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转过脸,吩咐另一稳重些的侍女丹朱:“你去,把我方才的话,转给老夫人,再向她告个罪。想来老夫人也不至于计较这等小事。”

丹朱答应,转身要走。

秋菊平日本就有些忌惮这个来自长沙王府的慕妈妈,此刻听她如此说话,两道目光,沉沉盯着自己,口里的话,也就不敢再说出来了,吞了回去,低头,转身正要回去,听见东厢传来“吱呀”一声,抬眼,门已开启,慕氏女出现在了门口。

她脸色苍白,美目略见红肿,但神色,却极是平静。

分明是同一个人,不知为何,模样看起来,却和昨日判若两人。

她的两道视线,笔直地落在秋菊身上。

“你在正好。去告诉婆母一声,说我今日便要动身返乡。等收拾好行装,我再去婆母那里拜别。”

说完,又转向闻言大吃一惊的慕妈妈和门外的几个侍女。

“尽快收拾东西,准备马车安排人手,今日就上路,我回洞庭。”

她吩咐完,转身返屋。

慕妈妈如梦初醒,急忙迈步,跟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我很久以前就想写的一个故事,晚上来感觉了,发了。

第 2 章

王女出洞庭,循蜀道跋山涉水至夔州下嫁谢家,谢家郎于新婚夜撇下她匆匆离家一事就不必再提了,算情非得已。但这半年多来,谢母的轻慢,王女的求全,随嫁而来的慕氏下人谁不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万万没有想到,一早起来,王女竟像换了个人,开口就说要回洞庭,简直是喜从天降。

侍女们有跟进屋收拾东西的,有立刻跑出去叫管事召齐丁夫,速紧安排车马准备上路的,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和兴高采烈的侍女们不同,慕妈妈虽也深为王女感到委屈,对谢家有些不满,但王女的这个决定,实在太过突然了,并且,显得有点反常。

她想起王女方才开门露面之时,那双遮掩不住泣痕的眼,心里越发不安,进了屋,见王女亲自动手,在叠几件贴身衣物,迟疑了下,跟到她的身畔,轻声问道:“翁主早上哭过了?可否和嬷嬷说说,为何突然要回洞庭?”

扶兰转过脸,对上慕妈妈那双凝视着自己的充满了关切的目光,心里又涌出了一阵酸楚。

那是一种带着无限遗恨,却又夹杂了无限感恩的酸楚之情。

她的父母,感情亲笃。父亲虽位居长沙王,但终其一生,只有母亲一位王后。母亲在她十岁那年因病故去之后,父亲早年作战留下的旧伤也复发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在她十三岁那年,替她定下亲事后不久,追随母亲而去。

虽然现世,父母皆已不在,她亦痛失了那如梦似幻,心里却又真真切切地感知,一切应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前世所爱——便是那种锥心泣血的痛,叫她今早醒来之时,哭得不能自已。

但她依然还是幸运的。

她做回了十六岁的自己。

这个重来的人生里,她和她前世的骨肉至爱将会天人隔绝,永无再见的可能了,但是她有机会,去救回自己的兄长,她有亲善的阿嫂,还有慕妈妈这样对她好,用生命去保护过自己的家人。

她极力逼回眼中的热意,说:“我无事,只是昨夜做了个噩梦,妈妈你不要担心。”

“慕妈妈,我要回洞庭,心意已决。”

顿了一下,她又说道。

王女从小到大,一直是温柔而听话的。

慕妈妈还是头回见她用如此的口气来决定一件事。竟断然没有任何和人商量的余地。

虽然还是困惑不已,但她也不再发问了,只柔声道:“好。翁主想回洞庭,那咱们就回。”

慕扶兰来到桌边,取了今早自己写好的一封已封蜡的信,递过来。

“慕妈妈,你派个能干的人,务必要以最快的速度,将这封信送到我阿嫂的手中!我有重要的事,需尽快叫阿嫂知晓。我们人多,路上再快,我怕也是有所耽搁。”

“此信极其重要。切切!”

她用着重的语气,又强调了一遍。

慕妈妈愈发不解了,但见她神色郑重,点头,接了信,转身匆匆而出。

扶兰目送慕妈妈的背影离去,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翁主,这趟回去,等回来,天气想必已经冷了,是带这件狐裘,还是那件斗篷?或者两件都带?”

