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后跟着两个穿黑色的西装的男人,都表情严肃,只是略鞠躬打招呼。桑离把三人让进屋里,四个人在沙发上坐好了,气氛蓦然变得沉重起来。

还是郭柏威先开口:“桑小姐,好久不见。”

桑离点点头,微微一笑:“的确是好久不见。”

郭柏威直接切入主题:“您这次来是——”

“我想看看你们沈总,”桑离也不绕弯子,“我想看看他手术后恢复得怎样。”

她坦然地看着他:“他突然离开,我很担心。”

“这您可以放心,”郭柏威笑了,“沈总已经离开上海去休养了,据那边传过来的消息说,沈总的情况很稳定。”

“他去了哪里?”桑离先松口气,再看着郭柏威问,“什么时候走的?”

“有大约一个月了吧。”郭柏威避实就虚。

他不看桑离,只是从旁边一个随从的手里拿过来一个文件夹,推到桑离面前:“这是沈总离开前留给您的,他料到您会来,所以早就安排我们等候您。”

桑离难以置信地看着郭柏威,再低头看看茶几上蓝色的文件夹,下意识问:“这是什么?”

“赠予书,”郭柏威旁边的男子自我介绍,“我是沈总的律师,您手上拿的是沈总在银行设置的个人保险箱,您签字后将拥有对保险箱内物品的支配权。”

“保险箱?”桑离皱眉,翻开蓝色文件夹,一目十行地看。

“沈总去美国之前曾经把一些东西放在保险箱里,”郭柏威解释,“他说如果您来找他,就请您接受这份礼物。”

“如果我不来呢?”桑离抬头看着郭柏威问。

“他说您一定会来的,”郭柏威笑得意味深长,却也好像含着欣慰,“他说,您一定不会允许他就这样离开,所以,请您去打开这个保险箱,那里面有他想对您说的话。”

他说话时,有秋风从敞开着的窗户处吹进来,带来黄昏的凉意。

桑离低下头,一只手紧紧攥住文件夹,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内文中写有沈捷中英文签名的地方。

她纤细的手指,就那样,在那个黑色签名上,轻轻地抚过去。

好像抚过那个人微笑的脸,又好像抚过那些一去不回的流年……

尾声(下)

第二天,在郭柏威和律师的陪伴下,桑离终于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保险箱。

郭柏威和律师自觉留在门口,桑离走进去,用钥匙打开保险箱,里面,放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子,盒子上方,有一封信。

桑离迫不及待地拆开那封信,当她终于看见那几行字的时候,忍不住泪如雨下。

沈捷的信是这样写的——

小姑娘: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上海了。你放心好了,手术很成功,我会努力活下去,因为我不能食言——我答应过你的,陪着你,不离开你。

盒子里是三年前我想送给你的礼物,是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玉石艺人,用祖传的技法精心雕刻的一套翡翠饰品。本想带上它去北京,对你说,等你过了25周岁生日,我们就结婚。可惜,接到来自北京的电话时,我慌忙上路,忘了带它。后来我父亲病危,我匆忙赶往美国,更是连一句解释都没有来得及。再后来,父亲去世,我留在国外料理后事、接收遗产,没有早日回国,而你,就在那段时间里失踪了。

所以,我一直都很后悔。我想如果我在去美国之前能把它交给你,告诉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娶你……如果是那样,你还会不会离开我?

我想,这就是命中注定吧。

我们注定要错过彼此,错过最好的时间——不过只是三年,可是错过了这三年,我连娶你的资格都没有了。

小姑娘,人生真的很短的,没有多少个三年可以用来浪费。假使有人爱你,而你也爱他,那就不要想那么多,瞻前顾后是浪费时间、浪费幸福的行为。要勇敢,勇敢地去尝试一些事情,毕竟,没有人是完美的,就算将来有一点遗憾,你也要允许生活中出现一点误差。

小姑娘,我爱你——经过了这么多的生离死别,这种爱,更是像亲人间的爱了。

所以你要记住,我是你远在天边的亲人,如果你不幸福,每个亲人都会难过。

那么,这套首饰,就算我送给你的新婚礼物吧,小姑娘,祝你新婚快乐!

永远幸福!

沈捷于上海

泪眼模糊中,桑离轻轻打开那个紫檀木盒子,看见黑色丝绒上静静栖息着一整套晶莹剔透的翡翠首饰:圆润的手镯,精巧的戒指,蝴蝶形状的胸针、簪子、链坠、耳环……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翡翠锁,背面刻着四个工整的小字“永结同心”。

寂静的屋子里,桑离仰起头,很努力才止住眼泪,压住哭声。

很努力,才露出那个仍然带一些哭意的微笑。

她定定看着那纸他的亲笔信,在心里说:谢谢你,沈捷。

谢谢你成为我的亲人,谢谢你祝福了我,谢谢你让我知道,我从来都不孤独。

还有,谢谢你肯给自己二十年。

也是因为这二十年,你怕给不起我长久的幸福,可是你知道吗,当我终于知道我爱你,二十年,已经是何其巨大的财富!

