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道德上的优越感就在肖爱秋心里油然升起,也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当然,是用另一种口吻,“亲家,咱都是做岳母的人,哪儿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我们家美童结婚那会儿,我草都没从她婆婆家拿一根,还不也是为了女儿的幸福着想?”

母亲知道亲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就笑了笑说:“亲家,你可不能拿我们家小栗跟你女儿比,别的我不说,单说我们家小栗大学毕业,还是个医生,再说了,你那女婿是你老伴看好的,你们家不是嫁闺女,是招女婿,按老理说,应该是你给亲家聘礼…”

母亲还没说完,肖爱秋就恼了,使命在肩,又不能恼在脸上,便有点不自在地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有儿子招什么女婿?我们还不是看小罗在城里没家没业,也没地儿去才让他们住在家里的吗?”

“不管怎么着,反正在外界看来你们就是招女婿,这要追究起来,我还不乐意呢,等我们小栗嫁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儿子媳妇不孝顺,你指望不上了才招的女婿呢…”

两个老人眼瞅着就要说僵了,霍小栗忙出来打圆场,“妈,都什么年代了您还说什么招不招女婿这种话?”

“不管什么年代,世道都是人来混的。你们不怕别人说三道四,我还怕被人戳脊梁骨呢。”母亲瞥了霍小栗一眼,“我跟嘉树妈说话,你甭插嘴!”

肖爱秋气鼓鼓地拿眼瞅着顾嘉树,那意思是,“你还不走啊!”

就这样出了这门,再进来就难了,顾嘉树也连忙帮着打圆场,抬头看看表,说:“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就快中午了。”

小栗母亲借着这话茬站起来,“你们坐,我去弄饭。”

霍小栗明白这是母亲不想继续谈下去的暗示,忙把母亲按在座位上,“妈,嘉树说了,中午请您和阿姨出去吃饭。”

“我穷命,馆子里的饭我吃了肚子疼。”母亲沉着脸说。双方就僵住了。

顾嘉树给急得啊,连忙冲肖爱秋丢眼色,那意思是让她说几句好听的。第一次和亲家正面交锋,肖爱秋不想就此服软败下阵来,就装作看屋里陈设的样子,没理会儿子求救的眼神。

小栗母亲慢条斯理地说:“我们院里的人都说了,娶我们家小栗不单是娶了个媳妇,还是娶了个家庭医生回去,现在的有钱人啊,什么都不怕,就怕死,怕赚下的钱花不完,托人来说媒的多了去了。”

“阿姨,我妈和我爸也常这么说呢,能把小栗娶回去,也是他们的福气。”顾嘉树见妈妈努着没接话茬的意思,忙现编现卖地撒了这么一谎。

肖爱秋再气不过也只有自己努着的份儿,谁让儿子看上人家的女儿了呢。眼下是行到人家屋檐下,不低头是不行了,就干干地笑着,却又不想在嘴上输掉这口气,应和着说:“是啊,我们家嘉树学习成绩好,人也帅,喜欢他的女孩多了去了,亲家,还是你们家小栗好眼力,上高中的时候就看上我们家嘉树了,我们家嘉树也是,除了小栗眼里就没别的女孩子。”

一听这话,霍小栗母亲就有点恼了,恋爱这事从来都是男追女,你想抬举儿子也不至于非要说成是我女儿倒追你儿子吧?她这哪儿是夸霍小栗,分明是贬低她,“怎么是我们家小栗看中嘉树呢?是嘉树看中了我们家小栗。”

肖爱秋好像是很吃惊的样子,“哎呀,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呀!”

“我真不知道啥?”霍小栗母亲心里的气,已经吹起了一个小小的泡,但她忍着,看肖爱秋到底能编出什么故事。

看着未来亲家疑惑里带着气恼的表情,肖爱秋就觉得自己一不小心打了蛇的七寸,终于掐住了她的命门,就故作神秘地小声说:“真的是小栗先喜欢上我们嘉树的,不过,婚姻就是个缘分,谁先喜欢上谁都一样。”

顿时,母亲生生就有了被痛打落水狗的辱没感,敢情她千阻万拦的婚事,还是她女儿倒追来的呀!遂瞪了一眼正在跟顾嘉树小声嘀咕的霍小栗,可霍小栗正在跟顾嘉树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根本就没注意到母亲用眼神甩过来的小李飞刀,母亲又气又恼地喝了一嗓子:“霍小栗!”

霍小栗就懵头懵脑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有点不高兴地问:“妈,您这么大声干什么?”

“你嫌我这么大声干什么?怕给你丢人啊?你说!到底是你丢人还是我丢人?”

“妈,您莫名其妙地说什么啊?”

“我说什么?你不知道啊?你说,你和顾嘉树,是不是你主动追的他?!”

