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料到,管桐所在的圈子里,未必不会有她曾经陪沈捷应酬过的人。

旧人旧事旧风物……她一概不想碰触。

再再后来,顾小影就是唯一给她带来外界消息的人。

她知道了郭老师最终把向宁葬在G城,理由是他在那里长大,那是他的故乡。

也知道了沈捷曾经挖地三尺想要找到她,可是顾小影咬紧牙关什么都没说。

但,顾小影还是隐瞒了关于“桑离爱乐基金”的事。桑离能理解,她知道,顾小影是真的希望她能从过去的所有事情里走出来,重新生活,重新找幸福。

而她后来,也真的遇见了一个人,一个不计较她的过去、不在乎她是否能生孩子,只为和她一起过日子的男人,他叫马煜。

甚至,为了成全她和马煜,就连那个真的爱她的沈捷也在久别重逢后毅然选择了离开。

可是,也是到这时她才知道,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她有多么恨沈捷,就有多么爱他。

在爱情这件事上,她总是慢了一步。

桑离记得,顾小影在书里说:别离也是一首歌,因为倘若没有别离,如何能与你相逢?

其实桑离一直很想问:假使别离的结局是相逢,那么,相逢的后来会不会还是别离?

如果是那样,她不如从一开始,就选择逃避。

因为,她真的已经怕了“别离”这件事。

她不想再用任何一点可能把握到的温暖去打赌——她是个凡人,她知道错了,知道后悔了,知道胆小了,知道输不起了。

可是,还来得及吗?

寂静夜空下,桑离抬起头,隐约,还能看见那些凋零的花,那些离去的人,那些被辜负的岁岁年年。

她知道,顾小影有句话没有说错:一曲《别离歌》,就是一段迷路青春的墓志铭……

尾声(上)

离开G城之前,管桐和顾小影在自己家里给马煜和桑离送行。

顾小影系上围裙亲自下厨,桑离在旁边看着她切菜的一招一式,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顾小影很得意:“这还用学?有天赋的人都是无师自通。”

她一边回答一边把手下的黄瓜切成薄而均匀的片,桑离叹为观止,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正感叹着,突然听到顾小影问:“南杨在省师大政法系教书?”

桑离点点头:“我也是前阵子刚知道的。”

顾小影举着菜刀,一脸悔不当初的表情:“早知道就让你介绍给我啊!我帅帅的南杨哥哥,看见他的照片我就很倾心了,没想到居然在一个城市里,还是同行……”

桑离向后退一步,躲开顾小影手持菜刀的“孙二娘”造型,翻个白眼:“他博士毕业那年你研二,正在折磨管大哥好不好?至于后来,我隐居了,谁知道他去哪儿了啊。”

顾小影却笑得很狡猾:“那你知道不知道他出国做访问学者了?”

“当然知道,”桑离看看顾小影,“不然这次回来,怎么可能不去找他。”

顾小影笑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出国吗?”

桑离纳闷:“出国是好事情啊,访问学者也不是谁都能做的啊!”

“话是这么说,不过南杨嘛……自然是有别的原因。”顾小影笑得很开怀。

桑离不明白了。

顾小影终于绷不住,主动揭露谜底:“我们今年新分来的同事来报道了嘛,一聊天,发现都认识南杨,她就给我讲了他出国做访问学者的原因。你猜,这原因是什么?”

“是什么?”桑离也难得的好奇。

顾小影笑得心满意足:“他被师生恋缠上了,出国避难去。”

“什么?”桑离瞪大眼,满脸的难以置信。

“真的,”顾小影耸耸肩,“我们同事是他们系今年毕业的研究生,来做专职辅导员的。她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不信你可以去问南杨啊?”

桑离目瞪口呆。

等飞机的间隙,电话再次响起来,桑离低头看手机,是个长而陌生的号码。

桑离有些莫名其妙,她皱皱眉头接听电话,却在听到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时忍不住笑了。

多么巧——居然是南杨?!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爽朗,他说:“小离,我到墨尔本大学法学院做访问学者了,为期一年,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你存下来吧。不过国际长途很贵的,还是等我打给你好了。”

桑离心里突然有些感慨——似乎,一直以来,总是他在为她着想。

她笑着问:“墨尔本的风光好吗?”

他的声音里也带了笑:“刚来不久,哪里顾得上看风景。不过如果拍了照片,一定发给你看。”

桑离没忘核实刚刚得到的重要情报:“哥,我听说你胶着在师生恋当中进退维谷?”

南杨沉默几秒才晓得反问:“谁告诉你的?”

桑离笑了:“我的眼线很多的。”

南杨一幅不在乎的语气:“不要听他们瞎说,他们就晓得败坏我的名声。”

“是吗?”桑离憋住笑,“可是我分明听说你是人家女孩子的初恋对象,而且对方立志要用十八般武艺收服她情感经历一片空白的南杨老师。”

南杨怒了:“谁说我情感经历一片空白?这么大年纪了,谁没谈过恋爱啊!”

