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城门之外,她看着面前这道被沉沉黑色勾勒出的高大城墙,命随从过去拍门喊话。

片刻之后,城门打开,门官匆匆跑了过来,躬身道“翁主怎的深夜来此?快请进。”

“节度使呢?他人可在?”

“在的在的!刚前几日到的!我这就带您过去!”

门官引着马车入城。

休屠是个军镇,城中没有居民,沿着城门修进去的笔直马道两旁,一排排全部都是营房。走完马道,向右拐,不远之处,有座四方建筑,门廓高大,这便是休屠衙署,谢长庚就在这里。

门官拍门通报,门打开了,慕扶兰下来的时候,感到整个人的骨头架子仿佛都要散了。

她扶着车厢,站稳了脚,迈步朝里而去。

一个看起来像是管事的人出来接待她,将她带到房中,说节度使正与刘将军等人在议事,请她先休息。

管事走了后,慕扶兰等在房里,一直等到深夜,始终不见谢长庚露面,再也按捺不住,开门走了出来,向一个值夜的军士问谢长庚和众人议事的所在,循路找了过去。

门窗上还透着烛火的光。

她问值夜的军士,得知刘将军等人早就已经走了,立刻奔到近前,上了台阶,一把推开门,看见一人独自坐在案后,手中执笔,案头烛火,投出他一道黑魆魆的身影轮廓,映在其后一面绘着虎啸高岗的屏风之上,沉沉若画。

正是谢长庚。

他抬起眼,瞥了眼门的方向,仿佛根本没有见到她一样,抬手,蘸了蘸墨,随即低头,继续写着自己的东西。

慕扶兰见他竟还若无其事,胸中愈发怒气翻滚,疾步而入,径直到了他的面前,极力忍着拔剑在他身上搠出一个透明窟窿的冲动,问道“我的熙儿呢?他在哪里?”

第 46 章

谢长庚慢慢地放下笔, 抬起眼,视线落到她那张失水娇花般憔悴不堪的面容之上。

长夜冷寂,耳畔幽阒,烛明室深。

他就这样坐着, 冷眼看着与他一案之隔的那个女子,他的妻,两片薄唇抿合着,一言不发。

慕扶兰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三苗与长沙国毗邻,自先祖起便互有往来,如今那里瘴疠泛滥, 民众饥馁。前些时日他们前来求助,能力之内, 我慕氏不能不顾。这趟我去那里帮他们,袁阿兄之所以同行, 一是保护我与医士,二是确保放粮顺利。”

“你叫乌吉那孩子给你带路的事,我已知道。之所以有‘巴隆’之说,完全是以讹传讹。三苗人里,能说汉话的人不多,言语不通,这才生出了误会。请你放心, 我走之前,此事已是澄清。你这里, 我与袁阿兄的关系,之前我已解释过了,也没必要再赘述。无论你信或不信,我请求你,大人的事,大人解决,你要如何,你说出来,我们都可以商量,请你不要迁怒于一个稚龄小儿,这未免有**份。”

他听了,一下竟笑了起来,容色犹如冰破,唇角泛出春漪。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望着她说“我谢长庚巨寇出身,有何身份需顾忌的?”

说这话时,他的唇角,带着一缕尚未消尽的笑意,但慕扶兰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瞳睛中,映着两点幽幽的烛色,目光晦暗无比。

“那么你想怎样?”她问。

谢长庚慢慢站了起来,踱步来到她的身旁,停下。

他盯着她的脸,端详了片刻,说“一个年初才偶遇,之前与你毫无干系的孩子,你与他牵绊能有如此之深?”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往下,一直看到她沾满尘土的一片裙裾,盯着,瞧了一会儿。

“你为这小儿,一路追来,想必吃了不少的苦楚吧?”

