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马煜看着桑离的睡容决定:他要听她讲那些过去的故事,然后陪她一起,把昨天埋葬。

A-5

第二天一早,桑离醒来的时候,马煜已经收拾停当,坐在她床边,微笑着看她。

她也不惊讶,只是微微笑笑,伸手摸摸有些肿的眼睛,问马煜:“我这样能见人吗?”

马煜笑了:“我以为你会更加关心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桑离“扑哧”笑出声,伸手拉住他的手,命令他:“拉我一把。”

马煜微微使力,把桑离从床上拽起来,又从旁边拿过她的衣裳,看着她说:“换衣服吧,先去吃饭,然后去医院。”

桑离不说话,只是趴在他肩头,两手攥住他腰际的衬衣。脸蹭在衬衣微凸的条纹上,还可以闻到一点点洗涤剂的味道。

见她不说话,马煜伸手揉揉她的头:“刚才南杨打电话来,说你爸爸没事了,咱们去看看他,你决定一下是留在这里还是回去。”

“回去,”桑离斩钉截铁:“既然没事,就回去。”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马煜忍不住叹口气,却没有说话。

桑悦诚的精神明显好了很多。

光线明亮的病房里,他看着桑离,再看看马煜,没说话,只是深深叹口气。

桑离面无表情,只是看着他的脸,似乎在等他先开口。

正僵持的时候,常青拎一个保温瓶走进来,许是突然看见这么多人站在病房里,她还有些吃惊,待看清是桑离时,终于忍不住惊呼一声:“小离?”

桑离微微点点头,干涩地喊一声:“常姨。”

顿一顿,还是看着桑悦诚说:“爸,我们要走了。”

桑悦诚目光很复杂,想说什么,却有些欲言又止。还是常青看出他的心思,笑着问桑离:“别着急啊,怎么看见我就要走?”

她这样说了,桑离也只好回答:“不是的,常姨,你别误会。”

常青好奇地看一眼桑离,再看看马煜,问:“小离,你不给我介绍一下?”

桑离只好伸手比划两下:“马煜,我邻居——”

看见马煜瞪自己,只好再加一句:“我未婚夫。”

心里想,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常青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听到这句话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过身认真打量马煜几眼,微笑着说:“真是一表人才呢。马先生是吗?做哪行?”

马煜恭恭敬敬地回答:“我开一间文化公司,主要做一些展览和艺术展演。”

“哦,”常青点点头,微笑着问马煜,“马先生家是哪里的?家里还有什么人?”

马煜看看桑离,笑着答常青:“阿姨,您还是叫我马煜吧。我父母过世早,现在我和女儿一起生活。我离过婚,我女儿今年4岁。”

空气里出现短暂的沉默,常青回头看看桑悦诚,看不出他有什么特殊表情,只好笑着打破僵局:“那你女儿一定很可爱,有机会带回来一起聚聚啊。”

马煜点点头,微笑答:“好,谢谢阿姨。”

常青再笑笑,扭头问桑离:“小离你都没告诉我么这几年你过得怎样,现在做什么工作?”

桑离微微一笑:“我没有工作,常姨。”

马煜纳闷地看看桑离,好像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隐瞒自己开店的事。可是没等他开口,一直沉默着站在一边的南杨已经开口问:“小离你不是开了个咖啡店吗,生意怎么样?”

桑离瞪南杨一眼,敷衍地答:“还好。”

常青忍不住笑了:“小离你还像个小孩子。”

她一边往碗里盛粥一边说:“你小时候就不喜欢告诉我们关于你的事,现在还是这样。”

她笑着看看桑离:“昨天我还在和南杨说,有几年都没见到你,不知道你怎样了,可是没想到今天就能看见你。”

她有些感慨:“时间真快,一转眼你和淼淼都长大了。”

听她提起田淼,桑离心里也微微泛起苦涩来。她踌躇一下,还是问:“田淼现在在哪里?”

