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 88 章

三氏头领率领一支使团浩浩荡荡抵达上京,向新朝皇帝朝拜进贡。随同三氏一道来的, 还有长沙国的使者。

皇帝为三氏和长沙国的使团举行了隆重的接待仪式, 各自赐下封赏。其中袁汉鼎的封赏,尤其惹人注目。

他被封镇南大将军, 一等公,享封地,爵世袭罔替。不但如此,数日后, 在使团成员结束朝拜离开上京的前夜, 一名太监又至驿馆, 宣袁汉鼎入宫。

临行前夜,还得皇帝如此盛恩。袁汉鼎在周围无数的艳羡目光之中,出驿馆, 随太监进了宫。他行在夜色笼罩下的重殿叠宇之中, 穿过一个静谧的庭院, 沿着宫灯的指引,最后来到了庭院尽头的一座楼宇之前。

太监停步,恭敬地道:“请大将军进去稍候。”

袁汉鼎望向前方,见殿门上方中央,悬了一匾,上书“清心阁”三字。

他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殿内灯火明耀, 画栋朱帘, 南墙悬了几幅字画, 夜风透过半开的窗格,徐徐涌入,送来一阵沁人心脾的花木暗香。周围精巧而雅致,不是他到之前以为的御书房。看起来,这里和门外那匾额上的题词倒十分符合,更像是友人小聚的一处私阁。

袁汉鼎屏息敛气,立在殿室中央,静静地等候了许久,始终不见皇帝到来,心里渐渐生出疑虑。

他回到门边,看了一眼外头,发现方才那个带他来此的太监也不见了人,不知何时已是离去。夜色幽阒,除他之外,四周不见半个人影。

袁汉鼎迟疑了下,一时进退两难,正要出声唤人,忽听对面方才自己走过的那条甬道之上,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之声。

他抬眼望去,影影绰绰的,仿佛有女子带着贴身随行的宫女正朝这边走来。宫女的手中提了一盏宫灯,渐渐近了,照亮人影。

袁汉鼎终于认了出来,这宫女是丹朱,而那个正往这里走来的女子,便是慕扶兰。

这是当日她离开长沙国后,两人首次碰面。

他十分意外,没想到等不到皇帝,她却来了这里,转念一想,恍然大悟。

那太监从来到驿馆张嘴说出第一句话开始,就没说过是皇帝召见。是他想当然而已。

原来不是皇帝见他,而是她召自己入的宫。

虽然有些惊讶,但能在离开上京之前和她见上一面,他还是欣喜不已。

他立刻跨出门槛,朝着那个正往这里走来的女子迎了上去,跪在甬道之上,叩首问安。

慕扶兰看到他时,眼底掠过一道讶色,怔了一怔,但很快,她的脸上便露出笑容,上前叫他起来。

她入了殿。袁汉鼎随她而入,止步于殿口,恭敬地道:“臣此次入京,不但蒙皇帝陛下隆恩,破格封赏,白天里,亦得见太子之面。太子对臣极是礼遇,向臣转了皇后对臣的问候与期许。”

慕扶兰笑道:“弟子事师,本就当敬同于父。太子从前多蒙你教授骑射武艺,敬你,是他的本分。阿兄你在我面前,千万不要客气。”

袁汉鼎慢慢地放松下来,脸上也现出了笑意。

“此次入京,臣获益良多,临行之际,能得皇后召见,亲口向皇后表感激之情,是臣之荣幸。皇后放心,臣回去后,必加倍效忠,不负天恩。皇后特意召臣来此,若另有事,尽管吩咐,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慕扶兰笑道:“我也没什么别的事。白天熙儿虽说向阿兄你转达过我的问候了,但想到阿兄你明日便要走了,我晚上恰好无事,便寻阿兄道声别。因我出宫不便,故将阿兄请来此处。愿阿兄路上一路顺风,早日归家。”

袁汉鼎以为她私召自己来此,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或是要自己帮忙的事,原来只是要向自己道别,再次叩谢。

慕扶兰上来,亲自扶起他,和他又闲话了些长沙国的事。

袁汉鼎知道她如今身份,和从前在长沙国做摄政翁主时大不相同,知自己也不便在这里久留,再叙了片刻,便辞拜而去。

慕扶兰也不留他,送他出殿,说:“我替慕妈妈和阿茹备了些东西,劳烦阿兄你顺道带回去,叫慕妈妈好生照看阿茹,我有空了,回去看她们。”