“妈--您问这个干什么?”霍小栗让母亲给问愣了,傻傻地看看她又看看顾嘉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少给我打马虎眼,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当着未来婆婆的面,霍小栗窘迫得要命,“您莫名其妙地问什么啊…”

见女儿这样,母亲知道肖爱秋十有八九没瞎说,就突然有种拼命攀高想踩人一脚呢,却被想踩的人抽走了脚下的凳子,嗵的一声,就摔在了地上,面子碎成了一地齑粉,再也划拉不起来了,照着霍小栗肩上就掴了一巴掌,“你这个没羞没臊的丫头,你是长得丑啊还是怕嫁不出去,倒追男人,亏你也干得出来!”

霍小栗明白了,肯定是顾嘉树把自己给他写情书的事告诉了未来婆婆,未来婆婆又把这事给捅到了要面子的母亲跟前,心里那个气啊,方才的千般温柔万般甜蜜全飞到爪哇国去了,“顾嘉树!你是不是男人?”

顾嘉树暗暗叫苦,暗暗抱怨妈妈,霍小栗的母亲本就不同意这门亲事,你又提这茬干什么?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赶紧把火扑灭了要紧,“妈,谁说是小栗主动追的我?是您看见的还是我说的?”

肖爱秋本想打压打压亲家的气焰,没想到她会反应这么激烈,事已到了这份上,为了在未来儿媳妇面前保住自己的威信,她既不能说是自己瞎编的又不能瞎说是顾嘉树告诉她的,只好说:“我没看见、你也没说,你姐告诉我的。”

“我谈恋爱,我姐姐知道什么?”顾嘉树有点抓狂,想跟霍小栗的母亲说句好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是最合适的,唯恐情急之下,话不对她胃口,惹出更大娄子来,只好尴尬地看着霍小栗。

“你姐姐看过你的信…”肖爱秋小声说。顾嘉树去北京读书那会,顾美童刚结婚不久,罗武道正努着力气要考律师资格证,吃完晚饭就抱着学习资料啃。为了不打扰他看书,顾美童就跑到顾嘉树房间待着,闲来没事翻顾嘉树的抽屉找杂志看,就翻到了霍小栗高三毕业时写给顾嘉树的情书,就跟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在家里广播了一遍。

“小栗!你就是嫁不出去也不能嫁给顾嘉树!”霍小栗的母亲站起来,黑着脸,掷地有声地扔出了这句话,把在场的人就给噎住了。

“我追的嘉树怎么了?又不是他不爱我,我干吗不能嫁给他?”霍小栗也急了。

“因为是你追的他!你也不想想,他们家现在就拿这事往我脸上摔打,等你嫁过去,还不知怎么挤对你呢。”

顾嘉树这人本就是霸道有余圆滑不足,肖爱秋又不肯搭腔帮忙,他给急得只剩了搓手的份儿,拿求救的眼神看霍小栗,霍小栗回了他一个白眼球。一咬牙,他只好自己上了,“阿姨,其实信是我先写的,我姐姐看见的那封信,是小栗回给我的。”

“行了,别在这儿和稀泥了,我干了一辈子商业,别的本事没学会,可看人的本事还有点,今天一见你妈,我就知道小栗嫁过去没好日子过。”

母亲把话说到了肖爱秋脸上,肖爱秋挂不住了,可这都是由她一句话而起,她不能顺竿爬着跟未来亲家吵起来,否则,一出这门,顾嘉树就得把她吃了。忙赔着笑脸打圆场,“亲家,要怪你就怪我说错了话吧,别怪嘉树,如果他不是真喜欢小栗,怎么会一毕业就嚷嚷着要结婚,整天催我过来跟你商量结婚的事?”

“我不稀罕!不是有不做改动是女孩子喜欢你儿子吗?我们小栗把顾家儿媳妇这名额让出来了,让她们抢去吧!”

“嘉树,我们走!”肖爱秋见未来亲家甩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狠,一句比一句难听,也懒得再做伏低状了,拽起顾嘉树,边往外走边说,“别当我不知道,你没看好我们家嘉树,不就是想傍个有钱有势的女婿嘛!你放心,我儿子有发达的那一天,到时候,你别后悔!”

“妈!”顾嘉树大喝了一声,现在,不用肖爱秋拽着他走,他也要赶快离开霍家,否则,由着两个相互不对眼的母亲对掐,这婚更结不成了。

母亲用鼻子冷笑了一声,走到门口,抱着胳膊冲顾嘉树母子大声道:“嘿,你还真当小泥鳅能翻起大浪头来?你们给我听好了,我等着呢,那一天最好是早点啊,别我死了还没等到呢。”

4

在这一年的深秋,霍小栗和顾嘉树到底还是把婚结了。推动他们走向婚姻的,不单是爱情,霍小栗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多年以后,她依然对顾嘉树无意中的出卖耿耿于怀,如果他能谨慎对待她的情书,就不会被顾美童看见,如果她没看见,霍小栗主动追顾嘉树这事不会被顾家老少知道,如果他们不知道这事,那些针对她的轻视就不会有了。

