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要回家吗?

桑离的记忆似乎有些模糊了:那个家,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吗?时间真快,一晃就是六年了。六年没有回去,花树里的胡同变模样了吗?那棵刻着自己名字的木芙蓉树还在不在?现在,马上又要到木芙蓉飘香的季节了吧……

正想着,马煜来敲门,桑离打开门,看马煜手里拎一个小旅行袋,听见他说:“收拾好了?”

桑离摇摇头,还是很迷糊。马煜叹口气,进门一项项提点:“换洗的衣服,洗漱用品,身份证……”

桑离一样样找出来,收进行李袋。马煜接过来,带桑离下楼,楼下黑色奥迪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子,见他们出来,微笑着打开车门,并自我介绍:“桑小姐,你好,我叫陈蔚,是马总的秘书,来送你们去机场。”

桑离对陈蔚笑笑,上车,一路上听陈蔚给马煜汇报,然后是马煜给陈蔚布置工作。桑离同情地看看陈蔚,看她在副驾驶座上一边点头一边奋笔疾书,几乎能预见在马煜不在的日子里,这个秘书的日子会有多辛苦。

直到上了飞机,桑离终于忍不住叹口气,对坐在自己身边的马煜说:“做你的秘书还真不容易,一个人能抵两个人用。”

马煜笑了,伸手拉下桑离身侧窗户上的遮阳板,用胳膊环住她:“睡一觉吧,睡醒了就到了。”

他的声音坚定,莫名就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桑离有点百感交集,只是靠着他,终于沉沉睡去。

桑离醒来时是夜晚11点30分,三分钟后,飞机降落。马煜牵了桑离的手下飞机,从机场拦了出租车,直奔中心医院。从机场到中心医院大约有三十几公里的路,每接近市区一点,桑离的呼吸就要沉重一点。

马煜感觉到了,便握紧桑离的手,她的手冰凉,表情紧张。马煜侧过身,将桑离揽进怀里,紧紧拥住她。他的怀抱那么温暖,桑离把冰冷的耳朵贴在马煜胸口,隔着衬衣,甚至还能听见有力的心跳声。渐渐,桑离觉得自己有些颤抖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

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是父亲的病危,还是即将来临的见面?是那些不愿意看见的熟人,还是这个城市所代表着的那段支离破碎的记忆?

在距离中心医院还有两个路口的时候,桑离拨通了南杨的电话,只响了一声,就听见南杨接起来,压低声音说:“小离?”

桑离沉声道:“我马上到医院门口。”

南杨微微一愣,很快说:“好,我到门口接你。”

电话挂断,再没有多余的话。

桑离疲惫地倚回到马煜怀里,或许,也是这一刻,她终于知道:对于身边的这个男人,他的存在,已经成为她生活中渐渐习惯的一部分。

人,果然是敌不住“习惯”的。

医院门口,南杨看见马煜的刹那愣了一下,然而很快就恢复正常。

他伸出手:“又见面了。”

马煜点点头,回握:“辛苦了。”

桑离冷眼看着面前两个男人短促的寒暄,然后跟在南杨身后进了病房楼。乘电梯到7楼,南杨推开一间病房的门。桑离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一下,南杨发现了,回头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马煜似乎也觉察到了,不声不响便握住桑离的手,另一只手则微微揽住桑离的腰,轻轻推她进门。

站在病床前,桑离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有几秒钟的失神:这个人,是桑悦诚吗?

似乎,六年没见,他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

头发花白了,皱纹变深,眼眶下甚至还有一团黑晕。寂静的病房里,不知道常青哪去了,田淼也不见踪影,只有这个曾经高大的男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

似乎是看懂了桑离的疑问,南杨轻轻解释:“常姨盯了一天了,我让她回去休息一下。”

他伸出手,给桑悦诚掖掖被角,再用棉签蘸水润润他的唇。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那么自然,自然得就好像他是桑悦诚的儿子,而桑离不过是个来探病的外人。

这个认知令桑离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桑悦诚渐渐从沉睡中醒来。他微微睁开眼睛,似乎用很长时间才适应了眼前病房里的光线。他声音有些嘶哑地问南杨:“几点了?”

