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后半夜了。

这个晚上,这辈子,他第一次,做了如此一桩几乎未曾考虑后果的冒险之举。

窗后立着的那道身影,他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他今夜无论如何也一定要见到的人。

他终于如愿,到了这妇人的近旁,正要现身,却看见那个慕妈妈走了过来,似在劝她去休息。

她的身影从窗后消失,窗户也被关上了。

谢长庚屏住呼吸,停在了昏暗的窗外墙边,等着那个慕妈妈离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那个多话的忠心仆妇,终于走了。

但是一墙之外,夜色里的那道身影,却凝固住了。

谢长庚的心在狂跳,跳得如同一只就要被击破的鼙鼓。

他的衣裳潮湿而冰冷,紧紧地覆在皮肤之上,后背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湖里带出的水,还是方才涔涔而出的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从他跃入水中不顾一切朝着这里渡来的那一刻起,他便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见她。

一直以来,在他的心里,存着如此多的疑窦。他一直忍着,告诉自己,不必在意。直到数日之前,他回忆起了他和她的初次见面。他再也无法容忍了。他知道,他必须要得到她的回答,无所隐瞒,以结束长久以来加在他心底的困扰和折磨。

就是如此一股心气,驱使着他,在这一刻,来到了这里。

他没有想到,迎接他的,是如此一个措手不及的场面。

从她嘴里说出的那些关于他的话,句句诛心,他无法反驳,甚至生出了一种如同被人当众剥光衣裳,赤条条无所遁形的羞耻之感。

这也就罢了,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亦从不以好人自居。随后,听到的那件事,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震惊。

他知道她一直厌恶自己。

但倘若不是今夜恰好听到了,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对他,其实远远不止是厌恶,而是恨了。

要恨到了何等的地步,一个女子,才不惜对她自己下如此的狠手,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和他划清界限?

曾经,他以为遭遇妻子的背叛,会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一个挫败。

在那段已经过去的无法释怀的日子里,每每想到这一点,他便愤怒,嫉妒,不甘,或许,还有那么几分痛苦。

然而,和她宁愿自毁清白自担污名也要与他撇清干系的决绝相比,此前他所有的愤怒、嫉妒、不甘,还有那几分痛苦,显得是如此的可笑。

今夜他方知扎心。

他再无法前行一步,亦是迈不开离去的脚步。

阴冷的风,一阵阵地从他身边吹过。

他犹如被冻僵在了这个冬夜,在这片阒黑的夜色里,向着面前这扇朝他紧紧关闭着的窗,一动不动,直到身后起了一阵骚动。

“有刺客!保护翁主!”

急促的脚步之声,纷至沓来。

他的背上,随之传来一阵锐利的痛。仿佛被有着锋利牙齿的恶兽,狠狠地咬住了。

他慢慢地转过头,看见身后亮起了一片火把的光,院中冲入了十几名守卫。

数名守卫张弓,向着他,射出了方才的那一排箭。

慕扶兰披衣而起,打开了门。

院子里,点点火把,站满了神色紧张的守卫。

她望向那个被包围住了的刺客,呆住了。

她竟看见了谢长庚。

他以一种怪异的姿态,僵硬地立着,从头到脚,湿漉漉的,如从水中爬出,一张脸,白得没了半点血色。

仿佛听到了她出来的动静,他僵直地转过了脖颈,脸朝向了她,看过来,视线定在了她的脸上。

他看了她片刻,艰难地抬起脚,仿佛要朝她走来,只是肩膀才动了一下,脸上便露出痛楚之色,身体跟着一晃,人倒了下去。

慕扶兰这才看清,他的后背之上,深深地插入了几支利箭。

殷红的血,从他潮湿的衣衫里,慢慢地溢了出来,流到地上。

“卑职护卫不周,竟叫这刺客钻了空子,令翁主受惊!卑职罪该万死!”

