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应,只低头,亲她的面颊和脖颈。

慕扶兰扭过脸。

“我出去看看熙儿,何时回来。”她说。

谢长庚将她搂得更紧,低语:“我方才见过他了。已经叫人带着先去吃饭了。”

他说完,将她抱了起来,转入内室,放在了床上,解了自己腰间那柄碍事的剑,随手搁于桌上,跟着压了下来,凝视着暮色之中,枕上这张美丽的面颜,手背轻轻抚过她的面颊。

“天气冷了,我不是叫管事送了几样东西到你这里吗?你怎的不用?”

慕扶兰说:“你来得正好。心意我领了,东西带回去吧,我用不着。”

谢长庚和她四目相对了片刻,低声道:“慕氏,我知道委屈你了。你在这里再住几日,我会送走我母亲的。”

慕扶兰微笑:“好。”

他迟疑了下。“慕氏,有件事,我和你说一声。”

他欲言又止,仿佛心事重重。

慕扶兰没有说话,始终含笑望着。

“我大约要纳戚氏了。”

他终于说道。

“并非我想。我有难处,你应当能体谅的。”他立刻又道。

慕扶兰注视着面前这男子的面容。

前世,她的这个枕边之人,也曾对她提过相同的一件事。

她在心里冷冷地想着,面上却依旧微笑,说:“晚上你若还要留下,我去叫人给你备饭。”

她将他从自己的身上,推了下去,坐起来,整理着自己方才被他弄得有点散乱的鬓。

谢长庚仰在了枕上,望着她的背影。

慕扶兰整理好鬓发,爬下了床,却被身后的男子握住了手腕。

她扑在了他的胸膛上。

“你是恼了?”他端详着她。

“就算我收了戚氏,往后也是让她在家服侍我的母亲,于你并无大碍。”他说。

慕扶兰道:“你如何方便,如何行事便是。你不必和我说这些的。”

“既如此,我叫人送来的东西,你为何不要?”

慕扶兰叹了口气。

“好,好,是我错了,辜负了你的好意。我这就取出来用,可好?”

她挣脱开他的臂膀,从他的身上爬了起来,下床,要去屋角打开那只送过来后便原封不动的宝箱,却被男人拖了回来,困在了床上。

床帐落了下去。床脚渐渐发出轻微的咯吱之声。

男人喘息着,发狠般地顶着她。

白日收尽了它最后的一点余光。

暮色四合,笼罩四野。

昏暗的床帐里,慕扶兰在男子的身下,仿佛一叶无所凭附的小舟,她闭着眼眸,思绪也飘飘荡荡。

她忆起多年之前,在她还是个小小少女之时,那日,君山老柏之下,她遇到的那名青衫男子。

他帮她救起了小鸟,有她见过的最为明亮的笑容。

他从山间石径而来,亦沿山间石径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个错眼,就是她一生。

谢长庚摸到了她的脸,触手一片湿冷。

那湿冷源源不绝,从她闭着的眼睛里,不停地无声渗出,沿着她的面颊,流入鬓发,湿了发下的枕。

他慢慢地停了下来,趴在她的身上,精壮的腰背之上,晶莹的热汗,不停地从扩张的皮肤毛孔里渗出。

他咬着牙,低低地道:“你为何就是不肯体谅我的难处?”

慕扶兰说:“我为何要体谅你的难处?只有你有难处吗?我体谅了你,谁又来体谅我?”

谢长庚缓缓抬颈,盯着身下枕上这张女子的脸。

雨落梨花,千娇百媚。她慢慢地张开眼睛,看着他,目光冰冷。

谢长庚离开了她的身子,下床,穿回自己的衣裳。

“莫要得寸进尺。与我母亲相比,你算什么?”他说。

他走到桌边,抓起自己的佩剑,转身要走的时候,视线落到了那只宝箱上。

他的身影凝固了片刻,眼角微微抽了一下,猛地拔剑,一剑砍落。

箱应声,一分为二。裘与宝帐断裂。满箱的其余东西,从里倾泻而下,明珠滚落一地。

他踩过地上的明珠,大步而去,打开门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门口,仰着脸,看着手中犹提着剑的他。

熙儿的目光里,带着不解和困惑,还有几分不安。

他迟疑了下,小声地道:“谢大人,你怎么了?”