南杨低声答:“十二点了,叔。”

他接着说:“叔,你看谁来了。”

他微微让开身子,使桑悦诚的视线能够看到站在他身后的桑离和马煜。桑悦诚沿着他身后的方向看过去,目光却瞬间凝固了!

很久,病房里都没有任何声音,似乎每个人都沉默到了屏蔽呼吸的地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听见桑悦诚用怀疑的口气问:“小离?”

桑离没有说话,只是愣愣站在原地。

“小离吗?”桑悦诚又问。

马煜推推桑离,把她推到挨近床边的位置。直到完全走近过去,才听见桑离没有任何感情的、干涩的回答:“是我。”

桑悦诚直直地看着桑离,他的目光似乎穿透桑离看向另外不知名的时空。桑离看着他的眼睛,那些过去的片段凌乱地在她的脑海里跳,似乎,仍然能记起,不过也就是六年前,他狠狠甩她一个耳光,大声吼:你给我滚!

那天他还说什么来着?哦,对,他还说:桑离你从现在开始就不姓桑了,我桑悦诚本来也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那天之后,她就真的走了,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除了三年前的那次对话之外,他们甚至没有再见过面。

可是,眼前,就是这个人,这个可以一巴掌把她打出几米远的男人,躺在病床上,靠氧气管与输液维持生命。

这真是一个带着浓厚讽刺意味的对比。

“小离,你……还好吧?”过很久,桑悦诚终于开口。

桑离愣一下,好像很努力才把神游天外的思绪扯回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她还好吗?

她还活着,似乎,只要活着,就已经很好。

可是,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

沉默中,还是南杨打破眼前尴尬的空气,给桑悦诚介绍马煜:“叔,这位是马先生。他是小离的邻居,很照顾小离的。”

马煜往前面站一站,毕恭毕敬地打招呼:“叔叔,您好,我叫马煜。”

“他是我的未婚夫——”桑离突然打破面前安静的空气,面无表情地宣布。

南杨倒抽一口冷气。

桑悦诚本来虚弱的目光也似乎瞬间变得锐利,他死死盯住马煜,似乎要看到他的心里去。

他拼着力气问马煜:“你是干……什么的?”

马煜处变不惊,仍然恭敬地答:“叔叔,我自己开一间小公司,主要做一些文化方面的项目。”

“小公司?”桑悦诚有些不相信似地看着马煜。

“啊?”马煜看看桑悦诚,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只对公司的规模感兴趣,可还是据实以告,“我以前在德国留学,刚回国不过四五年时间,再加上做的是文化项目,所以公司规模并不大。”

桑悦诚有些迷惑地看着桑离,却不说话。桑离冷笑一下,开口道:“爸,你是不是很奇怪?这一次,我不傍大款了,只是傍了个小款,越活越回去了,是不是?”

桑悦诚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桑离。南杨转头喝斥桑离:“小离,好好说话!”

桑离不说话了。

或许是说多了话的缘故,桑悦诚终于没了力气。他疲惫地闭上眼,不再看周围的人。灯光映照下,他的样子比桑离刚进门时更憔悴。

南杨往身后比个手势,马煜看见了,便低声道别:“叔叔,那我们明天再来看您。”

他一边说,一边握住桑离的手把她拖到门外。过一会,南杨也跟出来。

寂静的走廊上,南杨叹口气对桑离说:“小离,你先回去吧,这里我守着。”

他转头问马煜:“马先生,你有住的地方吗?”

马煜点点头:“叫我马煜吧。来之前在假日酒店订了房间,你放心吧。”

他有些歉然:“真是抱歉,我们——帮不上什么忙。”

南杨有些苦笑地看看桑离,再回头看马煜:“没关系,别客气,这是历史遗留问题,我只是不想让小离留什么遗憾,本来也没指望她能帮上什么忙。”

桑离抬头看南杨一眼,过一会还是说:“哥,我爸就交给你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南杨深深叹口气:“小离,过去的就让它都过去不好吗?一家人何必闹这么僵?”

他伸手揉揉眉心,再抬头看桑离,语气疲惫而无奈:“下个月我要出国做访问学者,不能再替你照顾你爸了。你如果有空,就陪陪他吧。”

桑离沉默着看向窗外,一言不发,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A-4

假日酒店也在海边。

从中心医院大门走出去,沿滨海路步行15分钟左右就可以到达。马煜一手拎着不大的行李袋,一手牵着桑离往酒店的方向走。夏天的风吹过来,凉爽、潮湿,满含着海腥气,却清新得沁人心脾。

桑离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过一会,马煜才问桑离:“我是不是没有给你讲过我的家庭?”

