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离看见沈捷大睁的双眼,也愣一下,伸出手在沈捷面前晃一下,像是自言自语:“醒的?”

沈捷笑了,声音温和:“活的。”

桑离又愣一下,随后迅速换上凶神恶煞的表情,伸出手捏住沈捷的脸:“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敢不好好活着,我——”

突然哽住了,瞪大眼看着沈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沈捷笑了,他抬起手,捉住桑离的手,十指交握,他的掌心有浅浅的温暖。

他说:“小姑娘,能再看见你,我觉得已经很好了。”

他微微闭上眼,声音低得像呓语:“以前,我常常梦到你……”

桑离低下头,伏在他胸前,眼里又有液体渗出来,渗到被套上,泛出消毒水的气息。

早餐后,两人一起看电视。

所有频道按一圈,除了电视广告就是韩国偶像剧,沈捷兴致缺缺,桑离也眯着眼有些昏昏然。

突然不知道转到哪个频道,正播出一档不知名的都市言情剧,一个年轻女孩子对另一个女孩子说:“你最喜欢他什么?”

被问话的女孩子仔细想想,答:“气势,我最喜欢他的气势,很强硬,有大将之风。”

……

桑离微微愣一下,回头看沈捷,却发现他也在看她。

对上她的目光后,他笑了,突然问:“桑离,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有。”她的目光不闪不躲,明净透彻地直视着她。

他心里一暖,情不自禁便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她真的长大了,她的眉眼,她的神情,她的气韵……原来,沧桑写在脸上时更是一种风情,而不单单是些许皱纹。

他忍不住问她:“那你喜欢我什么呢?”

她略为迟疑一下——是啊,喜欢他什么呢?

大概过了很久,她才答:“我喜欢你偶尔很柔软的目光。”

他愣住了。

桑离却低下头,轻轻靠在他身边,不再解释,只是专心致志看着电视。

似乎很用心。

却只有桑离自己知道,她眼前晃动着的,不是电视屏幕上的影视新秀,而是那年那月那个生气勃勃的沈捷。

那时候,他携她走在盛大的宴会厅里时,不管是微笑还是寒暄,都在彬彬有礼之余透露出一种强硬的气势,让她下意识地总会想起那句词,叫做“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然而,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又从来都是温和宽容的,商场上的大将之风一律收敛起来,剩下的,便是温文的气度,镇定自若的闲适。

就好像那时候他们偶尔也会拿出一付扑克牌,蹲在家里打“斗地主”。她恨不得能把他炸开花,而他就算手里有再好的牌都不舍得打下去。他陪她玩,顺着她,由着她高兴,哪怕把自己手里的牌拆得七零八落。他看她的眼神更像在看一个孩子,而他纵容她的样子总会让她想起,如果他将来有个女儿,真是不知道会被溺爱成什么样子……

忘记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称呼她“小姑娘”。

可是,他真的是把她当自己最珍爱的小姑娘,尽管,她那时并没有理解。

或许,一直以来,她真的是太过骄傲,骄傲到只承认那种纯粹的爱情。所以,当她走到他身边时,她已经自觉地把自己定义为一个“情妇”或是“第三者”,她甚至忽略了,他对她的纵容,他对她的好,根本就已经是一种爱。

如果知道,她不会从他身边逃离。

如果知道,她不会让那么多的悲剧,轮番上演。

想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又想起那本《芬芳岁月》,心底细密的恨再次蜿蜒着爬行,一路爬到心脏,噬咬出尖锐的疼痛来。

梁炜菘、赵倩华……如果不是认识你们,我恐怕还不知道,这世界上真的有那么一种人,至贱无敌!

老人们说: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了鳖亲家。

原来真是这样——畜牲,只有遇见了另外一只畜牲,才可以情投意合!

B-1

桑离第一眼见赵倩华的时候,并没想到她是梁炜菘的太太。

简单的白色丝质衬衣,搭轻飘飘的红黑灰三色条纹丝巾,深灰西裤,看上去更像是写字楼里的白领。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举手投足间却充满成熟女人的风致。

是在中悦大堂,桑离陪沈捷往外走,梁炜菘和赵倩华拿到房卡往电梯间走,迎面遇见的瞬间,桑离甚至脱口而出一句:“梁老师好!”