到这时,哪怕只有两年,我都会去争取。

我这辈子,总是为前途、为歌唱在争,我从来没有为我爱的人,争取过哪怕一次半次。

虽然现在,我仍然有忐忑,有顾忌,可是我最怕的,仍然还是你离开。

我不怕我不爱你,也不怕你放弃我,我只怕,我一旦走近,会不会给你带来新的灾难?

或许我真的是太唯心了——可是至少我知道,因为爱,才会在乎;因为在乎,才会恐惧。

……

十几分钟后,桑离把信折好,放回到盒子里。然后捧着盒子,走出房间。

在门口,郭柏威看见她哭红的眼,微微愣了一下。

桑离抬起头,平静地问:“沈捷现在在哪里?”

郭柏威沉默了。

桑离却并不放弃,仍旧盯着他的眼睛,重复:“告诉我,沈捷在哪里。”

郭柏威有些为难:“沈总说……”

“你只要告诉我他在哪里。”桑离的声音无比坚定,她站在郭柏威面前,定定地看着他。

“我不能说啊,”郭柏威有苦难言,“沈总说如果我泄露了他的行踪,以后就可以回家吃自己了。”

“那好,”桑离点点头,“那你告诉他,他用了三年找到我,我就会用三十年找到他。他尽可以躲得远远的,但只要他不幸死在了我前面,那就等着我去掘他的坟好了!”

她的语气狠绝,郭柏威被吓了一大跳,张口结舌地看着她。

她咬牙切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他没把骨灰撒到海里或是扔到了外太空,我掘地三尺也一定会找到他!”

郭柏威张大嘴巴,完全失语了。

过一会,还是郭柏威身后的律师先小心翼翼地开口:“桑小姐,您察看完保险箱里的物品了吧,那麻烦您在这里签名好吗?”

他拿出几张纸,桑离低头看了看,迅速签上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她捧起盒子往外走,走了几步回过头,看到郭柏威还站在那里用复杂的目光盯着她的背影看,她突然笑了。

这笑容太妖娆、太诡异,郭柏威一怔,蓦地打个寒颤。

他清楚地看见桑离的眼角含笑,表情像是戏谑,语气却那么严肃。

她突然开口问他:“郭特助,小时候,你有没有吃过那种一角五分钱的蛋奶冰棒?”

郭柏威惊讶地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回转身,看着他,微微笑着说:“就是那种浅黄色的冰棒,很小的一根,用简单的纸包着,放在保温箱里卖。吃一口,会尝到鸡蛋黄的香味,举起来对着太阳看,能看到金色冰凌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她好像在追忆什么一样,她的目光渐渐恍惚,侧脸那么美丽,郭柏威和身后的律师都看呆了。

她的声音轻轻的,好像唯恐惊醒了什么一样:“我记得那是1984年吧,我还很小,只觉得它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可是在那时候,一角五分钱的蛋奶冰棒也是种奢侈的零食。我就想,等将来有钱了,我就买很多很多蛋奶冰棒,吃个够……”

她笑了,语气里带着惋惜与失落:“可是后来,当我们有钱了,冰淇淋的品种也越来越多了的时候,我却再也找不到1984年的蛋奶冰棒了。”

她看着他,表情真挚,眼里闪烁着星光:“郭特助,我这辈子错过了很多东西,对不起很多人。我现在知道后悔了,可是许多事却像那时候舍不得吃的蛋奶冰棒一样消失了,再也无法挽回了。我知道你也是听命行事,可是这一次,你不妨相信我。”

她的神情坚毅,她的语气坚定:“我会陪着他,陪他一辈子。陪他把生命延长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多。我要陪他创造一个肝移植史上的奇迹!所以,如果你想看到你们沈总能开开心心地多活几年,不妨告诉我他的地址。”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往外走,郭柏威在张口结舌中只听见她扔下最后一句话:“我在中悦住三天,三天后,我会先从国内的每一间‘离园’开始找起!”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郭柏威的头开始剧烈地疼起来。

郭柏威挣扎了整整三天。

三天里,他眼睁睁看着桑离出没在酒店各个角落:餐厅、商场、酒店大厅……除了办公区,她的身影几乎已经无处不在。

她似乎刻意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提醒他给她一个答案。

她的目的达到了:现在,只要她的影子出现在郭柏威的视野中,他便痛苦地想到这个词——“闹心”。

下午的时候,郭柏威路过壁球室,一转头,就看见桑离在打壁球。

能看出来,桑离的反手击球很流畅,只可惜她的腿受过伤,所以整个身影都显得吃力。可是她仍然很努力地击球、救球,偶尔停下擦把汗,手里拎着球拍,对着一面墙发呆。

玻璃墙外,郭柏威看着桑离的背影,情不自禁停下脚步。他甚至还恍惚了一下子,觉得沈捷就站在他面前,正微笑着陪桑离打球——时至今日,他仍然记得沈捷教桑离打壁球的情景,那时候,她俨然只是个孩子。

