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会散后,是马煜捧着骨灰盒,与桑离、常青一起去往骨灰存放室。

常青有些难过:“都说入土为安,小离,你应该把你爸爸送到你妈妈身边。”

桑离却静静地答她:“阿姨,我想,如果真的要爸爸选择,他可能更希望永远陪着你,毕竟这么多年,他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有过日子的感觉。”

常青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桑离,桑离急忙解释:“您别误会,我只是觉得,爸爸更想等着……”

说不下去了,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正确表达自己的善意。

还是常青先握住了桑离的手,有些哽咽:“小离,你不用说了,我明白。”

她抬头,看着桑离,含着泪淡淡地微笑:“谢谢你。”

她吁口气,欣慰地看着桑离和马煜:“二十年,时间真快……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们就和淼淼一起合葬我们吧,这样,到了天上总还算是有个伴儿……”

她仰起头看天空,骄阳似火,似乎就要烤干了人的眼泪。桑离看着常青发间一点零星的白色,突然那么心酸。

A-2

当晚,是已经冷清了许久的桑家第一次亮起晚餐的灯光。桑离正和常青一起准备晚饭时手机响,她拿起来看,是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手术成功。

发信人,田淼。

一颗大石,终于落了地。

桑离在厨房里长吁一口气,常青看到了,随口问一句:“有事吗?”

桑离摇摇头:“没有。”

常青探头看看屋外的马煜,转身把桑离往外赶:“你出去陪陪马煜吧,他没来过咱这里,你陪他上街转转,或者去海边看看。”

桑离还要说什么,常青却执拗得很,仍旧还是把桑离推出门。

是傍晚了,海边城市的风已经开始微微的凉。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做晚餐,行人也在忙着往家赶。桑离和马煜肩并肩在街上走,偶尔桑离会指给马煜看:这里,是我小学同学的家;这里,是我小时候和南杨捉迷藏的地方;这里曾经有个纪念碑,不过后来被移走了……

马煜安静地倾听,时常“嗯嗯啊啊”地答应几声,时光静谧,是难得的安然。

中间途径一家小书店,桑离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回身拽马煜的胳膊,问他:“我们进去看看好不好?”

马煜点头,信步随她走进去。书店不大,外面一半多是当月的杂志,里面几个有限的杂志,摆放的也都是些畅销书。

桑离一排排地看过去,突然,视线就凝固在了一处。

马煜站在她身后翻一本《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许久不见身后有响动,回头,就看见桑离一个人呆呆地盯着书架上的一本书看。

柔和的淡色封面,隐约的玫瑰图案,衬着右上角黑色的书名:《芬芳岁月》。

封面左下角是一家三口的照片:中年男人风度翩翩,身边的女子雍容高贵,身后站着英俊的男孩子,两手搭在父母肩上,笑起来的样子阳光灿烂——倘若这样的情景算不上“天伦之乐”,那么还有什么能衬得起这四个字?

或许也是见桑离对这本书过于关注,看店的年轻女孩子走过来热情地介绍:“这本书不错啊,旁边艺校的学生好多过来买的。梁炜菘嘛,本身就是名人,他老婆又是这么有钱,以前都不知道啊,看了才知道原来有钱人也可以过得这么幸福。艺校的学生说买这本书不光可以了解偶像的生活,还可以当作是服饰指南来看,里面有梁炜菘老婆的照片,一身名牌,可漂亮了……”

桑离不说话,只是紧紧盯着那本书,过很久才伸手取下来,捧在手中,翻开内页。

梁炜菘——真的就是那个梁炜菘,知名男高音歌唱家,音乐学院声乐系主任、教授、学科带头人、硕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若干知名大剧院的签约艺术家……

赵倩华——也真的是那个赵倩华,从美国留学回来的服装设计师,掌管着包括服装、化妆品、家居用品等十几个行业在内的家族产业,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名门之后……

这样的两个人,四十几岁的年纪,结婚二十年,一起写一本书,插了大量的生活照,加上那些不知道从哪里雇枪手写出来的煽情文字,居然也真有人买?

