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朝她袭来。

她出神了片刻,忽又想起那夜,他入了涟城和熙儿见面的事,一阵心惊肉跳。

她再也待不下去了,立刻丢下一切事情,动身赶回涟城,半道,遇到了涟城令派来的人,获悉了一个她最不愿意听到,然而却实实在在,已经发生了的坏消息。

熙儿被谢长庚给劫走了!

这些时日,从来到这里后,她极是忙碌,劳心费力,这几日因为地震,需要救治的人骤然激增,最累的时候,得空随便靠坐在什么地方,人都能立刻睡过去,根本没有休息好,此刻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便仿佛五脏六腑被人猛然摘空,怒极攻心,眼前突然一阵发黑。

她的身子晃了几下,被边上的人一把扶住。

她闭目,等胸中翻腾着的那片血气稍稍平定了些,慢慢地睁开眼睛,吩咐继续前行,先回涟城。

慕扶兰到了涟城,回到住的地方,站在那张空荡荡的床前,望着熙儿还没来得及穿走的小衣裳和那双鞋子,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侍女跪在她身后的地上,不敢抬头。

慕扶兰很快擦去眼泪,转身走了出去。

急得已经病倒的慕妈妈得知她回来,撑着要从床上下去,忽见她走了进来,挣扎着爬起来,要给她磕头,哽咽道“翁主,全怪我,我没用……”

慕扶兰疾步上前,将她扶住,叫她躺下去。

“事情经过我已知道,和你们无关。当时我便是自己在,恐怕也是拦不住他的。慕妈妈你不要自责,早些把身体养好,我才放心。”

她安慰过慕妈妈,叮嘱侍女照顾好她,转身出去,来到前头。

袁汉鼎已经闻讯赶了过来,正和涟城令等在那里。

涟城令跪在地上,一脸愧色,袁汉鼎神色焦急,看见慕扶兰现身,快步上前,说道“翁主,我这就带人追上去,无论如何,也要将小公子接回,你留在这里,等我的消息。”

“阿兄,我自己去。”

她对袁汉鼎说道。

“也好。我带人和你同行!我这就派人先回岳城给殿下传信!翁主你稍候,很快就能出发!”

他说完,转身匆匆要去。

慕扶兰叫住了他。

她命涟城令起身,和其余人全都出去,远远退开,只留下了袁汉鼎一人。

“阿兄,这一回,你不要去。”

他也不能去。

倘若他去了,只会引出更多的误会和愤怒,事情非但不能解决,甚至,他极有可能还会伤害袁汉鼎。

事情始于自己,也当由自己去终结。

“阿兄,这是我和他的私怨,具体详情,我不便叫你知道,但你放心,他应当不至于害了熙儿。我自己过去,我会和他协商好,将熙儿带回来的。你相信我。”

她对袁汉鼎说。

袁汉鼎沉默着。

慕扶兰下定了决心。

“阿兄,我知道你对我好。一直以来,你的心里,一定也有许多的疑惑。有些事,我真的没法全部告诉你,但关于谢长庚,我想叫你知道一件事,他野心勃勃,志在移鼎。”

她望着袁汉鼎,缓缓地道。

袁汉鼎仿佛吃了一惊,看了她一眼。

“他虽曾答应过不为难我们,甚至愿意保护我们,但一切都有个前提,那就是我们不会阻碍他的移鼎大业。到了有一天,倘若朝廷真的不容长沙国了,我们对他有所不利的话,他一定会牺牲我们的。能信靠的,只有我们自己。”

往事件件掠过心头,慕扶兰心情无法平静。

她说“我慕氏先祖英烈,子弟中正平和,两百年来,守着一方之地,从无二念,更未曾生过觊觎旁人之心,奈何世事总不由人。从前处处受限,兵力衰微。阿兄,不出几年,天下必会大乱。我不想与谢长庚为敌,但此人真的无法信靠,我们不想任人宰割,就只能靠自己。不是说我们日后定要如何如何,但是,倘若我们有了一支能和别人相抗的军队,人心上下整齐,再有三苗之地作后盾,则日后,无论是谁,就算是谢长庚,想咬我们的时候,总也是要先掂量一番,有所顾忌。”

“阿兄你曾说,你还需要一年的时间,如今正是我长沙国最为紧要的关头。阿兄,你听我的,你不必担心我,你把我们的兵马练好,这就是你现在的第一要务,什么都比不上这个重要!”

