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张地看着袁汉鼎,等着他的回答。

当日袁汉鼎带人下了那道涧底,找到慕宣卿时,他已昏迷多时,人也奄奄一息,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怕全说出来吓到了她,迟疑了下,斟酌道:“你王兄前些日狩猎,出了点意外。不过及时找到了,并无大碍,这些日里,正在养伤。”

最担心的可怕之事,终于还是幸运地避过了。

事情在朝着好的方向而去。

扶兰悬了多日的心,一下落地,整个人精神一松,再也忍不住,眼圈一红,险些就要落泪。

袁汉鼎伴她一道长大,对她情绪体察入微,见她似乎就要哭了,一下慌了,忙道:“你莫怕。王兄伤势真的没有大碍,先前只是失血过多。再养些天,就能痊愈了。”

扶兰转脸朝里,等情绪稳了些,回过头,向他点头笑道:“我知道了,没大事就好。谢谢阿兄你来接我,我们进城吧。”

她容颜本就绝美,此刻眼角泪光尚未消尽,笑颜更是动人。

袁汉鼎不敢多看,点头说:“好。”匆匆转身,上马领着身后车队往城池而去。

一行人马,从城门入内。

路人大多认得袁汉鼎,见他带着一行车马朝着王府方向而去,看马车里,坐的似乎是女眷,有些好奇,纷纷驻足观看。

袁汉鼎早派人去通报了陆氏。陆氏带着阿茹亲自到大门口相迎。姑嫂见面,欢喜无限,阿茹更是雀跃,仰着张小脸,冲扶兰不住地喊姑姑。

这一趟回家,于扶兰已是隔世。莫说见到了袁汉鼎、阿嫂和小侄女,就连方才,看到王府门前左右那两座沉默而威严的石狮,她亦是控制不住,内心情绪翻涌。

她定下心神,牵住了小侄女的手,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和姑姑。

她将阿茹的小手牵得更紧,跟着阿嫂,迈步朝里而去。

陆氏早几日前就叫人替她收拾好了住处,还是她出嫁前的闺屋。

陆氏伴她进了屋。扶兰问王兄,陆氏说他吃了药,此刻睡着了,随即道:“兰儿,那日幸好收到你的信,这才及时找到了你的阿兄,否则……”

她想起当时的情景,虽然已过去了,犹是心有余悸,打发侍女将女儿先带了出去,自己紧紧地抓住小姑的手。

“阿嫂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兰儿,日后无论何事,你尽管开口,只要能帮的到,你阿兄和我,定会帮你。”

她心情激动,更感激无比,话说着,眼中便隐隐有泪光闪烁。

扶兰笑道:“只要王兄平安,就是我的最大福气。等下我就去看王兄。”

她知阿嫂定还要问自己如何知晓此事,不待她开口,主动说:“我侥幸能帮上忙,也是上天佑护王兄。那日做梦,梦见君山大帝叮嘱了我一番,醒来记得清清楚楚。为防万一,这才派人送信回来。阿嫂若要感谢,当谢君山大帝。”

陆氏惊喜万分,立刻点头:“好!好!明日我就备齐牲礼,去君山谢神!”

扶兰说:“我也去。”

陆氏应好,和小姑又叙了几句,便问她在谢家婆母为人如何,她过得怎样。

扶兰含糊地应了几句。

陆氏见她似乎不大愿意提及谢家之事,劝她:“妹夫新婚夜撇下你去平江都王之乱,确实委屈你了。只是这些年,国中藩王大乱,战事不断,边境也是不宁,这也是朝廷的急召,他便是不愿,也身不由己。你也不要怪他。前些日,我听说江都王节节败退,想必他很快就能平定局面,到时你们就能见面了。”

陆氏细细劝解之时,侍女来报,说王已经醒来,得知王妹回了,十分高兴,要来看她。

扶兰急忙起身,和陆氏一道去看王兄。

慕家人的容貌都极其出色。慕宣卿的身上,更有着王族子弟所特有的高贵气质。他那日为了追赶猎物,不慎失足遇险,被救后,养了些天,伤势已经好了不少,只是腿脚还有些不便。此刻兄妹见面,欢喜不已。被阿妹责备鲁莽,也是有些后怕,暗自懊悔。等听到她说,这趟回来,打算先住下来,想都没想,立刻点头。

“阿妹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长沙国,永远都是阿妹的家!”

