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香客多由正门两旁的侧门进去,又因大觉寺是皇家寺院,除非是宫中嫔妃或是皇子皇孙,就算是达官贵人或功勋世家来礼佛,大觉寺也不会清道,而是由知客和尚领着由后门进出。

应该是沾了庆云侯府的光,大觉寺的知客和尚领着王晞他们从正门而过,拐进了旁边的小道,走了约半个时辰,从后门进了大觉寺。

王喜精通人情世故,没等王晞下马车就向那知客和尚表示要捐赠五百两银子的香油钱。

那知客和尚的笑容都变得热情了几分,带着他们去大雄宝殿敬香之后立刻就安排斋饭,还问王晞要不要先午憇再去朝云调香的厢房看看。

王晞没想到这五百两银子的香油钱这么划算,惊喜地道:“能行吗?”

知客和尚五十来岁的年纪,花白的眉间有颗豆大的痦子:“这有何不可?几位可是贵客,还是专程来向他请教调香之术的,去他调香的厢房岂不是能看得更明白,说得更清楚?”

不知道这位知客和尚是觉得朝云调香手段了得,就是他们看了也学不去呢?还是觉得调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学去了也无所谓?

朝云知不知道大觉寺有和尚对他调香是这样的态度呢?

王晞和冯大夫交换了一个眼神,神情愉悦地和知客和尚去了斋堂。

第六十二章 寺庙

大觉寺的斋席果然是名不虚传,就算是王晞这样吃遍南北,家里有自己私房菜谱的人,都对他们席面上的一道用豆腐打底,加了香菇、萝卜、青菜捏成丸子,油炸后淋汁的烧素丸子赞不绝口。

丸子外酥内嫩,淋汁酸酸甜甜,特别的开味,王晞一口气吃了五、六个,还对冯高道:“回去后我就试着做做,肯定能做个八、九不离十。”

冯高哈哈大笑,想起王晞小时候,王家老太爷去别人家的馆子里试菜,把还没有桌子高的王晞带上,回到家里就问她哪道菜好吃,为什么好吃,王晞不仅能答出个十之八、九,还能说出大部分的菜是用的什么食材,王家老太爷回去之后,还真能做出来。

现在王晞又要故计重施了吗?

他道:“要是那些馆子的老板知道了,肯定不敢让你去他们家吃饭。”

王晞嘿嘿笑,道:“我想和我祖父一样,写个菜谱。”

冯大夫和冯高都有些意外。

王晞道:“我发现大多数菜谱都是告诉这菜是怎么做的,没有什么规律,看了还是会记不住。我想写一本可以让人想怎么做菜就怎么做的书。比如说,鱼香是怎么调出来的,大家知道了方法,就可以做鱼香肉丝、鱼香茄子、鱼香豆腐,所有带鱼香味的菜了。”

冯大夫听着眼睛一亮。

他想了自己这些年收集的那些药例,沉吟道:“如果这样,是不是也可以用在药理上。痰热和风热有什么区别?湿寒和风寒有何不同?”

大家突然讨论起写书来。

来之前的那些担忧和忐忑一下子都不翼而飞。

让人看了更像是来大觉寺游玩的人。

那知客和尚领他们去朝云制香的厢房路上还委婉地怂恿着他们:“再有月余就是六月六了。想必这位老先生也曾听说过,我们大觉寺藏经阁的经书是京城最多的,每年这个时候我们寺里都会晒书,举办法会,还会免费赠送些经书。京中六部的大人们都会来凑个热闹。老先生要是有空,不妨来看看。”

还道:“说起我们寺里送的那些经书,也是有典故的。那还是太宗皇帝没有登基之前,看那些家境贫寒的学子进学困苦,觉得大觉寺与其和其他寺院一样送药送粥,不如请那些学子帮着抄经,然后免费赠给香客。所以我们寺里的经书可谓是洛阳纸贵,一书难求。

“老先生下次来,可以买几本回去,就当是做善事了。”

冯大夫青衣襴衫,加之清瘦文雅,凭谁看了也觉得是位学识渊博的鸿儒,也难怪这位知客和尚要和他推销寺里的经书了。

王晞抿了嘴笑,很想问问这和尚经书多少钱一本。

想来不会太便宜!