桑离哈哈大笑:“哥,原来你也记得自己年纪一大把了啊?可是我怎么没听说你谈过恋爱?”

南杨气哼哼地:“谁说没有,是你不知道而已。”

“真的?!”

“废话!”南杨咬牙切齿,“你那时候满眼都是帅哥,我才懒得告诉你。”

桑离笑了,只是这一次,她的笑容有释然、有顿悟、有南杨看不见的坚定。

她说:“哥,其实我们都不小了。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至少有了一样本事,就是能看出谁是真正对自己好的人。”

她微微叹息:“哥,我一个人走了那么久的路,常常还要因为走弯了路而绕很远距离。我知道这样有多累,所以,你不要这样。”

她微微笑着,在他看不见的赤道的这一边对他说:“哥,本来我也是个没有勇气的人,我总怕我的出现会带给别人灾难,所以我逃避,恨不得能离群索居。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满足地死去的确好过寡淡地活着。所以,哥,如果有机会摆在面前,那一定要抓紧,因为没有什么机会能够一直等着你,而不溜走。生命真的很短暂,幸福稍纵即逝,所以,不要辜负别人的心,也不要辜负时间本身。”

电话那边的南杨沉默了。

他或许并没想到,就在说服他的这个短短的过程中,桑离也终于被自己说服。

她第一次明确地知道:在音乐之外,她还想要什么,还想陪伴谁……

桑离只是没想到,马煜比她所体会到的,还要聪明许多。

回到家的那晚,桑离哄YOYO睡着后从卧室出来,看见马煜站在阳台上,一个人抽烟。

她略为迟疑一下,还是走过去,站到了他的身边。

见她走过来,马煜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远处,一口口地抽着。香烟的气息渐渐弥漫开,桑离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马煜一愣,这才掐灭了烟,深深地叹了口气。

尔后,桑离就听到马煜说:“你去上海吧。”

桑离一惊,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马煜。

而马煜直视着桑离的眼睛,点点头,再重复一遍:“你去上海吧。”

桑离完全惊呆了。

马煜看看桑离,目光里有一些遗憾、一些惋惜、一些坚定。

他似乎叹了口气,说:“桑离,这次回G城,我想,对你我的触动应该都很大吧。”

他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苦涩:“当我知道宁宁已经不在了的瞬间,我突然觉得天都塌了。大概也是在那时候,我才知道,她对我来说比我曾经想象到的还要重要得多。凭良心说,我这辈子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总是按部就班地读书,按部就班地升学。只有两个意外,一个是突然冒出来的艾宁宁,一个是同样突然出现的舒妍。”

他伏在阳台栏杆上,身上的白衬衫被夜风鼓起来,桑离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继续说:“当我看见她丈夫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差太远了。我配不上她,真的。她是那种看上去疯疯癫癫,但实际上内心很细腻的女孩子。她要的就是那种细致入微的爱情,而我,为了自己的前途,给不了她这些。不过显然,他的丈夫能给她这一切,你也看见了,那个男人其貌不扬,可是他是真的爱她。哪怕她过世这么久了,他说话的语气都还是那么平静如常。看看他,我才知道,生命太短暂了,我们一天都浪费不起。所以,如果能和自己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哪怕只是一天,也好。”

他终于转过头,看着桑离:“我错过了和宁宁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于是就错过了一辈子。可是你呢,桑离,你是要这样错下去,还是回头去找你的幸福?”

桑离怔怔地站在阳台上,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时有风吹过来,吹乱了她的头发,有几绺散在额前。马煜伸出手,为她拢到耳后。在他们身侧的远处,是明灭闪烁的万家灯火。

马煜看着桑离的眼睛,轻轻叹口气说:“桑离,我不是不爱你,我只是不忍心。我发现你这辈子在感情这件事上总是在听从命运的安排,谁站在那里等你,你就走向谁,谁走远了,你也从不追赶……所以这次我放你走,你要听从你的内心,你爱谁,就和谁在一起。只有这样你才能幸福,才不会在此后的半生里后悔。你也不需要担心我,只要你找准了自己的方向,我自然也会重新开始寻找属于我的幸福,所以你只要按照直觉的方向去走,就好。”

桑离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那一瞬间,她的头有些晕。

她仰头看看马煜,却见他已经转头看向远处的灯火。

他像是对桑离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叹息着说:“桑离,我们终究还是要错过了吧?”

