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扶兰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深沉的梦境。那梦的深处,漆黑无光,她被吸了进去,将要沉睡不醒之时,渐渐地,听到耳边不停地传来叫唤她的声音。

她呕出了几口带着泥沙的水,睫毛微微颤抖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着,已经换了干的衣裳,边上围着服侍的侍女和仆妇们。

“太后醒了!太后醒了!太好了,方才吓死我了——”

阿猫抹了把方才哭出来的涕泪,欢喜得跳了起来。

一阵恍惚过后,慕扶兰终于想了起来,片刻之前,因了脚下湿滑,自己不慎失足,坠入了湖中。

她感到自己依然头晕脑胀,胸口疼痛,知是呛水所致,更是清楚,倘若不是被人及时救起,自己此刻,恐怕早已溺毙水下。

她闭着眼睛,脑海里掠过了自己失去意识前的那恍恍惚惚的一幕,压下心中涌出的怪异之感,等自己的气力稍稍恢复了些,问道:“何人救我上来的?”

她问完,睁开眼睛,见众人脸上,无不带笑。

一个仆妇说:“太后您是自己被水送上岸的,这才叫吉人天相,有洞庭湖神保佑!是阿猫亲眼所见!”

阿猫对上了慕扶兰投来的目光,似是迟疑了下,终于点头,说:“太后,我瞧见您时,您从水里浮了出来,被浪送了上来。定是湖神保佑……”

慕扶兰不言,出神了片刻,方低低地道:“你们都受惊了,我无事。叫外头的人,也去歇了吧。”

众人喂她喝了些方才烧好的热姜茶,服侍她重新躺了下去,见她闭目睡去,这才各自散了。

幕庐之外,风雨声急。慕扶兰在黑暗中,慢慢地睁开眼睛,在无眠之中,渡过了她留在这孤岛上的最后一夜。

第二天,风雨停歇,袁汉鼎准时行船来此接她。得知她昨夜落水之事,虽庆幸万分,却是心有余悸,立刻让她上船回去。

慕扶兰来到那座新立的坟茔之前,拜别姑姑,默默登船。

船渐渐驶离了孤岛,她立在船头,转过头,再次望了一眼身后的这座孤岛。湖天深处,一派晴光。昨夜之事,当时的那种感觉,此刻想起,犹如幻境。

“你昨夜刚落水,身体还没恢复,船头风大,进去歇下吧。”

袁汉鼎走了过来,劝她。

慕扶兰的视线从那座变得越来越小的孤岛上慢慢地收了回来,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入了船舱。

孤崖之后,一影若岩,静静伫立,目送着那艘载着她的大船渐渐远去,直至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他曾对自己说,时至今日,他所以又来,不过是为亲眼见证他曾打下的江山,终如他所想的那样,彻底归一。

然而他终究还是无法欺骗自己,在他应当回的时候,他没有回,而是来了这里——这片许多年前,他曾和她初遇的地方。

红颜依旧,她的身边,亦有人相伴。

终于可以彻底放下了,他想。

乌船会来接他,他也该回了。回到那个他的归宿之地,长弓铁弩,踏风啸雪,余生若此,想来,又有何憾?

……

慕扶兰回来后,精神一直不振,深居简出,数月之后,方慢慢养好了身体。

恢复过来后,她依然居在药庐,为前来求医的人看病,行医之余,便亲手整饬药圃。

晨昏更替,她终日忙忙碌碌,那些远道而来的求医者,谁又能想得到,药庐之中,这个妙手仁心、衣饰普通、待人和善的年轻的女郎中,竟就是曾经的长沙王女,当今的慕氏太后?

转眼,盂兰盆节到了。

这一日,岳城民众有个习俗,等到入夜,出城来到洞庭湖畔,在水边为死去的先祖放灯,祝祷魂灵阴间安宁,早入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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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慕扶兰在药房里整理完白天收下来的一批药草,感到有些疲倦。她回了居处,沐浴更衣过后,本想早些休息,躺下去,却迟迟睡不着觉,闭着眼时,忽记起今日是盂兰盆节。

许多年前,在她还是少女之时,曾和阿嫂一道放灯水边,遥祝亲人亡灵安宁。而今那么多年过去了,她回了家,这里却是孤孤单单,只剩自己一人了。

她起身穿衣,叫人准备灯盏,在慕妈妈的陪伴之下,出了药庐,下山来到水边。

她为她的父母兄嫂一盏盏地燃起灯盏,放入水中。又取出最后一盏,点了,握着,遵在了水边,轻轻地放入水中。

水灯随着轻波,在水面上慢慢地打着旋,渐渐飘远。

慕扶兰定定地望着,直到那点火苗被水吞没,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走吧。”

