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隆脸上的笑意一下凝固,问道:“夫人可还有别的法子?”

药翁不但悬壶济世,亦钻研天下的百毒和百草。他走遍大江南北,足迹踏至西域,著有笔记,其中的西北篇里,专门提及一种生于漠北天山冰渍岩缝中的稀有植物,因气候严寒,生长极其缓慢,花剧毒,淬为□□,人若入肠,麻痹昏迷,必死无疑。

但这种草,却又十分奇异,花剧毒,根茎却能解毒,相辅相成。药翁依其特性,命名阴阳草,在笔记中,详细描述毒性、抑毒之法,以及植株的特征等等,并绘制成图。

射中老首领的那支箭簇还在。慕扶兰先前反复验毒,结合药翁的笔记,加上毒箭又是出自活动于天山北的北人,这才做出了这样的推断。

她沉吟了片刻,将药性向他解释了一遍,说:“幸好毒是入血,毒性这才略减。尽快去一趟天山,采来根茎,或许能试上一试。”

白隆面露激动之色,立刻道:“我这就立刻派人去!”

“师父笔记记载,根茎采后,要数日之内炼药,效果才好,时间越久,药性越弱。这里到天山,来回要一两个月吧?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就地处置,最为妥当。”

白隆感激万分,再次下跪:“夫人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亲自带人,护送夫人过去!”

慕扶兰叫他起来。“我见识有限,不过勉力一试,但愿奏效。”

屋内出来了一人,说首领请夫人入内。

慕扶兰回到屋里。

老首领苏醒过来后,慢慢恢复了些精神,靠在枕上,面带微笑,对慕扶兰说道:“夫人从前就施展妙手,救助过族人,我十分感激。今日又救了我的命。方才你和我儿子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此去天山,正值隆冬,不但路上险阻,怕还会遇到北人袭扰。我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夫人尊贵,不能叫夫人再为我以身涉险。夫人不必去了。”

白隆见父亲不顾性命,竟开口阻拦,虽不敢反驳,心里十分焦急,不住地看着慕扶兰。

慕扶兰道:“老首领言重。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便会走这一趟。”

白隆松了口气,对慕扶兰愈发感激涕零:“父亲,儿子会带着咱们最善战的战士,以性命护送夫人!父亲你放心!”

慕扶兰点头:“况且,沿途也有戍卫。不瞒首领,我来这里,也是我丈夫的意思,他对首领的伤情,亦极其关切。我会和他说明情况的,他必会传令,叫人一路予以照应。首领不必顾虑。”

老首领闭目了片刻,慢慢睁开眼睛,说道:“大恩不言谢,此事,万万不敢再劳烦夫人开口了。节度使那里,我自己传信,恳请沿途予以方便。”

慕扶兰未多说什么,只微笑道:“此事不能耽搁,我安排了事,便尽快动身。节度使府的刘别驾送我来此,此刻人应当还等在谷口之外,首领不妨让他传信回去。”

……

深夜,节度使府书房里的灯火,依旧亮着。

谢长庚独自在书房里,伫立窗前,眺望着远处那片看不见的马河谷上方的夜空,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奔走而来的脚步之声。

“大人!好消息!”

谢长庚心微微一跳,猛地回头,看见刘管一把推开虚掩着的门,满面喜色,奔到了自己的面前,喘息着道:“恭喜大人!马河谷的事,有进展了!”

他连气都还没喘平,就从怀中摸出一封贴身收藏的守信,迫不及待地递了上来。

“老首领被翁主救了回来!叫我将此信转呈给大人!”

谢长庚一把接过,展信,飞快地浏览了一遍。

刘管道:“大人,老首领醒后,便见了我,说过两日,等他身体稍好些,请大人拨冗,商议马河谷之事。”

一直悬而未决的马河谷之事,眼看竟有轻松解决的希望,刘管欣喜不已,说完,望向节度使,见他的目光还落在信上,一语不发,以为他是太过高兴,也没多想,只道:“这回事情能顺利解决,多亏翁主。”

谢长庚慢慢地抬起眼,问:“她人呢?”

