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慕扶兰踏上了西去之路。出中原, 过西关,穿过广袤的河西,沿着那条当年她曾走过的旧道,依次出嘉麟戍、焉支戍、合黎戍、独登山, 重重关山过后,又西去数百里,这一日,终于抵达了天山之麓。

这里距她此行的目的地,只剩最后三两日的路了。而时令,也已从她出发时的秋,进入了冬季。

这一路的沿途所见, 与她记忆中的当年,已是有所不同。犹记那年西行, 满目荒凉,人烟稀少, 而这一回,这条原本已经湮灭在了风沙雪域里的古道,即便是在这种天气里,也仍时不时地遇到往来于西域和河西之间的商旅驼队,路上,也出现了一些可供往来商旅和驼队补给休息的驿点。

中午,雪下得越来越大, 在经过道旁的一处驿点时,向导说, 这里是去往金城路上的最后一处可供人歇息的地方了。

随从多面露倦色,慕扶兰便叫停下,生火烤热食物,歇息之时,忽听近旁一顶帐篷里,传出一阵妇人的痛苦呻.吟之声。

那顶帐篷,是以坚固的牛皮所制,外头停着多达几十匹骆驼的驼队,马车十数辆,从人更是多达百人,皆域外装束,可见主人大户,且看起来,在这里应也停了也有些时候了,众人却不顾风雪,没有躲在帐篷里,而是聚在那顶牛皮帐外,仿佛在焦急等待着什么。

离天黑还有半日,歇息过后,慕扶兰正要上路,见状,不禁迟疑了下,正侧耳细听妇人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呻.吟之声,那顶帐篷里,忽地奔出来一个三十多岁浓眉高鼻的男子,只见他“噗通”一声,跪倒在了雪地里,脸色惨白,双目望天,不住地磕头,作祈祷之状。

慕扶兰已然有些猜到牛皮帐中正在发生的事了。虽急着上路,恨不能早些赶到她想去的地方,但几乎是出于本能,还是开口,命向导过去问个究竟,说:“你去告诉他,说我或能帮他一些忙。”

向导依言而去,和那汉子说了几句,汉子猛地回头,向着这边看来。

慕扶兰这一路西行,从上而下,皆是寻常装扮,只道是寻人,连在河西雇来的那个向导也不知她的身份,何况是这西域男子。听得向导说她或能帮忙,目露狂喜之色,从雪地里一骨碌爬了起来,朝她疾奔而来,双手不住比划,口中呜哩哇啦地说着话。

向导忙解释:“他是俱毗罗国数一数二的富商,名叫达满,仰慕东方上国已久,年初之时,一为通商,二为见识,跟随王使同去上京。他的妻子是俱毗罗国教士的女儿,会说上国之语,他便带着同行。他在上国逗留了大半年,想赶在大雪封道之前西归,到了这里,逢她生产,便停了下来,从昨夜开始,现在还没生出孩子。”

慕扶兰叫随从继续歇息,自己立刻入了那顶帐篷。

帐中地上,躺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妇人,肚皮高高隆起,血水满地,人已如脱力,奄奄一息,边上围了几个服侍的仆妇,皆面色煞白,惊惶不已,正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说着话,看见慕扶兰入内,犹如见到救星,慌忙让开。

慕扶兰净手过后,和产妇简单交流了几句,随即柔声安慰,叫她不用怕,自己替她按摩腹部,助她生产,又叫人喂她些糖水和食物,待她体力恢复了些,示范她跟着自己蓄力、发力。

她沉稳的声音,犹如带着一股抚定人心的力量,那妇人渐渐定下心神,无不照做。

半日过后,焦急等在帐外的男子听到帐篷里传来一道婴儿坠地的啼哭之声,随即被奔出来的仆妇告知,他的妻子生下了一个男婴,母子平安,不禁欣喜若狂,转身再次扑在了雪地里,对天表谢过后,立刻命手下搬出美酒,宰羊点火,以表庆贺。