常青似乎有些吃惊她居然对田淼的行踪感兴趣,便一五一十地答:“淼淼去年研究生毕业,去一家公司做翻译。”

这时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南杨抬头看看,对桑悦诚说:“叔,医生来查房了。”

桑悦诚没说话,只是疲惫地点点头,桑离看见了,急忙对常青说:“常姨,我们先走了,以后——再回来。”

她似乎要狠狠心,才说出“再回来”的承诺,常青点点头,看看桑悦诚,有些无奈地嘱咐南杨:“杨杨你帮我守一下吧,我去送送小离。”

看南杨点头,她转身送桑离出门。

自始至终,桑悦诚都没有说话,而桑离临走之前,也并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自己的父亲。

南杨注意到桑悦诚的目光目送桑离出门,只能悄悄在心里叹口气。

站在医院门口,常青拉住桑离的手——六月天,桑离的手却仍然那么凉。

骄阳下,常青的神情犹豫一下,看看马煜,还是开口问:“小离你的身体好些了?”

桑离微微一愣,点点头。马煜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看桑离,却没有说什么。

常青轻轻叹口气:“小离,其实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你父亲对你,或许有些严格,可是你也知道,他就是那种脾气。”

桑离“嗯”一声,也不答话。

常青犹豫一下,终于还是说:“其实,他活不了多久了,可能一年,可能半年……”

马煜倒抽一口冷气,他扭头看看桑离,却发现她什么表情都没有。

常青看看他们的样子,苦笑一下:“小离,你还恨他吗?其实你爸爸一直都很惦记你的,有时候还会问我,说‘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下去看见了小菲,你说她会不会怨我,怨我对小离不好’。”

常青叹口气:“小离,算阿姨求你,你们和解吧。”

桑离低着头不说话,过了很久,久到大家都快要被沉闷的空气压垮的时候,才听到她低低地说:“来不及了,阿姨。”

她抬起头,目光清冷:“我这次回来,是想找机会还他养我十八年的情。可是真对不起,阿姨,除了钱,我没有想到我还能还给他什么。”

她看着常青,缓缓道:“刚才我已经预交了住院费,数目足够他在这里治疗一年甚至更久。”

“小离,你——”常青有些着急,“他到底是你爸爸,你怎么能这么说?”

听了这话,桑离突然笑了。她的笑容,那么凄凉,那么哀伤。

这时风吹过来,带着六月天的热气,却猛地让常青在惊愕之余打了个寒颤。马煜也瞪大眼,惊讶地看着桑离,看见她的笑容渐渐变成一朵罂粟一样艳丽而奇诡的花。

她盯着常青的眼睛,声音清冷,笑容绝望。

她说:“阿姨,三年前,我也差点活不了多久的。也是在那个时候,桑悦诚告诉了我一句话,他说桑离你这是咎由自取,我现在最庆幸的就是你身上没有我的血。听了这句话,我万念俱灰,一心寻死。”

她顿了顿,再次冷冷地说:“你知道吗,阿姨,没有人知道我爸爸是谁。我这个人,就代表着一个屈辱的秘密,是我妈妈的屈辱,也是桑悦诚的秘密。”

六月天,窗外带着海咸味的空气里还挟裹着木芙蓉的甜腻香气,马煜、常青,甚至连刚走出病房的南杨都带着巨大震撼与满腔愕然看着她。

而她看着常青的眼睛,吐字缓慢而清晰:“阿姨,二十八年来,估计也只有户口本上能显示出我们的父女关系。你也不是没看见,我长这么大,好的那部分是我自己奋发图强换来的,坏的那部分是我自己咎由自取应得的。虽然他是我父亲,可是这些,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潮湿空气里,她转过头,咬紧唇,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玻璃的倒影里,二十八岁的桑离依然很漂亮。

可是她知道,时间走过九年整,她已经变了那么多。

B-1

桑离生命中的转折,从大一那年的暑假开始。

那时,照惯例,桑离依然是不回家的。

不过寝室里倒是一片繁忙景象——女孩子们都兴高采烈地收拾行李,对即将到来的暑假充满期待。

顾小影向来是乖宝宝,恋家恋得紧。管理系的考试科目那么多,连考12天后她居然还有力气打电话叫嚣:“妈妈!我终于要回家了!我要吃红烧肉!我要吃糖醋鱼!妈妈你让爸爸做好吃的等我啊!”