刘管道:“我知大人关切此事,怕大人久等,连夜先赶了回来,将信送到。老首领虽被救醒,但身体还很虚弱,翁主暂时留在那里。等老首领病情稳定些,她便动身。白隆带人护送翁主上路。老首领十分感激大人和翁主,恳请咱们沿途的戍地将士予以关照,信上想必也是有所提及。”

“大人,交城那边,这两天正好要往天山金城输送一批粮草,以助将士过冬。既同路,不如安排翁主一行与押送军队同走,更为稳妥,大人以为如何?”

谢长庚看着刘管,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刘管起先只顾高兴,此刻终于觉察节度使的反应有点反常,迟疑了下,问道:“大人怎的了?可有疑问?”

“翁主没有提条件?”

谢长庚突然发问。

“条件?”

刘管感到有点没头没脑。

“没有!翁主只说她尽快上路。不过,倒确实叮嘱我给大人转一句话。”

“何话?”

“翁主叫我转告大人,说她上路之后,劳烦大人,看顾好小公子。”

谢长庚沉默了片刻,说:“我知道了。你此事办的很好,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

两天之后,白隆和从交城出发的军士已是做好准备,事情不能耽搁,明日一早,慕扶兰便要动身出发了。

她将侍女留下照顾熙儿,自己只带一个马场里的仆妇同行。

是夜,屋里暖洋洋的,慕扶兰伴着熙儿,陪他入睡。

熙儿睡不着。

“娘亲,他们说你要去的地方很远……”

他迟疑了下,小声地问:“谢大人他会保护娘亲你,和你一起去吗?”

慕扶兰说:“他很忙,有更重要的事。娘亲已经有人护送了,会很安全的。”

“可是我还是担心……”孩子固执地攥着她的衣袖。

“谢大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慕扶兰低声说:“熙儿你喜欢马场吗?”

“喜欢。”

“谢大人要保护马场,还有很多和马场一样的地方。要是出了乱子,坏人打了过来,马场,还有那些地方,就会被坏人抢走。小龙马没了家,熙儿往后也不能再来这里了。你想这样吗?”

孩子立刻摇头。

“所以你说,谢大人的事情,重要不重要?”

孩子忍住心里的难过,松开了母亲的衣袖。

“我知道了。娘亲,熙儿会想你的。”

慕扶兰亲了亲他的小脸:“睡吧。”

怀中的孩子,终于慢慢地睡了过去。

慕扶兰思绪万千,迟迟无法入眠。

她披衣,起身来到外间,再次检查了一遍明日要带上路的东西,信步停在窗前,推开窗户,望向夜空,这才发现,黑漆漆的夜空之中,不知何时,飘落起了雪花。

她仰着面,望了片刻,竟仿佛孩子一般,伸出她的双手,接住了几片飘飘洒洒的雪,凝视着她掌心里的雪,慢慢地融化成水。

一阵寒风吹来,她仿佛感到冷了,往掌心里呵了口热气,随即关了窗。

屋里,轻悄的脚步之声,渐渐消失在了耳畔。

谢长庚就这样站在窗畔,他方才退后避她的那个昏暗角落里,一动不动。

天地静悄,万籁无声。雪片起先稀稀落落,慢慢地,越来越大,积在他的肩膀之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他的心头,有些茫然。

和土人的联络,进展顺利。

明日,她也要上路了。不管她能不能治愈老首领,哪怕老首领最后真的熬不过去死了,应当也不会影响大局了。

现在,一切都非常好,好得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不知今夜,自己为何还要来到这个地方。

他和这小妇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他就站在窗前,听着她和那孩子的床上私语,方才在她开窗之时,倘若不是闪躲得快,几乎就要和她碰见了。

