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炜菘看她目光中有好奇,便微微靠近一些,告诉她:“那是老板娘。”

“什么?”桑离大吃一惊,看看梁炜菘,再仔细看看舞台上的女子。

“真的,”梁炜菘靠在桑离身边,放松地坐着,已经全然不是舞台上那副穿着黑色演出服打领结的形象,“她开始唱歌的时候还不是老板娘,不过当了老板娘就只能玩票了,哪个做老板的能让自己的女人整日抛头露面地去唱歌?”

若有所指的语气让桑离更觉得添堵。

可是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

以中悦这样的背景,沈捷的母亲功成名就时都不得不离开舞台,自己这样的,又算什么?

所以,无论沈捷是不是真心的,无论他是否愿意接收自己,她都不会有更好的未来了。

他们的交易,不过是促成了他们的接近;他们的接近,却最终会毁了她的梦想。

喧嚣热闹的酒吧里,桑离冷下脸,不发一言。

回去的路上,梁炜菘送桑离,慢慢地踱步,似乎是在牵制桑离满肚子的急躁。

过马路的时候,梁炜菘似不经意地伸手揽过桑离的腰,像是护着她不被快速驶过的车伤到,桑离一愣,却并没有说什么。

就这样过了马路,拐到去“SOHO嘉园”的路上,梁炜菘的手却还是没有从桑离的腰间放下来。桑离也不说话,只是在揣摩梁炜菘的心思,她有些拿不准:梁炜菘这样的人和沈捷应酬的那些朋友有本质区别吧,他有美貌的妻子、傲人的财富、声名显赫的地位……他什么都不缺,怎么会对自己这样的小女生下手?难道,仅仅因为自己年轻?

终于走到小区外,梁炜菘没有进去,只是笑了笑道:“桑离你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他松开手,抬手瞬间轻轻把桑离脸颊边吹乱的发丝拂到耳后,桑离愣一下,却没有其他反应。

梁炜菘眼睛里微微跳一小丛光芒,好像受了什么蛊惑一样,微微俯下身,在桑离耳边轻声道:“钱其实不是问题,关键在于你是不是真心想进这一行。如果你想让我帮忙,就给句准话。”

说完,他直起身,微微笑一笑,后退一步,挥挥手:“我回去了,你再好好想想。”

桑离沉下目光,直直看着他乘出租车离去。

那一瞬间,桑离知道,自己不需要掩饰了。

不需要装作什么都不懂,也不需要装作不在乎——他到底还是看透了她,看透她想要什么,看透她现在得不到什么。

关键在于她是不是真心想进这一行——他明明已经看出来,她有多么迫切地想要那一切。

可是,沈捷会放手吗?

想到这里,桑离倒抽一口冷气,好像到这时好像才发现:他们的交易,从开始的时候,就缺少一个期限。

插播:后文预知

(一)

那是深夜了,窗外三九寒天,室内的温度却那么高,或许是暖气很热,或许是人的体温高……桑离迷惑了,她也不知道那些无穷无尽的热量来自哪里,甚至在他们真正融为一体的一刹那,她都觉得自己完全是在做梦!

她忍不住啜泣出声,向宁看见了,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他甚至放慢了自己的速度,慢慢地吻她。那样的缓慢,更像是一种沉重的虔诚!

星光下,桑离在他缓慢而温柔的亲吻里睁开眼,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出去,冬天的北京夜空没有星星,到处都是光污染的痕迹——他们的过往,就像那些昔日的星辰一样被都市的繁华湮没。

她深深地、深深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心里去。他们的视线在潮热的空气里相撞,那一瞬间,她甚至清楚地看见向宁的眼神猛地一黯!

下一秒,他抬起上半身,抓紧她的胳膊,狠狠冲撞。她痛呼出声,可是他毫不留情,他仿佛变成一匹嗜血的野兽,心脏跳得飞快,嘴紧紧抿着,眼里有愤怒的光芒,死死盯住她看。

可是她看到了,她真的看到了,她看到了他眼里那些愤怒背后所有昭然若揭的心意!

他的眼睛分明是在说:桑离我不想爱你了,可是为什么我仍然还是这么爱你?

她真的看到了!