慕妈妈走了过来,轻轻地牵住了她的手。

慕扶兰站了起来,慢慢地行在湖畔,忽然看见前方水边,亦漂出了一盏水灯,晃晃悠悠,灯火如豆。

她停了脚步,看见阿猫跪在不远之外水边的一处角落里,背对着自己,朝着那盏漂远的灯不停地磕头,背影虔诚,随风,还能听到她口中正在念念有词。

周围安静极了,隐隐约约,慕扶兰听她口中念道:“大人,翁主如今过得很好……翁主对阿猫那么好,阿猫一定会好好陪她,伺候她一辈子的,大人你放心去吧……”

慕扶兰听着,不禁痴了。

阿猫祝祷完毕,朝着水面再次磕了个头,爬了起来,转身要回,冷不防看见慕扶兰就站在自己身后,吓了一跳,回过神,忙走了过来,慌慌张张地解释:“太后,阿猫想着陛下从前对阿猫很好,忍不住就来这里了……”

慕扶兰吸了口气,道:“我知道。”

她回头,再次看了一眼身后的水灯,转身而去。阿猫默默跟随。

回到药庐,慕扶兰停下了脚步,阿猫却似心事重重,没有留意,险些撞到了她,又慌忙告罪。

慕扶兰仔细打量了她一眼,说:“我见你这些时日似有心事。你从小长在谢家,我看待你,和旁人是不一样的。你若有什么难处,或是想法,尽管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阿猫迟疑了片刻,仿佛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慕扶兰微笑着,握了握她的手:“等你愿意和我说的时候,你再来告诉我。先去歇息吧。”

阿猫低下头,慢慢地去了。

慕扶兰回到自己屋中,片刻之后,听到有人叩门。

阿猫来了。

慕扶兰起身过去开门。

“太后,我真的有件事……这些时日,一直想告诉你的……又怕是我看错了……就不敢说……”

阿猫立在她的面前,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无妨,你说便是,说错了,也不打紧。”

慕扶兰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到床边,坐了下去。

阿猫心一横,终于说道:“您还记得几个月前在岛上时的落水之事吗?当时我见他们寻不到您,又是害怕,又失伤心,我真恨不得自己也下去寻您,可是阿猫不会游水,我就在水边大声叫您,不小心摔了一跤,我抬起头的时候……”

她瞪大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当时那令她不敢相信的一幕。

“我抬起头,看见太后您仿佛被什么托着,送出了水,当时太黑了,天又下着雨,我实在看不清楚,恍恍惚惚,只觉那是一个人,影子仿佛和陛下有些相像……但是阿猫真的没有看清,等我爬起来跑过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

慕扶兰的唇边原本带着微笑。渐渐地,她的笑容凝固了。她盯着阿猫,脸色渐渐苍白,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双目圆睁,声音蓦然提高。

平日的她,在人前总是那么的和气高贵,对阿猫更是如同家人般亲善,阿猫还是头回,见到慕扶兰如此失态模样。

阿猫被吓住了,怔了一怔,声音一下小了下去,怯怯地道:“太后,阿猫就是怕看错了,这才不敢和您提的……倘若是真,阿猫想,定是陛下成了神,又记挂您,一直没去,那日才显灵救了您的……”

慕扶兰双目直直地盯着阿猫,攥着她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手背渐渐起了青筋,自己却似丝毫没有感觉。直到阿猫吃痛,又惊又怕,眼眶发红,这才突然回过神来。

她放开了阿猫的手,站了起来,转身,跌跌撞撞奔到窗前,“砰”的一声,一把推开窗户,迎着外头涌入的新鲜空气,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那夜她失足落水,分明已是深沉水下,然而,就在她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凭空又获得了一股依托的力量。

那一刻,她知道了,有人在救自己。她被一双臂膀带着,正向生而去。

而那种感觉,是如此的熟悉。

在她苏醒之后,她不停地告诉自己,那是她在闭气临死之前的幻觉。

他早就没了,又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的身边。

然而这一刻,她的心脏,几乎就要爆裂。

她感到心口疼痛无比,犹如有锥子,在不停地扎刺。

她双手扶窗,人慢慢地蜷了下去,犹如死去。

“太后!你怎的了!”