帐篷之外,响起了一阵欢呼之声。

天已是黑了,雪仍未停,慕扶兰知今日是要耽搁掉了,早叫手下搭了帐篷,计划在这里过夜,等明早天明,再行上路。

这个因了大雪即将封山而日渐冷清下来的驿点,今夜却是热闹非凡。纵风雪肆虐,亦挡不住篝火点点,到处可见支起的帐篷,欢声笑语之中,食物香气四溢。

达满对慕扶兰感激涕零,命人不断送来美酒羔羊,慕扶兰分给随从,在自己的帐篷里更衣完毕,顾不得休息,便回到了达满妻子的帐中,叮嘱她一些产后的注意事项。

妇人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不住点头。

慕扶兰望着她怀抱中的酣眠着的小小婴儿,人虽还乏倦,心情却也仿佛受到了感染,渐渐欢喜明亮了起来。

达满跟入帐中,像是喝了不少的酒,红光满面,对着慕扶兰说了一通的话。他妻子帮他转话:“夫人,我丈夫说,看您这一行人的样子,不像是商旅,怎会到了这个地方?再过些天,这里就要积雪封道,至少明年春天,方能恢复交通。您若也要去往西域,可与我们一道同行,我丈夫交游很广,您帮了我们这个大忙,他非常愿意为您效劳。”

慕扶兰面带笑意,轻轻摸了摸婴儿柔软的头发,正要开口,忽然听到外面再次传来一阵欢呼之声,仿佛这里又新来了一拨路过之人。听这动静,那人似乎不但认识达满这一行人,也颇受敬重。

伴着欢呼之声,达满的一个随从奔到帐外,高声喊了几句话。他的脸上立刻露出喜色,和慕扶兰匆匆告了个辞,疾步而出。

妇人忙替丈夫告罪:“夫人莫怪他失礼,说是金城城主归城,方才路过这里。夫人您有所不知,我丈夫的驼队,从前曾在天山遇到北边来的游牧骑队,被他所救。不止我俱毗罗国,大宛、安息、姑墨等国商旅亦是受他庇护,方放心往来于东西,人人对他奉若神明。没想到今夜他路过,我丈夫是急着要去拜见,这才怠慢了夫人……”

妇人还在为自己丈夫的举动向她致歉着,慕扶兰却再未留意她在说什么了。她贴着那层分隔出了内外的帐门,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外面的热闹气氛随了这一行人的到来,上了一个高.潮。这个俱毗罗国的商人,仿佛在向对方敬酒,想要挽留下他,和他分享自己今日喜得麟儿的喜悦。

在这充斥了满耳的嘈杂声中,一道男子的大笑之声,隐隐飘入了她的耳中。

那发出了笑声的男子,他的心情仿佛十分愉悦,笑声过后,他继续和达满说着话,说了什么,她听不懂,但是这把声音,她又怎么可能忽略?

这一路西行,她的心情,早已不复一开始的恨道远难行、关山重重。越近她想去的目的地,-->>

那种犹如近乡情怯、故人是否依旧的惶然和忐忑,便愈发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她没有想到,如此快,就在今夜,在她仿佛还没完全做好准备的时候,她竟就在这里和他猝然相遇了。

她的心跳如鼓。她闭目,长长透出一口气后,伸手,慢慢地掀开帐门,掀出一道缝隙,看了出去。

天穹漆黑,朔风呼啸,大雪之中,在距她十数丈外的一簇篝火之旁,她看到了一个男子,身披雪氅,蓄了满面的须,纵然被人重重围着,但人群之中,那幅挺拔身影,依然极是显眼,一眼望去,便能看到。

那人从达满手中接过一盏热酒,一口饮了,笑道:“恭喜你,亦多谢邀留。今夜路过此处,见如此热闹,便来瞧上一眼。我的营地便在前头山麓之下,过去便是了。你好生陪你夫人,我不打扰了,待日后得空,再行造访。”

他出了围着他的人群,走向道旁那还等着他的十数名骑兵,上马,和送行的达满抱拳道别,随即策马,继续前行。

胸腔之中,仿佛有一团烈火,倏然燎起。

慕扶兰冲了出去,朝着前方的那道背影,发出了呼唤的声音:“谢长庚——”

