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次他收了陆琳重贿,在刘后面前替长沙国做了一回说客。今日忽然又收到他的密信,很是意外,不知对方何以竟大胆到如此地步,偷偷来到上京,更不知他又约自己出来到底所图为何。所谓拿人手软,心里未免忐忑,更是不喜。

但既收到邀约,知自己若是不见,对方必定不会就此作罢,无可奈何,只好脱去官服,乔装悄悄到了信上所提的这间酒楼雅座包间。

张班到了包间门口,看了下身后,确定没有可疑之人盯梢,推门而入。

包间里静悄悄的,不见旁人,只在屏风之后,隐隐现出一道人影。

张班停步,盯着那道人影道:“我已到,你何事?”

那道人影动了一下,从屏风之后转出。

竟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容貌极美,向着自己含笑点头。

张班的目光落到对方身上,一时定住,片刻,才反应了过来,吃惊不已。

“你是何人?怎会在此?”

慕扶兰道:“我是长沙王的王妹。今日是我借了陆丞相之名,约内史到此见面。”

张班愈发惊讶。

慕宣卿的妹妹嫁了谢长庚,前些时日入了京城,他自然知道。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竟敢借陆琳的名义将自己骗来这里。

到底居心何在?

他脸色微微一变,迅速看了眼身后。

慕扶兰朝他缓缓走去,微笑道:“张内史不必担心。我今日约你至此,绝无恶意,而是有事与你商议。”

张班这才定住心神,暗暗吁了口气,也不正脸看她,端着神色,冷冷地道:“何事?”

慕扶兰道:“前次多亏了张内史古道热肠,仗义相助,长沙国才得以求得平安,王兄很是感激,我过来时,特意吩咐,说若有机会得见内史之面,须得代他向内史道谢。”

“罢了。你一妇道人家,冒充陆琳之名见我于此,想必也不会只是为了道个谢。你还有何事?”

慕扶兰笑道:“我早就听闻张内史不但是个能臣,更是爽快人,今日见面,果然如此,我就喜欢与内史这般的人打交道。内史既开口问了,我便也不扭捏作态。实不相瞒,今日冒昧将您请来这里,是有事相求。”

张班听她原是有事求于自己,忍不住瞥了她一眼。她一双美目凝视着自己,双眸一眨不眨,顿觉轻飘了起来。不自觉地抬了抬下巴:“何事?”

“内史身居要位,太后面前的肱骨重臣,想必也是知道,我因长沙国出身的缘故,如今境况不易。谢长庚过两日便要出京,我怕太后扣我留于上京,以我为质。今日大胆请内史出来,便是盼着内史看在我王兄的面上,助我一臂之力。倘若能劝太后打消此念,放我出京,不但王兄那里定会表谢,我对内史,更是感激不尽。”

张班又看了她一眼。

“慕氏,这我就不懂了。你和谢长庚是夫妇,自有情分。这种事情,你不去寻他,怎的求到了我这个外人的头上?”

慕扶兰道:“张内史难道不知他是何等人?他与我又何来的夫妻情分?只要太后开口,莫说扣我做长沙国的人质,便是要了我的性命,恐怕他都不会皱一下眉。”

张班摇了摇头,叹息:“你有如此认知,倒也不是糊涂之人。可惜啊,当初你父王将你错嫁了人。你既求到我这里,我倒不是不愿意帮。只是这个忙,恐怕有些难帮……”

他的视线停在慕扶兰的脸上,停住了。

这个张班,表面端着,实际也是好色之徒。慕扶兰又怎瞧不出他看着自己时眼中渐渐露出的异色?笑道:“我知此事不易。倘若内史肯帮忙,事成之后,我必有所回报。”

谢长庚的夫人,张班心知不好乱动。只是对着这么一个自己找上来求助的美人儿,也是不想一口回绝,听她话下,似乎另有含义,咳了一声,神色端得更紧了。

“你何意?”

慕扶兰朝他走过去几步,低声道:“内史恐怕还不知道吧,谢长庚有谋反之心。此事别人不知,我和他是夫妻,夜夜同床共枕,他怎能瞒的过我?”

张班一愣,脸上轻浮之色顿时消失,双眼盯着慕扶兰,神色变得凝重无比。

“慕氏,你此话当真?”