……

这一年的冬,来得仿佛特别快。

慕氏女走了半个月后,才十月底,天气就一日冷似一日了,阴雨连绵,寒气嗖嗖,不住地往人衣领里钻。午后,谢母吃了饭,犯困,被服侍着去屋里睡觉。秋菊躲在外屋,正嗑着瓜子,家里那个名叫阿猫的粗使丫头急火火地跑了进来,脚步蹬蹬。

里屋似乎传来谢母被惊动后翻身的声音。

秋菊丢了瓜子,急忙起身,一脚跨出门槛,抬手就揪住阿猫的耳朵,狠狠一扯,压低声叱骂:“你耳朵呢?跟你说了多少回,走路轻点!老夫人在睡觉!”

“不是不是!”

阿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捂住自己的耳朵,一边解释:“是我们家爷回来了!人都到门口了!”

秋菊一愣,松了手,急忙跑出去,跑了几步,又赶紧回来,掀开镜盒,照了照脸,小指匆忙挑了点胭脂,抹到唇上。又见鬓发毛糙,就往上头拼命抹松香油。

正歪着头在镜前忙活,听到外头已传来一阵仿若踏水而来的脚步之声,急忙盖上镜盒,转身匆匆跑出去迎接。

院中,行来了一道蓑影。

一个男子,青箬笠,旧蓑衣,仿若烟雨画卷中人,穿过了巴地的连绵秋雨,双足踏破院中洼地积聚出来的雨水,正朝这边大步而来

男子身量颀长,箬笠之下,面颜俊朗,修眉星目,倘若身后再跟一名书僮,乍一看,便如一名外出赴考,方才归家的青年书生。

他登上了台阶,停在廊檐之下。

雨水沿着箬笠和蓑衣的边缘,滴滴答答,不住地下坠,落在他的脚下,很快就打湿了周围的地面。

这人便是谢长庚,二十二岁,当朝最年轻的节度使,镇守河西。

他摘下箬笠,随手挂在墙边一颗钉上,两道视线,淡淡地扫了眼刚从屋里奔出来的面庞已然泛出红晕的秋菊,问:“我母亲呢?”

第 4 章

里屋的谢母已经听到了的声音,倏然睁眼,从床上坐了起来,披衣下地,急匆匆地出来,口中嚷道:“可是我儿回了?”

谢长庚脱下身上那件湿漉漉的蓑衣,递给朝着自己跑来的阿猫,随即跨入门槛,朝着母亲快步走去。

秋菊接了个空,见阿猫高高兴兴地抱着蓑衣,得意地看着自己,脸色一僵,厌恶地盯了眼她鼻子下挂出来的一缕鼻涕。

“还不收起来!地上都湿了!万一老夫人走路滑倒!”

阿猫也不恼,吸溜了下鼻涕,笑嘻嘻地指着她的衣襟:“你的领子……”

秋菊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衣领上还沾着几片瓜子壳,脸顿时涨得通红,急忙拍掉,抬眼,见阿猫一脸的幸灾乐祸,压低声骂道:“你给我当心点!再故意装蠢使坏,看我日后哪天不割了你的烂鼻子!”

阿猫五六岁时染病,被弃在驿舍旁。当时寒冬腊月,衣衫褴褛,蜷在雪地里,跟只猫儿似的,眼看就要冻死,谢父遇见不忍,把人捡回了家。谢母埋怨了一番,也就将人养大,当家里多个粗使丫头。

阿猫脑子不大灵光,傻乎乎的,小时大约鼻子也冻坏了,天气一变就流鼻涕。从前流得更加厉害,今年夫人过来后,给她看病,吃了一段时间的药,慢慢调理,虽没除根儿,但比起往年,已是好了许多。

她也不怕秋菊,嗤笑了一声,嘀咕道:“爷一回来,就往脸上擦胭脂呐,跟猴子屁股似的,可好看了……”

秋菊横眉怒目,又要上来拧她耳朵。阿猫擤了下鼻涕,朝她一甩。

秋菊脸色一变,慌忙后退。

阿猫哼了一声,翘起下巴,紧紧抱着蓑衣,转身跑了。

秋菊气得咬牙切齿,心里恨不得把这个蠢丫头给千刀万剐了才解气。耳里又听到里头传出谢母和谢长庚说话的声音,这才压下怒气,悄悄猫到门边,竖着耳朵听着。

谢长庚伸手扶住奔出来的母亲,脸上露出笑容。

“阿母,是我。我回了。”

谢母欣喜万分,抓住半年多没见的儿子的胳膊,上下打量着他,嘴里不住地嘟囔他黑瘦了,又见他身上衣裳和脚上靴子都被雨水打湿了,喊道:“秋菊!快进来伺候更衣!”