袁汉鼎一一答应。慕扶兰停在殿门外的台阶上,等他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宫道的尽头,面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她转过脸,视线投向元宸宫所在的那片黑漆漆的夜空之下,盯了片刻,一言不发,立刻迈步,往元宸宫去。

时已不早,御书房里的灯火却依旧亮如白昼。谢长庚坐于案后,低头阅着奏折。殿室里悄无声息,伺候在角落里的宫人,屏声敛气,静得连皇帝手中那笔头刷过纸张发出的声音仿佛也能听到。

太监曹金入内,以眼神暗示宫人,待殿内只剩自己与皇帝二人了,走到近旁,躬身,低声道:“陛下,奴婢已安排妥,皇后已经过去了。”

“今晚事情隐秘,不会有不相干之人知晓半分。”曹金又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

谢长庚的视线依旧落在面前那本摊开的折子上,没有开腔。

他面容冷漠,恍若未闻,阅完了一本折子,合了,抬手去取摞在案头上的另一本,指尖碰触到折子之时,手忽然滞住了,脸色渐渐泛白,片刻之后,仿佛再也忍不住,猛地咳了出来。

太医曾有言,皇帝陛下当日伤及肺腑,如今外伤虽已痊愈,但内里却还需慢慢调理。日常倘遇气血不顺,便会引发内咳,亦是不可忽视。

曹金上来,替皇帝揉着后背,见他咳得无法自已,面露痛苦之色,突然低头下去,待慢慢直起身,他面前的折子之上,竟多出了一簇殷红的血,触目惊心。

太监惊呆了,反应了过来,张口要喊人唤太医,却被阻拦了。

皇帝将那本折子合了,闭了闭目,道:“太医来了也就那样。我的伤我自己清楚。你去,把药端来给朕便可。”

曹金红着眼。他知皇帝的脾气,说一不二,只好后退。

他退到了御书房的殿门前,转过身,打开门要跨出门槛时,吓了一跳。

门外,立着一个面带隐隐怒容的丽人。

“皇后!”太监反应了过来,忙退到一边,向她见礼。

慕扶兰提起裙裾,一步跨入御书房,说道:“出去!”

太监迅速回头。透过层层帐幔,隐见皇帝依旧那样低头批阅着另一本奏折,仿佛什么事也未曾发生,没有留意门口这边的动静,迟疑了下,小心翼翼地道:“皇后突然来此……”

“滚出去!”慕扶兰冷冷地道,随即迈步向前。

皇后性柔而厚德,御下宽容,如此刻这般,前所未见。

太监不敢再开口,低头诺诺而出,带上了门。

慕扶兰径直入内,来到御前,盯着自己对面的那男人,压低声,一字一字地道:“谢长庚,今夜你这一出,意欲为何?”

她等了片刻,见这男人依然端坐着,低眉敛目,执笔的那手,还在写着字,自己的话似是丝毫未曾入耳,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翻腾着的怒气,上前,劈手将他正在批复的折子夺了。

他的手腕微微一颤。笔尖斜着划拉而过,在页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墨痕。

“皇帝陛下,敢问你是要试探忠奸,还是要抓奸成双?”

她掷了那本不知是哪个大臣的折子,冷笑着道。

谢长庚慢慢地将手中的朱笔架在了笔山上,抬起眼,望向了她,唇动了一动,似是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的样子。

慕扶兰的脑海里,掠过今夜发生的一幕一幕:曹金来传话,请她摆驾去往清心阁,说皇帝召她于彼。她不明所以,但还是去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在那里见到的人,竟是袁汉鼎。

更叫她愤怒的是,袁汉鼎显然也是蒙在鼓里,以为私召他入宫的那个人是自己。

她已经很久没有似今夜这般愤怒了,以致来的路上,手紧紧握拳,控制不住地发抖。

见他如此,也不想再听他说什么了,她又道:“皇帝陛下,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明智之人,如今我却不得不怀疑了,如此荒唐愚蠢之举,是在羞辱我与袁阿兄,亦在羞辱皇帝陛下你自己。”

“我望你,再不要有第二回了!”