慕扶兰点头。“千真万确!我曾听到他于梦呓中泄出谋反之言。倘若不是日有所思,他又怎会夜有所梦?他野心勃勃,岂是长久甘愿受人驱策做人臣下的人?便是没有凑巧被我听到他的梦呓,内史恐怕也是双目雪亮,心知肚明。”

张班和谢长庚,一个主内,一个在外,都是被刘后引为“肱骨心腹”的人,如今谢长庚势力大起,张班犹如失宠,以他的品性,怎可能丝毫不为所动?

她看着张班,见他没有出声,继续说道:“我父王当年将我许给谢长庚,本意是想为长沙国求到盟友。哪想他却是个凉薄之人,一切只为自己上位,何曾顾我长沙国半分?长沙国只求自保,与其靠他,不如投靠张内史您。”

“倘若内史能助我脱身,不必留在上京为质,我愿替内史监视谢长庚的动向,一旦捉到实证,便呈给内史。”

张班表面看似平静无波,实则内心早已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念头。

短短几年的时间,谢长庚飞升如此之快,又屡立大功,眼见在刘后那里日益得宠,自己地位受胁,张班表面未曾有半分表露,两人见面,一团和气,但他心里,早就开始焦躁,乃至嫉恨无比。

就在年初,他曾暗中怂恿一个大臣到刘后面前进言,暗指谢长庚有谋逆之便,提醒刘后加以防范,没想到刘后非但不为所动,还以诬告为名将那人治了罪,自此,朝廷再无人敢提半句。

一直以来,张班只恨自己无法捉到谢长庚的谋反证据,今天机会便就这样来了。

慕氏是谢长庚的枕边之人。谢长庚再多的防范,也不会想到她会是自己的人。

以长沙国国小兵弱仰人鼻息的现状,谢长庚又指望不上,自己这时愿意出手相助,对方必定求之不得,这个慕氏,谅她也不敢过河拆桥,拿自己当冤大头。倘若能为自己所用,成为安插在谢长庚身边的耳目,日后真的得了什么真凭实据,那时告发到刘后的面前,何愁刘后不信?

张班压下心底翻涌着的激动之情,脸上慢慢地露出笑容。

他看着慕扶兰,颔首。

“慕氏,那便如此说定了。日后,长沙国的事,便是我张班的事。你如今的事,我自也会尽力帮你。”

……

慕扶兰出来,乘轿回到停放马车的地方,上去换回自己原来的衣裳,见无异样了,便叫回去。

马车行回到了谢宅门前停住,她出来,被侍女扶下来,正要进去,身后传来一道声音:“翁主留步!”

慕扶兰转头,看见近旁一条巷子口里跑出来一个脸生的大户人家下人打扮的奴仆,奔到自己跟前,躬身自称受齐王妃所派。“小人过来,是替我家王妃给您传封信的……”

那人一边说,一边伸手探往怀里摸信。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之声,那人转头,远远看见谢长庚竟也回了,立刻想起主人的叮嘱,慌忙缩回手,告罪说找不到信了,怕是不小心丢在路上,道自己先回去找找。说完转身匆匆离去。

慕扶兰一时莫名其妙。一是不知齐王妃何以突然又给自己传信,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二来,总觉这个传信的下人,言行有点古怪。但人都走了,也就没放心上,看了眼正骑马归来的谢长庚,转身走了进去。

谢长庚很快到了门前,下马。门房来迎。

他看了眼方才那见自己回来便突兀转身跑了的人的离去方向,问了一声。

门房道:“说是齐王妃派来送信给翁主的。人早就来了,得知翁主出去,也不肯把信交小人转,定要等。方才翁主回了,他却又找不到信了。”

谢长庚再次看了眼那人走的方向,唤了个随从,吩咐了一声,自己便进去了,等在照壁之后。没片刻,随从便回来,禀道:“方才追上那人了,三两下便制服,身上搜出来这封信。”说着递了过来。

谢长庚接过,拆了信。

果然如他所料,这信根本不是齐王妃送来的,而是出自齐王府的赵羲泰之手。

谢长庚扫了眼信的内容,面上顿时布满阴霾,唤住一个正从旁路过的仆妇,命把信送去给慕扶兰。

“跟她说,是我叫你送过去的!”

仆妇见男主人脸色难看,有些害怕,接了信,转身匆匆要去,走了几步,听到身后又传来声音:“站住!”

