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那晚,桑离睡得很不安稳——她总是梦见有个穿黑裙子的女人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拿一瓶硫酸,狞笑着看着她,对她说,你要么跳下去,要么就用这瓶硫酸洗洗脸……

噩梦成真的那天,桑离永远都记得。

那是晚上,傍晚的时候她接到了沈捷的电话,他说周末要来看他,听见他声音的刹那,她所有的恐惧似乎都有了宣泄的出口。她在电话里啜泣了很久,沈捷居然也就耐心地听她哭,隔着电话哄她。最后,他甚至把来看她的时间提前到两天后,他笑她,说小离你果然是好孩子,看来我也算没有白疼你……

回家的路上,每当想到沈捷在电话里的笑声,桑离便觉得隐隐的安心。

然而,就在她刚刚走进单元楼的大门时,突然,就从她的身后圈过来一只手!在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那只手已经往她的嘴里紧紧塞了一团布,堵住她所有的呼叫!

是在她尚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她的手脚已经被制住,起码两个以上的男人死死抓住她的四肢,让她无法挣扎,一路拖上天台!

因为桑离租住的是六层的楼房,所以没有电梯。漆黑的楼梯上只有几个人空荡荡的足音,她不断地踢、撞,可是她的挣扎丝毫没有用处!

当天台的风吹到她脸上时,恐惧在瞬间弥漫了她的意识,腾空的刹那,她嘴里的布被猛地拖出,伴随那一声尖叫,她最后的意识竟然就是一个女人狂肆的笑声!

那女人,穿着黑色的长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她的脑海深处,对她宣告:桑离,我要你去死!

短短的两秒多钟——只有不到三秒的时间,“嘭”的一声,世界归于寂静!

就这样,当沈捷急匆匆赶到北京时,见到的,就是他的小姑娘,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被无数管子、纱布紧紧包裹的模样。

沈捷惊呆了。

尤其是当医生说桑离怀有两个月身孕时,沈捷的心脏瞬间紧缩,他深深吸口气,努力平复自己心底的震惊——是他的孩子吗?可是他们上一次见面不过一顿饭的时间,再上一次见面是三个月前,这不可能啊!

可是,如果不是他的孩子,那是谁的?又是谁,一定要置桑离于死地?

害桑离的人,和桑离肚子里的孩子,有没有关系?

……

沈捷觉得一向冷静的自己也思维混乱了。

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听医生交待桑离的伤情,直到医生冷静地宣布“以后桑小姐再也不能生育”时,沈捷几乎快要爆炸。

充满着来苏水味道的医生值班室里,沈捷紧紧攥住拳,面色沉重。

过了很久,他才转身离开值班室,回到桑离的病房。他静静站在桑离床头,看着那个全身肿胀、已经面目全非的小姑娘,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她何时会醒来,更不知道一旦她醒了,他要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她?

桑离昏迷了很久。

在她昏迷的日子里,警察说,这是意外。

沈捷一听到这个说法就沉下脸——他绝对不相信这是一场意外,可是,除非桑离醒来,否则无法指控任何人!

因为,现场找不到任何故意杀人的痕迹。

沈捷找了私家侦探去查找真相,而他自己则在医院里守了整整三天。

三天后,秦砺中董事长病危,沈捷无奈,只能赶往美国。走之前,他终于想起桑离曾经说过她有个哥哥叫南杨,在上海读博士。他从桑离手机里找到南杨的电话号码,决定把他的小姑娘交付到他认为可以信任的人手上。

六个小时后,他从匆匆赶来的南杨身上看到了什么叫做撕心裂肺!

那样的痛苦、那样的不舍得、那样的绝望……那样的,恨不得躺在病床上的是他自己!

南杨狠狠把沈捷摁在墙上,红着眼质问他:“你不是我妹妹的男朋友吗?你是怎么照顾她的?你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变成这个样子!”

