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离一愣,“扑哧”笑出声,这才扭头看窗外。深夜的南部山区,车少得可怜,只有宝马孤零零的灯光,一路射向看不清的远处。也不知走了多久,桑离有些紧张也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车终于停在一处不知名的宅子前。

沈捷下车,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一板一眼地行个绅士礼:“这位小姐,到了,请下车。”

桑离笑出声,被沈捷瞪一眼:“有这么好笑吗?”

桑离随他往宅子门口走,叹口气:“我都没有机会对人家炫耀,原来五星级酒店的总经理做门童是这个样子的。”

沈捷笑了,一边带桑离往前走一边轻轻扶一下她的胳膊,提醒一句:“看好路。”

刚说完,桑离便微微一个趔趄,被沈捷扶住,才发现原来面前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高跟鞋踩在上面,有些一瘸一拐地打滑。

沈捷略一迟疑,伸出一只手给桑离:“你鞋跟太高,抓住我袖子,不要摔倒。”

桑离用三根指头捏住沈捷的袖子,抱怨:“这是什么破饭店啊,修条路都华而不实。”

沈捷一边带路一边笑:“谁告诉你这是饭店的?”

“啊?”桑离迷惑地抬头看看四周:漆黑的山野,没有路灯,什么都看不到,只有眼前蜿蜒的院墙,和不远处的大门,似乎颇有些古风,衬着月光,让人平白想起一句诗叫做“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那么自己是僧?不对,自己是女的,僧是沈捷才对……31岁的“小”和尚……

一边想,桑离一边忍不住地咧嘴笑。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大门前,桑离松开沈捷的衣袖,便听见他一边敲门一边喊:“小五,开门!”

喊了足有六七声,才听见里面踢踢拖拖的声音响起来,接着有人问:“谁啊?”

“我,你哥。”沈捷声音并不高,可是桑离觉得他的声音在这样漆黑的夜里听起来好像很像电视剧里杀人越货的土匪头子,便又有些想笑。

门“吱嘎”一声开了,触目便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一边揉眼睛一边往这边看,看见沈捷的时候眼睛一亮:“啊,哥!”

“早就告诉你是我了,现在才反应,”沈捷伸手摸摸眼前男孩子的头,笑着往院子里走,“你奶奶呢,睡了没?”

“刚睡,”男孩子一边开心地跟上沈捷的脚步,一边好奇地看着桑离问沈捷,“哥,这是谁啊?”

“叫‘姐姐’就行,”沈捷熟门熟路往院子里走,“晚上熬粥了没?”

“熬了,野菜粥,还剩了些呢,哥你没吃饭?”男孩子亦步亦趋地跟着,看来已经睡意全无,脸上满是兴奋。

“帮我热两碗,我去后院,一会回来喝。”沈捷笑笑,嘱咐。

又扭头招呼桑离:“来啊,我还给你准备了很多花呢。”

“啊?”桑离看看他,不像在撒谎。

沿着一条同样是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走到尽头,推开一扇木门,沈捷微微侧过身,将面前的风景让到桑离面前。桑离一抬头,看见眼前景致的刹那,忍不住“呀”地低呼一声。

——如果说上次的茉莉花海已经深深震撼了她,那么这一次,当六月的夜晚,你置身寂静的山野,天上一轮新月盈盈地洒着清辉,你放眼望去,看见一大片广玉兰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

那样皎洁的广玉兰,鳞次栉比,绵延无边地盛开向远处。带着甜味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每一次呼吸都好像带了迷幻剂,让你忍不住想要沉入这大片的花海。桑离似乎梗住了呼吸,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广玉兰树:并不高大,也没有繁茂的枝叶,然而在这有银色月光的夜里,那大片大片的白色花朵居然有惊心动魄的美!

这样呆立着的时候,沈捷已经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把剪刀,走到花海中“咔嚓咔嚓”几剪子,只一会的功夫,就剪了大捧的花枝,抱着走过来,走到桑离面前,放进她怀里。

桑离还是呆呆地看着大片的广玉兰树,再低头看看怀里的花枝,浓郁的香气染了她一身,月光下,白色的长裙与白色的广玉兰几乎融到一起,化成大片大片的月光。

桑离看呆了。

沈捷也看呆了。

他就那样握着一把剪刀,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她的发髻还是一丝不乱,露出小巧的耳朵和修长的脖子,沿着侧脸的线条一路蜿蜒向下,延伸到白色纱裙腰际的皎洁线条中去。她整个人都洋溢出广玉兰一样的光泽与香气,在这个六月的夜晚,美好得就像天使一样!