所有人都有些许的诧异。

还是梁炜菘最先反应过来,微笑着看桑离:“小桑啊,你怎么在这里?”

桑离看看沈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沈捷微微一笑,伸出手:“梁先生您好,久仰了。我是桑离的男朋友,我叫沈捷,也是这里的总经理。”

梁炜菘有些来不及掩饰的错愕,只是下意识地与沈捷握手,身边同时响起温柔的问话声:“炜菘,你也不介绍一下?”

梁炜菘回过神来,便笑着介绍:“我太太,赵倩华女士。”

又指指桑离:“陆子彬系里的学生,今年全国歌唱比赛的一等奖,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陆子彬是桑离所在音乐系的系主任,也是梁炜菘的大学同学,他这样介绍,桑离听得敬畏,赵倩华听得放心。

果然,赵倩华就笑得更加亲近一些,也伸手给桑离道:“很高兴认识你。”

桑离却是在受宠若惊之余有些艳羡地看着赵倩华,与她握手的瞬间又发现她腕上的那块手表赫然就是浪琴的新款。

心里的那种感觉很复杂:一点点羡慕、一点点好奇、一点点惊讶……

直到互相告别,随沈捷上车,桑离还是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看了看赵倩华消失的方向。沈捷看到了,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笑着问桑离:“不至于吧,她有那么漂亮吗,让你两眼放光?”

桑离情不自禁地感叹:“好有味道的女人哦,风情万种,可是又不妖冶,气质那么好,简直就是高贵……”

“打住,”沈捷觉得好笑,“你难道不知道有味道的女人一定都已经不年轻了,最好看的女人就是还没有味道的女人吗?”

桑离已经被他绕晕了,茫然地看着他。

沈捷一边开车,一边空出一只手敲敲桑离的头顶,看桑离一脸怨怼地闪到一边去,才无奈地笑:“味道这东西可以后天培养,清纯的气质倒是一去不回。可是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二十岁的时候想拿清纯换韵味,三十岁的时候再哀叹自己老得快……”

桑离体会不到他说的这种情感,不理他,只是在想梁炜菘怎么会和妻子一起来G市?

后来才知道,梁炜菘的妻子赵倩华是著名的服装设计师,也是大公司的总裁。这次来G市是为了参加旗下某品牌服装专卖店的开幕式——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步行街上,寸土寸金的位置,临街的三层店面,透过和墙面同样宽度的落地窗能清楚看到内里的布局:一层女装,二层男装,三层晚礼服及婚纱……美轮美奂,富丽堂皇。

桑离也曾多次从那家店门口经过,抬头看一看橱窗里的衣裳,总是忍不住感叹“层次”的重要性——你是什么层次的人,自然就有机会认识什么层次的人,甚至,就可以从怎样的层次里挑选配偶。

彼时,桑离眼里的梁炜菘和赵倩华,都是人上人。

只是,每想到他们的时候,她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带自己走上音乐道路的恩师郭蕴华。

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天冷了,在那个临海的城市,郭老师你生活得习惯吗?

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的内疚好像变成一个个小水泡,汩汩冒出来。

和向宁分手后,桑离遇见过郭蕴华一次。

那是在一次大型演出上,排在桑离后面唱独唱的女孩恰巧就是郭蕴华现在所带的学生,她比桑离大一岁,已经读研一。彩排的时候桑离总觉得这女孩子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见过。

不过那女孩子也是很开朗的性格,在后台等待上场的时候就滔滔不绝地给桑离讲:我导师人特别好,她今天也会来,他们一家都是特别好的人,我现在的男朋友就是我导师介绍的……逢年过节总是去她家吃饭啊,郭老师的烹饪手艺很高的,唉,女人啊,为什么可以如此完美……

桑离微笑着听她讲,眼里渐渐就有了湿意。

正聊天的时候有人进来,两人一起转身,就迎面撞上郭蕴华微笑的脸,她看着自己的学生开口招呼:“晓竹……”

突然顿住。

她有些惊愕地看着桑离,脸上的笑容顷刻间凝固,桑离的笑容也有些发涩,只是惴惴地站起身,低低唤一声:“郭老师……”

旁边的女孩子愣住了。

过会儿,还是郭蕴华先微笑着问:“桑离,你现在还好吗?”

