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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宣卿领兵北上之后,胜利的消息,不断传回岳城。到了十月,联军已逼近上京,上京岌岌可危,而此时,谢长庚的主力军队仍被羁在关外。蒲城令照着谢长庚此前最后的安排,将刘后母子和一众文武接到了龙关。

上京破,齐王入城,在众藩王的拥戴下,三天后便登基称帝,一边宣布大赦天下,与万民同乐,一边借机大肆搜刮财物,扩充军队。

慕宣卿并未参与这场闹剧似的狂欢,领着军队继续发兵攻打龙关。蒲城令仗着地势,死守不出,双方陷入了僵持局面。

十一月初,谢长庚大败北人铁骑,杀入王庭,北王弃地,逃回旧都。

这场持续了将近半年的大战,至此落下帷幕,北人元气大伤,送来降书贡物,俯首称臣。

这一天,深夜,龙关之外的旷野地里,军营黑漆漆一片,大帐之中,此刻烛火依旧通明。袁汉鼎匆匆入内,呈上自己刚收到的信。

“殿下,刚收到的确切消息,谢长庚大败北人,料就要回兵了!”

前些日攻城时,慕宣卿胸口曾中了一箭,经军医治疗后,或是连日焦思,夜不成寐,此刻的脸色,看起来很是憔悴。

“齐王那拨人呢?”他问。

“正要禀告殿下。齐王虽自号为帝,想必也是知道上京难守,探子来报,他们数日前起,便在撤兵,去往东都。龙关久攻不下,不宜再耗下去了,请殿下这就发令,立刻整军,回长沙国!

他的神色凝重无比,说完,朝着慕宣卿下跪。

慕宣卿咬牙道:“龙关里的守军已经不多了!明日集合将士,饱餐一顿,我亲自领兵,再攻一次!”

袁汉鼎望着慕宣卿,一言不发。

“你怎的了?照我的命行事便是了!谢长庚他就是回兵,也没那么快!”

袁汉鼎转头,朝外呼了一声,只见涌进来十来个身穿战甲的副将,一齐跪了下去,齐声道:“恳请殿下发令!”

慕宣卿一愣,目光扫视了一圈面前的人,最后投到袁汉鼎的身上,面露怒容,猛地站了起来。

“汉鼎,你此为何意?我将你视为手足,你竟敢逼我?”

袁汉鼎道:“殿下息怒,汉鼎自己岂有如此胆量。只是发兵之前,翁主曾召我至先王神殿,言战事若是长久阻滞,或是知悉谢长庚回兵,便命我务必要将殿下请回。”

“翁主命我转告殿下,她知殿下心愿由来已久,亲自为姑姑复仇,亦是慕氏之人职责。故殿下当初决意发兵北上之时,她未劝阻殿下,因殿下当时所想,并非全无道理。如此良机,倘若错失,只怕殿下终究是意难平。”

“翁主言,尽人事,听天命。将士忠诚,殿下如今也已尽力了,倘若天意如此,再执意复仇,置长沙国将士的安危于不顾,则姑姑在天有灵,亦必不安。”

“恳请殿下,听取翁主之言,这就休兵,以图后计!”

袁汉鼎叩首于地,声音掷地有声。

他身后众将,跟着叩首,齐声请求。

慕宣卿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过跪在脚前的袁汉鼎等人身畔。

他掀开帐帘,朝外看去。

夜空之下,目力所及,是一顶顶的连营。远处不知何方角落,随风隐隐飘来叶笛之声。笛声呜咽,犹如带着几缕思乡之念。只是吹了几下,便猝然消声,想是被近旁之人给制止了。

慕宣卿僵立了许久,慢慢地回过头。

“传令,回兵长沙国。”

他的声音艰难无比,说完,呕出一口血,身体晃了一下,一头摔倒在了地上。

……

她年轻的王兄,终究还是意气难平,在南归的途中,神郁气悴,以至伤势不断恶化,在进入了长沙国后,便无法行路,停在了云梦城中。

慕扶兰和陆氏阿茹,以及陆琳等人,赶到云梦城的时候,王兄已经昏迷了数日,人也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慕扶兰以金针催醒了他。慕宣卿睁开眼睛,和紧紧握着自己手的妻子对望了片刻,涣散的目光,渐渐变得清明了起来。