今夜的侍卫长,此前并没见过谢长庚,自然不认得他。见刺客被控制了,急忙朝慕扶兰下跪。

半晌,没得她的反应。他抬起眼,见她盯着地上那个已是昏死过去的刺客,神色古怪,以为是她受惊过度,忙命手下立刻将刺客移走。

慕扶兰闭了闭目,道:“把他抬进来。”

众人一愣,停了下来。

“抬进来!”

慕扶兰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命令。

……

仿佛睡了一场漫长无比的觉,谢长庚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有那么短暂的瞬间,他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很快,失去意识前的一幕一幕,便迅速地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他迅速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躺在一间方室之中,屋不大,陈设素净,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草药清香。

他明白了。

这里还是药庐。

他忍着后背传来的疼痛,挣扎着坐了起来,正要下地,看见门开了,走进来一个面目憨厚的少年。

他认了出来,这少年应当就是当年他拜访药翁之时见过的阿大,药庐里的小童。

阿大见他醒了,很是高兴,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上前扶他,让他躺回去,说先给他换药,再让他吃点东西。

“大人你昏睡了这么久,肚子饿了吧?我已经给你熬好了粥。”

谢长庚微笑着,点了点头,依言,慢慢地趴了下去,问道:“我睡了多久?”

他开声,听到自己嗓音粗哑,犹如一只被锤破了的铜锣发出的声音,极是刺耳。

阿大道:“大人你后背的箭伤不轻,又发了烧,已经昏迷了三天。”

谢长庚闭目了片刻,再次睁开眼眸,扭头,望了眼他身后门外的方向,低声道:“是翁主救了我吗?她人呢?”

阿大道:“翁主昨夜走了,把人一并全都带走了,药庐里今日就只剩大人与我了。翁主命我服侍大人,临走前,吩咐我说,以大人你的底子,今日应当能醒,只要醒来,便无大碍了。翁主还叫我转告大人,再歇几日,等烧退去了,大人自己便可离去。翁主已经命人在山下的渡口给大人留了舟船,随时可用。”

谢长庚沉默了下去,不再说话,任由阿大换药,换完了药,他默默地吃了一碗粥,随即穿好衣裳,下了地。脚才落地,便感到一阵头晕,身体微微晃了一晃。

阿大急忙扶住他。

“大人你要去哪里?你刚醒,还病得厉害,还是再躺回去吧。大人你还想吃什么,只管和我说……”

谢长庚闭目,定了定神,等那阵晕眩感过去了,走出屋子,伫立了片刻,随即迈步,朝外而去。

他要出去,阿大怎敢强行阻止。但见他神色委顿,脚步虚浮,想起翁主临走前对自己的叮嘱,要他好生照顾好大人,怎敢放他一个人乱走,只好牢牢跟在一旁。

山中空荡荡的,除他二人,不见半点人迹。

他从后门出,折了路边一根树枝充作拄杖,拄着,循了那条山间小道,缓缓地走了下去,一路之上,没说半句话,最后来到了那株扎根在悬崖边的千年老柏之旁,方停下脚步。

老柏虬枝峥嵘,苍苍如盖,树桠之上,盘了大大小小十来个鸟巢。

正是白天,大鸟外出觅食,不见踪影,鸟巢之中,只剩几只小鸟,发出娇嫩而清脆的吱吱喳喳之声。

他便立着,身影寂寂,仰头望着巢中那几只雏鸟,仿佛入了神,良久,慢慢地走了过去,坐在了树下,靠着树干,闭上了眼睛。

阳光从树盖间的缝隙里撒下,落在他苍白如纸的一张脸上。他一动不动,头微微斜着,仿佛睡了过去。

阿大不敢出声,悄悄在旁伴着。许久,见他眼睫微微动了一动,睁开眼眸,转过脸,对自己低声说道:“你去告诉她一声,倘若她不打算来这里见我了,我便入城,自己去王宫见她。”