可是,他一个问题都回答不上来。

那一刻,沉睡的桑离、愤怒的南杨,还有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他们都看不见他沈捷心里有多么大的伤痛,正分分秒秒谴责他自己:为什么要送桑离来这里?为什么不能陪着她?为什么要让她受到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

他就这样带着内疚、带着自责、带着不放心,当然也带着隐约的怀疑与不踏实,登上了飞往美国的客机。两天后,就在秘书电话通知他桑离醒来的那天,他的父亲秦砺中,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所以,桑离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南杨。

他看着她惊恐的眼睛,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转身出门叫大夫。一系列繁琐的检查结束后,医生们走出病房,南杨再次一言不发地跟出去。不知道他们给她用了什么药,她再次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连一个梦都没有。

再醒来的时候,大概是晚上了,点了灯,拉上了窗帘,面容憔悴的南杨紧紧握住她的手,终于开口。

他说:“小离,你没事,医生说了,你会很快好起来。”

他还说:“小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果不是那两排探出阳台来的晾衣架,我就真见不到你了。小离,你会好的,你会像以前一样好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死死盯着她,好像刻意想要让她看见他的诚实。可是很遗憾,如今的桑离今非昔比,她早已知道,当一个人刻意用眼睛强调他的真诚时,那么,他说的话,未必值得相信。

所以,她沉默,她绝食……她忍着锥心刺骨的疼痛怒视着所有人,要他们说出她真实的伤情。

终于,他们说了实话。

他们说,她在摔下来的时候伤到了骨盆,身上从此留下钢钉,也留下了难以消褪的伤疤;他们还说她的肋骨断了,刺进肺里险些没命,以后能不能唱那些高难度的歌曲还难说;他们最后说,她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可惜孩子没了,以后也不能再生育了……

那一瞬间,她面如死灰。

B-4

那天以后,她就变成了一具木偶。

她不说话,不哭,不笑,连一个表情都没有。

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她的眼底没有丝毫的生机。

她整个人,就在这样的沉寂中变得苍白,变得憔悴,变得更像是一个找不到归宿的游魂。

如果说这一切都还没有让她彻底死去的话,那么不久后,田淼的那个电话,则彻底摧毁了桑离最后的一点生气。

那天,手机响的时候,还是南杨先看到。

只见他不经意地看一眼手机,马上瞪大眼,快速把手机放到桑离面前,惊喜地对她说:“小离,快看,是向宁!他一定是回国了,快让他过来,快点!”

桑离的眼睛里果然闪过一丝光亮,继而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她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闪烁的名字,她不知道要如何告诉他:向宁,我把我们的孩子弄没了……

就在这时,南杨已经等不得地接通了电话,把听筒靠近桑离耳边,小声说:“小离,快说话,不要哭,说你想他,让他过来!”

然而他没想到,她也没想到,电话里传出来的居然田淼的声音!

她哭得声嘶力竭,她用最狠毒的诅咒说:“桑离,你怎么不去死?你到底跟向宁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一定要再出国?他明明可以回国了,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你还我们一个活生生的向宁,你还啊!!桑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那一瞬间,多日来一直没有表情的桑离突然瞪大眼,第一次张开口,用沙哑得近乎模糊的声音问:“你说什么?向宁怎么了?”

田淼哭着嘶嚎:“向宁死了!死了!被你害死了!我手上的手机,是他忘了带上飞机才留下来的遗物!!”

……

这个世界,天崩地陷!

此后的日子里,她的生命就像一场幻觉。

偶尔,是向宁站在她面前,恶狠狠地说:你放心,我走,我永远不回来。不管哪个国家,我这辈子就是死在国外,也不会再回来……

偶尔,是医生站在她面前,平静地说:你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可惜孩子保不住了,以后也不能再生育了……

再或者是郭蕴华站在她面前,冷冷地说:向家真的不能容你了,如果可以的话,即便向宁回国,也请你不要再见他了……

还有田淼声嘶力竭的哭喊:向宁死了!死了!被你害死了!桑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以及紧随田淼其后,桑悦诚那冷冷的话语:桑离,我现在最庆幸的事,就是你的身体里没有流我的血……

她闭上眼,终于开始认真地、沉默地,思考自己可以用一种怎样的方式死去。

可是,她终究还是没有死成。

或许一切都源于沈捷的那个电话。

隔着一个太平洋,他居然没有问她关于那个孩子的事,只是在电话里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桑离我不相信这是意外,你告诉我,是谁在害你,你只要说了,我就让他化成灰!”

他说得那样决绝,带着与一个儒雅商人不相称的狠绝,逼问她:“你说,是谁?!”

那个电话打了很久很久。

虽然她一句话都没说,可是必须承认,沈捷的怒火鼓舞了她的斗志,让她觉得不甘心!

