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国运…疏忽不得。”

尹陵低懒笑:“呵…大神官倒真是天降的仙人,鞠躬尽瘁,甘愿为那昏君折寿强改天命。可是那昏君知道这其中的厉害么?”

“尹大人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只是我在想,如果大神官信奉的神明知道大神官替那昏君在做什么事,不知道会不会气得从神坛上跳下来…”

“…”

殿上久久的沉默。

孩童们已经走远,碧城落在最后还在门口迟迟不走,成了尴尬的存在。

可是…她捏紧了拳头咬牙停下脚步,却再也听不见尹陵与大神官的对话。

良久。是尹陵更加放肆的笑声。

他说:“明日那姓谢的昏君亲自来看那群丫头,托大神官的福,那群丫头…”

姓谢的昏君…

碧城顷刻间如堕冰窖!

“小越!你怎么还没走?”苏瑾去而折返。

碧城却完全没法听清她在说什么。

“小越,小越!”

“小越啊——”

殿内终于再没有对话传来。

碧城深深吸了一口气,拉起苏瑾的手,缓缓离开。

是夜。苏瑾抱着被子呼呼大睡。碧城却无眠,心绪如乱线球。

在朝凤乐府中,新入府的皆是司花,司花可以自主选择是学舞还是学乐,等到一年一度的府选之日便可参加选拔,通过者位列三等司舞与司乐,三等司舞和司乐一年一晋级,一等方有资格参与宫选。可是这一批接受甄选的孩童却直接成了司舞。

没有司乐与司舞之分,也没有等级,简简单单,顺理成章,就像是…早就有准备送入宫中一样。这感觉,有点儿像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而且…谢则容…

碧城狠狠抓了一把腰腹,眼眶痛得像是要裂开来一样。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跟尹陵走,即使很多事她装得几乎要骗过自己了,可是…还是忘不掉。怎么忘得掉?怎么能,怎么敢?

那是一场噩梦,鲜血淋漓,痛不欲生,比灵魂撕裂还要疼。

即使她的肚腹之中早就已经没有了伤口,可是那痛楚却仿佛是跟着灵魂的。

她…终究是不甘心的。

不甘心国破人亡,不甘心死不得其所,所以死不瞑目,借尸还魂。

一个人形的…怪物。

这明明是一件恶心到极点的事情。

而那人,却是成了人上人,登天子堂、掌天下事、杀尽楚家皇裔,享天子荣威!

夜色如水。

碧城做了个梦。

三月芳菲时节,她偷了父皇的汗血宝马,偷偷摸摸混出宫去,上了街快活得像是刚出笼的猴儿。

那一天,老将军龙威大胜归来,一路的百姓嫁到齐呼“燕晗威武”“大将军威武”“谢少将威武”…

她可怜兮兮被挤在人群中,怎么都瞧不见街上的车马,反而被周遭高大的手手脚脚压得想哭。好不容易爬上了一堵围墙,终于抱着墙边花枝颤颤巍巍朝前看——

红缨枪,金鳞甲,龙家军威武名镇关外,蛮夷见了闻风丧胆。

可这些却不是她想看的。

她想看的人骑着白马,身披银甲,身上带血,眼睛却干净得像是天上的云朵。

她想看的人在好早好早时候,抱她飞上宫里最高的祭塔,在最高点被风吹起袖摆,比月色还美。

她想看的人,在路过花枝的时候,心有灵犀地抬了头,眼里露出一丝错愕的神情。

好看到满出来了。

“谢则容——”她抱着树干朝他傻笑,扯着嗓子嚎,“谢则容——谢则容——”

人声鼎沸的街上,齐整的军队。

她把公主的架儿丢得干干净净,扯着树干哈哈大笑:“谢则容——你傻啦——快接本公主下来——”

少将谢则容愣愣停在街上,良久,勒缰绳到了花枝城墙下,抬头笑了。

那一天,她被父皇罚抄女则,九百九十九遍。惨绝人寰。人神共愤。

那一年,当今圣上开始征集普天之下最为名贵的作料,为唯一的公主做世上最华贵的朝凤嫁衣。

后来,谢则容成了驸马。

公主碧城…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噩梦醒来的时候,碧城浑身都湿透了,依稀还闻见了一丝血腥味。好在油灯未灭,她迷迷糊糊在床上找寻,却发现血腥味来自她手上。

那是睡梦中指甲划破手掌的痕迹。

她在床上愣愣看着手里的血痕,忽然…不想再装了。

她终究只是个普通人…还是想要他付出代价的。

她恨他,小越活着,她还存在着,所有的意义不过是因为她很他。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过渡章,比较闷。

下章谢渣渣拎着酱油出现。

面甲(补完)

是夜。

碧城惊醒的时候,梦境尚且停留在那一袭绣着万里河山的朝凤嫁衣上。

她的身下是濡湿人被褥,手里还留着一丝来不及凝结成疤痕的血。所以,苏瑾小丫头鬼鬼祟祟从床上爬起来,又鬼鬼祟祟穿上衣裳出门的动作被她尽收眼底。

屋外有几展昏昏沉沉的宫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她动作有些可笑笨拙,却并不是一无是处,至少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碧城等她出了门才犹豫着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她小小地、一步步在寂静的画廊上挪动。良久,她才轻轻吐了一口气,皱起眉头。

今夜是她们入住朝凤乐府的第一夜,分房之前,那个叫舒和的抱琴女子再三叮咛切勿夜间走动,否则即刻赶出乐府。苏瑾小丫头这是想做什么?

不管她去做什么,都不管她的事情!