他朝妻子微微地笑了笑,又吃力地抬起另只手,抚了下阿茹的头发,低低地道:“我对不住你们了……”

陆氏和阿茹泣不成声。

“阿妹,你不要自责,这大约就是命。”慕宣卿又说。

“当初无论你说什么,王兄也是不会听你的。王兄会有今日,全是我自己的过……”

“父王当初之所以要将你许给那姓谢的,是因为信不过我这个儿子。我一直不服,我以为这一次,我能证明给父王看,我能做到。如今我才知道,王兄是真的没用……”

他喃喃地说,视线仿佛穿过了围在他身边的人,飘到了那不知何处的虚无之中。

“王兄去后,事情交给你了……”

慕扶兰泪流满面,几乎不能自己。

长沙国年轻的王,于南归途中,得疾遽殒。消息传开,民众悲痛,举国缟素。

外面世界的那些人和事,并没有因为这里的变天而停下,每天,都在不停地传来新的消息。

谢长庚回兵了。

刘后返上京,朝廷恢复了秩序。

齐王退兵到了东都,占了半边国土,聚拢势力,另立朝廷。

谢长庚也封王,从此,彻底地把持朝廷,手握大权,并且很快,应当会以平叛之名,向阻碍着他大事的势力,发动战事。

而在长沙国的近邻,此前被击败的复州刺史,如今也蠢蠢欲动,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从目送王兄发兵北上的那一刻起,慕扶兰便知道,迟早会有这样的局面,无论王兄人在或不在。

她已做好准备。

白天,她面对着惶然不可终日的长沙国群臣,以冷静的姿态,处置着层出不穷的各种事情。但天黑下来,她却无法避免,整夜整夜地失眠,不能入睡。

王兄临终之前,叫她不要自责,但她怎么可能做的到?

国丧之后,阿嫂便病倒了,慕扶兰却知道,她不能也跟着倒下。

熙儿,阿嫂,阿茹,家人需要她的保护,万千刚刚失去了王的惶然不安的长沙国子民,更需要她站出来,让他们知道,已经庇护了他们两百多年的慕氏王族,并没有抛弃他们。

……

这一天,是长沙国国丧的最后一日,赵羲泰代表齐王,从东都来此吊唁。

他入了王宫,毕恭毕敬地于灵堂前拈香祭拜后,被引到了宣崇堂。

慕扶兰一身缟素,乌发如墨。她凭窗而立,清减得仿佛一朵沾在梨花蕊之上的三月轻雪,靠近些,呵一口热气,人便会融化成水。

赵羲泰定定地望了她片刻,朝她慢慢地走了过去,低声道:“你王兄的事,我极是过意不去。我知道我这么说,你不会相信,但有些事,如今我真的无法做主。攻破上京后,我亦想发兵去助你王兄攻龙关,只是我父皇……”

“恭喜你。”她微微一笑,打断了他的话。

“如今你做了太子,还记得来这里送我王兄一程。”

“翁主!”

赵羲泰几步走她的面前,紧紧地握住了她一只冰凉的手。

“你怎么骂我都没关系!我这趟过来,固然是受我父皇差遣,但更是我自己的心愿。前次我来求婚,你未曾见我一面,便拒了我。不管你是如何做想,或是外人如何看,我是真的一心想要娶你。”

“如今我这边,东都在手,有地势倚仗,钱粮俱足,兵马日增,足以与谢长庚抗衡下去了。你长沙国若是愿投效我父皇,从今往后,我们便是自己人,你我结盟,你这里若是遭到谢长庚的攻击,我父皇也不会坐视不管……”

慕扶兰抽回了自己的手,冷笑。

“太子,你觉得你的父皇,他真的可信?”

赵羲泰一字一字地道:“翁主,你我从小玩伴,我赵羲泰的心里,只有你一人。我愿以命,对天发誓,日后,等我掌握了东都,我必保你到底!”

慕扶兰望着他,笑:“但不知,你何时才能掌握东都?”

赵羲泰咬着牙,又靠近了些,低声道:“原本是家事,不足以与外人道。你也知,我从小体弱,没有想到,我的父亲,他竟也早早做好了我死的预备,早些年起,便养了许多的术士,沉迷房中之术,一心求子。我母亲年初才知道此事,他竟真的弄出了一个儿子,已经不小了,怕府里的风水冲撞夭折,一直养在外头,没有带回来而已。这回倘若不是顾忌我的母族之人,这个太子的位置,恐怕也轮不到我。”

他冷笑。“他一心另求子嗣,全力栽培,对我何曾有半分父子之情?既如此,我亦不会坐以待毙。”

“翁主,谢长庚对你无情无义,我和他不同。我定会养好身体,等我掌权之后,必事事以你为先,你相信我!”

