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离吓一跳:“购物卡?这样也可以?”

段芮化好妆,往化妆间外走,一边挥挥手:“下次有机会带你去见识见识,其实压根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又不是旧社会。就算应酬的人再缺德,你要不愿意,他也不能强来,那不是违法吗。所以你看咱们学校那些出入有名车接送、动不动就穿‘宝姿’的女生,那就是你情我愿而已。”

回头看桑离傻傻的表情,段芮笑了:“大四民族唱法的骆晶,认识吗?”

桑离点点头。

段芮微微翘翘嘴角:“就她那专业水平,有谁愿意给她开演唱会?可是人家就可以在省会堂开独唱音乐会,2万块钱就能搞定,你以为谁这么好心眼学雷锋?”

桑离看着段芮,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男朋友是油田老总的儿子,知道吗,”段芮伸出一根手指头点点桑离的额头:“这年头,谈恋爱也是有附加值的。”

段芮一边说话一边拉开化妆间的门,恰好看见沈捷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向宴会厅。段芮回头,指指沈捷,对站在自己身后探头探脑的桑离说:“看见没有,要是能跟这种人在一起,别说开演唱会,就算你想谋点小名气,他也能帮上你。”

桑离张口结舌,过会才晓得问:“这么老……”

“老?”

段芮哼一声:“他也就三十岁左右吧,正是男人的黄金年纪,怎么会老?”

刚说完才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了,听说你有男朋友的啊?”

桑离点点头。

“听说是郭老师的儿子?真的假的?”段芮很好奇。

桑离有点为难,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段芮笑笑:“也不错啊,将来毕业的时候让郭老师给你办留校,当个老师什么的,多舒服啊。”

“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想唱歌。”桑离探头看看沈捷的背影,下意识拂拂自己身上的紫色长裙。

“那就去省歌剧院,让你男朋友的老爸帮帮你,郭老师的老公不是挺能干的?大官哦……”段芮一边带桑离往宴会厅走一边眨眨眼。

“向叔叔?他不会的,他人很正的。”桑离嗫嚅着。

“切,凭你的专业水平想去省歌剧院那还不是小菜一碟,他也就是举手之劳,打个招呼而已,也不影响他一贯正派的个人形象啊。”段芮不在意地说。

桑离却有些迷惑了:这似乎,是一个更加现实、更加功利的世界,和她最初的音乐梦想有着本质差异,然而却又息息相关。

那么,究竟自己的这条理想中的道路,是不是真的可以理想下去?

是夜,中悦宴会厅里灯火辉煌,那些陌生的面孔来来往往,能看出大多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彬彬有礼,时常还可以听到他们用英语对话。不唱歌的间歇,桑离好奇地看着在大厅中间忙着和这样那样的人们驻足交谈的沈捷,他今天穿一件深色西装,领带是斜条纹,和来宾谈笑风生的样子还真是蛮养眼。

桑离一边看一边想:其实,他倒不是个让人讨厌的人。虽然看上去很有钱,可是并不可恶,正相反,他很博学,很善解人意,只是太老了,呵呵……

一边想一边有些想偷偷笑,笑容里幸灾乐祸的嘲笑成分比较多,似乎“31岁”这个年纪已经很凋敝,很惨不忍睹。她甚至偷偷想:如果不存在雇佣关系,是不是就不需要叫他“沈总”,而是要叫“沈叔叔”?

这样想着,越发有笑容漾上唇角来。

远远地,沈捷在谈笑间向桑离的方向看一眼,恰巧就看见她正看着自己微笑。下意识地也回个笑容给她,可是她居然没有反应!

沈捷有些奇怪,想了想便唤来一个服务生,轻声嘱咐几句。

过一会,就有服务生走到桑离身边,笑着对她说:“桑小姐,沈总说你和段小姐可以随便过去吃点什么了。”

“吃饭?”桑离有些惊讶:“不用唱歌了?”

“沈总说等吃饱了你们可以随便弹几首钢琴曲子,歌就不用唱了。”服务生毕恭毕敬。

桑离很高兴,急忙跑过去召唤段芮,两人手牵手去取东西吃。

中悦的西点一向做得很考究,桑离吃一块,再吃一块,最后干脆多取几块放在自己盘子里。刚回身想找段芮一起躲出去吃,却发现段芮已经被一个陌生男人拦住聊天。隐约还能听见男人问一些“您在哪个部门工作,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之类的话,而段芮中规中矩地笑着答“我是艺术学院的学生,在这里兼职弹钢琴”……

桑离眨眨眼,一个人悄悄退出去,心想:不知道这个男人有没有很强大的“附加值”?