冯大夫但笑不语。

落在那知客和尚眼睛里,心中就更没有底了。

来和大觉寺约人的是庆云府的二总管,这位二总管向来是管内院之事的,因是庆云侯府太夫人的陪房,素来有些蛮横,只说让朝云等着,也没有说是受了庆云侯府哪位所托,来的是什么人。

他当时还想着,他在大觉寺做了三十几年知客,这京城大大小小的权贵就算他不认识,也混了个面熟,就算外放的封疆大吏,看穿着打扮,说话述事,他也有信心不会认错。

等见到冯大夫等人,不仅面生,而且一个六旬老翁轻车简从带着七、八个仆妇,加一个二十来岁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孙子的小伙子,一个刚刚及笄却富贵逼人的小姑娘,称呼间管家不像管家,长辈不像长辈的一群人,他就是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这三个是什么关系。

能和庆云侯府搭上话,还让二总管亲自跑了一趟……不会是从哪里新冒出来的权臣吧?

那知客和尚在心里琢磨着,言行举止间更恭敬了。

几个人说话间就进了个院子。

这院子不大,也就半亩地的样子,青砖灰瓦的三间厢房,角落有株高大的玉兰树,旁边种着各式各样的香料,不认识的人看了会误以为长的是杂草,感觉颇为荒芜。

估计是不只一个人误会过。

那知客和尚进院就笑着解释道:“你们别小瞧这个院子,朝云最拿手的百合香、金香、衙香的材料都取之于这里……”

冯高自然是识货之人,他一进来不仅耳朵竖了起来,眼睛也四处张望。只有冯大夫,看着墙边并排长的两株青、红花椒树,眼睛发红。

这是他师傅的习惯。

喜欢在种香料的地方种上两株青、红花椒树,别人以为是用来制香的,实际上只是为了满足他师傅的口腹之欲。

虽然没见面,冯大夫已隐隐觉得朝云很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人了。

他不由得握了握手。

;中堂扇门大开的厢房里却传来一个让王晞觉得些耳熟的男声。

“也就是说,这些香都会用上沉香、檀香和乳香啰!”那男子的声音如泉水相涧,带着几分凉意和清冷,“沉香、檀香我知道,可这乳香不是药吗?还能做在香里?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乳香也可以入香?它是什么味道?”

回答他的是个声音嘶哑如破锣的男子声音。他轻笑道:“乳香原本就是香料,不过他入药后可以调气活血、定痛追毒,治疗气血凝滞、心腹疼痛、痈疮肿毒,又是从西域那边传过来的,非常的稀少,价比黄金,大家多是用它入药,很少用它制香而已。”

那清冷的声音就道:“你这里还有吗?给我看看它是什么样?什么味道?”

嘶哑的声音道:“是”。

王晞不由挑了挑眉毛。

这是有人抢在他们之前先来了?

不会是她认识的人吧?

如果是,又会是谁呢?

她朝那知客和尚望去。

知客和尚的脸已滴得出血了。

他满脸羞愧地忙朝着王晞一揖到底,道:“老先生暂且留步,我去看看是谁在朝云的厢房里。这件事您先别烦,我们大觉寺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的。”

约好的事变了卦,等同于做生意的人不守信用,这个脸大觉寺丢不起。

知客和尚匆匆进厢房,随后王晞等人听到那知客和尚发出一声惊愕的叫声:“陈,陈大人!不,陈二公子。”能被人称为陈大人,又能被人称为陈二公子,还声音有些耳熟的,除了陈珞还有谁?

可陈珞到这里做什么?

难道为了调香?

香是能治病和安神的。

难道冯大夫请不动,转而打起了香疗的主意?

不过,还真不能说这主意不对。

她曾祖父年老后就常常睡不着,冯大夫调的安神香帮了大忙。

王晞朝冯大夫身边挪了两步,低声道:“只怕又是为了那位的病!”