袁汉鼎神色复杂地望着慕扶兰,沉吟了良久,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誓死反击。翁主所言,我牢记于心。我替你安排好护送的人,就回岳城!”

他说完,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次日清早,慕扶兰上了路。

她走的是官道。

按照她原本的估算,从涟城出发北上,路上紧赶,一个多月应当便能抵达河西。没有想到,出发才不过十来天,要过沅水之时,上游前几日洪汛爆发,大水漫道,她被阻在南岸,苦苦等待了多日之后,好不容易等到洪汛退去,前方道路又被冲毁,只能迂回绕行。

她是七月离开涟城的,磕磕绊绊,一路曲折,这一天,当她焦心如焚,终于进入河西的境地时,头顶北鸿南归,极目衰草连天,时令已入这一年的十月深秋了。

第 45 章

时令入秋, 白昼日渐趋短,不过傍晚酉时,西北的天便黑了下来。

谢长庚从外面回来,顺道经过交城, 再回姑臧,看见门官奔来迎接自己,迟疑了下,放缓马速,在城门口停了下来,微微俯身,低声问他“翁主到了吗?”

门官应道“禀大人, 您不在的这些日,未见翁主回。”

谢长庚不再说话, 坐直身体,纵马便入了城, 回到节度使府。

管事家中有事,上个月告假走了,还没回来。谢长庚进去,看见那个负责照顾兼看守的婆子急匆匆地过来,躬身,吞吞吐吐地道“大人,那孩子这几天生了病, 在发着烧……”

谢长庚一怔,停住了脚步“叫郎中来看了吗?”

“叫了叫了, ”婆子忙道,“已经叫了城中最好的郎中。就是吃了药,也不见好……”

谢长庚停了一停“带我过去!”

婆子引路,带着谢长庚来到了后头的一个小院子。

节度使一个多月前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竟带了一个小童。那孩子衣衫不整,一张小脸和手脚上布满脏污。当时管事还在府中,节度使也没说那孩子是什么人,把小童交给了他,命他看牢,提防逃跑。

管事收拾出这个独门出入的小院,让这孩子住了进去,又安排了这个婆子,照顾兼看守。

屋里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进去便闻到一股尿溺的臭味。

婆子也闻到了,慌忙抢上前去,将墙角那只已经两天没倒的溺盆匆匆拿了出去。

谢长庚皱了皱眉,走到床前,见那小儿躺在枕上,双眼紧闭,面颊消瘦,脸上烧得通红。

他俯身下去,抬手压了压他的额,触手滚烫,又拍了拍他的脸,眼皮微微动了几下,随后便没了反应。

看这样子,竟是烧迷了过去。

谢长庚眼前仿佛浮现出慕氏恶狠狠盯着自己的一双眼睛,心里咯噔一跳。

他直起身体,转过头,问那婆子“怎么回事?”

婆子听他语气严厉,大气也不敢出,小声道“我也不晓得……管事走了后,我照顾得好好的,他自己就这样了……”

婆子说话时,谢长庚的视线,落到了床上的被衾上。

最近天气骤变,白天还好,入夜气温骤降。谢长庚在外时,身穿单衣,到了夜里,人也有了寒凉之感。

床上的这张被衾,却十分单薄,分明还是前些时日的夏被。

婆子见他伸手捏了捏被衾,愈发心虚。

这孩子被带回来时,活像个小叫花子,节度使把人交给管事,什么也没说,只命看牢人,不要叫他逃了,之后便忙忙碌碌,早出晚归,没再过问一句。这婆子心里便也没如何重视,只记着“看牢人”三字。

管事在时还好,管事告假走了,节度使人也不大见的着,这些时日,婆子渐渐懒怠了起来,为了省事,除了一日三餐进去送饭,其余时间,索性用一把锁将门锁了,将那孩子关在里头。至于天气变化,夜里寒凉,更是没有上心。也是到了前日,发现这孩子不怎么吃饭了,送进去的饭菜几乎不动,婆子这才发现他生了病,忙叫来郎中来看病,却不见好,今天人还迷了过去,见节度使回来了,赶紧通报。

“这般天气,你还给他盖这样的被?你是怎么做事的?”