她说完转身,就要开门而去时,身后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

“我以为你和他应当有话要说的……”

她停步,转过了脸。

他依然那样端坐着,望着她,面色有些苍白,但神色比起方才,显得平静了许多,声音也十分沉稳。

“你还记得我从前曾对你说过的话吗,我不干涉你的一切事。”

他说。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那夜她听到袁汉鼎这个名字时,眼睛中满是愉悦光芒的一幕。

“袁汉鼎这回千里迢迢而来,我料你应当想见他的,或为避嫌,才始终未曾得见一面。倘若就这样让他去了,下回你们再见不知何时,未免遗憾。”

他顿了一顿。

“你来上京,并非出于你的本心,不管你相信与否,我是真的望你在这里能尽量过得舒心些,这才做了如此安排。倘若冒犯,亦是我考虑不周,望你见谅。”

慕扶兰怔住了。

她看着面前的这个人。

他分明是谢长庚,那个她两世无法摆脱,熟悉得犹如她身体另一半的男人,但这一刻,或者说,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仿佛变了,不像是她所知的那个人了。

这样的感觉,其实早就已经爬上了她的心头,只是从前一直若有若无,从没有像今夜此刻这般,如此清晰。

她心头的愤怒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连她自己亦是无法言说的茫然和惶惑。

她望着这个男人,沉默了片刻,慢慢地道:“谢长庚,我感激你为我考虑得如此周到,但你真的半点也不知道我慕扶兰。”

“我告诉你,倘若哪一日我想了,用不着你的安排,我自己知道该如何做!”

第89章 第 89 章

她掉头,出了御书房。

宫灯恍恍, 照着她脚前那一片昏暗的甬道。空气里, 飘来了不知何处角落盛开的玉兰花的芬芳。她走出元宸宫,丝毫没有留意, 就在她的身后,那花木掩映下的树影之下,静静地立着一个小少年的身影。

御书房里,再次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声, 断断续续, 中间夹杂着太监低微的祈求之声。

“……陛下, 您方才都咳出血了,还是请太医……”

“啪”的一下,碗盏落地碎裂的声音——或是皇帝终于不耐烦了, 怒将其扫落在地。

周围安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 当再一阵咳声传出, 这小少年的眼底,掠过了一缕糅杂着几分怨恨,又几分不忍的神色。

他闭了闭目,终于从夜影中走了出去,迈上宫阶,叩开了那扇虚掩着的殿门。

“父皇,我方读书时, 遇一不明之处, 想来此请教父皇, 不想遇到父皇身体不适……”

他看了眼蹲在地上正捡拾药碗碎片的太监,朝对面那个抬头望向自己的人跪了下去。

“请父皇以身体为重。”他叩首,说道。

这个地方,除了皇后,太子是另外一个无需通报便可自行出入的人。太监见他此时到来,如遇救星,顺势急忙也跪了下去,低声一道恳求。

皇帝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奏折,沉默着。小少年便命太监去唤太医,太监起身,飞奔而出。

片刻后,几名太医到来,仔细地替皇帝诊治后,聚在一起,商议开出了一张方子,捧了上来说:“不若再请皇后过目……”

“不必扰她。你们定便是。”

皇帝面露倦色,淡淡地道。

太医们对望了一眼,诺声而退。

御前剩那小少年,他请皇帝早些歇息,在皇帝含笑而欣慰的注目之中,恭敬地告退。

他退出了殿外,一步步下了宫阶,转过头,望着身后那片映出门窗的灯火,神色渐渐转冷,凝神了片刻,转身迈步,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慕扶兰回到了紫微宫。

身体里那不停翻涌着的血液,直到此刻,仿佛还是无法平息,迫得人眼热心酸。

她在灯下独坐了良久,方渐渐平静了下来,问了声时辰,宫人道是亥时三刻。

快子时了,她想起了居在侧殿的熙儿。

入宫之后,他比起从前愈发勤勉,时常挑灯夜读,好几次,被慕扶兰撞见他深夜犹手不释卷。

就在此刻,她忽然想去看看他。便是他已睡着了,能看看他的睡颜,也是好的。

上天待她终究还是不薄,让这孩子也伴她来到了这世间。许多次了,当她无助之时,仿徨之际,看到这个孩子,她的心便如明晰了方向,寻回了依托。

她出了寝殿,正要朝侧殿走去,却见殿外立着一道小少年的身影。

她一怔,随即朝他走了过去,含着笑,轻声责备:“如此晚了,怎还没去睡?站在这里做什么?”