冯大夫皱了眉。

他年事已高,也就是想起来就气得发抖的大师兄,如今还在找,除了习惯,还有执念。那些浮名他早已风轻云淡,只想过几年安稳的日子,把经历过的病历整理成一本书,为后人留下些值得借鉴的经验而已。

他是真心不想掺和到其中去了。

冯大夫寻思着改天再来的可能性。

王晞想到陈珞端午节那天送还给她的那朵鬓花,觉得碰到陈珞说不定还是件好事。

她悄声对冯大夫道:“我们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吧?失去了这次机会,不知道几时还能再有这样的机会呢!”

冯大夫也觉得他没办法再等下去,而且也不可能再等下去。

那个回答的声音并不是他师兄的声音,以他行医这么多年的经验,正常的人不可能是这样的声音,要不就是生病坏了嗓子,要不就是刻意而为,熏坏了或是用药弄坏了。

“我们进去看看!”冯大夫拿定了主意,也就果断刚毅起来。

他抬脚就朝厢房走去。

厢房里低声嘀咕着,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王晞走了几步正好就碰着领他们来的知客和尚从厢房里走了出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抱拳给王晞等人行礼赔罪,高声道,“腾骧左卫都指挥使陈大人突然来大觉寺敬香,无意间走到这里,见朝云在这里打理这些香料,很是好奇,就进来看了看。”

他说着,立马压低了声音,语带示警地悄声道:“他是宝庆长公主的儿子,镇国公府二公子。”

言下之意,是这个人他们和打着庆云侯府招牌的王晞都得罪不起,别抱怨,最好就是认怂。

随即他又高声道:“难得大家碰到一起,碰到了就是缘分,老先生既然是为了请教调香之事而来,想必对香料也很熟悉。据朝云大师说,这院子里种了三百多种香料,调香的香料在这里都可以找得到。今天的天气也好,我去给老先生沏杯上好的雨前龙井,老先生和贵……”

他一时不知道如何称呼冯高和王晞,顿了顿,又笑道,“公子、小姐在这里歇歇脚。”说完,想到王晞年纪不小了,还商量冯大夫,“要不,我陪着小姐去旁边的银杏林转转?那里有一千多株百年银杏,虽比不得秋季灿若金箔,这个时候也有番趣味。”

冯大夫没想到先他们而来的人是陈珞,愕然之余也不想让王晞和陈珞碰面,闻言点了点头,正欲交待王晞几句,陈珞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在厢房台阶前站定,笑着喊了声“冯大夫”,道:“好久不见,您近日可还好?”

第六十三章 朝云

陈珞穿着一件华丽的墨绿色织金祥云团花曳撒,鎏金镶翡翠的腰带上缀着绣珍珠的织金荷包,背手而立。

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照在屋顶,金色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树木洒落在台阶上。

他的衣摆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莹玉般的面孔隐藏在暗淡的光线里,只有那双眼睛,带着清浅的笑意,仿佛有带着春天的温度。

这样的陈珞,好像又回到了济民堂。

哪副面孔才是真正的陈珞?

王晞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冯大夫却已把王晞挡在了身后,笑着和陈珞寒暄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陈二公子。原来陈二公子在腾骧左卫任都指挥使啊!上次见面,二公子没有介绍,我也没多问,还请陈大人恕我眼拙,失礼之处,多多海涵!”

陈珞笑了起来,眉角飞扬,英气逼人。

又成了那个在竹林舞剑的美男子。

他道:“有事相求,怎敢狂狷。”

冯大夫呵呵地笑,道:“听说陈大人是过来敬香的,怎么也没见随从小厮?我们没有耽搁您吧?”