仆妇忙停下,转身,见谢节度使朝自己走了过来,要回信,捏在手里,向里大步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昨天帮我的读者,非常感激。下次再遇这样的,看到了帮我点个举报便可,不必理会。

明天入V了,年底事多,我尽量日更,时间还是每天中午。如果不更或改时间,就在微博和文案上头请假。

另外,熙儿是转世,除了对母亲的感情,其余记忆封印,就是这样的设定。男主是谢,也不会变。

第 22 章

慕扶兰进去后, 和迎向自己的慕妈妈说了几句话,便回了房。

侍女知她有外出回来便换衣的习惯,也不用吩咐,很快取了她家常穿的一套衣裳。

慕扶兰转到床边的屏风之后, 在侍女的帮助下,除了外衣,身上剩件心衣。

柔软的茜色贴身织物密密实实地裹住了她的身子,只剩一片白皙后背和两只胳膊露在外,下系了幅月白单裙,背影纤约,腰身盈盈, 细不堪一握。

她有些心不在焉,低头, 垂着一段白皙肤腻的脖颈,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一边伸臂套衣裳。

胳膊才套进袖中,屋子的门忽然被人推开。

她回头,便看见谢长庚径直而入。

大约没料到她在换衣裳,视线落到她身上的一刻,他的脚步一顿,硬生生地停在了屏风之畔。

侍女们忙转身向他见礼。

他既没继续迈步向里,也没有退出去, 就停在那里,开口便命人出去。

侍女们见他神色不好, 望了眼慕扶兰,见她没表示反对,躬身退了出去。

慕扶兰回了神,转回脸,依然背对着他,自己将衣裳套好,掩住衣襟,系着衣带。

他在极力克制情绪了,但脸色发僵,目色森森,眼底若有暗波涌动。

她对谢长庚太熟悉不过了。他的这个样子,别人看不出来,但她一眼就知道。

他现在已经非常愤怒了。

必定是出了什么和自己有关的不好的事了。

她背对着他,在脑海里迅速地过了一遍可能引发出他如此怒气的事情。

是白天自己和张班见面的事泄露了?

还是叫他知道了唤自己为娘亲的熙儿的存在?

倘若是这两件事,倒确实有可能惹出他这样的怒气。

但她很快否定了。

这两件事,她做得非常小心,即便有纰漏,也绝不至于这么快就会被他察觉出来。

但倘若是别的,那到底又是出了什么事?

纤指系好了衣带,她慢慢地转过身,朝向了他。

两人相对而立,中间只隔几步距离。

她悄悄抬眸,看了他一眼,正想试探于他,对面谢长庚已是开口,一字一字地道“慕氏,你要和离,那便遂你心愿!”

“我这就给你放书去,免得碍着你与意中人的好事。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竟也敢这般上门授受!”

他说完,朝她劈头盖面地掷来了一张看起来像是信笺的纸,转身便走,身影随同脚步之声,很快消失。

纸落到了她脚边的地上。

慕扶兰一怔,弯腰捡了起来。

确实是张信笺,上头是封写给她的信。未具落款,但看一眼信的内容,便知道出自齐王世子赵羲泰之手。

赵羲泰说,昨日在护国寺得以和她再次见面,回去之后,忆往昔,他心绪纷乱,辗转难眠。就在昨夜,叫他无意听到了他父亲齐王和幕僚的谈话,得知刘后如今只是暂时不动长沙国而已,往后定还会发难,他便特意传信,叫她记得一定提醒她的王兄加以防范。