她的笑容一如往常般和煦,桑离快速眨眨眼,告诉自己——不能哭,一定不能哭,妆会花掉的,千万不能哭……

她只是微微低下头,不敢看郭蕴华的眼睛:“我很好,老师,您还好吗,还有向叔叔……”

郭蕴华终于叹口气:“我们都很好,可是桑离,你就不问问……向宁好不好吗?”

那个名字横空出世的瞬间,好像一道霹雳,一下子就戳穿了桑离的心脏。

桑离的脸瞬间变得苍白。

郭蕴华走近一步,拉住桑离的手,她脸上的笑容似乎含了太多身为一个母亲的苦楚,她轻轻叹口气说:“向宁一直没有回来过,他说忙,可是我们想,他是害怕回来吧……”

她的手,还是那样温暖的、干燥的,好像妈妈的手。

桑离低头,压抑不住心底的那些酸楚——在桑离人生中至关重要的十六岁,曾经是这双手带她走近音乐,走上这条路的啊!

桑离声音有些哽咽:“对不起,老师,我对不起你们,我让你们失望了。”

“失望是不假,”郭蕴华叹息,伸手抚上桑离盘起的发髻,“我和浩然最怕的就是你的今天,而你还真的就走到了今天。”

她的声音透出无奈与哀凉,甚至还有浓重的缅怀与作别意味,她说:“桑离,我们曾经真的是把你当女儿的。”

“砰”地一声,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倒塌了。烟尘弥漫间,桑离感觉到自己被飞扬起的时光碎片呛得窒息。她泪眼朦胧抬起头,却看见郭蕴华松开手转身往外走。

她背对桑离,声音涩然:“可是,向家也真的不能容你了,桑离。我知道向宁忘不了你,如果可以的话,即便他回国,也请你不要再见他了。”

苦涩又带着拒斥的语气,冰冷的逐客令……在那一刻桑离似乎看见漫天黑色的绝望,如一张网,缓缓拉开。

可是,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她除了一口口把眼泪往心里咽,再也做不了其他。

也是这时,她才想起眼前的女生就是多年前在少年宫时与她一起唱合唱的女孩子何晓竹。

只可惜,当她抬头看见何晓竹眼底了然的轻蔑时,她便知道,所谓的“他乡遇故知”,只能化作一场冰冷的漠然。

B-2

不过,作为一名优秀的歌唱演员,桑离不会把任何情绪带入演出中。

她近乎完美地诠释了唱段,她的笑容灿烂,不仅契合了演出的主题,更征服了台下贵宾席的一干人影。演出结束后,领导与嘉宾上台逐一与演员握手,那些鼓励的话语、那些热情的赞扬,都似乎在告诉桑离——你看,这就是你要的,而今,你也确实得到了。

她很努力,压下心底的不快乐,换一张笑脸给所有人看。

嘉宾队伍中,也有梁炜菘。

他走在最后一位,途经桑离身边时还用和蔼的语调说了句:“小桑不要走,晚上一起坐坐。”

桑离笑着点点头,答应了。

不过令桑离惊讶的是,那晚梁炜菘没有选幽静的茶室,反倒选了一处嘈杂的酒吧。

桑离在酒吧门口等他,看见他便纳闷地问:“梁老师,咱们不能喝酒吧?”