而她之所以能把丢在顾家上下的面子卷巴卷巴塞进口袋,不顾母亲的阻拦坚持跟顾嘉树结婚,是因为秦紫。

秦紫是霍小栗家隔壁邻居,也是霍小栗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自从顾嘉树母子和霍小栗的母亲大吵着离开了大杂院,秦紫就特兴奋,一次次跑到霍小栗家来安慰她。霍小栗知道,安慰她是假,秦紫只是想确定她是否还会跟顾嘉树结婚,因为她喜欢顾嘉树,喜欢到尽人皆知,只是顾嘉树就像回家路上必须绕过一个危险的马蜂窝一样地躲着她。

那会儿,大专毕业的秦紫正在一家大型超市做谈判代表,就是说服供货厂家以最低的价格给超市供货,把一张嘴给练得舌灿莲花。在某个夕照暧昧的黄昏,秦紫再次跑到霍小栗家,坐在床沿上丢荡着两条修长的腿,极其积极地要求替霍小栗找顾嘉树谈判。霍小栗淡淡地说不用了。

秦紫问为什么。

霍小栗说父母之间闹了点小误会,不等于我们之间不相爱了,所以,我和他之间不需要谈判。

秦紫依然不死心,“那…要不我替你妈妈跟顾嘉树的妈妈谈谈?”

霍小栗看着秦紫,“秦紫,你干吗要对我这么好?”

“谁让你们俩都是我同学呢?谁让你是我邻居呢?我当然希望你们俩顺利结婚了。”秦紫歪着头,把这句话说得很真诚,好像她们是相知多年的闺中密友。

“我们会的,你放心吧。”

“噢,希望是这样。”秦紫有点失落。

“不是希望,是肯定会的,我要去买结婚用的东西了。”说着,霍小栗就起了身,把包拎在肩上时突然说了一句,“秦紫,你知道吗?”

秦紫也起了身,一脸的纳闷,“什么我知不知道?”

“除了我,顾嘉树谁都不爱。”霍小栗浅浅地笑着,挽起秦紫往外走,“所以,你就别费心了。”

秦紫涨红着脸,“小栗,你这话什么意思?”

霍小栗一本正经地看着她,笑吟吟地说:“没什么意思呀,我就是看你这几天老是操心我和他的事挺辛苦的,干脆跟你交个底,让你心里踏实点。”

霍小栗说得在情在理,秦紫既恼不得也笑不出来,哦了一声,说我晚上还约了人呢,就嗒嗒地跑了。

多年以后,每当霍小栗回想起秦紫嗒嗒跑远的样子,心里就会涌上一股莫名的忧伤,那是秦紫心底里绝望的哭泣声吧?如果不是秦紫,或许她会打消跟顾嘉树结婚的念头,是秦紫坚定了她无论如何一定要嫁给顾嘉树的信心,因为她不想把顾嘉树丢给近在咫尺的秦紫,不想让秦紫和顾嘉树在大杂院里出双入对刺痛她脆弱的神经。

所以,霍小栗还是跟顾嘉树结了婚,但是,因为霍小栗母亲的坚决反对,他们没举行婚礼,霍小栗带着偷出来的户口簿跟顾嘉树登了记,然后,给母亲留了一封信,就搬到顾嘉树家去了。

母亲跑到顾家大吵大闹,说女儿之所以如此决绝,是受了顾家的挑唆,而顾家之所以这样挑唆,是为了节省婚礼开支。母亲的嗓门很大,足够整栋楼的邻居听清楚,这让肖爱秋觉得很没面子,她再次搬出了霍小栗倒追顾嘉树的事实,还一再强调霍小栗不是顾家骗来的更不是顾家去绑来的,是她心甘情愿自己跑来的,也是霍家管教无方才导致了女儿做出跟人私奔这等丢人现眼的事,他们不吭声地收留了霍小栗本是为了保全霍家的面子,没承想霍家还送到门上来自找没脸了。霍小栗的母亲被噎得泪流满面,灰溜溜地回家了。

从此,整栋楼的邻居都知道顾家的儿子很牛很厉害,他不过是一私营电器公司的行政助理而已,却不仅能让一医大毕业的女医生倒追,还分文不索地私奔相投。

霍小栗下班后,从邻居们嘴里知道了母亲来吵架的过程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如果她愿意让自己的女儿一辈子都顶着别人的指指戳戳和奚落,就天天来闹。

在当晚的饭桌上,霍小栗没动筷子。

顾嘉树不知情,问霍小栗为什么不吃。霍小栗说我不想吃,我恶心。

顾嘉树很兴奋,“恶心?是不是怀…”

顾嘉树还没说完,就让霍小栗厉声打断了,“顾嘉树!全楼都知道我是个不自重的女人,不仅倒追男人,还是私奔到你家的,你是不是嫌他们龌龊我龌龊得还不够?还要给我扣上一顶没结婚就让你搞大了肚子的黑帽子!”

满心欢喜的顾嘉树没想到一句话能引出霍小栗的地震,也火了,把筷子一摔,“我不就是问问你嘛,你发什么疯?”