穆忻则不紧不慢地收拾行李,准备和本系以及美术系的一群人去西递、宏村写生。她每天的任务似乎就是研究安徽的天气预报,也费力琢磨一下需要带多少东西走,之后又可能带多少东西回来……

蔡湘是本地人,家境很优越。暑假还没开始的时候父亲就为其联系了省电视台,供她暑期实习。她正疯狂迷恋电视台的一个主持人,每天都欢呼雀跃地设想着能和偶像同台工作的大好前景,剩余时间则都用在陪穆忻研究皖南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好玩的上面。

只是偶然的一次,顾小影收拾行李的时候好奇地问桑离:“哎,你怎么都不太回家啊?”

桑离很平静地抬头笑笑:“有时间还不如抓紧挣学费。”

顾小影感叹:“我妈要是有你这么懂事的女儿,一定会感动得哭出来。上次打电话她还说,我每次回家都和鬼子进村差不多。”

穆忻也笑:“对啊,我爸每次想我了,不好意思直说,就会说‘妮儿你抓紧回家,你妈说要给你买某某某’,说得我跟要饭的似的。”

顾小影咧嘴笑:“你知足吧,俺娘说了,包括洗衣粉肥皂卫生巾在内,没有她闺女不要的,就连鬼子大扫荡都没我这么生冷不忌。”

穆忻心有戚戚焉地奉上大笑若干。

桑离还是面带微笑,一边准备乐谱,一边突然想起来:田淼高考完了吧?她考取外国语大学了么?将来有一天她去上大学了,暑假的时候会不会像顾小影这样迫不及待地回家找妈妈?

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如此辛苦地赚取学费、利用一切能够打工的机会来打工,不过是为了渐渐和那个家脱离关系。

其实也没有什么铭心刻骨的恨,但是同样,也没有什么依依不舍的眷恋。

那个家,对她来说,或许不过是新生学籍卡上的一个地址,标志着自己从哪里来,却也注定自己不会再回到那里去。

这一年来,她只在大年三十、初一、初二在家里呆了三天。且这三天中,起码有两天半还是呆在南杨家里,听他讲沪上风物。

对此,桑悦诚没有意见,田淼求之不得,只有常青前后表示过几次抱怨,说小离你怎么总也不回家啊……

“家”?

桑离落寞地笑笑,随手拿起一块粉扑,对着镜子,轻轻在腮边按一按。

镜子里的女孩子,目光清冷,神情孤寂。

傍晚,沈捷的车来接桑离一起去参加一个晚宴。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桑离很拒绝这样的陪伴。

自己算什么呢?秘书不是秘书,助理不是助理,女朋友不是女朋友……

她就这样问了,结果沈捷挑挑眉,笑笑:“助理这个称呼不错,那我就介绍说你是我的助理好了。”

桑离瞪他一眼:“傻子都能看出你是拐卖幼女!”

沈捷哈哈大笑。

其实桑离心里也知道,化了妆的自己掩盖了些许稚气,而31岁的沈捷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两个人走在一起的时候,桑离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至少看上去还是很登对的。

只是,这件事于情于理不合,她还是觉得不能答应。

最后还是沈捷劝她:“桑离你不能总把自己当孩子,大学本来就已经是半个小社会,出去见见世面也没有什么不好。再说今天晚上一起吃饭的还有一位是唱片公司的老总,你就不想灌自己的唱片?”

听见“唱片”二字的一瞬间,桑离的眼睛忍不住一亮。

沈捷把握到了,再补充几句:“你也不用多心,我愿意帮你只不过是因为你唱《摇篮曲》的样子和我母亲很像,所以,在我的眼里,你就好像妹妹一样。帮个有缘分的妹妹,这不过分吧?”

这个理由真是足够强悍——至少在那时候,本来就已动心的桑离很坦然地接受了沈捷看上去相当问心无愧的解释。她甚至给了沈捷一个无比甜美真挚的笑容,以及一声发自内心的“谢谢”。

听见这声“谢谢”,沈捷一笑,伸出右臂给她。桑离一愣,很快便压住心底的那些尴尬和不适应,伸出左手轻轻挽住他的手臂。

前方有服务生很周到地拉开包厢大门,进门前的刹那,桑离下意识地抬头,看见包厢上方木制的铭牌:沧海厅。

这世间的蝴蝶,到底能否飞得过沧海?