桑离抬头看看马煜,“嗯”一声算是回答。

马煜吁口气,缓缓地说:“我的父母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就不在了。生产事故,我父亲当场死在工厂的车间里,我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心脏病突发,在去医院的路上咽了气。一天之间,我就变成了孤儿。”

桑离微微一震,似乎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

“我从小跟爷爷奶奶长大,可是在我去德国留学的这几年里,他们也相继离开我,”马煜的声音沉重,“你看,你总还是比我幸福的。”

他紧紧握住桑离的手:“这些年,我的事业还算是小有成就,我就想,到这时候,我可能比所有人都更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子欲养而亲不待’。”

他看着桑离的眼睛,目光中竟然有分明的遗憾:“桑离,我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可是我知道他现在不过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你就算欺骗自己,暂时忘记那些怨恨,让他在人生最末程过得舒心一点,有什么不好?说到底,他毕竟也养育了你那么多年。你应该还没来得及还他吧?”

听到这句话,桑离猛地一震。

是啊,她似乎,真的没有还过他什么。

从小,她不喜欢他对她的疏离;长大了,他们之间更没有做到和解;再大一些,他说她有辱门风,直接赶出门……虽然关系冷漠,但他不是没有养过她,而她,也的确没有还过。

这世间,像他们这样的父女,不知道还有多少?

桑离终于再也无法遏制满心的疲惫,她不想再思考这些问题了。这些她少年时候留下的债已经折磨了她太久——从接到南杨的电话到现在,她其实依然没有做好和桑悦诚友好对话的准备。

她低下头,往马煜身边靠一靠,似乎想把满身重担交给他。马煜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揽过她,顺手拍拍她的肩,低声说:“快到了,坚持一下,乖。”

竟似在哄小孩子。

凌晨一点,桑离和马煜终于赶到假日酒店前台,在此之前,陈蔚已经为他们订好房间。

前台小姐温柔地笑:“马先生,您好,这是您的房卡,2206房间,祝您旅行愉快。”

精致的卡片裹在绛红色信封里被推过来,桑离抬眼看看房卡,没有说话。

直到进了电梯,马煜才解释:“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今天这种情况,还是有人照顾你比较好。”

桑离哑然失笑:“都是成年人了,马先生。你不用解释,我也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马煜咳嗽一声,看着她:“刚才在医院里为什么那么说?”

桑离不明白:“怎么说?”

马煜有些无奈:“看来我这个未婚夫果然是临时工。”

桑离“哦”一声,瞥他一眼说:“对不起啊,马煜,你这样的好人,牵扯上我,都要被人当登徒子看。”

马煜好笑又好气:“桑离,你没事吧?哪有人像你这样总说自己不好的?我告诉你,不管你是自我解嘲还是真的好心好意给我打预防针,从现在开始,你都给我端正一下态度——你只要知道你是我女朋友,将来还会成为我妻子就可以了,不要动不动就提以前。”

他空出一只手,佯装扼住她的脖子:“记住没有?”

桑离没有回答,只是她的眼睛里微微闪一点星光,盯着马煜看。马煜心里一动,轻轻俯下身,可是还没等他吻上去,“叮”地一声——22楼到了。

那晚,桑离失眠了。

凌晨2点,她终于停止了数绵羊的无用功,起身下床,从冰箱里拿一罐啤酒,走到阳台上。深夜的海滨小城,连路灯都仿佛要睡着了,寂静的马路,孤独的海岸线。她怔怔地看着不远处中心医院的病房楼,下意识地想:哪一间,是桑悦诚的病房?