也是从那天起,她决定:她要讨一个公道!她要伤害她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于是,几天后,她打发南杨去买那个季节极少见到的冻梨,然后,把自从她出事后一直没有出现过的梁炜菘叫到了医院。

他当然不想来,可她在电话里冷笑着告诉他:“我有证据的,如果你不想让你老婆的后半辈子在监狱里度过,就最好到我这里来一趟。”

他自然是心虚的,于是,在她的意料之中,他来了。

她开门见山地告诉他:“五百万,梁炜菘,给我五百万,我们两清。”

他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像看一个小孩子那样俯视着她,笑:“桑离,你想和我斗?你觉得你可能赢吗?”

桑离笑了,那样苍白的一张脸,笑起来的时候无疑是恐怖而又凄厉的。她微微歪一下头,看着梁炜菘的眼睛说:“我忘记告诉你了,我把那天在你家时你太太说的话录音了……我不知道,这个是否能证明她有作案动机?”

梁炜菘的笑瞬间凝固。

“还有,”桑离微微喘口气,“扔我下楼的那个人,其中一个是天津口音,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左手臂有熊型刺青。他管另一个人叫‘飞哥’,那个‘飞哥’左脸颊有颗痣,而且最难得的是,还有一只手有六根手指头……”

梁炜菘的脸一点点苍白下去。

桑离微微眯起眼看着他:“五百万,如果你不给,我就四处告状,我去找媒体放录音,去公安局报警,我还可以让沈捷趁低收购股票……梁炜菘,就算我没有直接的证据,你信不信我还是会四处哭诉,哭诉到你太太的公司倒闭?再说,就算不为你太太着想,也想想你自己,你信不信我能让你这个‘德艺双馨’的声乐表演艺术家因为丑闻而永远告别舞台?”

她轻声笑起来:“哦我还忘记了,你还是性无能……小报记者应该很喜欢这个消息才对……”

看着梁炜菘阴冷而充满恨意的眼神,她慢慢地说:“知道我是怎么想到要给你太太录音的吗?其实是在认识你之后才有的这个习惯。我讨厌你,我觉得你恶心,所以每次你找我的时候,我都用手机录音。我猜,这些活色生香的东西,应该会在网络上一夜走红,到那时,梁炜菘,就连不听歌剧的人都会知道你,你真的会出名哎!”

“够了!”梁炜菘冷冷地打断桑离,冷冷地看着她,咬牙。

“钱,给我钱,不多,只要五百万,我知道你给得起,就算你太太不出手,你自己也给得起,”桑离斩钉截铁,“我决不食言,你尽可以和我打这个赌,钱到账,我马上离开!”

梁炜菘冷然道:“桑离,如果我不给钱,你就算把我搞到身败名裂,依然还是一无所获。”

“是,没错,”桑离坦然地点点头,“可是我本来就一无所有——而你不一样,梁炜菘,你现在拥有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你放不下的东西也太多了。不信的话你尽可以打这个赌,看我到底能不能让你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梁炜菘挑一下眉毛:“可是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敲诈我?我怎么知道你交给我的东西有没有备份?”

桑离笑出声,可是那笑声无比空洞:“我说过会走,就当然会走,这样的记忆我也不想重温。不过我确实也没法让你相信我不会再敲诈你,所以梁炜菘你就跟自己打个赌吧,赌我会不会拿你当摇钱树。你尽可以不相信我,但我保证,你从这里走出去,四十八小时内,就会变成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

梁炜菘沉默了。

半晌,病房里响起突兀的回答声:“我答应。”

他最后看桑离一眼,眼底已经恢复到没有波澜的样子,可是桑离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是气愤,还是恐惧?她不知道。

可是她知道,两天后,他真的给了她一张五百万元的支票,而桑离寄给他的手机里,真的有五个AMR格式的文件。

如假包换——梁炜菘不是聋子,他听得出来,那里面的声音,的确是他和他的太太赵倩华。

五百万——这对他来说确实不是个多么巨大的数目,可是他也承认他看走了眼。

桑离,她绝对不是个任人宰割的小白兔,而是一只看似无害,却总留着后手的毒蜘蛛。

她要这样一个算不上巨大的数目,很明显就是为了能让他能痛痛快快地付账,而她在不久后的突然消失,也的确令他松了口气。

阳光下,梁炜菘就这样拿着桑离的手机把玩。他没有告诉桑离,在这五百万中,有一百五十万,来自他卖房的收入——他终究还是卖掉了位于南二环附近的那套房子,因为只要踏进那里,他便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曾经,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在那面落地窗下展露她美好的身体……