好大的一颗泪,在眼眶里蕴蓄了很久,终于在那一刹那,滑落。

她终于再次闭上眼,带着绝望,带着哀伤,带着所有不可能重来的时光,随他攀上哪怕可能粉身碎骨也一定要登顶的高峰!

那天,他或她,都没有去追溯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去做这件事。他们只是一起本能地循着自己的内心与欲望去行动,他们的内心深处都好似有一个声音在呐喊,那声声急切的呼唤告诉他们自己,也告诉对方:死掉吧!死掉吧!就在这火花四溅的一刻里死掉吧!

一蓬火球在脑海中骤然升起的刹那,桑离记一辈子——那是她的失乐园。

(二)

桑离看着这样的梁炜菘,每次都恨不得真的学了巫蛊,诅咒他。

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赵倩华从天而降——她和几个朋友一起来泡吧,看见梁炜菘与桑离坐在一起的时候,目光只是一顿,便从容地掠过去,转而呼朋唤友地找座位。

桑离心里暗暗吃惊:赵倩华到底是没看到,还是压根就不在乎?

也是有恐惧的:被原配夫人撞个正着,就算没有什么都会心惊肉跳,何况两人中间也的确藏着猫腻,再掩饰也难免不做贼心虚。

果然,过一会儿赵倩华便寻个理由离开她们那桌,好像很随意地靠近过来,坐到梁炜菘另一边,只是那目光阴冷得吓人,语气也十分不悦。

见面第一句便是:“炜菘你这么闲啊?我们的新装发布会都不去,反倒有时间来泡吧?”

梁炜菘和颜悦色却并不刻意地安抚自己的妻子:“我们今天有演出,结束后一群同事一起来坐坐,刚才有两个有急事走掉了,我们也打算马上撤。”

赵倩华这才似笑非笑地看看桑离:“小桑?”

“师母好,”桑离做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连称呼都换成最安全的那一种,“我正准备走呢。”

“哦,”她点点头,“沈总最近没有来吗?”

“来过几次,他也很忙。”桑离很温柔地笑笑,这笑容不仅无害,反倒更像是个沉浸在恋爱中的小姑娘的笑容,赵倩华看到了,终于暂时性收起满身的尖刺。

“代我问他好,”赵倩华笑笑,“下次他来要告诉我们,我做东,大家聚一聚,将来少不了一起合作的。”

商人的头脑果然就是商业化的——桑离在心里感叹,借势道别,抓紧撤退。

她并不知道,她离开之后,赵倩华立即换上冰冷的语调,蔑视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说:“梁炜菘,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什么。你不要让我成为别人的笑柄,我便会给你无尽的支持。反之,如果你让我面子上不好过,我也绝对会让你体验生不如死的滋味。”

她挨近他,冷笑:“记住了,永远不要让我知道你招惹了别的女人。”

在她的冷笑声背后,是深夜酒吧里越来越喧闹的大环境。灯光昏暗,从后面照射过来,看不清楚赵倩华的脸。梁炜菘微微偏一下头,轻轻一笑,伸手捏住妻子仍然细致秀气的下巴端详着,没有说话。

在外人眼里,这样的两夫妻,以及他们碰撞在一起的目光,就应该就叫做“深情款款”。

(三)

她下意识扭头,旁边的病床上,沈捷还没有醒。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睡着的样子,安宁,平和。

她从窄小的陪护床上下来,走到沈捷床边的圆凳前坐下,愣愣地看了足有半分钟。然后她轻轻握住他的手,轻轻地俯下身,把脸贴在他的掌心,就那样静静地、静静地趴着。她只能依靠这样的方式,感受那些尚未溜走的温暖。

她内心里不是不后怕的——如果手术失败,如果癌细胞转移,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于这个世界,那么,她青春记忆中最后一点可以被铭记的美好,也就会消失不见。

到这个时候,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经历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经历了那么多的悔不当初,她的心脏已经变得越来越坚强。现在,她依然害怕某些人、某些事的突然消失,却不再害怕死亡本身所带来的绝望与凄凉。

换言之,她害怕的,不是生老病死,而是猝不及防。

B-3

毕业独唱音乐会就在这样矛盾又纠结的情况下来到了。托沈捷的福,不是省会堂,而是省电视台的演播大厅。桑离知道现在人们看她的目光应该和当年大家背地里看骆晶是一样的,但是她冷笑着想:就算人们的目光再鄙弃,还不是要送鲜花给自己?