B-2

说是晚宴,按中国人办事的习俗,不如直接叫“酒席”。

沈捷在国外生活过,可回国经营酒店业,还是免不了按照中国的规矩办事——硕大的圆桌,按照规矩各自坐了,之后是不断的劝酒、敬酒、喝酒。这个过程中的规矩繁琐、座次敏感,然而很多事也的确是在酒桌上谈成的。当地的规矩是“无酒不成席”——沈捷入乡随俗,只能逼迫自己去习惯。

然而桑离不习惯。

那时的桑离还不过是个学生,别说面前的红酒,就是啤酒她都未曾沾过。服务生过来倒酒的时候,桑离吓得瞪大眼,急忙扯沈捷的袖子。

坐在周围的客人们看见了,只是抿嘴心照不宣地笑。

其实就在桑离随沈捷出现在沧海厅门口的刹那,已经先行抵达的客人们就忍不住吃惊,大多心里在想:原来中悦的总经理也免不了“老牛吃嫩草”的俗?!

再仔细看看桑离,各自都在心里感叹:漂亮啊漂亮……这么漂亮的小妮子,沈捷还真是有本事……

不过嘴上都客气地寒暄,听沈捷介绍说“桑小姐,我的助理”时,又纷纷佯装热络地招呼“桑小姐您好”……这样的礼貌,听在桑离耳朵里,微微有点不适,可是却只能笑魇如花地逐一握手作答。

说起来,后来桑离在酒场上的一切礼仪、常识以及耍花枪的手段,其实都是拜沈捷所赐。他就好比那个玩“养成游戏”的人,一点点地将一个对应酬一无所知的小女孩,养成到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当然,这是后话。

桑离永远都记得那次——她第一次喝酒的那天。她惶惶然扯沈捷的袖子,而沈捷微笑地冲服务生点点头,于是,桑离面前的高脚杯里就多了1/3杯的紫红酒浆。

第一道热菜端上后,主人先发话,大致就是对中悦酒店长期的支持表示感谢,所以第一杯酒要一饮而尽。听见这句话的刹那,桑离脸都白了。

沈捷看见了,作为主宾的他自然有资格说话,便补充一句:“女士请自便吧?”

略微带一点征询意见的语气,眼光早就看向坐在自己左手方的主人。主人笑笑说“好”,可谁知宾客们不依了,他们都是各行各业的老总,三四十岁的年纪,七嘴八舌地表示说第一杯一定要桑小姐赏光,大家才能喝。

这样一僵持,桑离进退两难。

关键时刻,沈捷出了折中的主意。他微微侧过身,看着桑离笑说:“桑小姐分两次喝完第一杯,之后随意,好不好?”

这一次,虽是询问,却带了明显的肯定语气。可没想到在座的人还是不肯依,一个个比划着自己酒杯里的酒,说桑小姐的酒已经不多了,再不喝就是不给面子云云。

桑离抬头,看看周围金碧辉煌的一切,再看看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和那些完全陌生的人,终于一咬牙,拿起酒杯,一口喝干!

“好!”周围顿时响起热烈的叫好声,平日里在各自办公室里端着架子的老总们似乎在酒桌上都有旺盛的精力和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匪气。

却只有沈捷,不动声色,只是轻轻握握酒桌下桑离的左手,然后吩咐服务生为桑离端杯热的白开水来。桑离心里觉得有点委屈,可是看看沈捷的眼睛,看到里面似乎也有些无奈、有些抱歉,所以终于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口口吃着面前小盅里的佛跳墙。

那天坐在桑离右手边的恰巧就是唱片公司的于总,当晚宴因酒精的灼烧而越来越风格热烈后,他在一片劝酒的嘈杂中似不经意地问桑离:“桑小姐,听沈总说你想出唱片?”

桑离满脑子都是酒精燃烧时的灼热感,可是好在还没醉,于是能听见心里那些欢悦的火苗哧哧啦啦燃烧的声音。

她红着脸微笑地答:“是——”

没等她说完,沈捷端着酒杯微微倾身过来插话:“于总,改天让桑小姐唱歌给你听听,这可是专业水准,咱们平日里的嘶嚎都做不得准的。”

他微微笑着,桑离一回头,看见他眼睛亮亮的看着自己。可是再往眼底深处看过去,却突然发现,即便喝了酒,沈捷的眼睛里仍旧有那么多的精明与犀利!

桑离一愣,忍不住想打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