泪水哗地就从霍小栗脸上滚了下来,“顾嘉树,你到咱楼上挨家敲门问问,谁不知道我是个不值钱的倒贴货。”

顾嘉树这才意识到问题可能是出在妈妈那儿,直巴巴地看着一脸无辜低头吃饭的母亲,“妈,怎么回事?”

“要不是小栗妈妈跑来跟我吵架,我能把这事嚷出去吗?”肖爱秋小声嘟哝着。

“愿意吵架你们就使劲吵吧,用得着拽上小栗?”因为没能给霍小栗一个体面的婚礼,顾嘉树本就有点儿愧疚,可妈妈非要把霍小栗主动追他的事搬弄给全楼邻居知道,他心里的火儿不由得直往上蹿。

顾美童便旗帜鲜明地站到了肖爱秋这边,“嘉树,你不在家,你知道什么?你没听见小栗妈妈那张嘴,跟刀子似的,就算咱妈再有教养再没脾气,也不能老实得跟头绵羊似的由着她片吧?”

罗武道在桌子底下悄悄扯了扯顾美童,示意她少说话,顾美童瞥了他一眼,“拽什么拽?我不能看着我妈让外人欺负完了还要被自己家人扁一顿。”

罗武道讪讪地看了霍小栗一眼,继续低头吃饭。不是他自卑,而是他身份比较敏感,尽管他一万个不愿意承认,可在外人眼里,他都是个走了大运的、被城里人招上门来的上门女婿。在这个家里,他只负责吃饭睡觉,能搭把手帮忙的时候,他会尽量帮,能不说的话尽量不说。尽管他的律师资格考试已经通过了,去年也拿到了执业资格,可他还是爱看书,这并不是他多么热爱学习,而是对他来说,书是最安全的笼子,他可以泰然躲在里面,不去直面别人的脸色,不去揣摩他们的话,从而远离纷争。

霍小栗起身回了卧室,顾嘉树无可奈何地看着肖爱秋,“妈…我不说你了,我说了也没用,但是,我得说明一点,如果你再提这茬,我跟小栗就从家里搬出去。”

“哎呦,老头子,你听听,咱儿子真是花喜鹊哦…”肖爱秋冲一旁闷不吭声的顾新建说。

顾新建瞪了她一眼,“你就消停消停吧,虽然说恋爱自由,男追女还是女追男无所谓,可你把这事嚷出去,多伤小栗的自尊,还嚷嚷小栗是私奔了来的,你也真会编派,好听啊?嘉树,你放心,以后爸帮你看着你妈那张嘴。”

肖爱秋憋屈地看着父子两个,“没天良的。”

顾美童也撅了撅嘴,一家人闷着头吃饭。

顾嘉树草草扒拉了两口,进了卧室,霍小栗正趴在床上流泪。顾嘉树凑过去,把她往自己怀里揽揽,“还生气啊?”

霍小栗一把推开他,坐起来,一脸正色地看着他,“顾嘉树,我是不是很下贱?”

“谁说的,在我眼里,你是最高贵的女人。”顾嘉树做出一副很是郑重其事的样子。

“对,也就是在你眼里。”霍小栗悲凉地点了点头,“我们搬出去住吧。”

因为没办婚礼,也就没收拾新房,顾嘉树原来的那间朝北且只有十个平方的卧室做了他们的新房,墙上还贴着顾嘉树学生时代贴上去的明星海报,整个房间里唯一新的东西就是一张双人床,还是他们从婚姻登记处出来后去商场买的,霍小栗本想再买个衣橱,可放下这张一米半的新床之后怎么算都没地儿摆了,只好作罢。顾嘉树知道对不起霍小栗,可是他们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不到一年,又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去挖父母的血汗钱买房,只能挤在这套八十年代中期建的老式三居室里。朝南的那间稍大点,是父母的卧室,父母隔壁是顾美童两口子的卧室,客厅摆下一张三人沙发、茶几和电视柜后,就只能在折叠桌上吃饭了--那种吃饭的时候支上,吃完饭就收起来靠墙放着的饭桌。

顾嘉树何尝不想搬出去?可拿什么搬?他不过是私营公司的行政助理,一个月的收入,连毛加屎也就两千块。霍小栗虽然毕业于医大,可在大二那年,历届学哥学姐们的披荆斩棘未必胜利的惨痛求职经历,就让她主动掐破了进大医院的幻想。这几年学医太热门了,以至于做医药代表甚至去药店做销售顾问的医大毕业生都比比皆是,像她这样,既没后台又没研究生学历的医大毕业生,能进这家区级医院已经是阿弥陀佛了,哪里还敢嫌区级医院庙小?她现在只有兢兢业业完成见习期的份儿,工资低得可怜。

顾嘉树模棱两可地说:“房租很贵的…过一阵子再说吧。”