那时候,沈捷也是那样意气风发的男人,最好的年纪,事业有成。

如今,不过只是三年。

三年,分分合合,几次面临生离死别,郭柏威自始至终是个旁观者。他不是不知道,沈捷离开桑离,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许多时候,要对自己狠,才能对别人仁慈。

于是,这三天里,他几次拿起电话想告诉沈捷桑离在中悦的消息,可是犹豫很久,最后仍然是把话筒放下。

他不用猜也知道,只要他复述了桑离的决定,沈捷一定会迅速出国,彻底躲开。

因为很显然,这一次,沈捷是真的想要离开他的小姑娘了。

可是,他的小姑娘显然不这么想。她铁了心要去找他,要陪他走人生的后半程——郭柏威这多年来也算阅人无数,他不认为自己看走了眼,他分明从桑离的眼睛里看到从未有过的坚定与爱。

那么,自己要不要推波助澜?

他不怕沈捷的威胁,他也不怕沈捷真的打发他回家吃自己。他只怕如果桑离出现过了再离开,那显然只会加重沈捷的病情。

从师兄弟到上下级,从好朋友到好搭档……郭柏威和沈捷之间的感情远非工作关系那么简单。他曾陪沈捷走过父亲去世、入住中悦、开拓版图、寻找桑离……以及所有那些后来的路。

他知道沈捷想要什么,也知道沈捷不要什么;他知道沈捷期待什么,也知道沈捷害怕什么……

站在壁球室外,郭柏威犹豫了。

第三天的头上,桑离没有食言——她订了去G城的机票,决定从那里开始找起。

不为别的,只为她记得,那里是沈悦梅的故乡。

那里,有一处种满了广玉兰的宅子,在南部山区蜿蜒的山路尽头,铺着鹅卵石的甬路末端,朱红大门的后头,满屋黄花梨的簇拥下,见证了她最好的年华。

那也是他们最好的年华。

是进入安检前五分钟,桑离最后看一眼这偌大的城市、这来来往往的人,拎起行李走向安检口。

与此同时,她听到身后有人喊:“桑小姐,请留步。”

她转身,看见郭柏威匆匆赶来,那一刻,桑离微笑了。

郭柏威快步走近,带一些微微的喘息,递给她一个白色信封。

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坦然:“桑小姐,我决定打这个赌。”

他笑着说:“我倒要看看,总裁会不会真的让我回家吃自己。”

人来人往的候机厅里,桑离紧紧攥住手里的白信封,也笑了。

她的笑容明媚灿烂,绽放成好看的花。

她看着郭柏威,真诚地说:“谢谢你。”

郭柏威摆摆手:“不要谢我,桑小姐,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的目光诚恳,却又含着郑重:“桑小姐,我希望,你真的能陪他走下去,不会食言。”

偌大候机厅里,桑离点头,敛了笑容,严肃地答他:“我保证,我会做到我说过的一切。”

郭柏威点点头,伸出手:“一路平安。”

桑离轻轻握住他的手:“谢谢。”

双手握到一起的刹那,他们没有看见,候机厅宽敞的玻璃窗后,天空中的乌云散去,阳光瞬间迸射,光芒万丈!

一小时后,飞往G城的飞机腾空而起,带着桑离的心愿,带着郭柏威的赌。

飞机上,桑离再次打开那个白色的信封,看着那张纸,微笑。

纸上,只有四个字——“G城沈宅”。

桑离一边看一边得意地想:沈捷,你看,就算我不问,我也知道你在哪里,就这样,你还打算躲开我?

她这样想的时候,旧日的时光好像幻灯片一样掠过她的脑海:他的声音、他的微笑、他带她长大,他说“小姑娘,我爱你”……

想到这里,波音737的机舱里,桑离忍不住闭上眼,偏过头,再次挡住人们的视线,任泪水肆无忌惮地沿脸颊内侧滑落。

她在心底发誓:这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为那些曾经失去的、再也回不来的青春,哭泣。

是的,是的,现在她相信了:别离,果然也是一首歌。

因为,假使未曾别离,我又如何能与你相逢?

你知道吗,一辈子很长,从我们出生,到我们死去。

一辈子也很短,从我们相爱,到我们无法再爱。

一辈子的永恒,就是从我们带着爱来到这个世界,再带着爱幸福地离开。

中间的这个过程里,相爱的人,要手牵手、肩并肩,无论贫穷、疾病、灾难,都永不分离!

万米高空上,桑离睁开眼,透过眼底尚未散去的泪光,看向窗外。

舷窗外,灿烂夕阳烧红了云海边际,整个世界光彩夺目!

还好,还好,阴天总是很短,幸福却有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