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扶兰从毡床上跌了下去,盯着他的背影,咬牙,拔出头上的一支簪子,追了上去。

她扬起手,用尽全力,将手中那枚尖锐的簪,刺向了他的后背。

簪尖刺破了他的衣裳,刺入皮肉,扎在肩骨之上,深达寸许。

谢长庚的身影倏然僵住。

她拔了出来,再刺。

又是“噗”的沉闷一声。

簪尖再次深深入肉。在她的手中,弯折了。

他慢慢地回过头,眉头紧皱,面容微微扭曲。

在他惊怒的目光注视之中,她红着眼,流下了这几个月来从未曾流过半滴的眼泪,一字一字地道“谢长庚,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但这是你该受的。”

“你们可以不用找了!我自己找!”

“滚开!”

她推开了仍僵直着身体的那男人,朝外走去。

血从男人受了伤的后背上冒了出来。

起先只是两点暗红,渗透在衣裳上。很快,血团变大,迅速湮染开来,连成了一片。

衣裳之下,血柱顺着他劲瘦的腰身,慢慢地流淌而下。

谢长庚双眼一眨不眨,盯着已经走到帐门前,弯腰就要出去的妇人,眸底仿佛突然也染上了血。

他紧紧地抿着唇,伸出手臂,张开五指,将人一把拖了回来,掼在毡床上,没等她能够爬起来,单膝压住她的双腿,制止了她的反抗,随即一手将她双手反扣在身后,另手拿起自己昨夜脱下给她加盖的那件外衣,用牙齿咬住,一扯,撕成两截,充作绳索,将她双手和双脚分别牢牢地捆住。

“我看你是疯了!你这疯妇!竟敢刺我!”

谢长庚制服了她,随即探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身后,看了眼抹在掌心的血,咬牙切齿地道。

慕扶兰停止了挣扎,身子仿佛虾米似的蜷成一团,脸压在毡床上,闭着眼,眼泪不住地从眼角滚落,很快便濡湿了一片毡床。

谢长庚盯着她,喘了一会儿的气,怒道“你给我老实待着!我叫人再去找就是了!人真没了,也替你把骨头找回来!”

他转过身,一把撩开帐帘,走了出去。

刘安方才在外头,隐隐听到帐内发出古怪动静,听着有些不对,仿佛里头两人打了起来,心里不安,又不敢进去,正站在外头张望着,忽见谢长庚走了出来,满面的怒色,迟疑了下,迎了上去。

“传我的令,扎营于此,再从最近的明威戍调两个营的人马过来,全部继续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给我找到为止!”

他厉声喝道,说完,迈步而去,命人将自己的马牵来。

刘安一愣,也不敢多问,道了声得令,正要去安排,忽然看见他的后背染了血迹,仔细看,染血的衣裳上,竟有两个小儿指宽的洞,仿佛是被什么小的利刃所伤,看这流血的量,伤口应该不浅。

他吃了一惊,追上去道“大人,你身上的伤……”

谢长庚抓住随从递来的马缰,扭头盯了他一眼“去传令!”

刘安十分确定,就在片刻之前,节度使进这帐篷前,从头到脚,人还好好的,现在出来,一转眼,背上就被扎出两个洞。

不用想,下手的人,必是翁主了。

那走失的孩童,据说是翁主的义子。

节度使和翁主为义子的走失而置气,这原也正常。

叫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两夫妻打架,平日看起来弱不禁风温柔贤淑的翁主,竟会对节度使下这样的狠手。

更叫他没有想到的是,节度使不但吃了大亏,很显然,也败下了阵。

见他转头,冷冷地看着自己,刘安赶紧收回目光道“末将这就去!”