穿过远方山峡而来的朔风,合着她的呼唤,在她头顶凄厉地呼啸着。

他没有听到,身影即将没入前方那片漆黑的雪夜夜幕之中。

“谢长庚——”

她迎着北风,再次唤他,不顾一切地朝着前方的那个背影,狂奔而去。

她追到了道旁,然而前方那人,已然不见踪影。她踩着厚厚的积雪,继续追着,一脚误入道旁一片深过了小腿的积雪,脚被卡住,再也拔不出来。

“谢、长、庚——”

她朝着前方那片空无一人的风雪幕夜,发出了最后一道用尽全力,以致破碎嘶哑的唤声,声音却又被北风撕碎、顷刻吞没无踪。

她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掩面,弯着腰,慢慢地蹲了下去。

达满和她的随从追了上来,停在近旁,吃惊地望着蹲在雪地里的背影。

“夫人,你可是要找城主大人?莫急,你先回帐中,我代夫人去追他!”

达满立刻命人牵马过来。

慕扶兰反转手背,压了压自己酸胀的眼眸,睁开眼睛,站了起来。

她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忽停住了。

前方,一个人,骑着马,穿破了夜幕,正朝着这边行了回来。

他的速度不快,在风雪之中,缓缓驱马而回,仿似存了几分犹疑。

达满惊喜地呼了一声“城主”,立刻追了上去。他追到那人的马前,说了几句话,随即抬手,朝着慕扶兰的方向指了过来。

马背上的人,目光循着他的所指,抬眼,朝着她的所在看了一眼,便似被这满天风雪给冻住,停在了原地,身影凝固。

慕扶兰瞬间热血沸腾,一下拔出了自己那只深陷在积雪之下的腿脚,顶着风雪,继续艰难地朝他走去。

他定定地望着,直到一阵狂风卷来,将她衣着单薄的身子吹得犹如雪中琼枝,摇摇欲倒,方似回过神来,迅速地从马背上翻身而下。

她的脚再次陷入积雪。她停了脚步,站着,望着对面那个正向着自己踏雪而来的男子。

他的步伐起先有些凝重,渐渐地,越走越快,然而,就在快要走到她的面前之时,忽又停住了,停在距她数步之外的积雪地里。

两人便如此对望着,谁也没再前行,亦不曾开口。

北风卷着雪片,朝她面门打来。

“长庚……”

她望着对面那个面容隐没在了昏暗雪色中的人,终于,低低地唤了他一声,试图再次朝着他走去,想要彻底走完隔在他们中间的那最后剩下的数步之距。

就在她迈步的那一刻,面前身影一晃,那男子已到了她的面前。他解了他身上的毛氅,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地罩住了,随即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到了马前,托她放到了马背之上,随即自己也上了马,在身后投来的许多惊诧的目光注视之下,纵马而去。

鼻息之中,充盈了她熟悉的气息。那尘封了的旧日无数记忆,在这一刻,犹如渐次被唤醒,点点滴滴,汇聚成流,朝她汹涌袭来。她闭目,紧紧地蜷在男人的怀中,在那件温暖的毛氅的包裹之下,任凭他带着自己,去往她不知道、亦不在意的前方任何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一个地方,她从马背上被抱了下去,放下躺平之后,一只手,轻轻地拿开了那件一直罩着她的毛氅。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帐中。漫天风雪,被挡在了外头,角落里燃着取暖的炉,牦油灯亮着,发出一团它所特有的桔红色的光,将帐篷中的一切,都笼罩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许多年前,亦是如此一个风雪之夜,天山脚下,她仿佛见过相同的一盏灯火,曾在她的身边静静燃着。而那一夜,和她同帐的那人,他此刻也在她的身畔,只不过,在送她入帐,放下她后,他便默默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她坐了起来,凝视着身畔这张生了一部乱蓬蓬胡须,既熟悉、又仿佛带了几分陌生感的男人的脸,看了许久,双眸一眨不眨。