桑离的唇角渐渐浮上冷笑,马煜有些惊讶,便也拿一本《芬芳岁月》翻看。

店员还在聒噪:“买本吧,不错啊,梁炜菘的歌多好听啊,前几天电视上还播他的访谈,他学生都上台说他人可好呢,德艺双馨……”

德艺双馨?桑离冷笑。

多么可笑的骗局——这样的一个男人,站在舞台上衣冠楚楚、玉树临风,人人都说他德艺双馨,可是有几个人能想到他居然会是个衣冠禽兽?!

结婚二十载,和妻子貌合神离——赵倩华不是不知道梁炜菘是个什么货色,可是她居然可以忍?

居然,这对虚伪透顶的夫妻还能写这样一本看上去情深似海却只有知情人知道他们完全是在扯淡的书?

红口白牙啊,他居然就好意思这样写:“如今,二十年过去,我才知道事业上的全部成功都抵不上家里的那盏灯光——那是我在这世界上最爱的那个女人,站在我身后,无论我走多远,都会留上的一盏灯光……”

这他妈的完全就是在放屁!

他最爱的那个女人……他爱的女人多了去了,每个被他剥过衣服的女人他都爱!每个漂亮点的女人都要被他想尽办法剥光衣服!

桑离一边看一边气得哆嗦,马煜有点心惊肉跳,扔下书就拖桑离往外走。店员看他们不买书,马上就冷下脸来,没好气地“哼”一声。

直到走出店门,马煜停住脚步,伸手一把将桑离拉进怀里,桑离一头撞上去,“呜”地哼一声。然后便把头埋在马煜怀里,任他拥着自己站在街角,一动不动。

她的身体还是有轻微的哆嗦,马煜叹口气,伸手轻轻拍她的后背,低声唤她:“桑离,过去了,真的都过去了,有些人,总会遭报应的……”

听了这话,桑离猛地抬头,眼圈红红地瞪着马煜看,眼里有委屈也有惊讶。

马煜低头,轻轻吻上她的额角:“我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不过,该忘就忘了吧,毫无意义的东西记着也没有用。你生活好了,就是对某些人最好的报复……”

他的声音那么温暖,桑离忍不住抱紧他,脸孔蹭上他衣裳的时候,那些昔日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

她真的不甘心。

为什么有些人要受到致命的伤害,有些人却可以笑得这么无耻?而曾经,那个贪婪的她、虚荣的她、毫无礼义廉耻的她,怎么就能让他们这样的无耻之徒得逞?说到底,是她的贪婪,是她的虚荣,是她的少不更事,是她的急于求成,是她错了,所以怨不得任何人。

初秋的风里,桑离在马煜怀中仰起头看天空,止住那些行将泛滥的泪水,终于把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都化成一个苦笑。

追悼会后的第三天,桑离和马煜坐上返程的飞机。两小时的航程,下飞机时是傍晚,桑离再次看见马煜的秘书陈蔚站在外面等。看见他们出来,陈蔚挥手笑了一下。

桑离有些不好意思,扭头对马煜说:“现在又不是很晚,很容易招出租车的,干嘛还让人家一个女孩子在这里等?”

马煜看着桑离笑笑:“我们今晚还要一起布展的,做这一行就是这样,没什么性别区分。”

桑离微微有些讶异:“你不回家?”

马煜点头:“我回去看看YOYO,然后去展厅。你是不是要去医院,我可以送你去。”

桑离微微一愣,马煜笑了,他空出一只手拍拍桑离的头顶:“一路上都心神不宁,还不赶快去看看。”

桑离有些内疚:“对不起。”

马煜却握住她的手,一边往陈蔚的方向走过去一边说:“不要担心,吉人自有天相。”

桑离的眼眶胀一下,她使劲眨几下眼,把酸涩的感觉冲淡。尔后抬起头看着马煜,微微一笑。马煜看到了,只是再紧紧握一下她的手。

甚至,一直到坐上车,她的手都始终被马煜紧紧攥住。那样的力量,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隐忍沉默。快速行进的车上,桑离低下头,看看握在一起的两只手,没有说话。