第75章 第 75 章

三天之后,一船渡水而来, 载来的, 却不是慕扶兰,而是梁团。

他匆匆上山, 入了药庐,看见谢长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行礼后, 说他们奉命潜在城外等候, 但数日没有他的消息, 怕他出了意外,十分焦急,正暗中四处寻找, 昨夜收到了一个村童带来的口讯, 说他人在这里, 故今日一早,匆匆赶了过来。

他说完,屏着呼吸,望着前方那个背向自己而立的身影,实在不知,过去的这几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怎会在此, 还受了伤, 人更是暴瘦,憔悴至此地步。

谢长庚立在药庐的篱门之外,眺望着远处,那座城池的影。

它隔着水,和他遥遥相对,仿佛一座海市蜃楼,漂在烟水渺茫的另一头。

它看起来是那么近,但是当他想要靠近,它却又是如此的遥远。

一水之隔,他在这头,她在那头。

曾经,他攻城略地,纵然殚谋戮力,亦是永远也不知何为疲倦,而此刻,生平第一回,在他的心里,竟生出了一丝疲惫之感。

他又如何不知,在他步步登顶的路上,一道无形的枷锁,早也将他紧紧地禁锢了起来。

这道禁锢着他的枷锁,除了他的野心,还有多年以来,聚在他身边的那些以性命追随着他的人。

以他今日的位置,他本是没有资格放任自己的。

他知自己错了。

现在的他,倘若不是运气够好,最大的可能,应当已经成了一具沉在洞庭幽黑水底的尸体,既还活着,此刻应当做的,就是立刻结束他愚蠢的冲动,掉头而去。

但是他却仍是不甘。

既来了,开了这个头,那就由着自己,再随心一次。

倘若就此离去,那么他夜渡洞庭,死里逃生,又意义何在?

最后一次了,他告诉自己。

“我无妨,你们无需挂心。你们先回复州,不必在这里等着。”

“我另有事,等事完了,自会去寻你们汇合。”

谢长庚收回了目光。他缓缓地转头,对身后的人,如此说道。

……

岳城的西城门附近,和往日一样,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中午时分,通往西郊洞庭的那条土路尽头,慢慢地走来了一个男子。

这人二十五六的年纪,虽然衣着寻常,头戴一顶斗笠,但夹杂在当地人的中间,朝着城门走去的时候,依然还是十分显眼。

最近半年多来,长沙国发生了一连串的大事,加上刚结束战事不久,岳城的城防,比往日严格许多。门卒早早就注意到了这个看起来有些与众不同的路人,将他从队伍里拦下,打量了一眼。

“什么人?哪里来的?要去哪里?”

“我姓谢,谢长庚,要见翁主。”

门卒吃了一惊。

他们此前虽然没有见过人,但谢长庚的大名,天下谁人不知,何况是在长沙国这个地方?

门卒不知是真是假,相互商议了几句,决定留几人在旁看着,一人飞快去寻丞相陆琳通报消息。

陆琳闻讯,很是惊讶,更是半信半疑,匆匆去往城门,到了那里,看见许多路人已是驻足围观,对面那人,他一眼便认了出来,竟然真是谢长庚!

他独自立在城门边的一个角落里,面容苍白,仿佛血气不足,生着病的样子,但神色十分平静,仿佛丝毫未曾觉察周遭此刻正投向他的那些来自于长沙国民众的不满目光。

陆琳急忙挤了过去:“秦王怎会在此?请随陆某入城。”

长沙国虽已与朝廷两立,但对这个人,陆琳面上依然不敢表露半分不敬。

谢长庚朝他微微一笑,道:“请丞相代我传话。翁主若见,我再入城。”

陆琳感到事情蹊跷。

谢长庚这幅样子,乍看便似个潦倒病困的流浪汉,边上也不见半个随从,独自来此,显然不可能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事。