“马煜……”桑离开口,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马煜看看她,笑了。只是,这个笑容那么苦涩。

夜风中,他终于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把下巴抵在她的肩头。

他说:“桑离,我不知道我会等多久,所以如果找不到他,你要快点回来。”

而后他低下头,轻轻吻上她的眼睛。

桑离闭上眼,感觉到有濡湿的液体,自眼底缓缓渗出。

阳台上,秋风渐冷,她就这样依偎在马煜的怀抱里,心里起伏着巨大的震撼感。

她不得不承认,马煜说的是对的。

一直以来,她就这样被动地站着,等来了向宁的爱情,于是把南杨的亲情让到了一边;后来遭遇了沈捷的横刀夺爱,她便顺从地放弃了向宁;再后来梁炜菘出现了,她便从医院逃走,远离了沈捷;现在马煜出现了,她还要再放弃那些心底里明明已经越来越强烈的情感吗?

她还能继续自欺欺人地过日子吗?

她做不到。

她真的再也不想这样下去了。

她真的不能带着遗憾与不甘心,还有那些此起彼伏的惦念过自己的后半生!

可是,沈捷,当我终于知道自己是爱你的……你又在哪里?

她睁开眼睛,仰头看看马煜,再沿他的视线看向远处——那些绚烂的灯火,那些灯火后扰攘琐碎的幸福,星星点点,无边无际。

她突然从心底感到羡慕。

阖家团圆——原来,这才是世间最质朴美好的幸福。

就这样,几天后,桑离终于再次踏上上海的土地。

站在虹桥机场宽阔大厅里的时候,她真的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多年前,也是十月,她就是从这里,从这繁华都市的霓虹中,抉择了她人生的第一段不归路。

这样的城市,每天都在诱惑着年轻而富有冲劲的人们——青春路上,这里有梦想,就有平台;有奋斗,就有传奇。只是,有些人走对了路,便挖得到第一桶金,甚至为青春树碑立传;有些人走错了路,便付出巨大的代价,甚至万劫不复。

原来,错的,不是这繁华本身。

而是,面对繁华,我们选择怎样的人生、怎样的路。

十月,果然是天凉好个秋了。

中悦还是那个样子:高耸入云的尖顶衬着黄浦江畔的夕阳,玻璃幕墙反射出火烧云的流光,在这城市人来人往的喧嚣中,安静伫立。

桑离站在偌大的楼宇下,看着门口穿着整齐制服的门童,略迟疑一下,才拎起小小的行李袋进门,走到前台处做住宿登记。

前台的姑娘笑魇如花,语调细软:“您好女士,欢迎你光临中悦大酒店,请问有什么能帮助您的吗?”

桑离点头,微笑着推过去自己的身份证,答:“您好,我想订一间单人房。”

“好的,请稍等。”前台服务员接过身份证,准备登记。然而在她看到身份证上那个名字的刹那,突然愣一下,再抬头看看桑离,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表情。

只见她俯下身,把桑离身份证递给身边的女孩子,又低语几句。那女孩子也惊讶地看看桑离,旋即拿着身份证离开前台,走向不远处的经理值班室。

桑离有些诧异地问:“我的身份证有什么问题吗?”

“哦,桑女士,”前台服务员马上笑着答:“是这样的,您的这个身份证号码曾经做过登记,请您稍等,我们经理将马上过来,亲自为您服务。”

桑离将信将疑地看着眼前笑容灿烂的服务员,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有些忐忑。

几分钟后,果然就见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快步走过来,见到桑离时先微微一鞠躬,再开口:“您好,桑女士,我是客房部经理林耀民,我们总裁有交待,专门为您预留了套房。您请随我来。”

桑离迟疑一下:“你们总裁?沈捷吗?”

林耀民点点头,伸手一指:“这边请。”

桑离微微叹口气,便随他走向电梯。

当电梯门再度打开的时候,赫然入眼的,便是那个熟悉的楼层——沿新换的地毯走过去,打开门,桑离知道,一定能看见一个宽敞的套房,以及那个面向黄浦江的露台。

林耀民开门,把桑离让进屋,又说:“女士您请稍等,过会我们总裁特助会亲自来拜访您。”

桑离急忙回转身:“不要了,我只是——”

“女士,”林耀民的语气竟然带着些真挚的恳求,“我们也不过是做人下属,请您一定要在这里等一下,真的,不会耽误您太久。”

桑离看看他,终于叹口气:“好吧。”

林耀民再一鞠躬,离开房间。

桑离疲惫地坐在沙发上,觉得这一切都恍惚得很,带着许多她拿不准的疑问,扑面而来。

其实,她只是想来看看沈捷,想知道他的手术到底成功没有,他的身体恢复得如何。

可眼下这个样子,倒引起她内心那些不安的感觉,愈演愈烈。

半小时后,门铃声响起。桑离走过去开门,不出所料,见到的是郭柏威。

几年过去,他似乎也更加成熟了,眉宇间有了中年男子沉稳的气度,眼神里多了些凌厉也多了些欲言又止的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