他撇了撇嘴,目光再次落到她那张消瘦憔悴的面容之上。

“慕氏,你不守妇道在先,欺瞒我在后,视我如同蠢物,种种羞辱,若只在你我之间,我也就罢了,如今竟还不知收敛,惹出这等口舌。”

“我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心,到了这地步,你再不给我说实话,这件事情里,就没有谁人是无辜的。包括你口中的那个稚龄小儿。”

他缓缓地俯身向她,唇停在了她的耳旁。

“那个小儿,他就是你自己生的,是不是?”

他低低地问,语气轻柔。

他的脸压得极近,宛若与她喁喁私语,诱她开口,热热的气息,扑在了她娇嫩的耳垂之上。

慕扶兰猛地转过脸。

他侧了侧头,避开她扑向自己的脸,随即站直了身体,盯着她,面色转为严厉,宛若罩了一层寒霜。

慕扶兰闭目了片刻,缓缓睁眸。

“是。他是我的亲生之子。”她应道。

“那个男人,他是谁?”

谢长庚眼皮跳了一跳,面无表情。

“他早已死去。”

慕扶兰说。

“记得我从前对你说过,我有过一个意中人吗?就是那个人的孩子。和你定亲之前,我在君山遇到了他。后来他死了。”

她望着对面男子那张渐渐变得僵硬的面容。

“全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不愿再想,这一辈子,原也不会对人提及半句的,但你一定要我说,所以我说了。”

“我固然对不起你,令你蒙羞,但你当初来求亲,求的并不是我这个人。”

“从前,你得到了你想要的。而今,还有将来,等到你我能够和离,再无任何干系,这个秘密,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倘若你依旧不忿,为我过去带给你的羞辱,我给你赔罪,请求你的谅解。”

慕扶兰凝视着谢长庚,提起裙裾,朝他双膝下跪,端端正正,郑重叩首。

谢长庚低下头,望着跪在自己脚前的这道身影,身影一动不动。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妇人这一回,终于对他说了实话。

诚然如她所言,当初他去求亲,求的,并非她长沙王女这个人。而他和她如今之所以还是夫妇,不过只是被去年他为将她带出上京,在刘后面前说的那一番话语所限,如今还不能休她而已。

到了他与朝廷的决裂之日,便是休她的时候。

这个从去年他追到长沙国第一次见面开始,便总叫他如芒在背的慕氏王女,今日也终于被他拿住命门,跪在了他的脚下,叩首求谅。

恭敬、柔顺,卑微如斯,前所未有。

也算是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他应该满意了。

但是他却感到手心微凉,指尖仿佛发麻。

她撒谎骗他,他不忿。

今夜她终于被他逼得低了头,下了跪,认了罪,他亦没有半分想象中的快感。

他不说话。她便一直这样跪在他的脚前,以额触地,久久不起。

远处的天边,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一道秋雷之声,轰隆隆地炸响在了耳际。

谢长庚看着俯伏于自己脚前那只柔顺的后脑勺,眼皮不停地跳。他慢慢地捏紧五指,突然,一个转身,五指抓起横于案前的佩剑,“锵”的一声,拔剑便朝她刺了过来。

剑尖刺入了她盘于脑后的一团丰厚发髻之中,冷芒穿髻而过。

执剑那只手腕停了一停,猛地一挑。

顷刻间,被利刃削断的一片长发宛若游丝,高高飞散,在他的眼前飘飘荡荡,从空中落在了地上,四下散落。

一根发丝,轻飘飘地沾在了他的一只靴面之上。

他攥着剑,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身前那个蓬头散发,却依旧纹丝不动的背影,喘息了片刻,“咣当”一声,掷剑于地,迈步,从她身边大步走过,出门而去。

慕扶兰从地上,慢慢地爬了起来。

夜雨淅淅沥沥地洒了一小阵子,很快停了。

第二天的清早,昨夜接待她的那位管事来寻她,说小公子人在马场。马场位于北山附近,距离这里,大约半天的马程。

“小公子一切安好。翁主您远行而来,若吃不消赶路,便请安心留在此处歇息,小人这就去马场,将小公子接来这里。”

管事脸上带着笑,恭敬地说道。

悬了几个月的那颗心,倏然落了下去。

她双眸瞬间明亮,苍白的面颊之上,泛出了鲜活的血色,容色顷刻间便恢复了光彩。

她恨不得插翅飞过去,好立刻和那个小人儿见面,怎可能安的下心,在这里继续空等着?