小少年依然那样立着,一言不发。

慕扶兰渐渐觉得有些不对。

她想了下,握住了小少年的手,带着他往里去,命宫人都退出去后,柔声道:“熙儿,你若有心事,尽管和娘亲说。”

小少年低低地道:“今晚的事,我都知道。”

慕扶兰惊诧。来不及思忖他是如何知道今夜发生的这些事,心头便涌出一阵窘迫。

她望着面前的这个半大少年,唯恐他误会,立刻想对他解释一番,但是张开口,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顿了一顿:“熙儿,你莫误会……”

小少年摇了摇头,在慕扶兰惊诧又带了几分窘迫的目光注视之下,慢慢地跪了下去,跪在了她的面前。

“娘亲。”他仰面看着她,不再叫她母后,唤她娘亲。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入了这座皇宫的。我已经做了太子,诸事顺利。我也不小了,往后定能照顾好自己。何况父皇待我也胜过亲子,娘亲你完全不必再挂虑我。你不喜这里,若是想回,尽管回洞庭去,不要因我而裹步不前,诸多羁绊。”

他凝视着慕扶兰。

“娘亲,你更千万不要因为我,勉强自己去接受你本不愿意面对的人。”

慕扶兰的心砰地一跳。

“其实,娘亲你若是能和袁将军在一起,我会很高兴的。他是个好人,他一定会竭尽所能,叫娘亲此生安乐,再无忧怖。”

“娘亲,熙儿可以向你保证,会有一天,熙儿会让娘亲你彻底脱离过往,过上新的生活。这都是娘亲你该得的。”

最后,他用强调的,缓缓的语气,说出了这这一句话。

慕扶兰彻底地呆住了。

不是不感动。而是这一刻,他这一番话所带给她的震惊和冲击,已是远远地超出了感动。

她低头,看在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小少年。

是她的熙儿,真的长大了吧。她想。

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她遇在寺中,翘首等着她去接他归家的孩子了。

她本该无比欣慰的,然而她的心头,此刻真真切切,却是只剩下了一片深深的茫然之感。

她慢慢地坐了下去,出神了片刻,低低地道:“娘亲会考虑的。等娘亲考虑清楚了,再做定夺。”

小少年从地上爬了起来,牵了慕扶兰的手,送她入内。

“娘亲,你先去休息。”

“不急,我们慢慢来。”小少年笑着,轻声说道。

蓬莱宫中,日月长。

袁汉鼎回了长沙国。太医们用尽所能,为皇帝治伤,时不时悄悄见一趟慕扶兰。皇帝躬勤政事,休息养民,知人善任,又整饬纲纪,锐意图治。新皇朝万象更新,天下万民,拜服欢腾。

日子就这样,犹如静水,无声流逝。一切仿佛都在向好,除了太后的病情。

太医院日常记录,太后起初跌仆,伤于筋脉,导致经络雍闭,半身牵引,时或晕悸,言语健忘,虽全力医治,但病势反复,不容乐观。到了夏末,太后牙关亦日益趋紧,饮食艰难。

祸不单行。就在这个时候,有关皇帝或因历年征战、旧伤复发的猜疑,也渐渐开始传播了开来。

这个猜疑,起先只是起于朝廷的一些臣子,后来慢慢扩散出去,竟变成了皇帝伤势严重,久治不愈的谣言。京城内外,人心未免浮动。

但很快,流传着的这个谣言,便就消失了。

皇帝是个大孝子,天下皆知,太后身体有恙,皇帝焦虑万分,圣驾出宫,亲自率领百官,出宫郊祭,为太后祈福。

当日,皇帝身着祭服,龙颜天威,全城亲眼目睹,谣言不攻自破,民众终于放下了心。

郊祭过后,这日午,慕扶兰在紫微宫那间起居殿的南窗之前,正阅着太医送来的关于皇帝肺腑之伤的用药日志,忽觉周围静悄悄的,有些异常,抬眼看出去,见殿前庭院里,宫人不知何时都退去了,木兰树下,立着一道着了龙袍的身影。

谢长庚来了,这般立在那里,望着向窗的自己,也不知多久了。

她合了日志,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迈步,向着这边走了过来。

中伏溽热。慕扶兰迎他入殿,见他额头有汗沁出,知他一向怕热,命人将殿内方才半掩着的帘子全部打开。

“陛下来,可是有事?”她问。

谢长庚停在殿口,说:“过几日,我要去一趟北边。”

新朝初立,表面太平,实则危机处处,尤其是刺杀和奸细的活动,极是猖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