言下之意,你有事办事,没事我们就各走各的,互不打扰好了。

谁知道陈珞却像没有听懂似的,就着字面的意思道:“今天又不是休沐,我又不是没有正经的差事,怎么会闲着没事跑这么远过来敬香?我这是被皇上差到这里来的。他不是最近身体违和吗?就整天东想西想的。

“这不,他听说大觉寺的安神香很灵验,就派了我过来看看。

“我寻思着也不知道这消息灵不灵通,就想先试试。”

原来不是随便走到这里来的。

王晞等人不由看了那知客和尚一眼,齐齐在心里暗诽陈珞:这么要紧的事,您就这么说出来,合适吗?

冯大夫却想得更多一些。

上次金大人虽然没有明说,可强硬的态度在那里。

陈珞当着他的面这样毫不忌讳地议论皇上的病情,看样子是铁了心打定主意让他进宫给皇上看病了。

他要是再拒绝,恐怕就不是只囚禁他三天的事了。

罢了!罢了!

他就算不要这条命,还得顾忌着救他一命的王家老太爷,顾忌着那些他亲眼看着长大的王氏子弟。

好在是他平生最大的夙愿是找到大师兄,问清楚当年的事。

只要能证实这朝云就是他的大师兄,他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冯大夫有了决定,像春天脱下了厚重的棉袍似的,人都轻快了几分。

他道:“陈大人说的是。不知道您看得怎样了?”

陈珞既然请冯大夫进宫给皇帝瞧病,自然也就把他打听得个八、九不离十。

冯大夫除了医术不错,还会调香。

难道说,金松青那几下还挺有效的,把冯大夫给镇住了?

冯大人改变主意,答应进宫了。

他挑了挑眉,道:“要是冯大夫不嫌弃,不如和我一起听听这和尚是怎么说的?”

冯大夫笑道:“荣幸之极!”

说着,朝冯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照顾好王晞,抬脚就朝陈珞走去。

王晞伸出手去,想抓冯大夫的衣袖,暗示他三思后行,可她的手伸到一半,看见陈珞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又把手缩了回去。

就这一耽搁,冯大夫已上了台阶。

王晞暗暗叹了口气。

既然事情已经没有办法回避,那就迎难而上吧!

她跟着冯大夫就要进去。

冯高拦在了她的前面,先是低声安慰了她一句“没事,有我和师傅呢”,然后道:“你别说话,师傅肯定已经有了对付那陈大人的办法。”

王晞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和冯高进了厢房。

看样子,陈珞还真是一个人过来的。

厢房里除了陈珞和冯大夫,就只有个穿着灰色细布僧衣的和尚。

那和尚年过六旬的样子,中等的个子,颇为清瘦,剃着光光的头,露出受了戒的疤,雪白的眉毛,细长的眼睛,眼角微微向下,温和而无害的样子,让人很容易亲近起来。

慈眉善目的,看着不像是冯爷爷口中做恶的大师兄啊!

王晞在心里猜测,忙朝冯大夫望去。

冯大夫的目光紧盯着那和尚,微微蹙眉,惊讶之余,仿佛还有些不知所措。

这到底是认出来了还是没有认出来呢?

王晞心里急。

紧随他们进来的知客和尚已经发挥了他待客的本事,脚刚踏进厢房,笑声已热情地扑向众人,越过王晞和冯高站在那位老和尚身边,高声对冯大夫几个道:“这就是我们寺里的朝云大师了,我们寺里的香,都是他调的。

“冯老先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吧?“

“我们寺里的朝云师傅不仅会调香,还略懂些医术,冯老先生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也可以请我们朝云师傅把把脉,别的不好说,开个养生的方子是不在话下的?”

随后朝陈珞恭敬地行着揖礼,道:“陈二公子可还记得我?我是知客堂的尚山。上次皇后娘娘和长公主来大觉寺敬香的时候,就是贫僧在前面引路当时您也在。

您还和二皇子、三皇子一起下棋来着!

“没想到您和冯老先生也是熟人!”

接着他又向陈珞介绍冯大夫等人:“是庆云侯府的熟人,小薄公子亲自过来打得招呼。说是在云想容里偶尔得了我们寺里制的香囊,觉得好闻,趁着这几天风光明媚,想到大觉寺里来看看。

“我们主持特意叮嘱我带了冯老先生到处转转。

“大家竟然在朝云师傅制香的地方遇到了,这也是缘分啊!”