秋菊“哎”了一声,急忙走了进来,笑着说:“爷,您快坐,我先给您脱鞋!”说着蹲了下去,伸出了手。

谢长庚未动,只叫她替母亲屋里生个火盆。

秋菊咬了咬唇,慢慢地缩回了手,低低地应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阿母,天气冷了。你身体怎样?”

谢长庚扶着母亲坐到床边。

“我好着呢!你不要记挂!自己在外当心就好!”谢母笑呵呵地说。

“怎的只有你一人回来?”

她张望了下门外。

外头静悄悄的,没有旁的声音。

“那些州官,县官怎没跟你过来?莫非是战事不顺?”

谢母习惯了儿子每次回来,身后都有众多地方官员同随的情景,见这回反常,不禁有点担心。

“娘放心,战事顺利。只是不想惊动外人,就自己先回了。”

谢母松了口气。

“这就好。这就好。庚儿,你饿了吧?看你都瘦成了这样!你先歇着,娘去给你做东西吃!”

谢母起身就要出去,被谢长庚拦住了,说不饿。转头看了眼东厢的方向,迟疑了下,问道:“阿母,新妇呢?方才路过东厢院前,里头好似一个人也无?”

谢母听儿子问及慕氏女,方才的满腔欢喜顿时没了,哼了一声:“走了!半个月前就回娘家去了!我拦都拦不住!”

谢长庚一怔。

谢母大吐苦水。

“儿啊,娘跟你说,这个新妇,实在是一言难尽,娘都不知该如何说她好了!你走之后,起头那段时日,她还算老实,早晚都会来看看我。我自问也没亏待她,突然半个月前,好端端的竟给我脸色看,张口就说要回娘家去!娘劝她,说你也不是故意撇下她的,想来快要回了,让她再等等。她油盐不进,当天就撂下我走了,把人也全都带了回去!”

想起当时的情景,谢母气还是不打一处来。

谢长庚想了下,问道:“她可有说为何突然要回?”

谢母摇头:“就是什么都不说!想走就走!才把我给气坏了!庚儿你说,有这样的儿媳吗?还不是仗着她娘家的势!我能怎样?只能让她走了!”

谢长庚眉头微蹙,没再说话。

谢母想了下,开始劝儿子。

“罢了!你莫恼。她要走就走,腿在她的身上,咱们拴不住,也不稀罕!娘跟你说啊,咱们另外有个好事。”

她的脸上,露出了喜滋滋的神色。

“她既然这样,我索性就把凤儿的事给说了。也算她有自知之明,没说不好。娘就想着等你回来,把凤儿给接进门吧。”

谢长庚未应声。

谢母继续道:“咱们家以前落魄,你爹不过是个驿丞,亏得戚家老爷有眼光,认定你日后会有出息,主动要和咱们结亲。就这情分,咱们就要牢记一辈子的。可惜亲事没成,我没那个儿媳福。后来你犯了事,走了,也是多亏了戚家的照应,娘才能安稳度日,等到了儿你回来。如今咱们起来了,戚家却不幸遭了难。”

谢母叹了口气。

“凤儿不容易。那些年,你没有半点儿消息,死活不知,她一直把我当生母一样侍奉。后来你回来了,说自己在外头已经定了亲事。娘知道她对你的心意,没办法,问她愿不愿做小。她一句不好都没说,当时就点头了。”

“这么好的女子,庚儿你可不能辜负!”

儿子依旧没作声。谢母顿时不高兴了。

“庚儿,你不会是娶了贵女,就看不上凤儿了吧?我跟你说,咱们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

谢长庚微微一笑。

“阿母息怒,儿子不是这个意思。阿母既已和慕氏说了,等她回了,把人接来就是。”

谢母这才高兴了些,只是对儿子的话,还是有点不满。

“她说走就走,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婆母,更没有庚儿你,为何要等她回来?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她要是一直不回,难道咱们就让凤儿这么等下去不成?”

谢长庚沉吟了下。

“儿子过两天到那边走一趟,接她回吧。”

谢母生气了。

“不行!她嫁过来才半年多,就这样了!这都叫什么事?她自己走的,要回,也是她自己回!我不许你去接她!省得她蹬鼻子上脸,往后三天两头要回那边去!”