……

谢长庚命人将捆了手脚的慕扶兰先送回马场,随后叫来军医,随意处置了下伤口,自己便也加入了搜索的行列。

白天过去,夜间,轮班的士兵执着火杖,继续寻找。

又一夜过去了。

清早,昨夜寻了一夜的士兵在领队的带领下,陆陆续续,回到营地,向他汇报情报。

依然没有什么收获。

谢长庚站在帐外,眺望着远处,心情沉重无比。

昨夜他自己也是寻到深夜才回来的。

后背被那疯妇刺出的伤,并不算如何严重。但伤口也不浅,深已至骨,又酸又痛,极其难受,昨夜回来后,人虽疲倦无比,却根本无法入眠。

那么小的孩童,即便没有遇到任何外来的危险,失踪这么多天,恐怕光是饿,也已饿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荒僻之地。

这一片已经彻底搜索过了,不可能再有遗漏的地方。既无果,今日便转移,再去别的地方寻找尸骨,或者那另一只鞋。

他固然厌恶那疯妇,连带不喜这小儿。但想到确实是因为自己将这小儿强行掳来,才导致今日之事,他的心情,亦是沉重无比,心底里,甚至有些不敢回去面对那妇人的感觉。

后背,又一阵胀痛袭来。

他动了动肩膀,皱眉,正要召人,命拔营离开此刻,忽然看到远处来了一匹快马,很快奔到面前。

是他的随从梁团。

梁团的手里,拎着一只小鞋子,还没下马,就高声喊道“大人!我的人在河滩边上,找到这只鞋!”

谢长庚上去,一把夺过。

鞋子的底脱了,看起来像是没法再穿,才被丢掉了。

他的心跳蓦然加快,喝道“全部的人,都沿着河滩去找!”

……

在这边荒野里,有一条河,从马场的后面流过,自西向东,弯弯曲曲,蜿蜒不绝。

当天中午,谢长庚带着人,沿着河滩逆流而上的时候,停下了马。

他看到前方,视线的尽头里,出现了一人一马的身影。

人是小人,马是马驹。

一人一马,步履蹒跚,正沿着河滩,往马场的方向,逆流而上。

“小公子!是小公子啊!”

梁团双目放光,高声大吼,纵马追了上去。

前头正在蹒跚行走的那孩子听到了身后发出的阵阵喊叫之声,停了下来,转过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谢长庚纵马奔到了他的近前,勒住了马,看了过去。

孩子面容脏污,衣衫褴褛,瘦得厉害,除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之外,脸上、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处干净的地方。

他的一双赤足之上,布满了伤口和血痕,手中,还紧紧地握着一把马场里的镰刀。

和他同行的马驹,屁股上布了几道结着血痂的仿佛被什么撕咬过的伤口,停在他的身后,不紧不慢地吃着河滩边的几蓬野草。

那孩子正蹒跚独行,突然看到这一行人朝着自己纵马而来,认出了他们,脸上起先露出欣喜无比的笑容,正要朝他们飞奔过来,等发现谢长庚的目光死死地落在自己的脸上,神色古怪至极,他停下了脚步,那张布满了脏污的小脸上,笑容渐渐消失,眼睛里露出不安的神色。

“……节度使大人……我不是故意逃走的……我是迷了路……终于找到了河滩,想回马场……”

“大人你不要生气……”

他的两只脚丫踩在一起,脚趾不安地蜷缩着,眼睛望着谢长庚,怯怯地开口说道。

谢长庚感到自己的胸中,仿佛有一股热流,慢慢地溢了出来,一时之间,连后背的伤痛都没了感觉。

他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那担着心的孩子的面前,弯腰下去,伸手叉住了他的腋,一下将他高高地举过头顶。

“我没生气。我这就带你回去!”

他说道,终于将他放了下来,随即单臂抱了那孩子,将他送到自己的马背之上,跟着上了马。

第 48 章

回去的路上, 谢长庚叫人拿吃的东西。

孩子看到吃的,眼睛发亮,接了过来,低头大口大口地吃。

谢长庚又取自己的水囊, 拔了塞,递给他。

那孩子喝了几口水,终于缓了过来,仰头说“谢谢大人!”