阿猫终于回过神来,奔上来,扶住了她,高声喊人。

慕扶兰一动不动,半晌,缓缓睁眼,苍白着脸,一字一顿地道:“替我准备车马,今夜便就上路,我去上京!”

第 98 章

夜色深沉。护国寺后, 太监曹金立在一旁,望着前方那道在塔林中已独自伫立许久的身影,心中十分不解。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先帝之人人, 先帝去后,他本以为自己会被弃用,没想到太子继位之后,继续对他委以重用,处处信任,他感激之余,自然倍加忠诚效力。

河西之西, 尽头的天山脚下,有座孤城, 名金城。这两年,北人在被迫远离河西之后, 便将目光投向了天山。金城之中,虽只驻了区区两千士兵,但就是这两千人,不但多次击败前来侵犯的异族,击碎了他们想要夺走这个据点的企图,孤城更是岿然耸峙,成为了天山之南的安全保证, 那条从前朝开始已断了数十年的连通河西与西域的通道,再次畅行。

商人的驼队, 重又往来在西域和河西之间,络绎不绝。不但如此,今日,朝廷收到了一个消息,西域的大宛、安息、月氏诸国,仰慕东方上国的繁华与兴盛,奈何从前道路不通,如今畅行无阻,将遣使者东行,朝拜天子,互通有无。

这个消息,令满朝文武倍感荣耀,但是不知何故,今日少帝退朝之后,并不见他如何兴奋,反而在天黑之后,悄然出宫来了这里,举止反常,令人费解。

少年的目光,一直落在塔林的深处,忽然,背影微动。

“曹金,你从前是如何认得先帝的?”他没有回头,只问。

太监沉默了片刻,说:“奴婢天生卑贱,下.体不全,七岁之时,被父母以两贯铜钱卖给了一个走货长江的船主。那人把奴婢当狗一样养,奴婢在他船上干活,受他欺辱。十三岁那年,那人丢失了一包客人的货物,赔了些钱,当夜在船上吃酒,拿奴婢泄愤。他脱了奴婢衣裳,用绳子绑起奴婢,取火烛烧奴婢的下.体。奴婢疼痛难忍,求他,只要放过奴婢,奴婢愿为他做任何事,他却笑得更是大声,就在奴婢痛得将要晕厥之时,奴婢看见一个比奴婢大不了几岁的人忽从水底钻了出来,上船杀了船主……”

他口中分明说着凄厉往事,语调却十分平静,仿佛全是旁人之事,直到说到此处,语调方顿了一顿,转为低沉。

“那个人,便是先帝。当时他带着伤,脸色苍白,从头到脚,湿淋淋的,还流着血。杀了船主后,他把尸体丢进水里,坐在船主方才吃酒的地方,倒了一杯酒,喝了,转过头问奴婢,要不要跟他,替他做事。”

“此便是奴婢当年得以效劳先帝的前情。”

太监说完,见身前的少年没有作声,迟疑了下,躬身道:“陛下,不早了,该回了。”

少年继续伫立了片刻,默默转身而去。出寺后,在随行的护驾之下,如同出宫那般,悄然入宫。

少年神思有些恍惚,步伐沉重,行到元宸宫的宫门之外,宫人跪迎,禀道:“陛下,太后方到京了,此刻人就在御书房里。”

少年抬眼,望着前头透出一片明亮灯火色的宫门,眼睛里迅速涌出欢喜的光芒。他几步并做一步,匆匆登上宫阶。

在这少年的身上,再不见平日的君威,他几乎是奔着,朝里疾行而去。

殿内不见宫人,只有一个女子,她向窗而立,虽背对着,但少年仍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娘亲!”

他心情激动,情不自禁,脱口如此唤她。

慕扶兰转过身,视线落到了他的脸上。

她应是急行赶路方入的京,一张脸容之上,犹带几分倦色,但目光却是肃静的,前所未有。

少年立刻捕捉到了来自于她的异常,心中陡然生出一种惊惧之感。

他的心微微一沉。他停了脚步,立在她的面前,笑着说:“娘亲,你怎突然回来了?为何不提早叫人告知儿子,儿子好去接你?”

慕扶兰看着他的一双眼睛,和他对望着,没有说话。

少年迟疑了下,轻声道:“娘亲,你怎的了?你可有事……”

“熙儿,我来,是要问你,你可有事,欺瞒于我?”