碧城有些暴躁,扯过被子蒙住了脑袋。可是,却只坚持了片刻。最终的最终,她还是披上衣服出了门。

苏瑾小丫头没有走远,她走动的速度非常慢,几乎是用挪动的,明明朝凤乐府中并没有那么多的岗哨,她却像是做贼似的,没到一个地方就藏身在阴影里,等确定周遭没有人巡逻才再往前挪动一下下。

碧城默默跟在她身后看她鬼鬼祟祟的动作,莫名地想要笑出声来——

这小丫头,都不知道看看身后的吗?

半个时辰悄然而逝,苏瑾仍然以比乌龟还要慢的速度慢慢地朝前行动着。

碧城跟得已经两腿泛酸,耐心全无。眼看着她快要把整个儿朝凤乐府都走上一遭了,她正想要叫住她,却陡然发现苏瑾快速地奔跑了起来!

随之响起的是一阵严厉的声音:“谁在哪里!出来!”

有人!

碧城的心一提,慌忙闪身躲进了身后的灌木从里,几乎就在一瞬间,几个提灯的司舞匆匆而来,停在了刚才苏瑾停留的地方左顾右盼起来——

苏瑾小丫头呢?

碧城屏息拨开一点点树丛观望,却一无所获。她就像是消失了一样。也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去。

“可有发现?”片刻之后,那拨搜查的人折回,领头人问。

“没有。”

“去前面找一找!”

“是!”

碧城紧张地缩起了身体等待,好不容易等那群人散了,站起身的时候却愣了愣:

看模样,苏瑾是躲了过去。可是她的麻烦却开始了。

她…似乎不太记得清楚回房间的路。

半夜已经过去,乐府中的灯笼已经灭了一半。碧城在原地绕了一圈,终于找到一条看似眼熟的路,可谁知又过半个时辰,还是没有见到熟悉的建筑。

这…

迷路事小可是如果被发现,却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

碧城终于焦急起来,可是周遭的景色却转了又转,到最后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片大湖。

湖边依稀站着两个人,都是纤瘦颀长的身影,安静得像要和月色融在一起一样…

空气中,隐隐有一股淡香传来。

碧城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屏住呼吸,小心地朝那头眺望——这香味她记得的,说不上清雅,倒有几分甜柔,就在几天之前,她还被他拎着上了马车。那是尹陵。

那另一人是——?

好奇心,有时候是一件会害死人的事情。

碧城重重掐了自己一把,可是腿却迈不开,就像是冥冥之中的召唤,又像是命中使然。她咬咬牙缩紧了身体,一步一步小小朝湖边迈动,好不容易靠近了,却怎么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她只听到尹陵在笑。

好奇心啊…真是要不得。

碧城眯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卯足了勇气又上前几步。这下,她终于依稀可以听见尹陵懒洋洋的声音了——

他说:“这一波孩子里,大神官可还有满意的?”

回答他的却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尹陵却不恼,他笑得越发低柔:

“所以我最见不得你这正人君子,天降仙人。”

“明明那么龌龊的事,你却做得正大光明,所有人心甘情愿跪喊你一声护国大神官,大祭司。”

“连那群孩子也是。你说,是不是很好笑呢?”

夜。

尹陵轻柔的笑声很神奇,即使软绵绵像是云朵,却可以传得很远。让听者…有些说不出的痒。

碧城的听得云里雾里,却忍不住又上前了几步,却不想一脚踩到了一截枯树枝——

完了!

咔嚓——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分明。

“谁在那里!”尹陵的声音乍然响起。

碧城心里一慌,拔腿就跑!

可惜,她终究是晚了一步。又或者其实是晚了许多步。因为她还来不及看到尹陵是怎么行动的,身体就已经重重撞上了一堵温热的墙!

倏地,她被一股力道钳制住了身体,双脚离开了地面。

这感觉太熟悉了,这香味也太熟悉了,熟悉得让她想咬人!

尹陵!

“又是你。”尹陵慵懒的声音传来,“听到了多少?”

“放…手…我没…没听…”

“撒谎的可不是好孩子,很容易…”他低下头,温热的气息就在她耳畔,像是情人间的呢喃一般道,“很容易一不小心掉湖里,死不见尸哦。”

“我…”碧城奋力挣扎,“我真的没听到!没听到!”这尹陵,绝对是个疯子!

尹陵却低声道:“可惜,我不信呀,怎么办?”

被人提到半空,这种事情碧城两辈子加起来也不过经历过两次,第一次是尹陵,第二次还是他。她奋力挣扎无果,只能眼睁睁任凭他背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向那黑漆漆的湖面,身体里的惶恐快要撕裂胸膛而出——

离湖泊只剩下一步之遥的时候,她停下了所有挣扎。

对于死,她比任何人都要害怕。只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才会有那种深入骨髓的冷。

那是…连灵魂都是冰寒的感觉。

尹陵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他是真的想要杀了她的…

水面越来越近,碧城忽然有了一些力气,颤抖着在他怀里回了头,朝湖边还有一人吃力回头,颤声开口:“师父…”

那人,是燕晗的护国大神官,是传说之中以生命为卜守持燕晗国运大祭司。

是举国上下无人敢直呼一声名字的人啊…

“住手。”寂静的湖畔,终于想起温厚的声音。

尹陵的手一滞,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露了一丝淡到看不清的笑。

碧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哆哆嗦嗦想要再他怀里找一个可以依附的点,却不想还没来得及拽上点什么,身体却骤然直直地朝湖面坠去!

“啊——”

她失措的尖叫还卡在喉咙底,身体却骤然一轻,一股柔和的力道把她卷到了半空之中——

天旋地转。

冰冷的湖水,迷蒙的月,冷风哽咽一样的呼啸。

碧城瑟瑟发抖着睁开眼睛,第一眼见到的是一张镌刻着细致图腾的青铜面具。还有一泻而下的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