丹朱指着几件冬日衣物,问她的喜好。

扶兰转身说:“将我来时带的书,包括医书,还有架上的那对周夔纹樽,全部打包带回去。衣物随意,回去路上够换穿便可。”

丹朱一愣。

王女嫁来这里之时,除了丰厚的嫁妆,还带了她的许多书籍,包括医书。

那对周夔纹樽,则是已故老长沙王的心爱之物。长沙王疼爱妹妹,将它也添入嫁妆,给妹妹做个念想。

丹朱以为王女只是回去小住的。不知为何,弃衣物,要收拾这些携带不便的重物?

“翁主?”

她有些困惑。

“照我吩咐的收拾便是了。”

扶兰朝她微微一笑。

侍女只好点头,指挥人继续收拾东西。

“老夫人,您慢点呀!小心台阶!”

门口忽然传来一道说话的声音。

扶兰转头。

谢母步履匆匆地从堂屋的方向赶了过来,也不用秋菊扶,自己几步跨过台阶,停在了东厢屋的门口,也不入,站在门槛之外,目光扫了眼屋里地上那几只敞开着的箱奁,脸色沉了下来。

“慕氏,你这是什么意思?刚才秋菊对我说,我还不信!你真的要回娘家了?”

丹朱茱萸等人见谢母来了,停了手中正在忙的事,看向扶兰。

扶兰注视着谢母,迎到门口,恭敬地说:“婆母进来坐吧。因行程有些赶,要收拾的东西也多,故方才没自己过去和您说,勿怪。”

谢母双眉紧紧夹皱在了一起,气呼呼地说:“我儿虽说成婚那夜就走了,但那也是皇命难违,又不是他自己不想留下的!你嫁来我家,就是我谢家的人了,我倒不是一定不让你回娘家,只是这才多久,你竟就要回去了?”

扶兰沉默着,没有接话。

谢母顿了一下。

“我一孤老婆子,没儿媳服侍的福,我认了。只是我儿想来很快也要回了。等他回来,你却不在,成何体统?”

扶兰说:“是我的错,婆母息怒。”

仅此一句,再无别话。

态度依旧恭谨,但意思非常明显了。

那就是这一趟娘家,是非回不可了。

慕氏女入门半年多,在自己的面前,恭顺无比,谢母还是头回吃了这样一个软钉子,心里愈发恼火。只是终究还是有些忌惮她的身份,也不敢太过发作,勉强压下一肚子火气,哼了一声。

“慕氏,我知道你是王女,又是翁主,看不上我谢家,我一乡下老婆子,也不配做你的婆母。你定要回娘家,我不敢不让你走。只是你走之前,有一事,我须得叫你知道,免得你回来埋怨。”

慕扶兰怎猜不到她想说什么?

“婆母是想将戚家女接进门来?”

她的语气平静。

谢母一愣,瞥了慕扶兰一眼,咳嗽了一声,放缓了语气。

“你来我谢家也有些时日了,一些事,你想必是知道的。我儿年少之时,我谢家光景有些不易,蒙戚家老爷赏识我儿,也不嫌我谢家,将长女许给我儿。后来戚家长女不幸去世,这婚约虽没了,但这些年,我儿在外闯荡,诸多艰难,我也是多亏有了戚家照应,才能有今天。如今你虽嫁了过来,但我儿与凤儿一向是情投意合的,凤儿更是自知身份,甘愿做小。我的意思是,等我儿回家,就把这事情给办了……”

扶兰看着谢母一张一合的嘴巴、窥探打量自己的眼神,听着她仿似小心翼翼,实则理直气壮的语气,渐渐地出了神。

是啊,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在她嫁过来之后没多久,她就已从谢母状似无意的日常唠叨里,拼凑出了她的谢家郎君在娶了她之前的那段空白岁月里的许多事情。

谢母的丈夫,那时候是驿丞。那一年,因为得罪了一个路过的官员,遭到毒打,回家后吐血身亡。她那个从小就叫人畏惧的还只是个十四岁少年的儿子,追上了已经离开的官员,将一行数十人全部杀死之后,把母亲托给戚家,自己离开谢县,落草为寇。

本再也不愿回首的前世记忆,在这一刻,忽然再次朝她袭来。

她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在她嫁入谢家大半年后的现在这段时日里,不久,她的丈夫归家了,在圆房之后,向还没来得及从少女蜕为妇人的羞涩和欢喜里回过神来的她,提及戚氏女的事。