“我自己过去!劳烦您带路。”

她说道。

马车停在衙署的大门之外,慕扶兰匆匆出去,正要登上出发,忽然看见对面来了一骑快马,到了门前,那人从马背上翻身滚下,对着管事喊道“节度使大人可在?出事了!昨晚半夜,马场遭遇落地炸雷,烧着草料,波及马厩,惊散了部分马匹,大人留下的那位小公子也不见了!”

慕扶兰心脏一阵狂跳,反应了过来,立刻爬上马车,催促出发。

中午时分,她赶到了马场。

她站在那片一个时辰前才彻底熄灭了火的马厩前,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马夫忙忙碌碌,不断地在冒着烟气的灰屑下扒拉,将一坨坨烧得已经焦黑的马尸抬出来,牙关瑟瑟,整个人不停地发抖,终于听到一个声音高喊“全部清理完毕,五十六匹!无人员伤亡!”再也控制不住,两腿一软,跌坐到了地上。

当初建马厩时,便考虑过防止失火大面积蔓延的可能性,将马厩分区而建,且昨夜火情发现得早,及时转移了附近的马匹,故只烧毁了毗连的几排马厩,伤亡不大。

当时受惊挣破围栏,逃出马场的马匹,总数也出来了,约五百,今早,已陆续寻回大半。

管事汇报完,跪地叩头请罪“火情实在意外,一个炸雷下来,草料起火,马厩就烧了起来。后来下的那点雨水,顶不了什么用。马匹受惊,很多围栏被撞破。当时事情实在是多,我想着小公子已经睡着了,又是上风口,就没留意他那里。等我今早救完火回来,发现他人已不见了!当时就派人到四周去找了。”

“小人有负大人所托,请大人降罪!”

“他的那头马驹呢?”谢长庚面色沉凝,问道。

“马驹也不见了。或许随了群马逃了出去,或许……”

管事迟疑了下,小声说“……是被小公子带着趁乱逃了,也未尝不是没有可能……”

谢长庚想起那夜那孩子对着自己说他不会逃的话,大怒“定是他出了什么意外!不要管马了!调集这里全部人手,都去找人!找不到人,你提人头见我!”

管事连连应是,连滚带爬地跑了,高声召唤人手。

谢长庚叫来一个手下,命去通知刘安,速调士兵过来,展开大范围搜索寻人,吩咐完毕,他转头,望向不远之外,那个向着坍塌的马厩方向坐在地上的身影,走了过去,停在她的身侧,见她面颜雪白,目光空洞,看着那一具具焦黑变形的马尸,迟疑了下,俯身朝她靠了些过去,柔声说道“你放宽心,先去休息吧。熙儿会无事的,我已派人去找了,你等我消息……”

他话音未落,便见她从地上飞快地爬了起来,道了一句“我也去找”,说完,也未看他一眼,从他的身边快步走了过去。

第 47 章

两天过去了, 搜寻的范围在不断地扩大,却始终没有熙儿下落的半点消息。

慕扶兰跟着人,进入马场外那片一望无际的广袤荒野,寻到第三天的傍晚, 终于得知了一个消息,说另一队派出搜寻的士兵,在距离这里几十里外的一片泥泽地旁,找到了一只孩童的鞋子。

她赶过去时,看到那幅场景的一刻,身体里的血液,瞬间停止了流动。

地上掉着一只小小的鞋子, 边上是干涸了的一滩血迹。

几个士兵正低声议论着附近看到的动物蹄印。说除了马蹄,还有狼的足印。

“……必是凶多吉少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 随风隐隐传入慕扶兰的耳中。

熙儿被带走时,是赤着脚的。谢长庚在路上给他弄来过一双鞋。他从士兵手中接过那只鞋, 低头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是熙儿的鞋?”