他忍不住回想起不久前坐在剧场最末排静静看她演唱时的情景:他在没有人知道的角落里落座,看向舞台上美好的女孩子,她不知道他在那里,她似乎从来都不知道他在那里,可是他自己却知道,当他看到舞台上的桑离时,心动了……

正在这时,小五的喊声将他从失神的边缘拉回来,也拉回发呆的桑离的思绪,寂静夜空中只能听见小五在前院喊:“哥,粥好啦!哥——”

沈捷微微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恰好看见桑离抬起头,笑着看他,说:“谢谢你。”

沈捷笑了,他很庆幸自己没有什么不理智的行为,对桑离这样的女孩子,他还是坚持要“慢工出细活儿”。

他伸手接过桑离怀里的花,带她往回走:“进屋喝点粥,我再送你回学校。”

听到这句话,桑离本来还有些怀疑的心彻底落回原地,心情一轻松,更乐得开玩笑,便响亮地答:“谢谢叔叔。”

沈捷回头瞪桑离:“不准叫我叔叔!”

桑离瞥他一眼:“那叫沈总好了。”

沈捷皱皱眉头:“算了,你叫我名字吧。”

“沈捷?”桑离奇怪地复述一遍。

“哎。”沈捷答得也顺溜。

谁知女孩子意见很大:“这哪行,多不礼貌,你比我大那么多。”

“很多吗?才十二岁而已。”沈捷捺住性子,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别发火别发火,年龄不是问题,时间不是差距。

“可是我爸比你大十三岁,那你叫我爸什么?”桑离瞪眼。

沈捷头疼地看看桑离,干脆命令:“有别人在的时候你叫我沈总,没别人的时候就叫名字!记住了,不然扣你薪水!”

他一边说一边抱着花大步走进屋子里,留桑离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嘟嘟囔囔:“滥用职权!”

沈捷听到了,背对着她笑。

及至进屋,桑离才看清楚,原来面前的一溜大瓦房里别有洞天!

触目是一水儿的明清风格家具:紫檀罗汉床,紫檀多宝架,明式黄花梨玫瑰椅,就连餐桌都是黄花梨镶大理石梅花形圆桌……被打通的房间里没有墙,所有隔断都是绛红色纱质隔帘,隔着影影绰绰的红色,整个人都好像迅速回到100年前……

那样的古香古色,直叫桑离看傻了眼!

看桑离瞠目结舌地张望四周,沈捷在餐桌前坐下,推一碗粥招呼桑离:“别看了,快来喝粥。”

桑离回转身,目光呆呆地看沈捷:“这是你家?”

沈捷拉她坐下,把粥碗推到她面前:“嗯,我母亲喜欢住这里,我平时住酒店。”

桑离还是傻傻的“哦”一声,再抬头看看四周,很努力喘匀口气,瞪大眼睛道:“像电视剧里呢!”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有些慌张:“你妈妈在家?”

沈捷好笑地看看桑离紧张的表情:“你紧张什么?她出国了,现在不在。”

桑离如释重负地吁口气。正说话间,小五笑嘻嘻地走进来,站在门口好奇地看桑离。桑离回头,看见小五的目光,莫名其妙地又看沈捷:“他是你弟弟?”

沈捷笑了:“你问题还真多,快喝!”

他一边敲敲桌子,一边伸出手腕在桑离面前晃晃:“10点半了啊!你们是不是11点锁楼门?”

“啊!”桑离大叫一声,急忙捧起粥碗开始喝粥,喝了第一口,便吃惊道,“这是什么粥?很鲜呢。”

沈捷笑了,回身看小五:“明天告诉你奶奶,又一个人被她的野菜粥征服了。”

小五站在一边“呵呵”地笑,看桑离很快就把自己的粥喝完,盯着沈捷的那碗看。沈捷也不说话,只是笑笑,又把自己的碗推到桑离面前。

“你不喝?”桑离转转眼珠子问。

“我不饿,这碗本来也是给你的。”沈捷像看小孩子一样看桑离,看见她开心地笑着接过粥碗,继续喝。

两大碗的粥很快见底,她才心满意足地抿抿嘴,看着沈捷笑:“谢谢叔叔。”

小五一愣,看看沈捷,莫名其妙地又看看桑离。沈捷哭笑不得,警告她:“告诉过你不准再叫我叔叔的!”