A-3

桑离在沈捷病房外的走廊上看见了沈悦梅。

她还是那样梳着一丝不乱的发髻,穿一件素净的旗袍,静静坐在休息椅上,凝视着窗外绯色的夕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没有注意到桑离,然而桑离却发现她本来就染过的头发里又多了些许鲜明的白,蓦地有些心酸。

直到桑离走到沈悦梅身边的时候,沈悦梅才突然感到什么似的回过头,看见是桑离,便笑了。

她的笑容,温婉的、和蔼的,带着些许凄凉,一下子穿透桑离的心。

那瞬间,桑离突然恨不得躺在里面的是自己——假使那样,或许不至于让这么多人如此痛心。

沈悦梅站起身,拉住桑离的手,低垂着头,轻轻说:“我都听田秘书说了,请节哀。”

桑离鼻子酸一下,说:“对不起。”

沈悦梅拍拍她的手背,微微叹口气:“哪有什么可对不起的,本来是我要谢谢你才对。”

桑离看着她的眼睛问:“听说手术成功了?”

沈悦梅点点头,努力笑一笑:“是啊,听说术后五年成活率很高,现在十年和二十年都不少见。”

桑离的心脏却好像突然被重拳捣上,麻木地疼:十年,二十年……沈捷今年才四十岁,就算过二十年,他仍然不算老。

沈悦梅看透了桑离的在想什么,拍拍她的肩,声音里有远超出一个老人承受能力的坚定:“放心,他会健康地活下去,他一向是不服输的人。”

桑离终于忍不住那些泪水,一滴滴滚下来。

沈悦梅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微笑:“进去看看吧,他等你很久了,刚睡着。”

桑离点头,推门进病房,却在推开门的一刹那犹豫一下,转身看着沈悦梅说:“今晚,就让我守在这里吧。”

沈悦梅抬头看看桑离,少顷,终于点点头。

那晚,桑离始终都陪在沈捷身边,而沈捷一直都没有醒。

消毒水味道浓郁的医院里,桑离怔怔地看着沈捷的睡容,脑袋里天马行空地想着那些旧事,突然觉得,这貌似短暂的三年,这近在咫尺的人,都恍如隔世,也遥不可及。

十点多的时候手机屏幕发出亮光,桑离低头,看见马煜的短信:下楼,我在一楼大厅。

桑离抬头看看沈捷,看他还在睡,便轻手轻脚出了病房,小心地关上门,走向电梯间。等电梯的过程中桑离有些纳闷——马煜来这里干嘛?

电梯到一楼,一开门,桑离就看见马煜手里拎个方便袋,正仰头看墙上贴的宣传画:一楼是妇产科病房,宣传画上画着一个孩子在母亲肚子里成长的全过程,马煜看得专心致志,连桑离走到身边都没有听见。

“看出心得了吗?”桑离从后面拍一下马煜的肩膀,马煜一愣,回头看桑离,笑了。

“我给你带了晚饭,”他笑眯眯地抬抬手,指指方便袋里的餐盒,“你喜欢的点心。”

他拉她坐到一边,一样样往外拿:南瓜布丁、红豆炖奶、蟹黄汤包、水晶虾饺、翡翠烧卖……

桑离瞪大眼:“你疯了,这么多,谁吃得完?”

他递给她一瓶纯净水,道:“谁说都给你吃了?我也没吃晚饭。”

桑离惊讶:“什么展览这么费劲?”

“雕塑展,大家都在忙,我也不好意思走开,”他一边吃烧卖,一边顺手往桑离嘴里塞个虾饺,看桑离两腮鼓鼓的,便笑出来,“像个青蛙。”

桑离冲他翻个白眼,咽下去,喝口水问:“你又把YOYO一个人扔在家里?”

“她睡着了,”马煜三口两口吃完食物,拍拍手站起来,“再说我这不是过会儿就回去了嘛。”

“你来这里,就为给我送点心?”桑离一边吃点心一边问他。

“错,是为了和你一起吃点心,”马煜伸个懒腰,看桑离一眼,“前阵子太忙,没顾得上照顾你。当时就怕你以为我小心眼,结果你心眼还真不大,回家那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怎么,以后的所有事你都打算自己扛?”