纵然在婚前,也曾不止一次地暗暗期待,她和她要嫁的谢家郎,日后也能像自己的父母一样,鹣鲽情深,生同衾,死同穴。

但在他开口的那一刻,她还是压下了满心失落,强作笑颜,一口应允。

那时候的她,是何等的天真啊。

竟然会以为,百丈钢可化绕指柔,妻与妾能共一夫。

后来,她终于知道了。

谢长庚的眼里,只有他的皇图和霸业。

长沙王的王女,不过只是他的一颗垫脚石罢了。没了,也就没了。

这个戚家的灵凤,或许才是他的良配。

蠢的,只是自己,原本,死了也就死了,死不足惜。

只是,当梦中的英俊少年,白衣喋血,在幽暗的宫室里,在守了多年的亡母的灵前,以给了他另一半骨血的父亲的宝剑横颈自刎,死前发出的那一道“阿母,儿这样做,到底对不对?”的问声再次在耳畔响起之时,扶兰的胸腔之下,心口之上,仿佛有把钝刀,在一下又一下地割着她,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她的眼角隐隐泛红,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您看着办。我无二话。”

她的神色却比冰雪还要冷漠,淡淡地说。

谢母原也料定她不敢反对。只是终于得了个痛快的应允,也是称心。瞥了眼屋中几口箱子,压下不满,说:“早去早回罢!我儿想必很快就会胜仗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地理、社会和部分官职参考了唐与五代,也部分糅合汉朝。总之架得很空,全凭作者喜好,勿考据。谢谢啦。

第 3 章

八百里洞庭,云梦无边。湖中自古有山,名君山,阴雨时云雾缭绕,晴好便霞光万丈。

当地民众,人人信奉君山上有神明。

慕氏先祖被封长沙后,于君山修了灵殿,供奉大帝,又于与君山遥对之洞庭东修一城池,名岳城,定王都。

两百年下来,历经数代长沙王的扩修,今日之岳城,东西南北城墙各千丈,城里人口十余万,虽远不及中原的阜盛之地,更无法与天子帝都媲美,但城墙亦是坚耸,牢不可摧,尤其,与外头那些多年以来,正因了不绝的藩王之乱而遭受荼毒的百姓相比,地处偏远南方的长沙国子民,可谓是清平无忧,安居乐业。

这一天的清晨,对于居住在城中的长沙国民众来说,只是个普通的日子。深秋已至,城外枫叶如火,城门开启之后,随着日头升高,城里渐渐变得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当行人靠近位于城北的那座被他们称为“王宫”的慕氏王府之时,无不放慢脚步,神色虔诚。

他们并不知道,这两日,外表依然庄严平静的王府里,内里其实早已人仰马翻。

长沙国的几个重要官员,此刻全都聚在王府里,个个焦虑万分。

前日,长沙王慕宣卿带着一队侍卫外出狩猎。年轻的王,驰骋山原,一时兴起,竟纵马抛开随从独行。天黑之后,他的坐骑自己回来了,慕宣卿却不见人影。

消息传至王府,王后陆氏担心万分,立刻找来已故相国的义子袁汉鼎,把王狩猎失踪的消息告诉他,让他带着人手前去寻找。

搜寻没有间断过。从前夜开始,直到今晨,已经持续了一天两夜。

但是始终没慕宣卿的下落。

他狩猎的那一带,山高林密,地势复杂。众人推测,极有可能,应该就是他在途中出了意外,此刻不知身在何处。

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众人无不神色惨淡,如丧考妣。

这个消息,对于他们而言,绝对是个晴天霹雳,更是巨大无比的噩耗。

年轻的长沙王,还没有留下可继承王位的世子。一旦真的出了事,长沙国便可能面临除国的命运。

朝廷若是延恩,往后,慕氏家族除了失却王衔,应当还能继续居留此地,保有封赏。

但是他们这些长沙国的官员,往后的出路,恐怕就迷茫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堂外传了进来。

众人急忙回头。

一个侍卫匆匆奔入。

“怎样?可是袁将军有了王的消息?”