桑离开心地站起身,伸手摸摸自己的肚皮,很开心地冲沈捷说:“真是好喝哦!谢谢你,沈捷。”

她笑起来的样子那么天真无邪,沈捷突然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紧。

可他还是掩饰住了,伸手抱过那大束的广玉兰,带桑离出门。路过小五身边的时候顺手拍拍他的肩:“过几天我再回来。”

看得出小五对沈捷感情很深,听了这句话兴高采烈地送他们出门,还絮絮地说:“我奶奶睡得早,她今天还说你好长时间没回来了,她说哥你要是再不回来她就去酒店里给你送饭……”

沈捷上车,发动车子,摇下车窗对小五笑笑:“告诉你奶奶,我下次回来前给她电话,让她准备几个好菜。”

他说完,扭头看看桑离,再对小五补充一句:“多做几个菜,我带人回来吃。”

“哎!好嘞!”小五高声答一句,笑眯眯地挥挥手,看车子渐渐走远。

车上,桑离吃饱喝足开始犯困,可是不敢睡,便努力找沈捷说话:“他是谁啊?快讲讲。”

沈捷无奈,一边开车一边讲:“小五家在外地,父母早逝,和姐姐一起随奶奶生活。几年前他姐姐大学毕业了,说是要和一个男人结婚,就到了这边来,可是从此杳无音信。奶奶怕孙女吃亏上当,就一路找过来,可是贴了很多寻人启事都没找到。到最后,祖孙两个花光了路费,也没有饭钱,就坐在路边乞讨。我母亲从那里路过,看见他们不像坏人,就索性带回了家。小五不想上学,就送他去技校学门手艺,奶奶就在家里帮忙打扫卫生,做做饭。也没停了继续找她的孙女,可是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

“啊?不会是发生意外了吧?”桑离听得心惊肉跳。

“谁知道呢,”沈捷看着前方,轻轻叹口气,“我母亲说人各有命,别人的命我们也无从干涉,所以对小五和奶奶,能帮就帮一把,至于其他的,听天由命吧。”

桑离微微一顿,似乎想起什么,可是倏忽间又忘记了。她扭头,可以看见沈捷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修长细瘦。沿着手一路看上去,他的侧脸没有表情,然而五官清楚,有着桑离认识的男生们脸上没有的成熟稳健。

似乎,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语。

桑离自小是聪明孩子,被许多男孩子追,被许多男孩子赞扬。她知道自己有多漂亮,更知道自古就有“红颜祸水”这句话。她不清楚自己是否属于“祸水”,但她总觉得可以从沈捷脸上看出一些若有若无的好感来。可是很奇怪,这一刻,她却突然揣摩不出沈捷的意图。

若是对自己有意,他出现的频率并不算频繁;若是对自己无意,又为什么看上去如此亲昵?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困了,她很想卸去全身的武装,收了那些戒备的刺,好好睡一觉,开着空调的车厢比闷热的寝室似乎还要适宜打盹……

渐渐,她的眼睛不自觉地就闭上了。车里车外都是黑暗,她的头靠在椅背上,长长的睫毛随着车子的颠簸而有微微的颤动。

沈捷一边开车,一边看桑离,想了想,还是把车停在路边,脱下自己身上的西装外套,小心地覆在桑离身上。这样做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小表妹喜欢玩的芭比娃娃——那时候,不过四五岁的小女孩给娃娃盖被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轻手轻脚。

眼前这个,的的确确就是他沈捷见过的最像芭比娃娃的女孩子。

姣好的容貌、玲珑的身材、透着灵气的眼睛、家世简单、心思单纯……这样的上品,沈捷你要不要出手?

只是,倘若出了手,还收得回来吗?

寂静的山野中,蜿蜒的盘山路上,沈捷坐在驾驶座上,摇下车窗,取出一支烟点燃了,看红色火光明灭闪烁。六月的夜晚,他在车后座上大束广玉兰的香气中,听着不知何处传来的蛙鸣,再看一下闭眼打盹的桑离,突然有了这些许迟疑、几分恍惚。

B-7

晚上十一点半,桑离摸黑进了407,果然那三个人还没有睡觉。

听见桑离进门的声音,蔡湘喊一句:“桑离,向宁让你明天早上给他回电话。”

“糟了,”桑离这才想起来,“我演出结束忘记告诉他了。”

“没关系,”顾小影躺在床上带着笑音答,“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和他聊了会,详细汇报了你的演出盛况,然后说你和同学出去吃晚饭了。”

“同学?”穆忻笑得很狡猾,“桑离老实交待,那人到底是谁?”