他站在她对面,弯下腰,手撑在膝盖上,用无奈的眼神直视她:“虽然是我情敌住院了,可好歹我也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你把我当义工行不行?”

桑离突然哽住了喉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马煜直起腰,笑了,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有事儿您说话。”

他学小品里的那口伪京片子,桑离“噗嗤”笑出声。

他也笑得很开怀,挥挥手告别:“走了,不用送了,你上楼吧。”

走了几步他回头,看桑离还站在原地,便笑着指指自己的眼睛:“你有黑眼圈了美女,韶华已逝,保重啊!”

然后快步走出病房楼大门,在夜色中消失不见。

桑离顿时哭笑不得。

回身准备上楼,等电梯的时候又听到熟悉的声音:“看来,我果然来得多余。”

桑离回头,赫然看见田淼似笑非笑的脸。

桑离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这么晚了,大家怎么一个接一个的来医院报到?

田淼撇撇嘴说:“我总是比你晚一步,桑离。”

她扭头看桑离:“怎么打算的?”

“什么打算?”桑离莫名其妙地看着田淼。

“到底打算祸害谁,马煜还是沈捷,”田淼看桑离一眼,“桑离你没怎么变啊,好像一直都有很多选择。”

“是吗?”桑离叹口气,看看田淼,“你好像也没怎么变。”

“看来只有沈总一个人变了,”田淼微微叹口气,看看桑离,脸上是难得的平和,“他打算康复后回上海,以后如果没有公事,恐怕也不会来这里了。”

她有些迟疑,却终究还是开口:“还有就是……在他手术之前,曾经签过一份遗嘱。”

“遗嘱?”桑离心里一紧——沈捷,你真是做了最坏的准备?

田淼语气平静得像是复述一件最不重要的事:“沈总的遗嘱上说,如果他手术失败遭遇不测,所有七间离园的经营权全部转到你名下。不过现在手术成功了,离园他会继续打理下去……不过,在回上海之前他要把以你名义设立的基金还给你,由你支配。”

“基金?”桑离惊讶地看着田淼。

“是的,‘桑离爱乐基金’,本身为不动本基金,每年使用投资收益支付项目支出。基金的年度奖励支出金额是三十万元人民币,用于奖励在声乐方面有突出才华的艺术院校在校生,”她停下来,摇摇头,“桑离,看来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这个基金应该不止一次奖励过你的师弟师妹们。”

桑离目瞪口呆。

电梯下来了,开了门,阖上,再上去……如此往复,桑离和田淼却仍站在一楼大厅,面对面地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田淼终于还是“哼”一声,转身离开。

隐约听见她最后说一句:“苍天有眼,桑离,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终究,还是没有把桑离当过好人。

似乎一天都没有。

桑离苦笑着进了电梯,回到病房,推开门,沈捷还在沉睡。

她坐在沈捷床头,看他缓慢而均匀的呼吸,突然有些歉疚。

她说过要陪着他的,可当他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却不是她。

他那时,会不会因为她的不在而有些许失望?

她忍不住轻轻俯下身,伸出双臂搂住他随呼吸微微起伏的身体,把脸静静地贴在他耳侧。

枕头很软,枕巾很迅速就吸收了不知道从哪里渗出的冰凉液体。

长夜漫漫。

然而你还在,这多么好。

沈捷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三四点钟,一睁眼,就看见伏在床边的身影。他忍不住轻轻笑一下,她睡着了,看不到,他便也不敢动,怕吵醒了她。

他只是凝视着桑离的脸,闭着的眼睛,微微颤动的睫毛——他的小姑娘睫毛那么长,加上卷卷的发,这样近距离地看上去,真像个洋娃娃。

其实过了也没多久,桑离醒来的时候很显然是被她自己吓醒的: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全身猛地一哆嗦,像弹簧一样弹一下,惊惶地扭头看沈捷。刚睁开的眼睛里还有鲜明的血丝,沈捷愣一下,才想起来她或许是从家乡回来后就直接来了医院。

或许,从他住院以来,喜欢睡美容觉的她连一晚上的好觉都没睡过。

沈捷觉得自己心里漫出柔软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