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是那个灰溜溜不起眼的小丫头。

“你们下来一个,让我上去,我就把船桨给你们。”那小丫头喊。

两个小舟上的人骚动起来,良久,还是没有人下去。

“太阳…太阳可是快下山了哦!”小丫头抱着船桨朝湖里奶声奶气喊。

船上的人相互看了又看,也不知道是哪个人带的头,只听见“噗通”一声水声荡漾,竟然有一个人失足落入了水里!

小丫头眼睛一亮,连同落水那船上的其他人的眼睛也亮了。她几乎是飞奔向他们,众星捧月一般被所有人拥着坐到了船头,摇起了船桨缓缓前行——

“她叫洛采。”

苏瑾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盯着那遥遥开去的船,在她耳边轻声道,“很讨厌的人。”

洛采么。

碧城遥遥看着,手心有点发凉。

这群人,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出头,最小的只有六七岁,竟然…竟然可以做到这样。

而尹陵,一开始就是打了这样的主意吗?把人性最肮脏的部分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开发出来,真的…真的光明磊落?

一船已经走了,剩下的另一只船上气氛微妙万分。

那个落水的小丫头早就被人救了起来,目光却仍然是呆滞的。所有人都沉默了。不过,倒没有人再做出推人下水的事来。

碧城看了一眼手里的船桨,沉思片刻,朝着船上的人道:“你们…愿不愿意下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船上几人相互看看,僵持。

片刻之后,有一人缓缓站起了身子,踏步上了岸,徐徐来到碧城面前。

她说:“我叫木雅。”

碧城犹豫片刻,道:“小越。”

船上的人相互看了又看,最终一个接着一个下了船。

木雅显然对这一切满意得很,她微笑:“你打算怎么做?”

碧城瘪瘪嘴,伸出手来朝墙角指了指,道:“那儿有个斧头。”

“你的意思是…”

碧城眯起眼来干笑:“那个尹陵只说不能游泳,必须‘搭船而过’,船即使四分五裂了也是船呀。”

对付不讲道理的人,何必用讲道理的法子?

夕阳彻彻底底落下的时候,余下十人一人抱着一块浮木“漂”到了对岸,湿漉漉上了岸。

先前早就上岸的人个个干净爽朗,望向狼狈一党的目光中难免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情绪。

“哼!”湿漉漉地众人不屑一顾。

碧城看了可笑,却发现身边的苏槿小丫头这一次很意外地一反常态没有出声挑衅,不由有些担心。这凶巴巴的小丫头,又是中暑又是落水,该不会是吓懵了吧?

她正想开口,却被苏瑾贴到了耳边。

她道:“这几人我都记住了,等我洗干净就写信给我爹,查出他们的爹是当啥官的,弄死他们。”

“…”

先前担心她吓懵了…她真是多虑了!

“哎呀,好狼狈呀。”

正当所有人站在原地各有心事的时候,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响了起来。

碧城脊背一凉,顿时有种落跑的冲动。这么讨人厌的声音,必须是尹陵无疑。

尹陵已经换下了他那身红得跟新郎官似的衣裳,换了一袭象牙白色的长袍。之前还勉勉强强算是梳了发髻的青丝这会儿已经全部散了,看模样,是刚刚出浴。

碧城默默低头看了一眼自家正在滴水的衣裳,对他的憎恶又更上一层楼。

人渣。

那人渣却浑然不觉,他宽大的衣摆拖过嫩绿的草尖,颀长细白的指尖挨个儿挑起每个人的下巴,就像是挑萝卜青菜一样细细查看,一边看一边笑:

“哎呀,怎么可以这么狼狈。”

轮到碧城,他笑得更加夸张,他甚至蹲了下来,在她面前弯翘起眼睫:“听说,是你劈了船?”