慕扶兰望着面露激动之色的赵羲泰,轻声道:“我听说,谢长庚的母亲,如今在你们手里?”

赵羲泰颔首:“不错。刘后本也要动手的,奈何蠢笨。我略施小计,便得手了。有他母亲在,日后到了关键时刻,他必束手束脚,对我们大有用处。”

慕扶兰沉默了片刻。

“可惜,你现在的话,说了还是不算。”她说。

“你这趟来,倘若回不去了,以你来换谢长庚的母亲,你觉得你的父皇,他会答应吗?”

赵羲泰一愣,迟疑了下,“你何意?”

慕扶兰凝视着他。

“这个天下乱了,想做皇帝,各凭本事,即便阴谋诡计,亦是无可厚非。但有一条,你可知何,我最是瞧不起?”

她顿了一顿。

“我生平最恨的行径,便是捉敌方父母妻子,以此为挟。”

“你既来了,那就在我这里好生休养些日子,我有空,也可以替你再调养下身体,等到你的父亲想通了,愿意将谢母送来,你再回去,也是不迟!”

她拂袖,扫落了手边的一只玉瓶。

玉瓶碎裂声中,门被人迅速推开,涌进来几十名卫士。

袁汉鼎的剑,指在了赵羲泰的脖颈之上,冷冷地道:“太子殿下,你在东都,自己想必也是有人。倘若你的父皇舍不得拿人来换你,我劝你,那就叫你自己人怎么想个办法,把老夫人送来这里!”

第 70 章

赵羲泰面上血色褪去, 容颜苍白无比。

“我诚心而来,你如此对我?”他喃喃地说。“倘若我不照办,你会杀我?”

慕扶兰注视着他。

“太子,我本无意针对你, 但谢母这个人,我是要定了。你最好想办法将她送来这里。倘若你没有法子,我便只能把你交给谢长庚。”

赵羲泰定定地望着她,一动不动。

“阿兄,你带太子去歇息。”她转向袁汉鼎,“等他想出了法子,再告诉我。”

她这个童年的宫中玩伴, 当冷静下来的时候,他必定很快就会想明白, 他的父亲,会对长沙国扣他儿子的行径大为光火, 但他绝不会为了夺回儿子,而在这个时候发动军队长途远攻。

上一场战事,他的父亲虽未能长久占据上京,但靠着这场胜利,迅速地扩展了地盘,占据了河东几乎近半的国土。新称帝的齐王,此刻应当忙于巩固东都, 以应对谢长庚随时发动的攻击,又怎么可能会分心去对付长沙国?

而赵羲泰, 他要稳固地位,便必须尽快回去。除非他放弃现在的一切。

他近乎固执地扭转着脸,看着她,脚下步伐僵硬,一步一步地走出去时,这失魂落魄的身影,令慕扶兰的心里亦是生出了一丝恻隐。

但这恻隐,很快便消失了。

走到了这一步,无论是生为齐王子的赵羲泰,还是长沙国的王女,人人都成局中人。谁又能随心所欲?

她知道,赵羲泰不会让她等太久的。

这个深夜,一辆蒙着青毡的小车,从岳城的北城门进入。车轱辘碾过平整的碎石路面,朝着王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二天的清晨,一扇门打开。

慕扶兰走了进来。

赵羲泰盘膝坐于屋里的榻上,闭着眼睛,犹如入定。

慕扶兰为他搭脉,片刻后,收手,取出一张方子。

“回去之后,照着这方子好好调养,身体会痊愈的。”

“你的人在北城门外等着你。我便不送了。”

她将方子放在了他的手中。

她走到门前之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翁主,这一回,倘若我说话能作数的话,你还会对我如此不假辞色吗?”

慕扶兰停步,慢慢地转过头。

赵羲泰从榻上下来,朝她行来。

“我半点也没有怪你。你的王兄没了,我知道你不容易。”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凝视着她,目光温柔无比。

“你的顾虑没错,我的父王,他确实不能相信,你怎么可能将子民安危寄于他的承诺之上?”