梁炜菘显然心情很好,爽朗地笑,边往里走边答:“突然想找个热闹地方感受一下,想了想,这个时间大概也只有这里最热闹了。”

说话间两人进了酒吧,晚上十一点,的确正是热闹的时候。服务生迎上来,把两人带到靠近角落里的座位上。那里虽昏暗,却能把整个小演出台看得一览无余。

桑离好奇地坐下,看梁炜菘抬手召唤侍应生,她自己则兴高采烈地研究一个装色子的小罐。梁炜菘点完饮料,回头看见桑离在玩色子,左手握住桑离的手,右手掰开她的手指,取出色子来,自己攥在手里把玩。梁炜菘的手碰触到桑离时还微微滞一下,桑离有些起疑,却不动声色。

她只是很灿烂地笑一下,迅速倾身过去,学梁炜菘的样子再把色子抢回来。

她笑嘻嘻地:“大人不能和小孩抢东西。”

她的笑容拿捏得十分到位:既有孩子的天真,又有女人的妩媚。

梁炜菘也笑,边笑边说:“你这个小孩真有趣,居然不怕我,不像我那些学生,整天投诉说我不会笑,对他们太严厉。”

“严师出高徒啊,”桑离笑着说,“要是我能有这样的老师,做梦都要笑出来。”

“叶郁霞的学生也不错,”梁炜菘转转手中的茶杯,似无意间的提及,“沈捷原来是秦砺中的儿子……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居然随母姓。秦董最近好吗?”

“不知道,”桑离实话实说,“我没有见过他。”

“哦,”梁炜菘看看桑离,“沈捷没带你去见过他父母?你不是他女朋友吗?”

“女朋友就要见家长吗?”桑离皱皱眉头,微微往后一靠,倚着沙发靠背看梁炜菘。

梁炜菘点点头:“也对。他们家的家风一向很宽松,在有钱人家里倒是很难得。”

话题一转,他接着问:“你快毕业了吧,怎么打算的?”

桑离答:“可能会去上海吧。”

“上海……也不错,”梁炜菘若有所思,“想过来北京吗?”

桑离看着梁炜菘,脑筋转得也很快,笑着答:“那您得帮我。”

梁炜菘也不是省油的灯,只是笑着说:“如果需要投资,你会让沈捷帮你吗?”

是个很明显的试探——他可以帮桑离,却不希望桑离转身再借助沈捷的实力。

桑离也不笨,装作很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梁老师,您看,大约需要投资多少?”

梁炜菘伸出一只手,攥成拳晃了晃。

桑离倒抽一口冷气:“十万?”

梁炜菘点点头:“你应该知道,一个好平台是远远超过这个投入的。”

他笑笑:“何况这还是内部价。”

桑离也笑了:“那我可真没钱,沈捷也不会帮我的,因为他要回上海中悦总部了——如果我在北京,这像什么话?”

梁炜菘大笑:“小朋友,你还真是个小朋友啊——这么好的机会你也舍得放弃?沈捷再能干,不过送你去读研究生,或者去歌舞剧院做合唱演员。我帮你去最好的歌舞剧院,将来有机会去最好的音乐学府进修,甚至出国深造。再回来的时候,你可就是中西合璧了。”

桑离心里一震,若有所思。

梁炜菘看出桑离的动摇,微微一笑:“不过上海也不错,女孩子嘛,有个安定的归宿是最重要的。”

他瞥桑离一眼:“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

这句话准确地指向桑离最不确定的一环——她究竟算是沈捷的什么人?既然并不是最终归宿,那现在当有个更高的台阶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要不要踩上去?

最好的歌剧院、最好的学校、最简捷的路途……梁炜菘不是在骗人,她相信他做得到。只是,她没钱,沈捷不愿掏钱……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路?

段芮说过的:男人可以用来做踏板,却不能用来做饭碗。

可是,沈捷愿意被自己当踏板吗?如果不愿意……那自己岂不是在找死?

酒吧里很吵,声音嘈杂得让安静惯了的桑离头晕。梁炜菘倒是悠闲地看着舞台,桑离循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正唱歌的是个年轻女子,长发挡住半边脸,但能看出很漂亮。她的声音不像很多酒吧歌手那样微微的粗犷沙哑,反倒清清亮亮,唱外文歌曲的时候更是好听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