谢长庚耐心地说:“这趟回来,儿子本就打算去一趟长沙国的。老长沙王三年前去世之时,儿子人在凉州休屠城,没能回去奔丧。这几年间,也是一直不得闲。最近空了,应去拜祭,是我本分。顺便再将人接回吧。”

谢母听儿子这么说,方勉强道:“罢了,那你早去早回,不要叫凤儿等得太久!”

“她都等了你多少年了!”

顿了一顿,她又补了一句。

谢长庚答应了。

谢母终于再次高兴起来,又要亲自去替儿子收拾东厢那间新房,被谢长庚拦了,说下人收拾就可,自己的东西也不多。

谢母忙高声差人。

秋菊端了个火盆子进来,放在屋角的炉上。

谢长庚过去,亲手拨好炭火,盖上盖,命她服侍好母亲,这才出了屋,回往东厢。

他走过游廊。

门窗上初春娶亲时贴上的双喜还在。只是褪了红,又被斜风刮来的雨雾给浸湿了,皱巴巴地黏在一起。一阵风过,忽从门上脱落,“啪嗒”一下,掉到了地上。

谢长庚瞥了一眼,跨进新房的门槛。

随从已将他的随身行装送了进来。阿猫和另个粗使丫头正忙着铺床擦桌,见他回了,叫了声“爷”。

谢长庚点了点头,站在一旁。

俩丫头收拾完屋子,要去解他行装归置衣物,被他拦了,道自己来。

两人向他躬了个身,退了出去。

谢长庚取出自己的衣物,打开柜门,一股幽幽暗香,立刻扑鼻而来,沁入肺腑。

他抬眼。

衣柜里装满了女子的衣物,满目的粉绫红罗、轻烟软雾。角落里,静静地悬着一只刺绣蕙兰的精美香囊。

谢长庚的视线一顿,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年初洞房之夜时的情景。

那时他才入房,刚下了新妇的盖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慕氏女的模样,门便被人拍响,道是朝廷急诏到了。

他匆匆而出,随即脱了喜服,拜别母亲,连夜离家。

走时是初春,今日回来,已是深秋。

此刻回忆新妇的模样,竟想不起来。

只记得红烛摇曳,她深深垂首,绿鬓如云。恍惚间,好似瞥见了一片静默螓首,温柔似水。

谢长庚立了片刻,合上柜门,将自己的衣物随意搁在一边,听到走廊里传来阿猫一边哗哗扫地一边低声哼曲的声,迟疑了下,走到门边,唤了她一声。

阿猫丢下笤帚,跑到门口,探头进来,笑嘻嘻地说:“爷,找我有事?”

谢长庚问她:“夫人过门后,对我母亲侍奉可还周到?”

阿猫可喜欢那位从不嫌自己脏的来自长沙国的新妇了,一听,急忙走了进来,用力地点头:“可周到了!天天大早就到老夫人屋前等着给老夫人梳头穿鞋呢!”

“那她为何突然回去,你知不知道?”

阿猫两手一摊:“夫人没告诉我呐……”

谢长庚沉吟了下,颔首:“好了,没事了。你忙去吧。”

阿猫哦了一声,转身出去,走了几步,吸溜了下鼻涕,忽然福至心灵。

“爷,我知道了!可我不敢说,我怕你会骂我……”

她看着谢长庚,吞吞吐吐。

谢长庚道:“无妨,你知道什么,尽管说。”

阿猫从小到大老做错事,惹老夫人生气,就骂她笨。但爷的脾气好得很,从没骂过她。

爷小时候起,文章就顶好,才十岁,就考了头名的乡贡。但街坊们背地里说,爷看起来是斯文人,实则杀人不眨眼。

他们都很怕他,阿猫却不怕。又得了鼓励,胆子就大了,凑上来,小声地说:“爷,你不在家时,我老听见老夫人在夫人跟前说戚二娘子的好。就前些天,秋菊还在我们跟前说,要不是爷之前离了家,戚二娘子早就是爷的夫人了。我生气,和她吵架,她揪我耳朵,我就跑去告诉了夫人。”

“夫人是不是生气了,这才走了?”

阿猫说完,见他没有说话,眉头微皱,仿佛不快,心里又不安起来,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爷……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往后我再也不敢多嘴了……你别生气……”

谢长庚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温声道:“无事。我知道了。你去吧。”

阿猫见他不怪,这才松了口气,大着胆子又说:“爷,你什么时候早些去把夫人接回来呀!她人可好了,还帮我看病!我的鼻子已经好多啦!秋菊老是骂我烂鼻子,气死我了!”

谢长庚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