在她的凝视之下,他仿佛渐渐沉不住气了。他慢慢地抬起了手,摸了摸他的脸,低低地道:“我老了,是吧?你却还是从前的模样……”

就在听到他说出这一句话的瞬间,眼泪仿佛崩断了弦的珍珠,忽然涌了出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用力地摇头,朝他扑了过去,将自己的脸贴在了他那长了乱蓬蓬胡须的脸上,哭了起来。

他安慰着她,叫她别哭,她非但不听,反而哭得愈发厉害,最后还朝他伸出两只胳膊,仿佛索要怀抱的小女孩那样,环住了他的脖颈,紧紧地抱着,不肯松开。

他定了片刻,忽地抬起双臂,将她身子搂入了怀里,收紧臂膀,再不放开。

第 100 章

这一刻, 在他的怀抱之中,当眼泪流过面颊之时,竟也热得不像是真的。

她无法抑制,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哭个不停, 直到感到他抬起了她的脸,低头亲吻着她。

他的唇起先还带了几分冰雪的寒气,碰触到她的时候,她的身子轻轻战栗了一下,两只胳膊却将他的脖颈搂得更紧了。

来自天山北的古老的风,刮过峻岭,终夜游弋, 回荡山麓。风雪之夜,这顶小小的帐篷里, 灯影桔红,火盆温暖, 那个名叫谢长庚的人,他也在她的身畔。

如同旧日再现,然而她知道,时间分明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久到她原本以为,那个当年曾经追她到了这里的人,永远只能成为回忆, 一段她再也无法回首的稀薄的回忆。

她渐渐地忘了哭泣,开始回应他的亲吻, 当听到他用压抑而沙哑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轻唤她“兰儿”的时候,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这张男人的面孔。

“你还记得从前在西关时,你曾问过我的那句话吗?”她说,“倘若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想清楚,不知应当如何回应你,那么如今,我已是知道了,清清楚楚。”

“我来,是要谢谢你。长庚,你让我又见到了起初之时,我曾在君山柏树之下遇到过的少年。你就是那个我从我前生十三岁开始,便喜欢着的少年郎。”

“那少年郎,他若也老了,便就是你如今这般的模样。”

她握住了他的一只手,牵引着,按压在了自己的胸口之上。

柔软之下,心在怦然。

谢长庚低头,和她四目相望。

积在他鬓发和乱蓬蓬胡须上的冰雪融化了,变成了水。一道雪水沿着他的额头滚落,滚过眉梢,落入了他的眼睛里。他眨了下眼,忽然再次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

天山峰顶那亘古不化的积雪,戈壁荒原那终年游弋的风刀,纵然催老了容颜,封冻了心血,然而在这一刻,因为眼前人那双凝望着他的明媚眼眸,一切忽都变成了最好的模样。

他红着眼睛,将她压在了身下,不停地要她。他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少年郎,试手补天,血气方刚,有着用不完的气力,永远也要不够她。

夜渐渐深了,不知过了多久,连帐角的那盏牦油灯,也终于熄了。

耳畔是男人发出的均匀而沉静的呼吸之声。他累了,睡了过去,但是热热的呼吸,却还是散在她的面额之上,仿佛羽毛,不停地,轻轻地撩着她。她忍不住,轻轻扭了一下在他臂中的身子。才动了一动,身侧便伸过来一只手,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你要去哪里……”

夜色之中,一道仿佛发自半梦半醒间的含含糊糊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朵。

她立刻朝他靠了过去,蜷回在他的怀中。

“你睡吧。我便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她的唇贴到了他的耳畔,柔声哄他。

他便安静了。过了一会儿,就在慕扶兰以为他再次睡了过去的时候,忽听他低低地道:“兰儿,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有一段时日,身体坏得厉害,咳嗽起来的时候,痛得几乎站不直身体。我以为我要死了。那段时日,我时常梦见你。有一回,我竟梦见你来看我了。”