他一番话看似感叹,又何尝不是怕怠慢了谁在推卸大觉寺的责任呢?

但他语气真诚,面面俱到,并不让人反感。

冯高微微一笑。

王晞耳朵里听着知客和尚的话,眼睛却一直注意着朝云。

她发现朝云看似恭顺地站在旁边,一副好脾气,任谁都能欺负似的样子,可当知客和尚称冯大夫为“冯老先生”的时候,他虽然看上去风平浪静没有一点异样,却飞快地睃了冯大夫一眼,眼睑更垂了。

正常的不是应该笑着抬头朝着冯大夫点个头或是笑一笑打个招呼吗?

王晞再去看冯大夫。

冯大夫的眉头紧紧地皱成了一个川字,狐疑地望着朝云,情绪没有掩饰的外露。

王晞心里没底,不知道冯大夫要干什么?

冯大夫却已出手。

他突然问朝云:“不知道大师傅俗家名字叫什么?是哪里的人?我看着怎么像我的一个故旧?”

知客和尚愕然。

朝云笑道:“我是蜀中人,俗家姓名已经有四十几年没有用过了,叫田富贵,三十年前在安阳的龙岩寺剃的度,二十四年前随着寺里的师兄在大觉寺挂单,觉得这里很好,就留了下来。”

他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事实却并不那么简单。

首先,安阳龙岩寺是当朝极具盛名的古刹之一,寺规森严,是受朝廷僧录司辖管的大寺。

其次,僧人也不是想剃度就能剃度的。

要先做居士,受五戒,在寺里住一段时间,师傅考察你后,觉得你有恒心又有慧根,才会推荐你正式剃度。

剃度后,修行一段时间,师傅觉得你合适了,由寺里出面,把名字报与当地的官府,拿到牒文。

拿到牒文之后,有剃度寺庙的推荐文书,才可以到名宗大庙挂单。

而大觉寺是皇家寺庙,挂单的要求很高。

挂单想留在大觉寺,成为大觉寺的僧人,要求就更高了。

不说查三代,牒文肯定要反复核实的。

而朝云在大觉寺已经呆了二十几年了。

若是没有证据,冯大夫是不可随意指责他的。

当然,如果有官府或是权贵插手,又不一样。

问题是,这朝云好像还挺受宫中内命妇的欢迎的。

可如果不是他受欢迎,冯大夫也不会发现他制的香和冯大夫一脉相承了。

王晞叹气。

冯大夫却想,他年龄不等人,和朝云也正面怼上了,这次见了朝云还不知道下次有没有机会见到,与其拐弯抹角地试探,不如直来直往。

说不定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他索性道:“难怪我觉得朝云师傅制的香我很熟悉。不知道朝云师傅制香的手艺是和谁学的?老家具体在蜀中的哪里?”

那质问的语气,让人感觉到他来大觉寺的目的并不简单。

知客和尚脸色都变了。

当年朝云能留下来,是他会调香治病。

但京城里不缺名医。

是这几年朝云调的香得了京中贵妇人的青睐,寺里觉得能更好地吸引香客,为大觉寺争名,这才开始有意无意地抬举朝云。

此前主持曾问过朝云,调香的手艺是跟谁学的,他说家传的。

可如果不是家传的呢?

知客和尚望向陈珞。

他们大觉寺根本不怕打官司,他们怕像陈珞这样的人偏袒。

陈珞显然也很意外,他看了看冯大夫,又看了看王晞。

他看我干嘛?

王晞心里有点发毛。

要看,也应该看朝云啊!

王晞脑子飞快地转着。

难道他也觉得在长公主府的树林里欠了我一个人情?

所以他才不管朝云调香的手艺跟谁学的,他想让她承他一个人情?

从此两人人情两讫,互不相欠?