桑离一个人躲在宴会厅连接的温室庭院里吃点心,吃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没有取饮料。刚想起身回宴会厅,却发现面前有一杯橙汁递过来,桑离惊讶地抬头,发现是沈捷。

“很吃惊?我还以为你能猜到是我。”沈捷笑笑,顺势在桑离身边的长椅上坐下。

桑离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来,说声“谢谢”,扭头看见沈捷靠在长椅椅背上,闭着眼,满脸疲惫。桑离喝口橙汁,清清嗓子才问:“沈总,你吃东西了吗?”

沈捷仍旧闭着眼睛答:“没时间。”

“那你不饿?”桑离好奇地问。

“习惯了。”依旧声音平平。

桑离迟疑一下,低头看看自己尚摆着很多小点心、也只摆着点心这一种食物的餐盘,想了想问:“那……你吃点心吗?”

沈捷睁开眼,看见桑离犹犹豫豫地看着自己,月光下,女孩子漂亮的脸上此时却有温柔的光辉。心里蓦地一动,反问:“吃这些?”

看他看着自己的餐盘好像很不能相信的样子,桑离没好气:“不吃算了,我还没嫌你脏呢。”

沈捷一愣,大笑出声,伸手接过桑离的餐盘便取点心吃,一边道:“谁说我嫌你脏了?我是怕你没吃饱,现在学了雷锋,晚上回去还会饿。”

桑离看沈捷埋头吃点心的样子,真好像饿了很久,忍不住在心里可怜他一下,想着:有钱人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中间沈捷抬头,指指桑离手里的橙汁:“水——”

桑离急忙把橙汁递上,嘱咐:“别噎着。”

沈捷喝一大口,看看桑离满眼的怜悯,怎么好像小女孩看小狗的样子?觉得很好笑,便问:“你不喝了?”

桑离这才反应过来:“啊,不好意思,我都喝过了——”

沈捷顺嘴接话:“没关系,我不嫌你脏。”

桑离迅速涨红脸,起身,狠狠瞪沈捷两秒钟,突然很奇怪地笑了,看着沈捷快速说了句:“谢谢叔叔。”

话音未落,已经转身跑回宴会厅去。

沈捷正喝橙汁,被这个称呼呛到,猛地咳出来。桑离一边跑一边听到身后的咳嗽声,笑眯眯地觉得真是解气啊解气……

那晚,桑离并不知道沈捷看着她的背影,好气又好笑。然而,在好气与好笑之外,还有更多的好奇,与更多的欲望。

如果说之前他不过是想要她成为他的世界里出出进进的一个人,那么从那晚开始,他想完全拥有她的愿望,则越来越强烈。

只是那个时候,桑离不会做出任何回应,甚至都不会往逾距的方向多思量哪怕一点半点。

因为十九岁那年,压根不需要强调,桑离也深信:在这个世界上,桑离只爱向宁一个。

这是她最单纯美好的前半生——当我们可以并有机会用全部身心去爱一个人的时候,那是我们青春的顶点,而那时的爱情,又是何等的艳帜高张!

B-5

随后不久,六月初,音乐系举行声乐表演专业优秀学生汇报演出。

前一晚桑离给向宁打电话,语气里颇多自豪,宣称:“这是我大学阶段的第一次演出。”

向宁愣一下才问:“你怎么不早说?”

“现在说不一样吗?”桑离不明白。

“当然不一样,你早说,我就会去参加。”向宁埋怨。

一点点的小甜蜜,好像夏天凉爽芬芳的绿豆冰棒,浅浅淡淡上涌。桑离的笑容漫上来,还要做深明大义状:“你不是忙毕业吗?再说还有段芮师姐和我们寝室的人都说要给我献花。”

献花历来是学院里演唱会的习俗:一曲唱毕或是最后谢幕时,总会有很多年轻的身影冲上舞台,抱着大捧的鲜花献上去。届时,亲疏远近、人缘好坏就一清二楚: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男朋友女朋友朋友的朋友……人人手上都是形色各异的花朵。偶尔台上的人手里的鲜花多到捧不过来,一弯腰鞠躬就会掉一束,台下的观众大多见怪不怪,只有掌声,以及微笑。

如果,真的有向宁给自己献花,会是怎样的场景?

