事,岂不比如今这样日日担心要来的好”

二娘没想到她如此大胆,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她。

张铭微微一怔,看向女儿。

晞光刚满十六,正是女孩儿一生最为美好的碧玉之年。前几日除去热孝,但依旧着白,素衣衬的她愈发明眸皓齿,玉腕赛雪,宛如一朵初绽的娇蕾。

她睁大一双眼睛,直直地看了过来。

“爹爹如此看我作甚女儿说的不对”

晞光并不惧,反问了一句。

家中这个唯一的女儿,从小如珠如玉地养着,以致于被宠的如此大胆,连这种话也敢说。

宫中那个年轻的皇帝,宏博而贤明,但铁腕却丝毫不逊当年先帝,甚至,比起先帝的威刑肃物,他更为隐忍深沉。

有时想着,倘若当初自己父亲没有识时务地主动上书致仕,如今会是什么下场,犹未可知,想多了,甚至叫人不寒而栗。

张铭皱眉叱道“这话也是你能说的不许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