她一字一顿,说到“欺瞒于我”时,声带微微厉色。

少年唇边的最后一丝笑意也凝固住了。

他和自己的母亲对望着,慢慢地,垂下了眼眸。

他朝她跪了下去,深深叩首,以额触地。

慕扶兰望着跪在自己脚前的这个少年,眼前忽然掠过前世那最后的喋血一幕,心在这一刻,陡然再次绞痛了起来,便如同许多年前,她方重生于这个世界想起她失去了的熙儿时的那种感觉,一模一样。痛彻心扉。

一时之间,她几乎无法呼吸-->>

这个世界里的那个男人,他未曾死去。他还活着。

她紧紧地握拳,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的声音有些飘忽。

少年还是如片刻前那样跪在她的脚前,没有开口,肩膀渐渐颤抖。

“我要你说!”突然,慕扶兰厉声喝道。

少年一震,终于抬起了头,眼眸泛红。

“您还记得那一年,您带我出河西,为躲避兵乱,入了蒲城的事吗?出来后,我曾对您说,我做了那个梦。是真的,在蒲城的那一夜,我做了那个梦。娘亲,你当时对我说,我的那个梦,只是一个梦,您叫我不要去想。回来之后,我想听您的话忘掉它。可是我一直忘不掉,因为后来陆陆续续,我又梦见相同的事。您虽然没说,但我知道,您不会希望看到我总梦见这种事的,所以我再也没有告诉你了,我在您的面前若无其事,我不想你为我担忧。”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有一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梦。醒来之后,我的心里难过无比。娘亲,我总觉得,我梦见的东西,仿佛真的发生过。可是我不愿意相信,父皇他会如此待你。那天晚上,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拿出了他从前赠给我的那把宝剑。抽出来后,我不小心割破了手,血流在了剑上……”

“娘亲,你或许以为我在胡说。但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就在我的血染在剑上的那一刻,我想起了一切,从前的事,全部。我也终于明白了娘亲你所有的苦痛,你面对他时,为何那般态度。”

“这一辈子,哪怕他对我再好,我也无法原谅他了。我只要一想到娘亲你在死后被人倒悬城头的样子,我便不能原谅。他必须要受到惩罚。所以后来,我利用了他的愧疚之心,拿走了他的皇位,也终于逼走了他。娘亲,我不该欺骗你的,但是倘若他还在你的面前,他还活着,娘亲你又怎么可能真正放得下过去,好好过完这一辈子?”

少年双目通红,声音哽咽,朝她再次叩首。

“娘亲!求你原谅我……”

慕扶兰闭目而立,恍若入定。

“他没有死,那么一直在哪里?”

良久,她终于睁开眼眸,问。

少年顿了一顿。

“金城……”他低低地道。

慕扶兰转过身,迈步。

“娘亲!”

少年伸出手,一下攥住了她的裙角。

“金城太远了。士兵被儿子调换过,他去了后,那些新兵,没有人认得他是谁。”

“他也不会那么快就死的。儿子知他旧伤未愈,也曾派人寻到药翁,请他去往那里。”

“他今日之所得,皆是他应有的惩罚,连他自己也无怨言。娘亲,他不值得娘亲你的原谅!”

慕扶兰转过脸。

她说:“你可曾想过,他当初为何没有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派兵去灭了那个南下的小朝廷?倘若我猜想没错,那个时候,他对你的预谋,应当便已有了察觉。但他还是自己去平定北方,留下了这个小朝廷,这才叫你得以在你的臣民面前,获得这个建功立威的机会。”

少年怔住了,攥着她裙角的手,慢慢地松开,最后无力地滑落。

“一直以来,我都弄错了一件事。”慕扶兰继续道。

“这一辈子,从我在谢县睁开眼睛醒来的那个清早开始,我便已经不是前世的我了。你也不是前世的那个熙儿。而谢长庚,他更不是前世的那个谢长庚了!我们谁都不再是前世的自己了,却偏都一头钻进了樊笼,作茧自缚,全然不知回顾。”

“他不必为他没有做过的事去负罪,我需要重新去认识一个人,为我自己活着,而你——”

她低头,俯视着这个仍跪在地上、仰面望着自己的少年。

“你给我听着,他既然心甘情愿,把这个位子让给了你,你便好好地做这个天下的皇帝,不管你还认不认他。如此,也算是不负你们这一辈子的缘分。”

她说完,迈步而去。

少年定定地望着她渐行渐去的背影,忽然,他从地上爬了起来,追奔出去,扑在她的身后,再次跪了下去。

“娘亲!真的是熙儿错了吗?娘亲——”少年声音哽咽,回荡在她耳畔。

慕扶兰的脚步停了一停,随即抬起头,继续前行,出宫而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下的重重阙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