他的耳畔,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

他抬头,见她盯着自己,慢慢地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发问。

对着面前这双嵌在惨白面容上的通红的眼睛,一时之间, 他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她。

他沉默着。

“你给我说!”

她猛地睁大眼睛,厉声逼问。

声音惊动了附近的人。众人循声纷纷看了过来, 见状,无不暗自诧异。

谢长庚的五指,慢慢地捏紧手中那只沾满污泥的小鞋子,低低地道“是。”

从熙儿被带走的那一天起,她的心便不曾有过片刻的安宁,一路舟车劳顿,终于赶到了这里,等着她的,却又是这样的消息。

过去的几天里,她不知饥渴为何,更无法睡觉。只要闭上眼睛,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熙儿的模样。他两只小手抱着自己脖颈,笑着叫她娘亲时的模样。

她的精神,早已绷得如同一根被拉得笔直的弓弦。随着熙儿失踪的时间越来越久,人更是到了近乎崩溃的边缘。

她只是不去想,也拒绝去想任何坏的可能性。

她憋着一口气,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熙儿很平安,他现在只是在一个别人还不知道的地方,迷了路而已。他还好好的。

就是凭着这一口气,她一直撑到了现在。

而就在这一刻,听到那一句“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耳边仿佛发出一声弓弦骤然崩断的嗡声。

她一头栽了下去。

谢长庚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将软倒的身子接在臂中,唤她。

她的头软软地耷在他的胸膛上,双目紧闭,毫无反应。

他将她抱了起来,抬头,看了眼将黑的天色。

这里出去马场已经很远,赶不回去。他命手下收队,寻高地搭设帐篷,就地临时过夜。

帐篷很快搭设完毕,谢长庚抱人入帐,放躺在毡床上,随即召入随行的军医。

军医替她诊过,低声说“翁主应是劳累过度,神焦思虑,方才又骤闻噩耗,闭气晕厥。歇息了,便能醒来,节度使不必担心。”

军医退了出去,谢长庚低头,望着灯下这张带着浓重黑眼圈的惨淡面容,慢慢地伸出手,替她掖了掖毡被的被角。

第二天清早,天方蒙蒙亮,刘安来寻他,问接下来的安排。

谢长庚站在帐外,眺望着晨雾迷茫的无垠荒野,微微蹙眉,一时没有应答。

刘安望了眼他身后的帐篷,小声道“已经找了多日,地方实在太大了,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况昨日见到了鞋子,边上还有狼印。十有**,小公子已是凶多吉少。非末将妄言,就算找到,恐怕也只剩下尸骨了……”

他正说着,忽然听到身后帐内发出一声异响,急忙闭上嘴,转头看去。

谢长庚叫他稍候,立刻转身往帐篷走去。

慕扶兰倏然睁开眼睛。

她躺在一只光线昏暗的帐篷里,身上盖着毡被。毡被上,还覆了一件男人的氅衣。

她的目光落在帐顶上,五指死死地抓着身下的毡垫,停了片刻,人直挺挺地坐了起来,撩开盖在身上的毡被和衣服,便朝外走去。

才走了几步,脚步一个踉跄,身子晃了一下。

谢长庚掀开帐帘,正弯腰而入,撞到了,伸臂,将她一把扶住了。

“你再去休息!”

他低头看着她依然苍白的面容,说道。

慕扶兰目光涣散,没有焦点,根本就没看见他似的,推开了他,继续朝外走去。被谢长庚反手一把攥住了手腕。

他箍住了她挣扎的身子。

“再这样下去,你自己也要倒下的!”

他语气严厉。

慕扶兰在他的手里,仿佛一枝就要折断了的柳枝条儿。

“他有两只鞋子的!只见了一只!还有一只,还在他的脚上!你们凭什么说他已经没了!”

她红着眼睛,拼命地挣扎,口中说道。

“放开我。我要去找!”

谢长庚将那柔弱的身子抱了起来,按回到毡床上,说“等下吃点东西,你就回去!”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抗拒。

他起身,朝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