挂断电话,桑离趴在自己床上想出了神。

可是,回过神来,还是要去练歌,还是要一个人走在校园里铺满了丁香味道的甬路上,一抬头看见天上的星星明灭闪烁,心里想:哪一颗在他的头顶,他抬头时便可以看到?

第二天,艺术剧场里果然是花香四溢:舞台上的花篮、舞台下的花盆、观众手里的花束……如果再加上女孩子身上淡淡的花果味道香水气息,基本上就是一座花果山。

参加表演的有十几个学生,大一的只有两个,桑离是其中之一。她排第七个上场,不着急,就一个人悠哉游哉地在后台走廊里开声。高一级的师姐伍玥足够无聊,正拎着裙角在一边偷看台下贵宾席,一个个地报数:“校长、系主任、教务处处长、歌剧院的……”

数到一半突然插一句:“哎,怎么还有他?”

“谁?”桑离开声完毕,刚走近屋里就听见这句话。

“梁炜菘,”伍玥躲在一边,探头探脑地指着贵宾席正中间的位置,“看那里。”

桑离沿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三十几岁模样的男人,方方的脸孔,远看是很像梁炜菘。可是可能吗?好歹也是国内知名的男高音歌唱家,这么大的“腕儿”,会来参加一次本科生的汇报演出?

便很纳闷:“真的哎,没看错吧,是他吗?”

伍玥指指点点:“左手边坐校长,右手边坐咱系主任,如果不是梁炜菘,哪还用这么大的排场?”

那大抵就是桑离第一次见到梁炜菘——是活生生的梁炜菘,而不是CD封套上或者杂志封面上的梁炜菘。那年他三十五岁,比沈捷还要大一些,身材算不上多么高大,然而威望如日中天。

后来才知道两件事:第一,梁炜菘和系主任是研究生时代的同学,这次来出差,捎带着卖个面子看场演出;第二,梁炜菘看完整场演出,只问了系主任一个问题——“那个唱阿依达咏叹调的女生叫什么名字”。

——威尔第歌剧《阿依达》中的咏叹调,郭蕴华选的曲目。桑离声情并茂地唱:“父亲的名字是尊贵的,而达梅斯是我最亲爱的人的名字,这双重忧伤的热泪,流淌在我这颗迷惘的心里……”

从观众席里看过去,舞台上,桑离将长发挽起,盘成乌黑的髻,穿白色抹胸长裙,露出修长的脖颈来。在一片大红大绿或金光闪闪的演出服阵营中,这一抹白,就好像“坠入凡间的精灵”——这个比喻是谁发明的?真是再贴切不过。

然而那天,桑离和梁炜菘最近距离的接触也不过是在演出结束后,领导与业内名流上台与演出人员握手合影。梁炜菘的手掌握住桑离手的刹那,他大概还认真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女孩子,而后点点头,微笑一下,说了句“祝贺你,很精彩”。桑离有些受宠若惊,急忙奉上一个很甜的笑容,而后用掺杂着好奇与崇敬的目光目送梁炜菘走远。那时候,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反倒是顾小影、穆忻和蔡湘,演出结束后抱了大捧的百合花,用浅紫色的缎带扎紧了,兴高采烈地上台献花,又指挥有照相机的男生给她们合影。

顾小影开心地搂了桑离,冲着照相机镜头笑容灿烂,摆出各种POSE。末了说:“桑离,你知不知道你唱歌的时候有多漂亮?哇,我们都像看见天女下凡哎!”

桑离抿嘴笑,不说话。

穆忻肯定的捧场:“是,特别漂亮,神采飞扬。”

蔡湘笑嘻嘻的:“桑离,你就没想过站在更大的舞台上唱歌?”

她又开始做梦:“到时候,我在中央电视台当编导,给你做专辑,请你去一号大厅录节目……”

“醒醒,醒醒,”桑离挥挥手,也同她们闹,“你还梦见什么了?”