“我对你说,上辈子,我辜负了你。这一辈子,哪怕终其一生赎罪,也是我欠你的。但是,倘若我们再有一个来生,我希望记住一切的那个人,会是我。我要再乘乌船,从长江入洞庭,去向你的父王提亲,求娶他的女儿。我希望你在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等着我,我会去那里,再帮你救起掉下悬崖的小鸟,这样,你就会喜欢上我的……”

“当时没有等到你的回答,我就醒了过来。”

他沉默了下去,片刻后,又道:“后来药翁游方而来,我的旧伤渐渐痊愈。但是这个梦,我一直记着,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声音渐渐悄然,直至无声,只有抱着她的臂膀,变得愈发紧了,仿佛唯恐松开,她便会如那梦,醒来,全部是空。

慕扶兰的眼眶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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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抬起手,指摸索着,抚过他的胸膛,沿着颈项,慢慢地来到他的面庞,一点点地,插.入他那一部乱蓬蓬的胡须里,将他的脸带了过来。

“我答应你。不但这辈子,我们往后要在一起。倘若还有下辈子,我去那里等你,你记得一定要来。我们再从少年夫妻做起,那一定很好。”她说。

谢长庚紧紧地抱着她,一动不动。

风雪一夜。次日清早,雪霁天晴,冬日的朝阳,照射在天山峰顶的皑皑白雪之上,明光耀目。

慕扶兰的随从,立在这处位于山麓之下的金城哨点前,向她拜别,转身离去。

慕扶兰目送着他们的身影,出神了片刻,转头,对着身边男子道:“走吧,带我去金城。往后,除了君山,那里也是我的家了。等过了冬天,天气暖和了,什么时候你有空,你再带我去西域见识一番。我在师傅的笔记里,读过他走过的西域诸国,风土人情,与我中土大不相同,我极是向往。”

谢长庚缓缓收回眺望着上京方向的目光,看向她,脸上露出微笑。

他点了点头,说:“好。”

慕扶兰望着往自己肩上默默披斗篷的谢长庚,“你是在想熙儿吗?”她问。

谢长庚替她慢慢地戴上帽子,低声说:“他终究还是不肯原谅我。”声音之中,满是遗憾。

慕扶兰道:“你知道我师傅,他怎会来这里的吗?”

“我曾问过,药翁道是游方天下,想去西域,机缘巧合,路过此处。”

慕扶兰摇了摇头:“是熙儿找到我师傅,请他来这里,为你治伤的。”

谢长庚的手停住了。

“他小的时候,不知道你是他的什么人,更不知道从前的那些事。你于他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但就是这样的你,获得了他的敬重,也获得了他的感情。后来他想起了从前的事。他因为我,恨着那个从前的你,也一直记着这一辈子,他小时候认识的那个你。”

“我原本最不希望的事情,就是他也记起从前的事。他是最善良也最贴心的孩子。我盼他什么都不知道,以最纯真的心,过好这一辈子。但现在这样,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经历过了最坏的时刻,也感受过了最好的感情,给他一些时间,他会想明白的。”

谢长庚沉默了片刻,忽叫她稍等,拿了自己的佩剑,以布裹覆,上马朝前追去,片刻之后,追上了那一行方才奉了慕扶兰的命而上路回往上京复命的随从,将手中的衣剑,递了过去,说道:“回去之后,将此物转呈陛下,再带上一句话,道此物原主,心情一如他当年赠物之时,未曾有过半分改变!”

众人并不认得他,只知他是这塞外孤城的城守,偏又与这年轻的慕太后,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此刻见他追来,又这般吩咐,怎敢不应?

领队急忙下马,恭敬接过,连声答应。

谢长庚点了点头,转身纵马而去。

他回往哨点,远远见她立在雪地之中,正和士兵说话。

城主身份神秘。金城的守城士兵,除了崇他用兵如神、威震天山,对他死力效忠之外,连他那部胡子下的脸都没看清过,更遑论他的来历了。从前无事之时,士兵偶也曾因好奇,私下议论过。有人说他是前朝旧将,被发来此处,戴罪立功。有人说他或是先帝身边的得力之人,或是功高盖主,不为少帝所容,方来了此处。万万没有想到,忽然竟有一个如此美貌的夫人,不远万里,来此和他相聚。

方才城主去后,几个胆大的士兵便朝她靠了过去,问她可是城主夫人,可会留下。

慕扶兰笑道:“我是他的妻,亦是郎中。他说这里地方苦寒,你们缺医少药,所以我便来了。”

士兵们欢喜不已,转头见城主回了,争相涌上,口中喊道:“大人,这里冷,快些将夫人带回城中去!”