他说的也是实情,相比以后,那会儿的房价确实不高,房租却不低,一居室的小房月租也得一千开外。这对于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他们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再者,一听他们要花这么多钱出去租房住,勤俭了一辈子的父母肯定不让,父亲是厂里的老技工,前两年厂区迁到几十公里外的郊区棘洪滩,厂里有政策,像父亲这样的老工人,可以申办内退。可就因为内退每月要少拿三百块钱,父亲坚持不办内退,跟着搬迁的工厂去了棘洪滩,因为离家太远,索性就住在厂里了,只有周末才跟班车回家休息两天。父亲这么大年纪了,都为了每月的三百块钱撇家舍业到棘洪滩上班,他怎么好意思为了过小夫妻的清闲日子,每月花一千块钱租房子?就算他和霍小栗宁愿搬出去过紧巴日子,也不愿意挤在这个家里让心情紧巴,在操劳了一辈子的父母面前也说不通。

所以,做儿媳这门功课,霍小栗还要继续做下去。

日子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过着,顾新建在霍小栗这儿不是问题,就剩婆婆肖爱秋和顾美童了。因为偷看霍小栗写给顾嘉树情书的事,顾美童被顾嘉树咆哮了一顿,可她并不记恨顾嘉树,却把这笔账记在了霍小栗头上。加上肖爱秋从霍小栗家回来后,在嗤笑未来亲家把自己闺女当盘了不起的大菜时,又把未来亲家用霍小栗是大学生把顾美童给往下比的事说了,这让顾美童更是郁闷。尤其是霍小栗个性也比较强,很少主动端笑脸跟她搭讪。在她的感觉里,这就是霍小栗瞧不起她的表现,所以,对霍小栗就更没个好脸。有时候,霍小栗叫她一声,她会装作没听见,就算是听见了,答应也要慢半拍。为此,罗武道说过她多次,让她不要对霍小栗针锋相对,顾美童就没好气地瞥着他说:“干吗啊?你心疼了?”

罗武道就不吭声了。

顾美童就在黑暗中踢了他一脚,“喂,人家都说律师是赚大钱的行业,我怎么就没见着你把钱赚回来呢?”

罗武道噌地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能不能不踢我?”

“我这不习惯了嘛,招呼你嘛。”其实,顾美童是知道的,罗武道对她憋着一肚子气,可又不敢发,因为当年他不过是个进城打工的乡下高考落榜生。罗武道那时长得英俊,在她所在的宾馆做门童,宾馆里的女孩子都很喜欢和他说话,当然,也有暗恋他的。女人嘛,在买东西追流行上有从众心理,爱情上也是,因为他被许多女孩子所喜欢,所以,顾美童就觉得博取到他独一无二的喜欢,才足以证明自己魅力超人,压倒群芳,对罗武道好得简直就差赤裸裸地引诱了。

罗武道起初没当真,只当她和其他女孩子一样,不过是调侃式的嘴上功夫,甚至还有点烦呢,虽然他只是个高考落榜的乡下门童,可他从不认为命运会把他永远定格在门童的位置,从进城那天起,他就发过誓,一定要混出个样子来,至少混到不再让任何人低垂着眼皮看他。

所以,他没有像其他进城务工的年轻人那样,被眼前的花花世界迷了眼。他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先拿下自学考试的本科学历,只有这样,他才有资格参加律师执业资格考试,他从不逛街,也不和其他人一起聚堆疯玩,闲下来就去书城看书,可微薄的薪水让他不能把所有喜欢的书都买回来,就只能去书城坐在地板上看。

罗武道对律师这个职业的热情,来源于香港电视剧。每当看到律师在庭上慷慨陈词,就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地亢奋,简直是热血沸腾,他做不成美国大片里无所不能的蝙蝠侠,做个律师也不错,往法庭上一站,以脑为阵以嘴为枪,战胜邪恶,主持正义,这才是男人应该追求的职业。

也正是因为一有空就去书城看书,促进了他和顾美童之间的爱情。有个周末,顾美童陪父亲去书城买书,遇到了罗武道,便跟他打了招呼,又和父亲说了罗武道的好学和执著。顾新建对这个好学的年轻人很有好感,正好是中午了,拽着他一起吃了顿饭,席间,罗武道的沉稳和学识,更是博得了顾新建的赏识,末了,他抛下了一句让罗武道感念万分的话:“小伙子,相信我的眼光,你前途无量。”

那会儿的罗武道正承受着一些人的奚落,因为他身为打工仔却一门心思要做律师,这在许多人看来,简直就是痴心妄想,顾新建却如此郑重其事地看好他的前程。这就好比他不过是站在寒夜里瑟瑟发抖的卑微之人,谁都可以奚落他,谁都可以雪上加霜地往他身上兜一盆冷水,他却只能是徒有悲凉无力反抗;顾新建不但没泼他冷水,还倍加关爱地给他披了件棉衣,这怎不让他感念万分?也是因为这,从那以后,他对顾美童比对其他女孩子好多了,带着一份感恩的、真诚的好,甚至会在周末主动提出去顾美童家看看伯父,顾美童也乐得在其他女孩子面前张扬罗武道的这份情有独钟,就屁颠屁颠地带他回家,一来二去,顾新建越发喜欢这个上进的年轻人,尽管肖爱秋一再说喜欢不等于就要把女儿嫁给他,可他还是很有把女儿和罗武道往一块儿捏合的意思。