谢长庚慢慢地将宝剑归鞘,伸出手,摸了摸这孩子的脑袋,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深夜,他回到了节度使府,等着他的,是一个刚刚传到的消息。

马河谷的土人遭人袭击,因对方假扮成他的手下,土人起先毫无防备,导致伤亡惨重,不但如此,连老首领也身中毒箭。

土人认定是他在报复,逼迫他们搬迁,正召集人马,发誓复仇。

第 55 章

夜黑风高, 枯草狂沙。谢长庚连夜亲自带着一支百人的精骑,从休屠出发,越过边界,循着那支北去人马沿途所留的痕迹, 朝着北人王庭所在的方向,一路奔追。

第二天的深夜,在马河谷完成任务之后,尚行在归途的那支为数三百的北人骑兵,在抵达鹈泉后,停下过夜。

他们没有想到,两天之前, 曾被他们假冒的河西人,宛如幽灵从天而降, 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被同伴的惨呼惊醒的人,在刚看到河西骑兵身影的时候, 仍不敢相信。

他们的王,为了夺取那片更南的土地,数次迁移王庭。

每一次的南迁,都离河西更近几分,野心膨胀的同时,亦标志着他们这个马上民族对暂时还掌控河西的那个朝廷的震慑力量更进一步。

今夜,他们脚下所在的地方, 距离他们的王庭,已经不远。

而就在百里之外, 也有一个万人的骑营。

他们就是被派自那里的。

这几年,河西的骏马和骑兵异军突起。之前数次交手,都没能叫他们占到半点便宜,连从前如同家常便饭的袭扰,也开始变得困难重重。

但是他们不敢相信,河西节度使谢长庚,竟会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亲自带着一支区区百人的轻骑,今夜追击,深入到了此地。

醒悟已是迟了。

星空之下,鹈泉旁,这片宁静而甘甜的水泊,变成了一个杀戮的血池。

马河谷口,狂风猎猎,刘安带着士兵,和谷口土人兵的对峙,也已有两天一夜了。

出事之后,短时间内,土人便聚兵满谷。老首领的儿子白隆暴怒,怎相信解释,将前些时日谢长庚送去的寿礼焚毁,下令决一死战,攻节度使府,杀谢长庚,为自己的父亲和在袭击中身亡的伙伴复仇。

刘安十分紧张。

他得到的命令,不是战,而是用尽一切方法,守住谷口,将土人兵暂时阻在谷口,等待节度使一行人的归来,决不能让他们冲出来杀向姑臧。

并非无力镇压。而是情况一旦失控,便不是死多少人的问题,是整个河西,从此以后,此前经由节度使维持住的和局,将可能根基摧塌,不复存在。

就在昨夜,他调来大军,数次利用阵法,将企图冲破围堵的土人兵压了回去。虽然达成了目的,但面对对面漫天飞射而来的火石和流矢,士兵虽有盾牌保护,亦有不少受伤。

天亮时分,谷口飘下了今年的第一片雪。

天气已经十分寒冷了,刘安却沁着热汗,战袍之下,衣裳紧紧地贴着后背。

他得到消息,谷口再次发生骚动。这一回,白隆亲自带着土人兵,在火石和流矢的助力之下,冲杀而出。

刘安迅速登上瞭台,看向谷口那片黑压压宛如蚂蚁的土人兵,朝着对面喊话:“白隆!老首领六十大寿,节度使还曾送上贺礼,又怎会派人袭击你们!你好好想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都是北人所为,意图挑起河西变乱!”

对面没有理会。白隆怒发冲冠,一声令下,只见谷口再次火石如蝗,箭阵齐发,飞雪里,火光熊熊。

刘安知老首领昏迷不醒,土人里,此刻以白隆为大,他本就和谢长庚敌对,从前在交城时,便起过冲突,这会儿怕是说不通的,见对方攻势再起,急忙下令,命士兵再次布阵,全力抵挡。

就在一触即发之时,身后传来一道喊声:“节度使到——”

刘安猛地回头,看见远处疾驰来了一队轻骑,知是前夜亲自深入追凶的谢长庚回来了,大喜,下了瞭台,奔去相迎。

谢长庚一骑当先,纵马而来,在两旁士兵的跪迎之下,疾驰穿过阵营,来到谷口,高声喝道:“看看清楚,这些是不是前夜袭击你们的凶徒!”