碧城凉飕飕看着他。

尹陵的轻笑:“倒是个有趣的孩子,就是太不活泼。”

“…”

尹陵细细看完了每一个孩童,又听舒和讲了一遍过河途中发生的事儿,目光越发诡异起来。

良久,他才道:“第一船,拿浆的,第一个推人下水的留下;至于第二船——”

他甩了甩宽大的袖摆,低笑,“参与劈船的,前三个下船的留下。其余人,送回去。”

“为什么——”孩童中有人愤愤叫嚷。

尹陵闻言低头,找到了那出声的孩子,温柔道:“不告诉你。”

碧城却有些明白了。可惜,她不欣赏。

不过,显然尹陵也不需要她的欣赏。等不相干的人被拖下去,他终于稍稍正经了些神色。他挥挥手,不远处的屋子里便有几抹青黛色的美人款款而来。她们每一个人手里都端着一个托盘,里头各自放着一袭青绿纱衣。

尹陵道:“原本初入我朝凤皆是司花,得不到我亲自教授。不过你们三生有幸,机缘巧合入我门下得我亲授,还不快跪下?”

留下的孩童相互看看,迟疑着屈了膝盖。

碧城稍稍克制了下,终于…也顺利跪了下去。

尹陵却道:“不过,你们虽入朝凤乐府,却也不是我朝凤乐府中人。所以,日常称我先生即可。”

先生?

碧城稍稍迟疑,抬起头来悄悄看了一眼。自古以来,举凡技艺,莫不是以“师徒传承”为根本,这尹陵是燕晗第一舞师,已经罕少亲自授业却破例亲自收徒,怎会不以师父自居?

入朝凤乐府却非乐府中人…是什么意思?

越家便宜爹爹早有心愿送越萱入朝凤乐府,却临时变卦,也是因为这个吗?

难不成…这一批甄选的…其实不是司舞?

“你们的师父,在那里面。”

静默之后,尹陵轻道,宽大的袖子在风里散了开去。

所有都顺着他的指尖朝前看,只见湖畔最为巍峨壮丽的殿堂中,有数盏嫣红的灯,映衬着满天星,一秋月。

作者有话要说:叮——

【系统】:【朝凤乐府】副本开启

恭喜玩家[碧城]捕获【幺蛾子先生】1

恭喜玩家[碧城]拾得【不知名的师父宝盒】1

【系统】:您是否要立刻打开【不知名的师父宝盒】?

【作者天音PS】:加量章,求鼓励!

拜师

你们的师父,就在里面。

尹陵的话语轻柔而低沉,透着一丝j□j惑的味道。

被留下来的孩童们相互看了又看,磨磨蹭蹭朝前走。

夜色已经低沉。朝凤乐府最为巍峨的建筑像是一只夜空下的鹰,红灿灿的灯笼像极了夜鹰的眼睛。此情此景,其实有几分恐怖的,却也泛出一滴很诡魅的诱惑。

这一次,碧城走在了最前头。

昏黄的灯光,有些冷硬的青石过道,古朴的梨花木门上留有一点冷。

碧城伸手轻轻触了触它,终于咬咬牙,推开了大门——

一室安逸。

碧城是第一个踏进殿门的,其余人在门口踟蹰的时候,她已经步入了殿堂,小心地打量周遭:

里头的灯光更加柔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淡雅致的香味儿。不像墨香也不像熏香,倒有几分像是檀木的气味,仿佛是被岁月熏陶了几千年成年的檀香,一丝一丝浸到身体里,骨子里。

殿堂中央站着一个人,他背对着数点灯火,只留下一个背影。

碧城原本心跳还是正常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那人的背影的时候漏了一拍,再然后…就乱了。

乐府正殿上有几十级台阶。那人站在阶梯尽头,白衣宽袍,白发如雪,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站在那儿,却没有一丝声息,仿佛是和外头的夜空融为一体一样。安静而祥和。

碧城忽然有些头痛,不知缘由。

这人…是谁?

在…哪里见过?

身体…怎么了?

她在地上踉跄了几步,无措地捂住了脑袋,好久,才终于按捺下快要膨胀撕裂开来的头痛,咬牙低声开口:“…师父。”

那人终于转过了身。

碧城已经完全听不见心跳的声音,她整个脑袋充斥着的是尖锐的声响,就仿佛…就仿佛灵魂要被撕裂开来一样。

这感觉让她忍不住浑身发起抖来——她终于记起来这感觉是什么。

一年之前,她刚刚来到小越的身体里,所有的世界都还是模糊的。那时小越不过八岁,被吊在房梁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疼痛奄奄一息,她替她睁开眼睛,替她呼出第一个口气的时候,充斥着整个身体的,就是这样一种快要把身体和灵魂割裂开来的感觉。再然后,小越本尊就彻底没了声息…

…为什么?