罗武道很矛盾,虽然他身卑位贱,却喜欢读书。书是什么?是心智生长的营养,他一直在吸取着营养,心智远远在顾美童之上。他了解顾美童这种城里姑娘,所谓的优越性,不过是出生在城市家庭罢了,嫁个好男人是终生奋斗的理想。不但不求上进,连在那些考上大学留城的乡下男孩子面前,都自感优越得很,好像嫁给他们就像恩赐了他们幸福一样,就不要说在他面前了,一旦结了婚,丈夫孩子柴米油盐就是她们全部的生命意义。罗武道坚信自己是一棵有理想有抱负的草根,无法想象自己同一个只知道计划晚饭的小菜、早饭的鸡蛋该煮几分火候最有营养的女人过一辈子。

当然,他不敢把这话说出口来,因为如果他胆敢说自己拒绝了一个城里姑娘的求爱,迎接他的,一定是瓢泼大雨一般的讥笑口水。像他这样的打工仔,能被城里姑娘看上,不亚于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了脑袋,没接着都要懊恼一辈子,甭说明明看着馅饼来了,却跳着脚躲开了。

可是,最终他还是接受了顾家父女的一番好意,因为他病了。他得了急性阑尾炎,需要做手术,疼得死去活来却没钱交手术费,是顾新建知道消息后去医院帮他交的费,一周后,他出了院,正式向顾新建提了亲。

顾美童虽然嘴巴利落,却不是个有心眼的女孩子,还开开心心地在单位炫耀了一顿,以此暗示单位的女孩子离罗武道远一点,因为他已经是她的人了。这让罗武道有点心酸,觉得顾美童虽然像白纸一样的苍白,可还不算市侩,要不然,怎么会爱上他这样一个身份卑微的打工仔?

倒是肖爱秋很是心悸,万一老伴看走了眼怎么办?她女儿岂不是要跟着罗武道受一辈子苦?再怎么说女儿也是城里生城里长的城市女孩子,嫁给一乡下打工仔,实在是觉得面子上有点过不去。

顾新建却拍着胸脯说,他这辈子,看人还没看走眼过。

肖爱秋这才踏实下来,让女儿跟罗武道结了婚。也果如顾新建所言,罗武道渐有起色,先是拿下了自学考试的本科学历。按照政策,又以夫妻投靠的名义,把户口迁到了青岛,落在了顾家,两年后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到律师事务所见习了,未来貌似一片光明。

罗武道进了律师事务所才发现,原来,不是所有的律师都可以风风光光地当大律师赚大钱的,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律师比比皆是。拿业务也不是靠业务能力,而是靠关系,甚至和广告业务员拉广告没什么区别,每一单大业务背后都有名目繁多的猫腻。像他这样,从乡下来、没任何社会背景、没关系网的律师,想在业界混出点名堂,简直比登天还难。更要命的是,律师主持的未必是正义,只要当事人委托了你,哪怕他是一条恶棍,你都必须竭力为他辩护。

岳父把他的未来画成了一个巨大而美味的饼,挂在了墙上,可是,他却没能力把那个画饼变成现实送给顾美童,想想都觉得暗淡无光。只能默默地努力,默默地打拼,期望有那么一天,他可以让岳父哈哈大笑着说自己没看走眼,以报他的知遇之恩。

他呆呆地坐在黑暗中,一声没吭。

顾美童斜了他一眼,“哑巴了?”

“没,在想事。”

“想什么事?”顾美童坐起来,依着床头看着他。

“没什么…我是想…你弟弟也结婚了,我们是不是应该搬出去?”罗武道吞吞吐吐地说,“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屋檐下,不方便。”

“你发财了?”顾美童瞪大了眼。

“没,我觉得我们应该自觉点。”

“自觉个屁,凭什么他们结婚了我们就得搬出去,亏你还是律师,法律规定男女平等,房子是我爸妈的,凭什么他们住得我们就住不得?”顾美童没好气地说,自从罗武道进了律师事务所,她就跟同事们吹下牛了,罗武道拿到律师资格了,那口气,就像过去的书生考中了状元,本着夫贵妻荣的原则,她这当老婆的好日子马上就来了。可两三年过去了,她依然在宾馆待着,虽然混到了领班,说白了,也就是服务员的头而已,每天依旧要像老鼠拖木锨一样拖着巨大的吸尘器吸地毯、擦马桶、换床单被套。不仅自己偷不成懒,连服务员偷懒被分管经理抓到了都要由她承担监督不善、管理不力的责任,还要提心吊胆着唯恐被客人投诉,看领导脸色的日子就像浩荡的长江水,绵绵无绝期,她的心情,怎么能好得起来?一个连自己的心情都搞不晴朗的人,怎么能指望她对别人阳光灿烂呢?