谢长庚问他那夜为何走失。

孩子小声地说“那天晚上,我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看见马厩起了火,我怕火会烧过去, 想叫他们把我的小马牵过来和我一起,可是他们全都不见人了, 我就自己跑了过去,看见里头一群大马撞破了栅栏, 跑了出来,小马驹的缰绳和一头大马缠在了一起。我追了上去,叫它,它听到了我的声音,回头看我。我知道它想回来,可是它自己停不下来,它被大马拖着朝前跑去, 我怕它跟不上,万一摔倒了, 会被他们踩死的,我想割了它的缰绳,我就追了上去……”

他抓起马厩里平日用来割草的镰刀,朝着马匹奔逃的方向,追了出去,但怎么可能追的上那群受惊出逃的马匹,很快就被抛在了后面。

天下起了雨,脚下泥泞,孩子却担心着他的小马驹,一心想将它找回来。他忘记了所有的恐惧,抓着镰刀,继续朝前追去。

他越追越远,走走停停,天亮的时候,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悲惨的嘶鸣之声。

他循着声音,找了过去,终于找到了他的小马驹。

它和大马缠成了死扣的那根缰绳,绕在了荒野中的一棵老胡杨树的树干上,绕了好几圈,挣脱不开,停在了那里。

小马驹的脖颈和嘴角上,布满了缰绳扯磨留下的血痕,看见他的现身,前蹄凌空虚跃,发出兴奋的嘶鸣之声。

孩子忘记了自己的疲惫和饥饿,立刻上去,用手中的镰刀割断缰绳,解开了两匹马。

大马一获自由,立刻就跑了。孩子抱住自己那头伤痕累累的小马,激动过后,发现自己迷了路,再也找不到回往马场的方向了。

他在荒野中转了许久,忆起有条河流从马场的后面流过。他希望找到那条河,沿着河往上走,说不定就能回去了。

接下来,一人一马,就这样在这片无垠的荒野里,到处地走,寻找流动着的水源。

第二天,他们在一片泥泽地旁,和一匹落单的独狼,迎头撞上。

狼没去攻击比它体型大了很多的马驹,蹿了出来,朝着孩子扑去的时候,那匹几个月大的马驹奔了过来,扬蹄一脚踢开了它。狼被激怒了,跳蹿起来,一口咬住了小马驹的屁股,被甩开后,又咬住了它的脖颈。

小马驹被拖着倒在地上,眼看就要被狼爪撕裂喉咙,孩子从地上爬了起来,冲上去,举起手里的镰刀,用尽全部的力气,刺了下来。

锋利的圆形勾刃,从狼的脖颈,一直拉到狼的肚皮,划破了它的肚子,肚肠流了出来。

野狼松开了嘴。对着对面那匹咻咻扬蹄的马驹和那个手里紧紧握着武器,冲自己愤怒地大声叫喊的孩子,受伤的它,感到了恐惧。

在对峙了片刻之后,它拖着流出来的肚肠,掉头逃离。

孩子怕野狼再回来,带着受伤的马驹,立刻也朝另一个方向跑了,连脚上少了一只鞋子都没察觉。

他和他的马驹,在狼口逃生之后,运气仿佛终于好了起来。

当天晚上,他找到一株枯死倒塌下来的老胡杨树,蜷在树干下的空隙里,过了一夜,第二天的早上,找到了一片河滩。

一人一马,就这样沿着荒滩,逆流而上,走走停停,已经走了两天,直到此刻,遇到身后追上来的谢长庚一行人。

“这些天,你吃的都是什么?”

刚开始,小马吃什么草,孩子就跟它一起吃。后来肚子总是咕咕作响,全身没了气力,实在走不动路了,他想起以前在君山药庐里,帮师公干活的时候,师公曾对他说,地里的蚯蚓又名地龙,不但可以用药,荒年的时候,百姓也挖它们充饥。

“我不想死在这里……我想回去……饿得实在走不动路了,我就在河滩边的地里挖蚯蚓,吃了它们,就有了走路的气力……”

孩子小声地回答。

周围的人都沉默着,梁团望着这孩子,面露诧色,说道“大人,小公子不但福大命大,吉人天相,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力,是我生平头回所见,属下佩服万分!小公子骥子龙文,日后前途,必定无量!”