她似乎又想起童年时代和桑悦诚有关的那些片断:他带她去给妈妈扫墓,凤凰山公墓的台阶那么长,他也不抱她,而是看她自己一阶阶走上去。他说小离你得让你妈妈知道你长大了,她如果看见你自己走上来看她,会很高兴的。

于是,她也就真的一阶阶往上爬,还很高兴地在妈妈的墓碑前唱歌、跳舞。那时候她还那么小,不懂事,不明白爸爸坐在妈妈墓碑前唠唠叨叨地在自言自语些什么话。他通常也会一边说话一边喝一罐啤酒,偶尔还往地上倒一些。他这样做的时候动作自然得好像在自家饭桌前一样,只是他看着墓碑的眼神却那么专注……

“怎么还不睡?”马煜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桑离转身,看见马煜端一杯水站在自己身后。他似乎已经睡醒一觉,头发有些微微的零乱,目光有些迷离。

“睡不着,来看看夜景,反正也很多年没有看过了,”桑离喝一口啤酒,笑笑,“你去睡吧。”

马煜却放下水杯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她,把头埋到她的肩膀处,声音闷闷的:“其实我也没睡着,想着你在隔壁,就越发睡不着,我都后悔定套房了。”

桑离忍俊不禁:“马煜,如果我没记错,你都32岁了,不过听这话,倒真是个‘小伙子’啊。”

听见桑离又拿秦老太太的话揶揄自己,马煜也笑了,他抬眼看看远处零星的灯火,问桑离:“你家在哪里?”

桑离仔细看看远处的霓虹灯,过一会才指着西南方给他看:“那里,看见没有,有建设银行广告牌的地方,在那附近,就是我家。”

马煜沿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什么都看不清。海上的风吹过来,凉爽而湿滑。马煜忍不住轻轻吻上桑离的耳垂,他的呼吸灼热,桑离一震,下意识想要挣脱。

然而他没有给她机会,他的力气比她要大得多,他只是扳过她,往怀里一带,下一秒,便深深地吻住她。

桑离有些突如其来的晕眩——大概有多久,没有和一个男人如此亲密?

然而,她毕竟不再是当年那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孩了。她已经28岁,她跌倒过也爬起过,看过男人温和的笑脸也见过他们狰狞的威胁,她早就不怕任何煞有介事的所谓“后果”。她的心冰冷了那么久,这一刻,在这个她曾生活了18年却仍然找不到归属感的城市里,她只想要一点切实可感的温暖!

她伸出手搂住眼前男人的脖子,热情地回吻他。她的热情几乎让马煜把持不住,他感觉到身体里血液的冲撞,他的呼吸急促,沿着她的唇、颈一路吻下去,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细腻温暖的肌肤在他灼热的掌心里一点点升温。

他突然打横抱起她走向她的房间,她不反抗,只是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不说话,安静得好像一只小兔子。

他微笑了,在他将她轻轻放到床上的一刹那,他轻声说:“桑离,你这个样子,很像一只小兔子……”

然而,话一出口,他却看见她的脸色猛地一变,身体也瞬间变得僵硬。

马煜愣了。

偌大房间里,壁灯闪烁着柔和的暖光,马煜却眼睁睁看桑离的眼角浮出泪花来。她伸出手,轻轻抚上马煜的脸,她的手指修长,沿着他脸部的轮廓一路滑下来,她声音有些颤抖地叫他:“马煜?”

马煜皱皱眉,答一声:“是我。”

她还是唤:“马煜?”

他再答:“嗯?”

她的目光变得绝望而忧伤,她一遍遍喊:马煜、马煜、马煜……

泪水一路滑落,马煜先是愣住了,后来则开始发慌。他坐在她床边,手足无措地看着她。过一会,他才晓得伸出手,俯下身子抱住她。他轻轻拍着她,就好像无数次哄YOYO睡觉那样,告诉她:“不哭,我在这里,不哭……”

不知道什么时候,桑离终于渐渐睡着了,马煜却怔怔地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睫毛上星星点点的湿意,有些出神——她究竟想起了什么?想起了谁?

他呆呆地坐一会,然后起身关灯,再走到床的另一边躺下。他伸出手,把桑离揽进怀里,他看着她蜷缩在自己怀里,缩得小小的,好像初生的小婴儿。

马煜想到,书上说,这样睡姿的人,往往都缺乏安全感。

马煜忍不住轻轻叹口气:这个女子,她是那样美丽,然而,又是那样惹人怜。

或许,也是在这一刻马煜知道了:他,或是桑离,都不能避开曾经的那些记忆。他再大度,再不在乎,也还是应该知道那些事。因为,只有当她完全倾诉了那些故事,而他也表示了完全的原谅之后,他们才有可能放下过去的包袱,拉紧手,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