不为别的,单就因为她是若干次全国比赛的一等奖,是叶郁霞的学生,且,今晚甚至会有梁炜菘来捧场。

笑贫不笑娼啊……

桑离嘲讽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桑离你已经“娼”到一定境界了,所以才有机会跟这样的名家学唱歌,才有勇气在人们的指点与议论中扬长而去,才可以用不断精进的技艺去堵别人的嘴……到底是自己畸形,还是这世界畸形?

想到这里,她对着镜子笑一笑,而后整理一下妆容,在主持人清越的报幕声响起之后迈着最从容优雅的步伐走出去。她看着台下一片乌压压的人头,昂起头,露出一个明媚自信的笑容。

是在那一瞬间,她知道了自己的决定——她从来没有放弃最初的那条路,她要走下去,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音乐起,她全情投入地歌唱,从《春之声》到《教我如何不想他》,从《乘着歌声的翅膀》到《夏天最后一朵玫瑰》……掌声响起的瞬间,桑离微笑谢幕,她知道,自己的演出很成功。

她只是不知道,她和沈捷在一起的时间,是否进入了尾声?

演唱会结束后,桑离一直在琢磨怎么跟沈捷提出自己要去北京这件事。

晚上,沈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桑离一边削苹果一边突然问:“叔叔,你今年三十五岁了吧?”

沈捷本来在看财经报道,听见这话的瞬间有点咬牙切齿,看了桑离一眼道:“告诉过你不要叫我叔叔。”

桑离笑,看着沈捷说:“叔叔,说起来咱俩的属相都一样哦?”

沈捷斜眼看看桑离,见苹果削完了,等她放下刀就一把拽到自己怀里,勒住她的腰,认真看着她年轻的脸孔,纳闷地问:“除了我比你大十二岁这件事,你还想说什么?”

桑离啃一口苹果,问他:“你怎么还不结婚?”

沈捷愣一下,笑了:“怎么,等不及想嫁给我?”

“没说我,”桑离翻个白眼,把苹果举到沈捷嘴边,看他咬一口,才问,“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你爸妈也不催你吗?”

“他们催他们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沈捷看着电视,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那你迟早是要结婚的吧?”桑离继续问。

“你到底想说什么?”沈捷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正视桑离。

“我想说——”桑离喘口气,看着沈捷的眼睛,难得的严肃,“我要去北京。”

“北京,”沈捷有些纳闷,“叶老师那里上过那么长时间的课了,现在才想去北京?”

“梁老师说可以帮我推荐,”桑离隐去了梁炜菘话里的另外一些信息,“大概要花钱吧,人家也不能白帮我啊。”

沈捷仔细看看桑离:“我下半年要回上海总部,你去北京……你的意思是咱们分开?”

桑离一愣,这话真被他说了后反而有些隐隐的难过与不舍得,便嗫嚅着没说话。

沈捷松开手站起身,略顿一顿,才回身对桑离说:“你让我想想。”

“当初是你说帮我实现梦想的,”桑离趴在沙发扶手上,带点委屈地脱口而出,“我想去北京。”

沈捷仔细看看桑离的眼睛,清澈的眼神里流光溢彩,仍旧是充满了希冀,忽然有些心软。

“我考虑一下给你答复,”沈捷似轻轻叹了口气,“给我点时间想想怎么做。”

桑离没有再说话。

只是那一晚,沈捷忽然像是爆发了潜在的力量,下了死力进出于她的身体。

汗水流下来,落在她胸前,灼热得好像沸腾的熔岩。她仰头,看着他黑亮的眸子,伸出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愉悦里抬起上半身,狠狠咬上他的肩!