谢长庚厉声叱道。

婆子心惊胆战,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勉强辩解“大人息怒,您没带过孩子,您不知道……老话说,春捂秋冻……小孩子就是要这样带才好……”

谢长庚勃然大怒,没等婆子说完,一脚踢开了人,俯身抱起床上昏迷不醒的小儿,走出这间熏着便溺臭味的昏暗屋子,匆匆来到自己的屋,将人放到床上,叫人将城里的几个郎中全部叫了过来,命给床上小儿看病。

郎中相继赶到,见节度使脸色阴沉,不敢怠慢,轮流看了,使出生平全部的本事,围着商量了一番,终于定了一副方子。

药熬好送上,那孩子还迷迷糊糊。谢长庚叫人扶他坐起,一口一口,强行将药汁喂了下去,又命郎中今夜留宿在节度使府,随时待召。

谢长庚叫人在屋里再铺一副铺盖,把书房的事也挪进卧室,深夜事毕,起身欲眠,来到床前,端详了一眼。

小儿卧着,依旧沉沉睡着,但面上的烧红看起来退了些,呼吸声听着,也比傍晚要平稳。

他伸手,摸了摸体温,没先前那么烫手了。

谢长庚松了口气,正要收手,忽见他睫毛轻轻颤了一下,身子动了动,手摸了过来,捉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那只手很小,软绵绵,肉乎乎,还带了点异常的体温。

谢长庚停顿了片刻,试着慢慢地抽回手指。那只小手的力气却异常大,抓得紧紧,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意图,身子不安地动了动,口中带着哭音,含含糊糊地叫了声“娘亲”,仿佛就要醒过来了。

谢长庚立刻不动,屏住呼吸,等他再次安静了下来,终于慢慢地抽回了手。

这一夜,耳畔听到床上那孩子发出的呼吸之声,谢长庚忽然茫然了。

七月间,他一时怒起,心生恶念,这将孩子从涟城强行带走。上路之后,不想多事再去面对家中母亲的疑问,没去谢县,直接回了河西。

刚到的时候,他只等那妇人追来,出胸中的一口恶气。过去这么久了,那妇人还没到,就在今夜,他忽觉自己愚蠢至极。当初怎么会把这么一个小儿给弄到了边上,凭空自寻多事。

次日清早,谢长庚醒来,下意识地转头看往床的方向,看见那孩子已经醒了,正趴在床沿上,睁大一双还带着几分惺忪的眼,在看着自己。

两人四目相对,他仿佛吓了一跳,哧溜一下,飞快缩回到被窝里,一动不动,装起了睡。

谢长庚装作没看见,自顾起了身。

白天他有事,叫郎中再看了一遍病,叫一个下属的妻代为照看。过了几日,这小儿的病渐渐好了,谢长庚恰又要出去几天,知那妇人自己家中也有事,索性将小儿一并带了过去。

河西盛产骏马,距离休屠不远的北山之下,有个占地广阔的马场,豢养马匹数万,隶属驻军所有。谢长庚来此后,扩建骑兵,对马事向来重视,常亲自过问。这趟来,先要去的地方,就是马场。

他将熙儿带到马场,交给一个马夫。傍晚巡完马场,问自己带来的小儿,得知他在马厩里,便找了过去。

他走到马厩之外,听见里面传出一阵孩童的欢快笑声。

谢长庚抬眼看去,见那小儿背对着自己,正站在一匹几个月大的小马驹的身边,手里捧着料食投喂。马驹贪吃,吃完了,还跟着他走,恋恋不舍。孩子抱着它的脖颈,笑得极是开心。

熙儿正和小马驹玩着,忽然听到马夫拜见节度使的声音,转过头,见那人来了,就站在自己的身后,慢慢地松开了手,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马夫说“大人,我见小公子无事,就领他来了这里。大人勿怪。”

谢长庚点了点头,在对面那孩童看着自己的沉默目光中,走到了他的面前,俯身问他“你喜欢它?”

熙儿迟疑了下,还是不说话。

谢长庚慢慢站直身体,说道“它早产了一个月。和他一样大的,个头已经比它高。它长大了,如果不能成为一匹合格的战马,留着,也是浪费粮草!”

他拔出剑,朝着马驹走去。

“不要!”

熙儿嚷了一声,飞快地奔了过去,张开双手,将小马驹护在了自己的身后,仰起脸,紧张地看着谢长庚。

“不要杀它,求求你了!我可以少吃点,把我的饭分给它!”