B-5

桑离是在一个清晨离开的。

离开的时候,她的身体状况并不好。可是,这个环境,她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怕惊动别人,她便没有办理出院手续,只是用那五百万中的一部分结清了住院费。

她悄悄给南杨留下一张返回上海的机票,她似乎是到那时才想起来:南杨这年读博三,正是找工作的关键时期,她已经耽误了他这么久,不能再拖下去。

当然,她还给沈捷打了一个电话,她告诉他:交易中止。因为,她不漂亮了,不能唱歌了,不可能有孩子了,甚至就连那个突然失去的孩子都不是他沈捷的……所以,不要用前途、金钱、地位甚至爱情等在内所有荒诞的理由来挽留她,这一次,她是真的要离开他了。

那天,沈捷在电话里沉默很久,末了才说:不要闹,我过几天就回去。

也是后来很久,她才知道,沈捷不是不想挽留她,而是那时候,他真的以为她是在耍性子,开玩笑……

所以,她就这么顺理成章也没有任何阻碍地离开了北京,在春末开始变热的风里,乘火车离开。

而之所以选择长江边的这个城市,只是因为当她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到火车站时,那是她能买到车票的最近一班火车。

真是个讽刺的结局——前二十五年,她都致力于改变命运,而终于到达青春顶点的这个二十五岁,她却开始随波逐流。

初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时,桑离终于知道怎样的感觉叫做“空洞”。

偌大而繁华的城市,可是,你伸出手,却触及不到任何人、任何事。

以前,人们总喜欢开玩笑说:去某某城市,什么都不用带,带上钱就可以。

然而现在桑离知道了,如果只有钱,绝对无法阻挡恐惧、孤独以及那浓浓的陌生感。

只有仰起头才会知道,在所有的天空下,人都是渺小的,这和钱无关。

比如她——除了钱,她一无所有。

认识李老太太,只是因为她是桑离的房东。

也是一个巧合:下了火车后桑离在这个城市里游荡,身体不好,疲惫的时候便坐到路边休息。李老太太向来是个热心的人,她压根没有去想桑离会不会是坏人,便把家里的一处房间租给了她。她还很开心,总是说“有这么漂亮的姑娘跟我作伴真好”。

那套房子,便是位于“樱园绿景”B栋二楼的房子,并不大,却收拾得很温馨。老太太的儿子在国外,知道母亲喜欢爬山、散步,便专门挑了这个楼盘;怕万一电梯停电老太太爬不上去,便选了二楼的位置;怕老太太在家寂寞,便请了钟点工去做饭,陪她聊天……可是,老太太还是很寂寞。

是在桑离入住之后,老太太才真正找到能陪她说话的人,她也很喜欢桑离那副安安静静的样子。最关键是,她有些耳背,而桑离总是好脾气地、慢慢地说话,于是两人的交流就没有障碍。她不喜欢那个语速很快的钟点工,于是有了桑离之后,她很快便辞掉了钟点服务。

这样的情形大约持续了近一年,一年后老太太的儿媳妇在国外给她生了孙子,这一次,就算是语言不通,老太太也决定去国外帮儿子儿媳看孩子。她走之前把房子转让给桑离,价钱比市价要便宜很多。

她红着眼圈对桑离说:“孩子,照顾好你自己,以后奶奶不在身边,快点找个能陪你的人。”

桑离点点头,微笑着送老人上了飞机。

也是那之后不久,楼下的物业公司搬到另外的地方,空出来的房子就被她买下,开了这间“你我咖啡屋”。

此后的日子里,她就这样变成一尊雕塑,每天在“你我”的角落里晒太阳、看杂志、听音乐、发呆。只是每逢向宁的忌日,她都会去樱花林里唱歌,有时候唱《那晴朗的一天》,有时候唱《复仇的痛苦》,有时候唱《小夜曲》……

这些,都是她曾经唱给他听的歌——在他离开的日子里,每当她仰起头看着天空唱歌的时候,都会以为他在听;每当她看见樱花随歌声落下的时候,她都会以为是他在鼓掌……

再后来,她终于和顾小影恢复了联系。而顾小影也答应她,在她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之前,她不会来探望桑离,更不会告诉其他任何人桑离的行踪。

她唯一一次想要桑离露面,就是在她的婚礼前夕——她希望桑离能去给她做伴娘,理由是反正桑离现在也是单身。

可是桑离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