浅浅血腥味迅速弥漫开,她的眼里渐渐蒙了雾气,而他终于重重落下,伏在她身体上。

眩目的白光散去,她伸手抚上他的背——仍是紧实的肌肉,三十五岁,正当好年纪。

他总要有他的生活吧,他的家,他的妻儿,他平静踏实的一切。

那是上流社会的生活,充斥着上流社会的规则……她没有良好的出身,现在更没有干净的灵魂,那个世界,与她无关。

她在黑暗里闭上眼,只能感到片刻后他便离开她的身体,撤离瞬间的空洞带着倏然而至的凉意,贯穿了她的皮肤、骨肉、血液,甚至心脏。

夜色中桑离翻个身闭上眼,模模糊糊就要睡过去。中间隐约感觉到沈捷洗了澡,回来躺下。床垫颤动的瞬间她好像梦见了有什么东西,像绯红色的雾气一样,荡漾着,飘浮着,泛起些许花香,弥漫开来……

她一定是还没有睡着,因为她的大脑中突然跑出了那首《花非花》: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学声乐的学生大概都知道这首歌,本是白居易的诗,后来被黄自谱了曲,成为了著名的艺术歌曲。桑离初学时极喜欢歌里的意境,便去查阅这首诗的典故,这才知道:居然,这首诗是描写妓女的!

是因为唐宋时代的旅客招妓女伴宿,妓女大多夜半才来,黎明即去。时间那么短,对旅客来说就好像只是做了一个春梦。而那梦里的女子则像清晨的云,消散得无影无踪。

想到这里,桑离猛地从黑暗中睁开眼!

她恐惧地看着四周漆黑的一切,突然发现: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些?!

难道,就连她自己,都在心里把自己当作一个妓女?

想到这里,她一下子窒住了呼吸,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捂住胸口使劲大口呼吸。

沈捷吓一跳,也坐起来拥住她,紧张地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长长舒口气,闭上眼,疲惫地靠进他怀里。她感觉到他的手一下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小声说:“睡吧,小姑娘,好好睡一觉,别想那么多……”

而她,在他的声音里,也真的沉沉睡去。

B-4

沈捷真的很喜欢叫她“小姑娘”。

他不许她叫他叔叔,却那么固执地叫她“小姑娘”——有些亲切,有些戏谑,有些无法言说的情怀。听在她耳朵里,好像是在呼唤小猫小狗一样,有点宠。

这样的沈捷,她不是不留恋的。

可是梁炜菘也是在这时候开始快马加鞭地催:小桑,你如果要来北京,就要抓紧了,还有半年多就毕业,你不能这么不着急啊!

单看他发给她的短信,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个伯乐相马的过程——几多器重、几多厚爱,怎么看怎么是长辈对优秀青年的指点。

大概只有桑离知道,梁炜菘那些隐约的小想法。

隐约——是因为她也拿不准自己的判断究竟对不对,毕竟,梁炜菘在一个声乐演唱专业的学生心目中,那大约就是神祗。

不过好在,沈捷从来都不是一个拖沓的人,仅仅几周后,他便告诉她:你去北京吧。

那天是情人节,他带她去外面吃晚餐,西餐厅里的气氛很好,他突然就说了那么一句话,吓了桑离一跳。

答案揭晓的时候,因为过于出乎意料,桑离甚至怀疑自己幻听。

她有些犹疑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沈捷拿起杯子抿口酒,看着她说:“你去北京吧。”

他的语气沉着冷静,没有愤恨也没有开玩笑的成分,桑离有些意想不到。

“那你呢?你不是要回上海?”桑离愣愣地问。

沈捷却笑了:“还好,你还记得我要去哪里。”

他把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推到她面前,微微笑着说:“好在京沪之间的航班比较多,如果我闲下来就去看你。其实这样也好,我一旦回了总部,一定会很忙,也没有时间照顾你。”

再伸手点点那个盒子:“这个,送给你的情人节礼物。”

桑离忍不住灿烂地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开心地拆盒子上的缎带,再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制的盒子,看见盒子里居然躺着一个小巧圆润的茶壶!

看着她纳闷的眼神,沈捷便耐心地给她讲了“曼生十八”的典故,讲了“圆珠壶”底的铭文,讲了他隐晦的担忧与含蓄的嘱咐……而桑离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沈捷,第一次觉得沈捷对自己而言好像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交易方或者一个叔叔那么简单。

就这样,在沈捷的默许和梁炜菘的鼎力支持下,桑离成为了那年音乐系唯一一个签到首都知名艺术团体的本科毕业生。梁炜菘也的确没有食言,作为一个著名歌唱家,同时也是文化艺术部门的领导,他的行政职务使他不过简单说几句话,就让桑离获得了极好的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