他说自己非常担忧她现在的状况。谢长庚巨寇出身,卑下之人,毫无廉耻可言,如今做了刘后手中的杀人之刀,小人得势,迟早会弃她如敝帚,不能依靠。

赵羲泰最后说,往后她若遇到困难之事,务必叫他知道。无论何事,他定会倾尽全力帮她。

慕扶兰看完信,略一思忖,便明白了。

方才那个冒出来自称给齐王妃送信的人,其实是赵羲泰派的。

这样内容的一封信,送出来前,赵羲泰应该再三叮嘱过务必避开谢长庚,亲手送到自己的手上。

难怪当时那人一看到谢长庚回来了,信也不敢拿出来,立刻就跑。

慕扶兰也来不及去想这封信怎的最后又落到了谢长庚的手里。

她拿着信,站在原地,出起了神。

虽然已经有了张班这个援助,但老实说,对于这次的事,是否能够像上次长沙国危机那样,借张班之力得以顺利解决,她其实并没有完全的把握。

这次的事和上次不同,中间多了谢长庚这个变数。

他是自己的丈夫,刘后要扣自己为人质,无论出于何种考虑,必定会在他面前提及,要他表示态度。

这件事对于自己而言,是件关乎安危乃至生死的大事,但对于谢长庚来说,却是无可,无不可,和他没有半分直接的利害关系。

凭了直觉,慕扶兰断定曹金就是谢长庚的人。宫里有这样一双耳目,张班替自己说话,恐怕是瞒不过谢长庚的。他若睁只眼闭只眼,张班应该能够成事,自己也可顺利脱身。

但万一他对自己心存不满,甚至是怨恨,故意从中阻挠,即便张班出面替自己转寰,恐怕也很难奏效。

几天前开始,在她想着该如何利用张班的同时,便也在考虑,如何将这个变数也解决掉。

她不指望谢长庚能替自己在刘后面前说话。只要他在张班帮自己解决问题的时候不加阻挠便可。

在她刚回来的那段时日里,她被满腔的悲恨所驱,想的只是和他尽快彻底脱离干系,今生再不复见。

但是随着情势不断变化,她开始慢慢地意识到了一点。以自己和他的关系,考虑到他现在的地位和长沙国的现状,她想做的很多事,其实是没法彻底绕过他的。

一味的敌视和想当然的今生再不见面,并不能解决问题。

她需要重新建立和他的关系。

这于她而言,极其违心。但她必须正视,并且接受这一点。

就在今天见完张班回来路上,她还在想着该如何打破和他之间的僵局,没想到,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看起来很是不妙,雪上加霜。他对自己的不满,因为这封信,大约也是到了极点,刚才连同意和离的话也说了出来。

但反过来想,这何尝不是一个正好的机会?

慕扶兰思索了片刻,很快下了决心。

她答应过刚刚回到她身边的熙儿,一定要尽快回去和他在一起。

她不能被扣在这里。

……

已经很多年了,从十四岁那年为父怒而杀人,铤而走险之后,无论何事,谢长庚再不曾怒至情绪如此失控的地步。

他倒不是因为那封信上对自己的评价。若是在意这些,他也不能坐到今日这样的位置。

叫他愤怒的,是慕氏女施加在他身上的强烈敌意和一再的背叛与羞辱。

从前也就罢了,一桩出于双方利益交换而缔结的婚约。她既是遵照父命,违心嫁了自己,婚前有过不贞,也不奇怪。

但现在,人在京城,众目睽睽,她竟也丝毫不知收敛,先是护国寺相会,不过一夜,竟就勾得那个赵羲泰给她写了如此一封暗书,虽无明言,但字里行间,情愫绵绵,肆无忌惮,至此地步。

谢长庚到了书房,提笔便写了张放妻书。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握笔的五指一个发力,伴着轻微“咔嚓”一声,手中那支木质坚韧的乌木笔杆便从中断成了两截。

他投了断笔,起身来到窗前,推窗向外而立,片刻之后,神色终于缓了过来。

他回到桌边,正要唤人将写好的东西送去给她,听到两下叩门之声。

他抬眼,见门被推开了,一道身影立在门外。

慕氏竟然自己来了,迈入门槛,朝他走了过来。

他将纸推向她,随即朝外而去。

“谢郎留步!”

身后传来唤声。

他恍若未闻。

慕扶兰追了上来。

谢长庚停下脚步,冷眼看着她来到面前挡了自己的去路,道“慕氏,你要的东西,我已写好。往后好自为之。”

他抬脚便走,衣袖却又被人牵住了。

他停步,诧异地看了眼她伸过来牵住自己衣袖不放的那只手,面上随即露出厌恶之色。

慕扶兰松开了手,没去看那张摊在桌上的墨迹还未干透的纸,望着他的眼睛说“你先听我说可好?我怕你是误会了。我和齐王世子,除了小时候在宫里见过面之外,并没有任何的关系。这么多年,我和他绝无往来。昨日在护国寺遇见,实属意外,绝不是我和他在那里私会。至于方才那封信,我更是毫不知情。”

“这里是上京,我便是再不懂事,到了这里,也不敢做与人私通的事。就算不顾你的脸面,难道我连长沙国的脸面也不要了吗?”

谢长庚寒着面没有反应,只整理了下自己方才被她牵过的衣袖。

慕扶兰看着他又轻声道“你就要走了,今早太后召我入宫,问我往后去向,你又从没有对我提过半句,我心里其实很慌……”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慢慢垂眸,悄然立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

良久,谢长庚终于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