他身后,几名骑从跟上,将十几只割下来挂在马鞍两侧的头颅丢了过去。

谷口那头,火石和弓箭,慢慢地停了下来。

白隆盯着地上那十几只血肉模糊的头颅,抬起眼,看见谢长庚从马背上抓了一只囊袋,振臂,朝自己投了过来,“噗”的一声,落在脚前。

袋口散开,里面撒出了一堆沾着血的人耳。

“白隆!前夜你们遭袭,我亲自带人入了北地,于鹈泉旁,追上这群假扮成我手下的北人骑兵,共三百人!”

白隆吃惊,视线再次掠过地上那些面目扭曲的人头。

那夜,一群河西将士打扮的人来此,声称收到了关于北人行动的紧急军情,欲对马河谷不利,他们奉节度使的命,连夜前来求见老首领,共议大事,并说节度使随后就到,请老首领务必相见。

他的父亲思量过后,终于答应,也是出于感念谢长庚之前以礼相待,亲自出来迎接。没想到现身之后,对方竟突然变脸,大开杀戒。

事发突然,毫无防备之下,近旁之人伤亡惨重,他的父亲亦身中毒箭。对方得手之后,迅速逃亡而去。

白隆抬起眼,望向马背上的谢长庚,怒气依旧不消。

“你们屡次逼迫搬迁,诡计多端!我怎知这不是你又在设计欺骗?这里是我们的祖地,世代居住,岂由你们拿捏?我父大寿,你假惺惺送上贺礼,见没能达成目的,难道不是怀恨在心,杀我父亲?现在做了不认,把事情推的一干二净,当我们如此好骗?”

“你以为害了我的父亲,我就会屈服于你?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为我父和死去的族人报仇!”

土人兵相应,大声呐喊,响声震动谷口。

谢长庚命再带人上来。随从推上了两个身上还穿着河西士兵衣服的北人骑兵。

谢长庚道:“他们同伙招供,这二人精通汉话,当夜就是他们假冒我的名义,向你们传话!天黑你们记不清人面,声音总能分辨吧?”

北人被踢跪在地,对着森森刀口,闭目,一语不发。

谢长庚神色阴沉,朝手下拂了拂手。几人上前,将其中一个北人按住,拔出匕首,一刀割下耳朵,再以此剜目,割鼻。

手起刀落,那人转眼满面鲜血,状如鬼魅,发出阵阵凄厉的惨叫之声。

这二人原本打定主意,绝不开口,大不了一死,报效王庭。万万没想到,会被如此对待。

剩下那人的脸色发白,见行刑之人放开昏死过去的同伴,持着匕首,朝自己走来,再不敢硬挺,高声招供。

白隆和前夜的在场之人,立刻认出这声音,哗然一片。

白隆怒奔而来,拔刀将人刺死。

谢长庚翻身下马,说道:“北人王庭一再南迁,意在染指河西,野心昭彰。数月之前,新王继位,号称五十万铁骑,一旦卷土南下,就凭你们,能置身事外,守住世代居住的地方?”

白隆手中紧握血刀,盯着谢长庚道:“我父危在旦夕!要不是你们先前一再纠缠,他也不会不加防备,被人残害!就算这事不是你们做的,你们也和北人一样,不安好心!我们男子,人人皆可为兵!真若到了那一天,与其相信你们,不如靠我们自己,和他们拼了就是!”

他说完,令谷口的土人兵撤退,自己转身而去。

刘安等人大怒,上去道:“大人,这个白隆不知好歹!索性将他捉了,逼他们让出地方!”