丞相陆琳是王后陆氏的本家叔父,得知消息,第一时间派人暂时封锁,免得传出去人心不定,自己也在这里守了两夜,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等侍卫入内,大步奔到大堂门口,焦急地发问。

侍卫摇头,下跪,双手高举,奉上一只信筒,高声道:“有信使抵达!说是翁主所派,有急信要交王后!”

陆琳听到是年初嫁去夔州的王女送的信抵达而已,大失所望,叫人把信传了进去,又派人去向袁汉鼎打听消息。

陆氏和慕宣卿青梅竹马,夫妇相亲,育有一女,骤闻丈夫出事,日夜焦虑,昨夜天又下起了雨,得知袁汉鼎那里,还是搜索无果,恐怕凶多吉少了,一时支撑不住,人晕了过去。此刻红肿着眼,正强撑着要起身出去,忽见侍女匆匆入内,呈上一信,道是翁主派人送来的。

陆氏和小姑的关系一向亲善,不知她忽然来信要说什么,勉强压下心中悲痛绝望,拆信浏览。

小姑的信写得很是简短,聊聊数语而已。

陆氏的视线一落到信上,目光就定住了。

突然,她双眼放光,猛地站了起来,在周围侍女惊诧的目光注视之下,疾步奔了出去,一口气奔到前堂,冲着正在焦急踱步的陆琳喊道:“叔父!快叫人通知袁将军!立刻去西原鹰嘴涧的涧底去找!宣卿说不定就在那里!”

陆琳和几个官员一愣,面面相觑,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鹰嘴涧的涧底!还不快去!”

事关丈夫的生死,一向温婉的陆氏,此刻也是如同换了个人,冲着陆琳厉声喝道。

陆琳回过神来,转身和官员们一道奔了出去。

陆氏双手微微颤抖,紧紧地捏着小姑的信,又看了一遍,虽感难以置信,但心底里,本已渐渐熄灭的那缕希望之火,终又燃起。

“娘,父王他还没回家吗?”

身后传来一道带着哭腔的女孩儿声音。

陆氏转头,见四岁的女儿阿茹,哭着朝自己奔来。

她的身后,几个没看住阿茹的侍女匆匆追赶而至,纷纷下跪:“王后恕罪!”

陆氏抱住女儿的身子,替她擦拭眼泪,低声安慰:“莫哭。你父王很快就会回的!”

她哄住了女儿,让侍女带她回房之后,自己如何坐得住,叫人备了车,匆匆出王府,也往西原赶去。

扶兰是在数日之后抵达岳城的。

前世,她的兄长,年轻的长沙王慕宣卿,就是在这时候遭遇意外不幸去世的,年不过二十二岁。

他被找到之时,已在那处被密草遮挡的涧底躺了七八日,推测当时是因失足跌落,失血过多而亡。

长沙国就此失去最后一代长沙王。她的阿嫂和年仅四岁的侄女阿茹,也永远地失去了她们的丈夫和父亲。

慕氏家族后来虽蒙朝廷恩典,得以继续居留岳城,也保有王府和岳城一地的赋税,但长沙国就此除国。阿嫂悲痛过度,几年之后,也追随阿兄,郁郁而去。

扶兰不知这现世,事情会不会和自己所知的一样,更不知信使有没有及时赶到,兄长能不能逃过劫难。

她焦虑万分,一路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这日终于入了长沙国,离岳城不过只剩百里路了。

路旁的行人,穿着看起来和平日无二,脸上也不见悲色,看不出举国为王举哀的迹象。

扶兰这才稍稍放下些心,命随从继续赶路,尽快入城。

中午时分,离城池还有几十里路的时候,对面驰道之上,忽然来了一队人马,渐行渐近,最后和扶兰的这一行车马,遇在了一起。

“袁将军!”

扶兰坐在马车里,忽然听到前头传来同行管事的高声呼唤之声,掀开帘子,探头出去,看见对面纵马来了一行人马,当先的是个年及弱冠的青年,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容貌端正,双目清炯,正是已故袁相的义子袁汉鼎,忙命车夫停车,高声唤道:“阿兄!”

袁汉鼎平日沉默寡言,见扶兰从车厢里探身出来,和自己招呼,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迅速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了她的车旁,停步,随即恭恭敬敬地唤她“翁主”。

“王后道你就要回来了,这几日我无事,就出来四处看看,没想到真的在此遇你。你路上可好?”

扶兰点头,随即迫不及待地问:“我王兄呢,他最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