倘若不是家国事,那自然就是和翁主的私事了。

陆琳亦不好多问什么了,赔笑了两句,答应立刻代为传报,离去前,瞥了眼四周,见路人越聚越多,对着谢长庚指指点点,有胆子大的,还朝他远远地吐起了口水,忙下令驱散路人,在前方路口暂时设卡,叫行人改从别门通过,这边暂时闭门,随后匆匆到了王宫,见到慕扶兰,将事情说了一遍。

“翁主,他这样过来,虽有些唐突,但咱们也不好得罪过甚,故方才如此安排。翁主若是愿意见他,我这便去将人悄悄带入,免得他不走,消息传开,惹人无端猜疑,那便不好了。”

慕扶兰伫立在窗前,出神之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娘亲,你若不想见她,就不用去见。儿子代你去,让他离开!”

慕扶兰转头,见熙儿从门外走了进来,对着自己说道。

她一愣,下意识地要拒绝,熙儿却又说道:“娘亲你听我说,他来得正好,我想再见他一面,我有话要和他说。”

“请娘亲准许。”孩子跪了下去,郑重地磕头。

慕扶兰愣住了,扶起他。

“娘亲,你让我去见他一面。”

孩子再次说道。

……

城门之外,空荡荡的,只有谢长庚一人,静静地立在那里。

终于,耳畔传来城门开启的声音。

一个孩子,身后负了一只长匣,从城门里走了出来。

他停在了谢长庚的面前,微微仰头,注视着他。

“谢大人,你的病好些了吗?”

片刻之后,那孩子轻声问他。

谢长庚的心里,慢慢地涌出一股暖流。

姑臧城外一别,忽忽已是一年。

这孩子的个头,仿佛笋节一般,拔高了不少。

他望着,眼眶忽然酸胀,眨了下眼睛,脸上露出笑容,点了点头,说:“我的病已经好了。熙儿不用为我担心。”

他转身,朝那孩子走去,到了他的面前,弯腰伸手,想要抚摸他的脑袋,那孩子却避开了。

他后退了一步。

“谢大人,你不必等我娘亲了。是我自己一个人来的。”

他说着,解下身后背着的那只长匣,抱着,小心地放到了地上,打开匣盖。

这是一只剑匣。匣里,卧着一柄长剑。

谢长庚自然认得,这是自己当日送给他的那柄剑。

“谢大人,我来,是为了把这把剑还给大人的。”

谢长庚楞住了。

“大人,他们说你已经做了秦王,地位最高的王。我原本应当也叫你秦王的,但是我还是想和以前一样,叫你谢大人。”孩子说。

“我以前问过娘亲,大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娘亲说你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她的话,当时我不大懂,现在也是一样。但我知道,大人你是我最佩服的大英雄,我喜欢你,所以你送我这把剑的时候,就算娘亲反对,我也没有听她的话,收下了你送给我的礼物。”

“它是你珍贵的东西,你送给了我,我原本打算好好保管它一辈子的。但是现在,你为了逼迫我娘亲,让复州兵攻打我们。我娘亲去云梦的时候,我真恨自己没用,什么忙也帮不上,更保护不了她。”

“我不懂那些朝廷的事。但是大人,就算是我们长沙国得罪了你,你也还是做了我娘亲的敌人。你是我娘亲的敌人,便也是我的敌人。所以这把剑,我不能再保有它了。请大人你收回。”

孩子注视着谢长庚,眼睛里,慢慢地闪烁出泪光,却极力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谢大人,这就是我求娘亲允许我来这里见你的目的。她不会再见你的面了。我希望你不要再去打扰她!大人你若是病已经好了,那就尽快离开这里。”

熙儿说完,转身就跑,脚被地上的一块小石头绊了一下,身子一下朝前扑去,摔在了地上。

谢长庚呆若木鸡,回过神来,一个箭步上去,将孩子从地上抱了起来,要看他手脚有无摔破。

熙儿紧紧地攥起拳头,不让他看,又奋力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