“谁说是做梦了,”蔡湘噘嘴,背歌词,“心若在,梦就在。”

几个女孩子在舞台上笑成一团。

直到终于被一个笑笑的声音打断:“桑离,祝贺你演出成功。”

桑离回头,瞬间瞪大眼,愣住。

沈捷?!

明亮的灯光下,桑离呆呆地看着那个儒雅俊朗的男人抱了臂站在自己面前。有些喧闹的剧场里有人看见这边的动静,也注意到本来就很出色的沈捷,呼朋唤友地往这边看,却只有桑离,还在发呆。

几个女孩子也愣了,顾小影先回过神来,捅捅桑离:“你朋友?”

桑离似乎这才反应过来,却脱口而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沈捷愣一下,定睛看看眼前女孩子呆呆的、受到刺激的表情,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一句话,只好提醒她:“桑离,‘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就是这么待客的?”

他一边说一边笑着走近一些:“我还以为我这么礼贤下士,你会发誓给中悦效力一辈子。”

也难得桑离心情好,胆子便大,瞟瞟他空着的手,扁扁嘴:“我还以为上司会送我花。”

沈捷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大气又温文,一下子抓住台上台下没来得及走的若干女孩子的视线。他笑着说:“谁说我没给你准备花,是花太多,我两只手拿不过来。”

桑离抽口冷气,下意识地看看门外:“真的假的?”

沈捷看她认真的样子,终于哈哈大笑,问桑离:“你现在有时间吗,我带你去拿花。”

桑离狐疑地看他一眼:“你骗人!你是路过这里的吧?你怎么会来?”

沈捷看看四周越来越多的好奇目光,有些无奈:“是,我知道你今天请假,恰好有事到这附近来,办完后索性过来看你演出,怎么,不欢迎?”

“当然欢迎,”桑离笑着答,“可是我现在要回寝室了。”

她笑眯眯地指指四周:剧场里的灯光正在一排排地熄灭,人们陆陆续续往门外走,只有407们还站在原地,好奇地看着沈捷。

沈捷笑着跟407的女生们打招呼:“你们好,我叫沈捷,是桑离的同事,在她兼职时认识的。”

“哦……”407们发出集体感叹声。

随后七嘴八舌地道别。

顾小影笑嘻嘻地:“那你们慢慢聊吧,我们要回去了。”

转身拖蔡湘走,蔡湘还没忘挣扎着回转身,一脸坏笑地看桑离:“妞儿,打扮这么漂亮别出校园,这世界很危险。”

穆忻向来是行动派,直接接过桑离怀里的几捧鲜花,笑着对沈捷点点头,嘱咐桑离:“我帮你拿回去吧,你去吃点饭再回来,我会跟楼长打招呼。”

说完抱着鲜花扬长而去。

沈捷奇怪地看桑离:“你没吃饭?”

低头看看手表:晚上9点10分。

桑离吁口气,抬头,恰好看见剧场门口有负责老师喊话:“同学你们走不走啊,要关门啦!”

“这就走!”桑离喊一声,回头看看沈捷,微笑,“下午一直在这边,也没觉得饿。”

沈捷想了想,一边随她往外走,一边道:“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不用的,”桑离本能地推辞,“我去超市买个面包就好。”

沈捷不依:“这么晚了,吃什么面包,消化得了吗?”

他像是安排小孩子一样:“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喝粥。”

“粥?”桑离轻笑,“沈总你是有钱人,原来才请客喝粥啊?”

“去了就知道了,”沈捷也笑,“我从来不撒谎。”

“切,”桑离撇嘴,然而还是跟上他的脚步,“生意人不撒谎?骗谁呢?”

“真的,”沈捷正色道,“在饮食方面,我从来不欺骗自己的味蕾。”

B-6

结果,就随他上了山。

银色的宝马在盘山公路上飞驰,桑离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突然有些胆战心惊:自己并不了解沈捷其人,这黑灯瞎火的,他要带自己去哪里?

这样想着,忍不住脸上就浮现出紧张的表情。她扭头看沈捷,见他神色平常,只是一丝不苟地开着车。

过很久,大概她的目光太集中,又太多疑,沈捷终于叹口气,仍然目视前方,却满含无奈地说:“桑小姐,我是合法商人,请你不要用看人贩子的目光看我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