谢长庚望着白隆离去的背影,不语。

当夜,他回到姑臧。

城中这两日已在流传北人入境杀人放火,土人也要暴.动攻城的消息,人心惶惶。今日官府张贴榜文,肃清了流言,民众又亲眼看到节度使本人也骑马回城,情绪终于慢慢平定。

这几日,消息也传到了节度使府里,谢母惶恐不已,又担心着儿子的安危,今日得知消息不实,儿子也回了,还叫下人向自己报了平安,这才放下了心。在屋里等了片刻,不见儿子来见自己,按捺不住,叫阿猫扶着自己,找去前头,看见儿子一张俊面之上,两只眼窝深陷,心疼不已,说戚灵凤在替他做吃食了,叫他先去吃东西。

谢长庚道在外已经吃过,自己还有事,请母亲自管回房歇息。

谢母无奈,只好回了后头。

谢母去后,谢长庚独自在衙署里,继续坐了良久,传来刘管,问他对近日之事的看法。

刘管说:“以武力迁走土人,虽也可行,却是最后下策,不得已而为之。虽然白隆年轻气盛,自视过高,对大人成见极深。但老首领那里,已见松动。可惜老首领遭到戕害,昏迷不醒,危在旦夕。翁主既也在,大人何不叫翁主去试试?倘若能救人一命,平安度过此劫,料往后,局面会大不相同。”

他说完,望着座上的节度使。

案头烛火跳跃,他目光沉沉,一言不发。

刘管等了片刻,终于听他说道:“就照你的提议,试一试吧。我事忙,脱不开身,你代我走一趟,去马场找她。”

刘管立刻从座上起身。

“事情紧急,我这就动身过去。”

谢长庚微微颔首。

刘管拜别而出,行至门口,忽听身后又传来声音:“等等!”

刘管停步转头,看了过去。

他的眼窝之下,被火光投出了两道暗影,面容之上,蒙了一层阴晦的神色。

“若她说要先见我,你立刻带她来,不得耽误。”

他凝神了片刻,吩咐道。

第 56 章

刘管去了之后, 没有任何的动静。

谢长庚等了一夜,到了次日中午,心神有些不定,正要派人去问, 一个随从快马而归,带回一个消息。

刘管于昨夜下半夜到的马场,见到翁主的面,说了情况之后,翁主当时就动身去往马河谷了。刘管带着一队人马,护送陪同。

随从说,这个时候, 一行人应当已经抵达。

慕扶兰乘坐的小车,停在了通往马河谷的路口。

两军对峙、箭矢横飞的场景, 此刻虽然已经不见了,但路旁, 却到处还留着火烧过后的焦黑痕迹。土人的防范,也没有撤去,谷口依然设有卡哨和人马。得知节度使夫人来了,传出话,只允许她一人进,其余人,都不能入内。

刘管要去交涉。慕扶兰说:“就照他们说的办吧。我进去, 你们在外头等着就是。”

刘管望着谷口全副武装的土人兵,迟疑不决。“要么翁主再等等, 我先速报节度使。”

“不必了,来去又是一天,不能耽误。放心吧,我不会有事。”

她从随从手中取过东西,叫土人带路,在身后众人的注目之下,朝里快步而去。

刘管无奈,立刻派人再回城,向节度使禀告最新的情况,自己带着人等在外头。

他心情忐忑,半步也不敢离开。从中午苦苦等到傍晚,眼见半天过去了,翁主还没出来,实在不放心,再次来到谷□□涉,催问情况之时,忽听里面隐隐仿佛传来一阵欢呼的声音。

他转头,望了过去。

守在谷口的土人也听到了动静,纷纷张望。

马河谷里,老首领的居所之外,无数土人聚在这里,摒息等待,获悉老首领终于从昏迷中醒来,激动不已,欢呼着,纷纷下跪。

屋中,白隆更是欣喜万分,对慕扶兰道:“我听说夫人先前已经走了的,没想到还在,今日又救了我的父亲,我和一众族人,感激万分,请夫人受我一拜!”

他带着人,朝慕扶兰下拜。

凝神忙碌了半天,慕扶兰感到有些疲累,歇了口气,让人服侍刚苏醒过来的老首领用药,自己将白隆叫了出来,说道:“老首领虽然醒了,暂时无碍,但体内余毒,靠我方才的法子和寻常的解毒之药,恐怕无法根除,还是有性命之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