第六十四章 质问

王晞双眼一亮。

如果真是她猜测的这样,那陈珞这个人真心不错。

想当初,让她认下小树林之事的人是薄明月和四皇子,人家陈珞也是受害者。

可陈珞不仅没有迁怒她,还认了这份情。

有薄明月在前,相比之下,陈珞就算要和她人情两讫,那也算有情有义,高风亮节了。

王晞心里有点感动。

不,不是一点感动。

是有好几点感动。

她顿时看陈珞的目光都不同了。

陈珞还真像王晞想的那样,觉得小树林里多的是办法解决,他们这些大男人却用了最简单最粗暴的方式。

他们都欠王晞一份情。

至于朝云,不过是个和尚罢了,他要是出面,大觉寺是不敢保他的。

他的确有点想看看王晞是什么意思。

冯大夫不是没有注意到众人之间微妙的互动,可他更在乎的是怎么样收拾朝云。

三十几年过去了,他这位师兄相貌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可那行事手段还是一样,不管什么时候都装老实敦厚。

要不然,当初他师傅怎么会上当?

他杀了人之后,众师兄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就怀疑上他。

冯大夫在心里冷笑,目光炯炯地盯着朝云,仿佛朝云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他就不会善罢干休似的。

朝云眼底闪过一丝苦涩。

他并不是有意要杀死小师妹的,也不是有意要杀死师傅的,说来说去,全是他一时贪念,开了这个头,为了掩盖恶行,只好一直走下去。

他从前身材壮硕,孔武有力,为了掩饰行踪,不仅杀了真正的田富贵,还有意少吃少食,毒哑了嗓子,变成了一副清瘦无力的模样。

就这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师弟还是找到了他。

他并不害怕。

杀人之事早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就算是师弟有证据,想证实他是杀人凶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只要他“没有”杀人,剽窃制香的方法什么的,真的打起官司来,还不知道是谁剽窃谁的呢?

他现在只担心陈珞。

朝云的目光有些冷。

他的这位师弟,运气总是那么好。

师傅明明想让师妹嫁给他,让他来继承衣钵,可师妹却偏偏看上了师弟,非师弟不嫁。

这也就罢了,谁知道师傅还想把衣钵也传给师弟。

他怎么能不争不抢,忍气吞声?!

现在也是。

他在大觉寺经营了二十几年才有了今天的成就,他以为他安全了。

谁知道师弟却找上了门。

找上门也无所谓。

偏偏陈珞在这里。

难道老天爷又像从前似的,又一次站在了师弟那一边?

这些年,没有师弟,他哪次遇到危难的时候不是顺风顺水的度过了。

为何每当他们俩站在一起的时候,老天爷就开始偏袒姓冯的呢?

朝云牙咬得紧紧的。

不,他不能认输。

他要是认输了,就真的没有一条活路可言了。

三十几年前,他没有认输,不是又活了这么多年吗?

还越活越好,越活越有盼头,有活头!

朝云暗暗地连吸了几口气,在心里默念了好几句“我才是田富贵”、“我才是田富贵”,觉得自己都相信了自己了,这才望向冯大夫,真诚地道:“我老家是蜀中锦城简阳三合村人。制香的手艺是我出家之前救的一个乞丐所教。当时他身患重病,我祖母看他可怜,就让他歇在了我们家的柴房,不时让我送些吃食过去。

“他为了报恩,就开始教我调香。没想到我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一学就会,他就代师傅收了我为徒。后来家里的兄长不听话惹了官司,举家出逃的时候我们走散了,我走投无路在寺里做了个小沙弥。他不知道流落到了哪里。”

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神色怅然。

王晞不以为然,觉得朝云在说谎。

她甚至觉得朝云深谙说谎的真谛,十句话里只有一句是假的——肯定有田富贵这个人,也有救命的事,至于田富贵是不是朝云,那就说不定了。

这么一深想,那田富贵去了哪里?

不免让人毛骨悚然。

王晞不禁摸了摸自己的手臂。

陈珞看着嘴角几不可见的弯了弯,突然转身插言道:“既然如此,不知道冯大夫你有什么说法?”

这语气,明晃晃地在包庇朝云啊!

大觉寺的人面露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