谢长庚将剑插回鞘中,蹲了下去,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的想法,所以我要杀了它。现在你开口说话,我知道你的想法了,我可以答应你。不但答应,还把它送给你。”

熙儿的眼睛里慢慢地闪耀出欢喜的光芒,转身抱住小马驹,犹豫了下,看着谢长庚,小声地说“谢谢你不杀它。”

“等它长大了,一定会成为战马的!”

他又补充了一句。

这是这么久,第一次听到这小儿和自己说话。

他不是哑巴,之前却不肯和自己开口说话,不用问也知道,必定是慕氏在他面前说过什么。

这一刻,谢长庚感到胸中一直郁结着的那口恶气,仿佛终于出来了些。

他淡淡地唔了一声,转身走了。

当夜他宿在马场,和熙儿同住一屋。

他和小马驹玩到很迟才回来,谢长庚在屋里,都能听到他发出的笑声,等他自己玩够,终于摸了回来,见他脸上手上沾满泥巴草屑,叫人打来水,说“自己洗脸洗脚!洗了去睡觉!”

熙儿哦了一声,胡乱洗了洗,手上还沾着几道泥巴的印痕,爬上床,躺了下去。

谢长庚也不管。夜渐渐深了,他坐在灯前,还在翻着公文,那孩子躺在床上。

阅览公文之余,他的眼角余光,不时瞥见那孩子睡睡醒醒,仿佛在悄悄观察自己,见他看去,又飞快闭上眼睛。

重复了几次,谢长庚啪地合上了卷宗。

“你还不睡觉,看我做什么?”

熙儿紧紧地闭着眼睛,睫毛乱颤,过了一会儿,大概知道装不过去了,睁开眼睛,小声说道“我睡不着。”

“为什么?”

“我想我娘亲了……”熙儿咬着唇,低声说道。

“你能不能放我回去?”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仰着脸看着他。

谢长庚本想说,她不会不要你,迟早会过来的,话到嘴边,视线落到这孩子的漂亮眉眼上,心肠一下又硬了起来,哼了一声。

“马场出去,全是荒丘野地,还有野狼,你要是敢偷偷溜,等你的娘亲来了,你也见不到她了!”

“睡觉!”

他拿起被盖,丢在熙儿的头上,吹熄灯火,躺在了床的外侧。

边上一阵爬来扭去,仿佛多了条小虫子,过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了下来。

谢长庚才闭上眼睛,听见被子下传来一道声音“我不跑。我想再求求你,等我娘亲来找我的时候,你能不能对她好些,不要欺负她?”

谢长庚一愣,眼前浮现出那张对自己从没露出过好脸色的脸,没有做声。

被子下的小人又开始动了起来。

“你说过的,我开口说话,你才知道我的想法。你不要欺负我的娘亲,我可以帮你做事情的。”

“我能做很多事情。真的!”

谢长庚感到一阵心烦意乱,隔着被子,抬臂下压,将人牢牢钉在床上,冷冷地道“给我睡觉!”

那孩子被他摁住,最后挣扎了几下,大约感觉到了他的不快,不再说话了。

和小马驹玩耍耗去了他的精力,这会儿安静了下来,很快睡着了。

次日一早,谢长庚醒来。

许是昨夜冷,这小儿竟紧紧地傍在他的边上,此刻还在呼呼大睡。

他小心地起了身,替他盖好被子,走了出去,临行前,叫来马场管事,说自己去休屠,这几天,让管事代为照看。

“务必给我照看好人,出半点差池,我拿你是问!”

管事点头,再三保证。

……

姑臧城就在眼前了。

路上耽搁了多日,此刻终于到了,慕扶兰一进城,径直赶到了节度使府。

门房看见她一行人突然到来,又惊又喜,立刻打开大门迎接。

慕扶兰开口便问熙儿,见门房没反应,说“一个男童!节度使先前回来,身边是不是带着一个男童?”

门房这才明白过来,忙点头“是是!确实有!”

“他人呢?可在府中?”慕扶兰说着,便疾步往里而去。

“不巧,刚前几日,被节度使带去了休屠城。”

慕扶兰停住脚步,定了定神,一句话也无,转身立刻奔了出去。

她乘坐的马车走完那条开在荒野中的驰道,终于赶到休屠时,夜已深沉,城门早已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