“也是因为你,我更清楚地知道,往后我该做什么。”

他将她给的方子,小心地收入怀中。

“我去了。等有一天,我赵羲泰说话也能作数了,我再来寻你。”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仿佛将面前这张容颜印入了脑海,转身跨出大门,疾行而去。

一个侍女过来通报,说昨夜老夫人到了后,情况瞧着不怎么好,人很虚弱,应是生了病,偏脾气又不好,骂骂咧咧个不停。

慕扶兰到了谢母临时落脚的地方,穿过庭院,来到门前,还没进去,便听到屋里发出碗碟碎裂之声,跟着,一道哼哼唧唧的呻.吟之声,传了出来。

“你们到底什么人,又把我弄来了这里,想要做什么……你们再不放我回去,等我儿子杀来,要叫你们好看……”

慕扶兰停在门槛之外,望了进去。

谢母人仰在床上,头发凌乱,面色青白,模样憔悴无比。

一个侍女蹲在地上,正在收拾着方才打烂了的碗,抬头看见慕扶兰,唤了一声“翁主”。

谢母听到了,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睁开眼睛。

她扭过脸,盯着门外的慕扶兰看了一会儿。起先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似的,揉了揉。终于,她仿佛回过了神,嚷了一声“慕氏”,爬了起来。

只是大约人太过虚弱,才坐起,眼睛一翻,咕咚一声,人往后仰倒,晕了过去。

慕扶兰身后的仆妇侍女急忙进去,掐人中的掐人中,灌参汤的灌参汤。过了一会儿,谢母渐渐缓回了气,睁开眼睛,嘴里喃喃地道:“怎会是你?这里是哪里?是不是庚儿救了我,把我安顿在了你这里?他人呢?怎还不来见我?”

“老夫人,这里是我们长沙国!谢大人不在!是我们翁主把你从齐王手里救出来的!”侍女茱萸应道。

“还有,我们翁主和谢大人如今已经没有关系了!”

这侍女至今还记着翁主刚嫁去谢县时,在这老太太跟前吃的亏,心里不满,忍不住又道了一句。

谢母愣住了,眼神呆滞,忽然,人被针刺了一下似的,颤巍巍地喊了声“慕氏”,眼圈一红,眼泪掉了下来。

“这丫头说的都是真的?不能啊!庚儿可不能休了你!都怪我,从前眼睛瞎了,怎的就瞧不上你。我对不住你啊……”

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开始诉说自己那日如何被人被抓走的经过。

“……我儿子的人要接我走,我是想着她从前救过我,临走前去看她一眼,她说不想嫁人,不能伺候我,宁可剃了头发去做姑子,我一时心软,就将她带上了路,没想到她竟哄我……”

她一把抓住了慕扶兰的手。

“如今我才知道,还是你最好了!好闺女,你莫担心,你救了我,等我见了我儿子,我就叫他收回休书。你还是我谢家的儿媳,你们和和美美过日子,再给我生个孙……”

她嘴里说着,突然想了起来,抹了把眼泪,看向慕扶兰。

“我的乖孙呢?他可都好?你快些把他领来,让我好好瞧瞧!去年在马场看见了他,我一眼就知道,定是我谢家的骨血。那个小模样,和他爹小时候一模一样。又乖巧,又俊!他应长高了不少吧?可怜我的孙儿,都长这么大了,还没归宗认祖……”

侍女仆妇面面相觑,以为谢母受惊过度,病糊涂了,在翁主面前胡言乱语。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老太太方才还病恹恹的,这会儿精神仿佛突然就好了,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左右张望,催促个不停。

慕扶兰听谢母自说自话,所指仿佛熙儿,心中亦有些困惑。见她神色激动,便命边上的人都出去,说道:“谢老夫人,等你身体好了些,我便派人将你送回到你儿子身边,仅此而已。我已非你谢家媳,往后也无意于此,你莫误会。”

谢母一愣,呆呆地看着慕扶兰。

“你不回了?”她喃喃地说。“莫非你还担心?往后我不会再为难你了,我叫我儿子也对你好……”

“老夫人你安心休息,人若是哪里不舒服,或是需要什么,和侍女说一声。”

慕扶兰不欲多言,转身要走,谢母一把攥住了她的袖。

“那我的孙儿呢?就你跟前养着的那个叫熙儿的孩子!你让我带他一起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