罗武道就不言语了,过了好半天才说:“今天我爸给我打电话了。”

顾美童用鼻子嗯了一声,有点不屑的意味,像针扎到了罗武道的心上,他们之间,一直是这样的,只要他一提父母,顾美童就会用鼻子拖长了腔嗯一声,好像视察的领导发现下属有什么不轨行为,又懒得开口训斥,就这么嗯一声,以示警戒。

顾美童瞧不起他乡下的贫穷父母,就像王熙凤瞧不起进大观园打秋风的刘姥姥。所以,结婚后,她很少陪他回老家,甚至他父母打来电话说,家里养了几只鸡,打算提到城里来看看亲家,都被顾美童拒绝了,说城里遍地是鸡,何况他们家人也不喜欢吃鸡,弄得罗武道的父母讪讪的,再也不敢开口提进城的事了。当然,这也不能全怪顾美童,他父母也有不对的地方,他第一次带顾美童回老家时,岳父叮嘱顾美童,去了乡下要尊重公婆,不要耍城里女孩子的娇气。顾美童也果真照办了,可他的父母却把顾美童的尊重当成了儿媳妇对他们的怕,好像儿子在城里混得真的很牛似的,不然顾美童这城里女孩子怎么可能嫁给他?动辄就端出十足的家长架子,指使顾美童干这干那地伺候他们,去了几次,顾美童就恼了,说公婆不识抬举,她是嫁给罗武道做老婆的,不是嫁过去给他们做奴仆的,于是发誓再也不去罗武道的老家了。

顾美童一说起婆家来就义愤填膺,结婚前罗武道的父母不仅没敢过问他们结婚需要花多少钱,需不需要他们做什么,甚至都没敢照个面儿,给做了几条新被子还是托长途客车给捎过来的。顾美童就觉得,婆家从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所以,她也没必要把他们放在眼里,她常对罗武道说,想要尊重,得做出让人尊重的事来,不是你父母在父母的位置上我就得尊重他们,他们生了你养了你,对你有恩,可是对我顾美童,他们没恩也没德,所以,要尊重要孝敬那是你罗武道一个人的事,跟我没关系。

罗武道也明白父母做的是有欠缺,结婚前他曾打电话,希望父母来一趟,可父母支吾了半天,还是没来。原因很简单,罗武道上面有俩哥哥,一个挨着一个地结了婚,欠下一屁股债还没还完呢。进趟城虽然很简单,可怎么说也是儿子要结婚,总不能空着两手来吧?想要不空着手,这面子不是一千两千就能解决了的,所以,父母吭哧了半天,还是决定不来了。这很让罗武道失望,但他体谅父母的难处,却不等于顾美童也体谅父母的难处,在对他和顾美童结婚这事不闻不问的态度上,岳父对他父母是颇有微词的,碍于修养没说出口就是了。

顾美童不吭声,罗武道只好把话继续说完:“我爸问咱什么时候要孩子。”

顾美童心里一惊,直愣愣地看着他半天没说话。刚结婚那会儿,罗武道主动说晚两年要孩子,因为他想趁年轻打拼两年。再说,就他们两个的现状,也不是要孩子的时候,顾美童觉得也是,就很是积极地避孕,等罗武道把该拿到的证书都拿到了,她琢磨着该要孩子了,就不再吃避孕药,可她就是不怀孕,就想起了体检的时候,医生说过她子宫有点后倾,受孕会比较困难。现在她不避孕也不怀孕,就当了真,但没跟罗武道说,怕他因此而抱怨自己,做爱的时候,就悄悄地采取了些手段。譬如做完爱之后,就用手捂着下体,防止精液流出来;再譬如是让罗武道换个姿势,从后面做,可试来试去都不奏效。顾美童就悄悄跟别人打听怀孕的秘诀,有个同事告诉她,做完爱之后,在屁股底下垫上个枕头可以帮助受孕,顾美童整个就是有病乱投医,照办不误。罗武道是个好丈夫,和她缠绵完了,从不立马翻下去睡觉,而是很照顾她情绪地继续爱抚她一会儿。以往,她很享受这爱抚,可现在,为了怀孕,她不得不终止了这享受,一完事就手忙脚乱地把罗武道从身上掀下来,先拽只枕头塞在屁股底下才让罗武道继续。爱抚她的时候,罗武道总是忍不住去看她垫得高高的屁股,觉得有点滑稽,好像还没要够似的,就问她是不是还想,顾美童就很江湖郎中地想,或许再来一次,就能把那些小蝌蚪送得更深一些,会更是有利于怀孕,就点头。可罗武道并不知情,以为自己能力有限,做一次没把顾美童送到极乐,这简直是做丈夫的奇耻大辱啊,就有点沮丧,但忍着没让顾美童看出来,一边爱抚她一边酝酿东山再起的情绪。没多久,刚从高潮中略略平复的顾美童让他给爱抚得身体里细浪滔天,两腿勾着他的屁股往身上勾他,罗武道也顺应了她的召唤,他再一次满足她。可他一点也不快乐,甚至丧气,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作为男人的能力是不能满足顾美童的生理要求,一连几次这样下来,罗武道就对做爱心生怯意。男人是种奇怪的动物,心里一有怯意,似乎就有障碍了,一有障碍,生理上就体现出来了,还没到终点呢,就不行了。不知就里的顾美童还嘲笑她,说罗武道,你还没老呢,就举而不坚了?罗武道就像是兜头挨了一棍,作为男人,那种不肯服输的劲头就上来了,可是,越急身体越是不争气,不争气到了让他恨不能拿根棍子把它敲肿了打硬了,可还是没用。