蔡湘干脆从床上坐起来:“快说,那人是谁?”

“中悦大酒店总经理,沈捷,算是我的上司吧。”桑离轻描淡写。

“啊?”顾小影也坐起来,月光照进来,桑离甚至能看清楚对面床上的顾小影一脸惊愕的表情。

“第三者插足?豪门恩怨?新版灰姑娘?”顾小影瞪大眼睛。

桑离翻个白眼:“姐姐你看言情小说看多了吧?”

相比于蔡湘的爱好是看各类娱乐八卦而言,顾小影的爱好也不见得多高尚,那就是看言情小说。据她自己所说,放眼港台言情界,她对言情小说作者及优秀作品如数家珍,其熟练程度丝毫不亚于男生们对日本AV女优的了解……

顾小影神色忧虑:“桑离,我怎么总觉得此人并非善类?”

“衣冠禽兽?”蔡湘倒抽一口冷气。

桑离哭笑不得:“你们说什么呢?我有男朋友的好不好!”

“桑离你还是处女吧?”穆忻就属于要么不说话,要么开口吓死人的那一种!

黑暗里,桑离目瞪口呆地站在自己床前,呆呆地看着穆忻的方向。看见她翻过身,趴在床边,两眼直直地瞪着桑离,屋子里寂静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蔡湘突然“扑哧”一声笑出声。然后顾小影也开始笑,最后穆忻也笑了,屋子里笑声震天。隔壁寝室听不下去了,有人开始敲墙壁,407们把脸捂进枕头里笑,笑得桑离哭丧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顾小影笑得喘不过气:“哎哎,桂英,你真是才华横溢啊!哈哈!”

蔡湘笑得则意味深长:“桂英,难道你很有经验?”

因为穆忻姓穆,又有些男孩子性格,所以在顾小影这种“绰号之祖”的构思下,她就拥有了“桂英”这么纯朴的一个新名字……

穆忻笑了:“我就是比较好奇嘛,谁让香菜你说什么‘衣冠禽兽’,我们美术生的思维都很具象好不好。”

“对哦!”顾小影激动地往上铺爬,“桂英你是不是画过人体,你给我讲讲,男生和女生有什么不同?”

话音未落,已经被穆忻一掌拍下去:“你有的他们都有。”

“胡说八道,我有胸,他们就没有!”蔡湘很振奋。

“他们也有胸,请你相信我,”穆忻很诚恳地看着对面床上的蔡湘,“一般来说我们请的模特胸肌和腹肌都还不错。”

顾小影十分不厚道:“香菜你又充那个胸大的,你确定是你有胸而人家没有?”

“啪啦”,一个抱枕直接飞过来,“噗”的砸上顾小影乐极生悲的头颅。

蔡湘咬牙切齿:“我告诉你顾小苍蝇,你要是再说我胸小,我就马上把你扒光了扔出去,让咱学校的男生尝尝‘脱衣茄子’这道菜!”

桑离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站在窗边哭诉:“你们这群流氓!”

矛头立即对准她。

穆忻眉开眼笑:“桑离,只有你有男朋友哎!要不你讲个简单的吧,打啵儿什么感觉?”

打啵儿?

桑离不好意思了,怎么说呢,说和向宁?呵呵……那是多么私密的感觉……

“我问个问题哦,”求知欲一向很强的顾小影举手,“我看言情小说里都说打啵儿是有舌头参与的,我想问问那样的话你岂不是要接触到对方的口水?天啊真是好恶心……”

“啊!”蔡湘崩溃:“苍蝇你能不能不要恶心人啊!”

穆忻在上铺锤床,哈哈笑:“对对对,桑离快说说,我也想知道!”

“我去洗漱了!”桑离夺路而逃,留下身后三个色女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第二天给向宁打电话,向宁埋怨:“小离我昨晚等你到十一点半。”

桑离赔笑:“我出去吃晚饭,十一点半才回来的。”

“哦,和同学一起啊。”向宁从小随着郭蕴华参加过若干次演唱会,不疑有它。

而桑离却有短暂的怔仲:抬头,还能看见桌子上大花瓶里装着的广玉兰,阳光下怒放了白色的花,似乎还能看见山野里大片的广玉兰树,一溜青石大瓦房,屋子里整齐的檀木和黄梨木家具,镶着大片水墨纹理石,好像风起云涌的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