而即便是此刻,他和她的中间,也不过隔着四五步路,一夜雪,一面窗棂,一扇门,一堵墙,如此而已。

然而,他却只能站在这个昏暗的角落里,吹着寒风,任凭雪片慢慢堆肩,迈不开步,去走完这短短的四五步路,更抬不起手,去敲开近在咫尺的那扇门。

夜越来越深,积在他肩上的雪,也越来越厚。

谢长庚终于慢慢地转身,踏着脚下的积雪,朝着院落的门,走去。

身后,传来一道轻微的咯吱之声,他身后的那扇门,被打开了。

谢长庚慢慢地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

慕扶兰站在门里,望着黑暗的雪地中,那道孤瘦的男人身影,沉默了片刻,说:“等我回来,我想回去。”

一片冰冷的雪花,落在了谢长庚的眼睫之上。

他闭了闭目,说:“可以。”

他说完,继续迈步,朝前走去,很快就走出这个安静的白色院落,从等在外的随从的手中接了马缰,翻身上马。

这样的结果,他早已料到,并且,也做好了准备。

唯一的不同,只是顺序罢了。

他以为她会以救治土人首领为条件,先要求他答应放她回长沙国的。

他本就决定答应的。

只要不是昏了头脑,这种事情,孰轻孰重,根本就无需多想。

一个妇人而已,无足轻重。

就这样吧。

这男人迎着前方漆黑夜空里扑面而来的冰冷风雪,纵马而去,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第 57 章

这一日, 马河谷中,老首领的居所之外,聚满了从四面闻讯而来的土人。

河西节度使谢长庚,今日亲自到了这里。

据说他这趟过来, 除了探望老首领,亦是商议马河谷往后的去向问题。

人们张望着那扇被卫兵把守着的大门,或摒息等待,或窃窃私语,面上神色,无不喜忧半掺。

往后若是不必再像从前那样,被困一方, 连日常用盐的获取也困难重重,这自然是件极大的好事。

但是对于他们来说, 祖祖辈辈,在此繁衍聚居, 脚下的这片土地,早已融入他们的骨血,而今面临将要被迁的命运,除了不舍,对于未来,他们更是充满了迷茫和不安。

人人都在焦急等待。

时辰一刻一刻地过去。终于,那扇紧闭的大门开启, 一名执事从门里奔了出来,宣布了一个消息。

节度使在实地考察地形过后, 认为不必一定要将这里的住民全部迁空。他计划于谷口外选址,建造塞檄,筑起外城,派驻军队,设屯戍守卫。

土人们惊讶,继而欣喜若狂,四周相继爆发出了阵阵欢呼之声。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里,人们看到那节度使从门里走了出来,他的身旁,老首领靠坐在一张椅上,亦被人抬出。

一阵骚动。人们全都拥了上去,个个喜笑颜开。

谢长庚抬起双臂,压了压腕。

周围慢慢安静了下来。

他面向着投向自己的无数道目光,说道:“谢某奉朝廷之命来此任节度使,忽忽已是四载有余。赖民众厚爱,将士效力,方将北寇攘于幕北。然北寇觊觎我河西良地,野心由来已久,不死不绝。尔等在此累世长居,譬如地主,谢某来此之初,便知若无尔等相助,必孤掌难鸣。今心愿终于得偿,蒙老首领开明,慷慨援手,愿全力助我攘寇。谢某感佩之余,亦知故土难迁,与首领商议过后,做出方才决定,拟于谷口筑城,建成之后,便派军队戍守。军士除我河西将士,亦盼尔等志愿之人,踊跃加入,共御外敌,以保我父母长乐,妻子平安!”

他官服威严,身姿挺拔,目光炯炯,言语短促而有力,众人本就对他心怀感激,此刻更是深受感染,热血沸腾,纷纷朝他跪拜。那些精壮的土人男子,更是摩拳擦掌,争表要加入军队,效命于节度使。

谢长庚俯身,与老首领耳语了几句。

老首领点头。他站直身体,微笑道:“从今往后,我河西边地,又将多出一座戍城。名字,方才我与首领也已议好,便叫武安戍。以武定安,家国永驻!”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欢呼之声,再次响彻在了马河谷中。

当晚,土人烹牛杀羊,设宴款待谢长庚一行,宾主尽欢。宴毕,谢长庚告辞,并约定于节度使府设宴,邀他们入城议事的日子。

老首领不顾身体虚弱,再次叫人将自己抬出,亲自送他。

谢长庚再三地辞谢。

“首领身体要紧,不必送我。请首领放心,今日议定之事,必不会变!”