谢长庚低着头,望着身前正仰面望着自己的这孩子,视线在他那张满是脏污的小脸上停留了片刻,没说什么,只慢慢地抬起手,揉了揉怀里那只小脑袋。

他解下身上的披风,将马前的那个小身子完全地裹住了,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说“没事了。这里回去,还有很远的路。你要是乏了,就闭上眼睛睡觉。”

他顿了一下。

“回去了,你就能见到你的娘亲了。”

……

深夜,落起了雨,马场后的一排房屋里,一扇窗户,此刻还透出温暖的昏黄灯光。

屋里已燃起驱寒的火炉,暖洋洋的。刚被梁团送回来的熙儿洗了澡,坐在床沿上。慕扶兰替他清理着腿上和脚上的伤口,仔细地抹着膏药,见他脚趾缩了缩,立刻停住手。

“很疼吗?”

她抬起自己那双红肿的眼,望着孩子问他。

“不疼。”

“娘亲你别哭了。我没事,你不要难过。”

熙儿摇头,伸出手,替她擦眼泪。

这就是她的儿子。那么乖巧,那么贴心,又超乎她想象的勇敢和无畏。一个人在荒野地里,生吃蚯蚓,赤着伤痕累累的双脚,和他的小马驹一起,一步一步,蹒跚前行。

她忍住又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笑着点头“娘亲不难过,是太高兴了。你再忍忍,等下就不疼了。”

她继续替孩子轻轻地擦拭药膏,一边擦,一边替他吹着,上完了药,用干净的细软棉布包裹好他的一双小脚,抱着他躺了下去。

“娘亲,你不要走,你也睡在我的边上,好不好?”孩子央求着慕扶兰。

慕扶兰之前已经让他单独睡了。

她躺在儿子的边上,将他抱在怀里,在耳畔的夜雨声中,哄他睡觉。

良久,熙儿在她怀里动了动,睁开眼睛,小声地说“娘亲,我没听你的话。你不在的时候,我和那个谢大人说话了。”

“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慕扶兰一愣,随即摇头。

她迟疑了下,终于问出了这几个月来,令她心神不安、时刻牵挂的一个问题。

“熙儿,他把你带走后,路上有没有待你不好?你到了这边,过得怎样?”

熙儿眼睛都没眨一下,立刻说“谢大人对我很好。到了这里后,他很忙,我一个人在他的家里,他让人照顾我。后来他带我去了马场,我喜欢小马,他就把小马送给我了。”

慕扶兰有点意外,望着儿子那双清澈的眼睛,片刻后,慢慢地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

她摸了摸儿子的小脸蛋,亲了下他,说“你没事就好。睡吧,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就能回去了。”

窗里的那片灯光灭了,四周暗了下来,屋里那对母子的说话之声,也静悄了下去。

男子在门外的雨夜里,继续立了片刻,将手中的药膏放在门口,转身去了。

慕扶兰熄灯闭目,忽听门外仿佛有一阵轻微响动,迟疑了下,披衣起身,下去打开门。

门口的地上,多了一样东西。

她拿起来,见是一只小巧的药瓶,打开盖子,闻了闻,便知是上好的金创药。

她捏着药瓶子,疑惑地看了眼四周。

夜幕之下,秋雨霏霏,门外空荡荡的,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前几日回来的节度使府管事急匆匆地赶到马场接人。

慕扶兰带着熙儿,坐马车回了姑臧,把小马驹也一道带了回来。

接下来的那些天,慕扶兰一直没见到谢长庚露面。他似乎很忙,她也没问,只在节度使府里一心照顾着熙儿。

小孩子的皮肉本就好得快,加上照顾用心,没几天,熙儿腿脚上的伤便结了痂,慢慢脱落,小脸上瘦下去的肉,很快也长了回来。

这天傍晚,谢长庚从外头回来,在书房里和刘管等几名属官议事,完毕,众人退去,他继续伏案。

片刻之后,门外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孩子藏身在虚掩的门外,探着头,悄悄地看着还在书房里忙碌着的谢长庚,仿佛想进来,又不敢。

谢长庚早就觉察到了,笔也未停,说“进来!”

熙儿起先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意识到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哦了一声,迈步跨过门槛,走了进去,停在大人的面前。

“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