谢长庚哈哈大笑,道:“那就有劳你们在此再守几日了,等到大雪封山,你们撤回了城中,我便叫人宰羊上酒,犒赏你们!”

在士兵的欢呼声中,谢长庚纵马到了近前,弯腰一把抄起慕扶兰,将她掠上马背,朝着前方疾驰而去。

第 101 章

这一年的冬天, 将近年底之时,天山积雪封得格外厚。一连半个月多,古道之上,不见半点人踪。但金城之中, 气氛却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就在大雪封道之前,发自河西的最后一批用以过冬的物资及时送到了。除了人手一件厚实的棉服,大车大车的鱼、肉、还有此处冬季难得一见的各种果蔬,数量丰富,足以过冬。那俱毗罗的商人为表感激,在回去之后,亦派人往金城送来了许多礼物, 其中便有数车巨大木桶装运的葡萄美酒。

西域的葡萄美酒,向来以贡品之名而人尽皆知, 以稀为贵。到了新历年前的那日,金城之中, 杀羊烹牛,城主赐下美酒,令士兵分而饮之,人人欢声笑语,庆贺新历,至深夜方歇。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 一封发自天山的信,被送到了上京宫中那少年的手中。

信是慕扶兰的手书。

她说自己一切皆好, 叫他不必挂心。天气渐暖,道路复通,无事之时,她常外出行走。不同于当年匆匆而来,匆匆离去。如今深入此地,才知宝山之壮美,货资之丰富,非笔墨能形容万一。前些日,她在道上偶遇了今春第一拨从东而来的商旅,闲谈之时,获悉岁初朝廷颁文继续减赋,民众得惠,感戴天恩,她颇是欣慰,嘱他勤政之余,亦不可过劳。又说天山南北,民众视白牦为神畜,见之以为吉祥。去岁大雪封山之时,有士兵捕到了一头在野外受伤的白牦,带回城中献给了她。她替白牦治好伤后,日前趁着春暖,将它放归原野。白牦临去,似通人性,数次回首,方淌水而去。

她在信中,絮絮地讲述着她在那地方的日常,如同闲话家常,半句也未提那男子,只在信末,附了一张绘于羊皮卷上的天山南北地理舆图,说那绘图之人,费了几年时间,踏遍每一处关口河川,方制了此图,图中圈点之处,便是建议扎哨之所,供朝廷日用参用。

少年一遍又一遍地读着书信,放下,拿起了那卷羊皮纸,摊开在桌面之上,注视了良久,随后起身,从一口檀箱之中,取出了一样以布包裹的狭长物件。

他一层层地解着,一直解到布下,露出了那柄他再熟悉不过的镂着青色云纹的剑。

他缓缓地拔出了剑,横于面前,和白刃之上映出的那双黑色眼眸对望着,眼眶渐渐地红了。

……

六月,这几日,正是采摘一种名叫紫丹草的草药的最好时候,再过些日,等花一开,药性便就大减。谢长庚撇下别事,特意陪着慕扶兰出城上山采药。两人清早出发,骑马到了山麓,放马吃草,谢长庚叫同行之人等在山下,自己伴着慕扶兰登山而上。

雪线之下,溪流潺潺,野花遍地,两人半是采药,半是览景,不知不觉,大半日过去,谢长庚见她爬山似也累了,前头恰有一块平坦石头,便叫她坐上歇息。

慕扶兰坐在石上,抱膝凝望不远之外丈夫替自己攀岩采药的背影,渐渐出神。片刻之后,见他走了过来,回过神,忙从石上下去,朝他迎去。

“够不够?若是不够,我再去帮你找。”谢长庚问她。

“已经够了,我们下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