老首领感慨万千。

“夫人如此仗义,节度使又岂是言而无信之人?从前是我们误会了节度使,屡次拂逆好意,与你为敌,节度使不但既往不咎,处处为我族人考虑,还要因我这不相干之人,令夫人以身涉险,受累至此地步。感念万分,无以表谢,我愿与节度使歃血为盟,以表心志。只要节度使在此一日,我死了,我的儿孙,亦将承袭!”

早有人设好神坛。盟誓完毕,谢长庚带着随从出谷。

路上,部下兴高采烈。刘安说道:“将土人迁出,不但耗银,日后安顿生计,也不是小事,处置不好,便又滋生事端。还是大人的这个法子最为稳妥,不但省力,还能鼓动土人投军参战,可谓一举两得。”

众人附议。谢长庚却一言不发,面上亦无多少喜色,行至岔道口时,忽停马,眺望远处,说:“我还有事,你们各自归位,明日起,立刻着手筑城备军之事。”

他吩咐完,调转马头,上了那条通往北山马场方向的岔道,疾驰而去。

他到达已经很晚,负责守卫的侍卫梁团将侍女唤了出来。

谢长庚问熙儿这几日的饮食起居。侍女一一道来。

“照翁主走之前的交代,小公子每晚戌时歇息,这会儿已经睡了。”

谢长庚在庭院里站了片刻,入内,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坐在床前椅上,就着一盏孤火,望着对面床上那闭目沉沉而眠的孩子,神色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耳畔寂静如水,夜色越来越深。多日没有休息好,此刻,他感到无尽的倦意,仿佛从灯火照不到的黑暗深处,朝着自己袭来。就这样靠坐在椅中,头后仰着,慢慢阖上了眼睛。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之间,他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那双布着血丝的眼,看见自己的面前,床前地上,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那孩子不知何时醒了,竟从床上爬了下来,身穿睡衣,赤着一双小脚,站在冰冷的地上,正朝自己伸过来一只手,仿佛被他的反应吓住了,手一下停住,人定在那里。

“谢大人……我醒来,看你睡过去了,怕你冷,想叫你睡到我的床上去……”

熙儿慢慢地收回手,小声地说。

谢长庚一愣,反应了过来,立刻站了起来,将那孩子从地上一把抱了起来,手掌揉了揉他的脚底,将他放回在了被窝里。

“我没事。你不要冻着了。”他哑着声说,抬手,揉了揉孩子的小脑袋。

“是我吵醒你了吗?”

熙儿摇了摇头:“我醒了过来,就看见大人你坐在这里睡着了……”

“你要是累了,就睡在我的边上好了。”

孩子很大方地往床的里侧挪了一下。

谢长庚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脱了外衣,慢慢地躺了下去。

孩子体贴地替他盖被,口中说:“娘亲说大人你要保护很多人。大人你盖好被子,不能冻坏了,万一生病。”

或是今夜饮了酒水的缘故,听到这稚子的絮语,谢长庚忽觉胸腔之中,一阵闷意,暗暗翻涌。

他伸手,替那孩子也盖好被,柔声说:“睡吧。”

熙儿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睁眼说:“我睡不着。”

“为何?你不睡觉的话,你娘亲……”

“她知道了,要不高兴的。”他说。

“我刚才梦见她。我想她了,睡不着。”熙儿轻声说道。

谢长庚顿了一顿。

“她现在到哪里了,大人你知道吗?”孩子问。

已经三个白天,今夜过去,亦满三夜。

照队伍的速度和他们西行的军道路径,今日应当到了嘉麟戍的附近,不过只是初始而已,距离天山,路途迢迢。

还要经焉支戍、甘峻戍、合黎戍……过独登山,关山重重,再西去数百里,最后才能抵达那座孤城金城之畔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