罗武道越是这样,怀孕心切的顾美童就越是急。当罗武道表现出不行了的时候,她就一骨碌爬起来,想尽了办法帮他,可是她帮得越是迫切,罗武道的压力越大,就更是不行了。每当他垂头丧气地一头扎在枕头上,顾美童就光着身子,呆呆地看着他,默默地流眼泪,罗武道就觉得自己对不起她,就用其他方式满足她。可顾美童要的不是性高潮,是孩子,所以不管罗武道在满足她生理需要的时候多么地鞠躬尽瘁,她一点也不快乐,更不领情。

但是,罗武道也不是彻底不行了,偶尔也会好一次,但质量却一泻千里。每当这时,她就会心灰意冷地想,完了,她这辈子算是完了。她催罗武道去看医生,罗武道知道,他的病不是生理性的,在心理。顾美童一气之下,自己去了医院,替他询问医生,把他们这些年的夫妻生活状况说了。医生的一席话,让她无比汗颜,才知道罗武道不行了的根本原因,在自己身上。然后,她又顺道做了个妇科检查,检查结果却让她大跌眼镜,她竟然患有卵巢先天性器质病变,也就是说,别的女人的卵巢是生产卵子的,她的卵巢却是个无卵可排的摆设…

从医院出来,她就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她恨过天恨过地,甚至还恨过父母给了她一具不健全的身体,可恨有什么用呢?就算她把这个世界恨成乌黑一片,她照样生不了孩子做不了母亲。

她思前想后,没有把自己不能生育的事告诉罗武道,也更没把罗武道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她造成的告诉他。如果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必须有个人承担责任的话,那个人,肯定是她了,承担责任是个累人的活,会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她没那么强大,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不如装傻,让罗武道扛着去吧。至少这样,她不必小心翼翼地像欠了他似的;那滋味一定是很难受的,她想保住在罗武道面前的优越感,不能让罗武道因此变成了翻身的奴才,镇压了她的傲气。

从那以后,她不再催罗武道去看医生,甚至也不再在黑夜里撩拨他的疲软的身体配合自己完成造人大计了。因为失败经历太多,罗武道几乎也不再碰她,就像一个识趣的人,不再自取其辱。如果父母或是朋友问她怎么还不要孩子,顾美童就会无比高调地说,现在丁克家庭流行着呢,虽然追逐物质的时尚生活他们没这本钱,可追逐精神时尚,是不需要成本的,她喜欢眼下这种日子,不想生个孩子给自己画地为牢。

可是,在这个晚上,罗武道说他的父亲来电话了,顾美童知道十有八九又是问他们什么时候要孩子,就没吭声,瞥了他一眼,等他下文,然后琢磨用一句话把罗武道堵得哑口无言。

果然,罗武道说:“我爸说咱该要孩子了。”

顾美童慢条斯理地说:“就咱俩?”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身子,“就我这片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撂荒三百六十五天,你指望我怎么怀孕?你当我是圣母啊,没男人碰就能怀孕?”

罗武道又羞又恼,“就算你三百六十五天撂荒,那五天呢?至少那五天我是耕耘的。”

“得了吧,就你那杆歪把子破枪,偶尔放一枪也是跑偏打歪,还真把自己当神枪手了啊。告诉你爹,我不打算生了,丁克多好,逍遥自在。再说了,就算我生了,你也养不起,我不想生个孩子出来让你当阿猫阿狗地拉扯。”顾美童就躺下了,她不想就这个问题多纠缠,虽然她可以装得理直气壮,可内心却是虚的。

“怎么养不起?穷有穷的养法,富有富的养法,孩子怎么养怎么长,我父母家当年穷得连隔夜粮都没有,还不照样把我们哥仨养大了?”罗武道据理力争,“你为什么要吃避孕药?”

虽然顾美童声称不要孩子,可就算她不要,总也有歪打正着怀孕的时候啊,所以,为了避疑,顾美童就弄了一瓶维生素C片,撕掉了标签,当成避孕药糊弄罗武道,说是要坚决把丁克进行到底。

顾美童瞪了他一眼,“就你,举而不坚,种子的质量肯定高不到哪儿去,我可不想生一个有先天缺陷的孩子揪一辈子心,我当然要避孕了。”

罗武道气得额头青筋直跳,在黑暗里攥着拳头,都恨不能揍她一顿了,“你能不能别无理搅三分?你是没瞧得起我,压根就不想给我生孩子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