…为什么此时此刻会有这样的感觉?

“小越!”

门外的苏瑾终于惊声叫出声来,跌跌撞撞冲进了殿门。

可惜,她晚了一步。

因为殿上那人转过了身,缓缓地、走下了阶梯。

他手里执着的青铜权杖上雕刻着难以辨别的繁复纹饰,一如他面上遮去容颜的青铜面具。

素净的白衣在地上划过轻缓的弧度,如雪的银丝一泄如漫天的星河流淌而往。

每一步,皆像是踏在微尘之上。

在这个世界上,有尹陵那样妖娆如繁花的人,就有人从头到脚连发丝都不在繁华之内的人。纯粹素净,如同九天之上的星辰。

碧城茫然看着,好久好久,才终于艰涩地喘上了一口气,缓缓地、无力地跪倒在了地上。

皇族龙威,天子血裔,上跪天地神明,下跪…宗庙祖先,护国神官。

她终于明白身上的颤栗是来自何处。她终究是个亡魂,以恶心邪恶的形势附身在一个孩童身上苟且偷生,说到底是天网恢恢的疏漏,遇见了他,怎会不惊惶?

他是每一任都只在举国天祭,帝王更迭的时候才会出现的人,是以死法计入燕晗国律,连帝王都没有资格直呼其名的人。

他是…燕晗宗庙祭祀,护国大神官。

是她在祭塔之上最后一眼见到的人啊。

“可是我…面目可憎?”良久,殿上响起一个低和的声音。

碧城原本是跪在地上,这会儿却吓得陡然抖了抖,忽如其来的冷汗濡湿了半个身子。

大神官…

她完全不敢动,却听见那声音似乎有些疑惑。他说:“乖孩子,抬起头来。”

抬起头来…抬起头来…

…不…不行!

碧城死死低下头去,身子缩几乎要缩成了一个球。她从来没有这样怯懦过,即使身体想要去听从那个温和宽厚的声音,可是理智却在最后关头险险地阻止了她。

大神官是见过公主碧城的,虽然只有一面之缘。而小越的身体…现在长得和碧城少说有六分想象。他擅长宗庙之事,万一、万一发现了,岂不是要被当成妖怪?也许还会被当场祛魂…

大神官静静等待了一会儿,并没有执着追问。

殿门外的孩童们似乎是确定了里面站着的是一个温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步入殿内,在她的身旁跪成了一排,奶声奶气地叫“师父”。

大神官静默片刻,忽而轻声道:“本座深居,不善与人言辞,你们…无须害怕。”

他道:“今日起,你们便是我神官府门下子弟,暂由舞师尹陵亲授技艺,假以时日再回我神官府。”

“沈七先你们两年入我师门,你们可称一声师兄。”

“来日有何难处,皆可告于沈七。”

寂静的殿堂上,大神官的声音如同晚风。

碧城埋着头不敢动,入眼的只有他素白的宽摆,还有被他斜斜执在身旁的青铜权杖。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已经快要消散不见心跳又回到了身体里。

一下,两下,安静而温存。

她悄悄抬了一丝丝头,果然瞥见了在大神官身旁跪着一个手拿玉笛的温顺孩童。居然…是那个憋得好辛苦的沈小公子…

沈小公子仿佛有感觉一样地抬了头,狠狠一眼瞪来——

碧城缩缩脖子,又低头。

少顷再抬头,那沈小公子沈七的目光居然还在她身上,阴森森像是隔壁的火红灯笼。

她低头叹息,小心地摸了摸还在跳的心口。

这梁子,似乎结得不小呀。

“今日你们想必也累了,早些休息去吧。”

“是,师父。”

孩童们乖乖答应了,一个个朝外走。碧城的疲软的腿脚还没恢复利索,迟迟钝钝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踏出门槛,就和一道慵懒的身影擦身而过——

…尹陵?

碧城悄悄放缓了脚步,侧耳倾听,果然,身后一阵轻笑声响了起来:

“想不到,大神官会亲自驾临我朝凤乐府,真是三生有幸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