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倏地,是尹陵的笑声。他说:“果然,还是来做这好人。”

大神官却并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尹槐一眼,因为他的目光中落在碧城的脸上。即使被青铜面具遮去了大半张脸,可是他的目光却像是带暖的触感一眼,探究地拂过她的脸。

碧城惊惶未定,好久,才小心挪了挪身体动上一动,却陡然僵住!

糟了!被看到了!

她几乎是立刻扭过了头去,刚刚定下几许的心跳又狂乱地跳起来——

他见过她的,在祭塔上!如果他还记得碧城长什么样,如果他还记得,如果他认了出来,那…

“你…叫什么?”半晌,大神官缓缓放下了她,低声问。

碧城心慌意乱,好久,才咬牙答:“我…我叫…小越。”

大神官沉吟片刻,道:“今日之事,还望小越莫要对外宣扬。”

他…没有认出来?

碧城稍稍放下心来,摇摇头低下头去,轻声答:“师父,我真的没有听到什么。我只是…”

大神官的手落到了她的发上,轻轻磨蹭:“多谢小越,天色已晚,早些歇息吧。”

“…好。”

在燕晗,除却皇亲,以大神官为尊。既然他说了不计较,尹陵自然是没有那资格阻挠的。

碧城稍稍有了些底气悄悄抬头看了那个差点要了她性命的人一眼,却发现尹陵毫无慌张神色,反而悠然自得地在看天上那一轮月亮。察觉她的目光,他低下头来,眯眼笑了笑。

“…”真亏他笑得出来!

“我带你回去吧。”他道,“你大概不认识路。”

“…”

“哎呀,不要凶。大神官开了口,我当然不敢再把你丢水里啦。”

“……”

在这世上,恐怕没有人能与尹陵比厚颜无耻。

可是,在这朝凤乐府,他却是实实在在的主宰。

碧城深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跟上了他的脚步,没走几步,却听到身后传来了大神官的声音。

他说:“明日陛下驾临朝凤乐府。”

尹陵停下了脚步。

碧城也停了下来,悄悄回头望。却不想,正好对上大神官温和的目光。

他说:“命所有候选舞者,带上神官府的面甲。”

碧城的心狠狠跳了跳,一种怪异的感觉闪电一样地席卷她全身——

带上面甲,遮去容颜?

他…是不是…根本就发现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果然到了晚上超级难刷开啊!!看文的各位你们辛苦了!!!!TAT

计算有点事物,谢渣渣还没能出来,得下章。

以及…偷偷问句,已出场男性角色中,哪个…比较萌?

复相见

朝凤乐府真的非常大,而且弯弯绕绕。

碧城不紧不慢跟在尹陵身后,小心地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才终于看到了那熟悉的院落。

“到了哦,小越。”尹陵低柔的声音。

碧城只觉得毛骨悚然,顷刻间竖起了所有防备心退了几步,左看右看,被逼无奈挤出一个笑来。

“去吧。”尹陵轻道。

这句话倒是真的天籁,是他这整整一个晚上说得最动听的一句话了。

碧城悄悄观察了片刻,确定他面色如常,才小心地围着他绕了个大圈儿,顺着墙根朝房间走。

“噗——”尹陵忽然笑出声来,笑得发丝连着衣裳一块儿颤动起来。

“…”

碧城摸进房门上了床,投过窗户看屋外静静站立的尹陵,不知道为什么,之前的惶恐稍稍退却了些。

燕晗第一舞师,传闻他笑爱笑,先帝曾经夸他是三月芳菲四月景,五月花开六月云。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屋子里没有点灯,月光下,房间里的事物依稀可见。

碧城屏息朝对面床上望了一眼,果然发现今夜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苏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了房间。她在床上缩成了小小一团,安静地打着小呼噜,就想之前的一切都是梦境一般。

碧城只稍稍皱了皱眉,很快便释然。

朝凤乐府是燕晗重地,能入得了朝凤乐府的恐怕个个都怀着自己的小心思,她又何必去执着追寻?

更何况,也许在那么多人中,怀着最坏、最阴暗的心思的,应该…是她自己。

第二天天明时分,几个制作精巧的面甲被送到了每个人的房里。

苏瑾还没有醒来,碧城一个人接过了面甲,在镜子面前试了试,心跳不自觉地漏了几分——

这并不是大神官那种青铜色的,却也是个漂亮的面甲。牙白色的娟面上细细绣着精巧的图腾,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握在手上的时候像是握着一团棉花,轻得不可思议,样式又偏小,精美无比。

简直像是…临时赶制的一样。

镜子里,遮去了大半张脸的小越再也瞧不出任何碧城的痕迹。

面甲下的碧城却笑不出来:如果昨晚她没有误打误撞被大神官看到了脸,今天还会不会有这面甲呢?

如果他认出了她…为什么不直接言明?

今日,那个人就要到朝凤乐府,他此举究竟是在护她,还是…

“小越,你在做什么?”房间里,苏瑾迷迷糊糊的声音响了起来。

碧城一愣,回过神来,在镜子里瞧见了苏瑾小丫头笨拙在床上抱着被子坐起了身子,睡眼惺忪看着她。

嗯——硕大的黑眼圈。

她浑然不知,揉揉眼睛瘪下嘴:“好困。”

当然困。碧城小小叹了口气:“…你晚上去做贼了吗?”

苏瑾抱着被子打了个滚,咧嘴笑了:“不告诉你。”

清晨时分,所有的司舞幼徒被召集到了正殿,举行正式的拜师仪式。

也许是因为谢则容要大驾光临,朝凤乐府中各处都有了小小的变化。道路更加素净,守备更加森严,路上来来往往的司舞司乐每一个脸上的神态也有了几分郑重。朝凤乐府的正殿富丽堂皇,各色的司舞司乐按照位阶齐齐整整站在殿中,安静而又肃穆。

就连尹陵也换上了一身规规矩矩的乐官朝服,梳起了官员最常见的发髻。

他原本就面目精致,穿上朝服梳起发髻,收敛了几分魅惑,倒是平添许多分英气。

碧城藏在幼徒队列的最角落里凉飕飕看着衣冠楚楚的尹陵,一时间还真无法把这个…一派文雅的青年才俊与那只幺蛾子联系起来。

尹陵褪去一身轻纱居然是这副模样,倒当真让人…意外啊…

不过,这假象并未维持多久。

良久,青年才俊尹陵终于开了口。

六个字。

“好热。”

“舒和。”

“扇子。”

碧城:“…”

果然,对尹陵抱有幻想,是这世上最愚蠢的行为。

朝凤乐府拜师仪式简单而传统,司乐奏起昂长的音曲,幼徒们跪在殿上,被授予入府的标志。

有趣的是,每个人拿到手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苏瑾拿到的是一支箫,木雅拿到的是一幅画卷,那个瘦弱的洛采拿到的是一串项链,而碧城…

碧城静静看着手里的剑,心上划过一丝疑惑:每个人都带着面罩,分发贺礼的司舞并分不清谁是谁,看模样,这礼是巧合?

她正疑惑,高座之上的尹陵却出了声,他说:“今日贵客临门,所有幼徒见贵客一律必须摘下面甲。”

碧城心中一凛,良久,才小心地喘上了一口气,腰腹间的痛似乎又隐隐发作起来——

贵客临门…

除了那人,还能是谁?

“小越,小越…你怎么了?”她身旁的苏瑾偷偷拽她的袖子。

碧城恍然不觉。

“小越,你不舒服吗?”

碧城却只觉得越来越喘不过起来,这周遭的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一般…

“小越!小越——”

一片,沉寂。

碧城终究还是坠下了湖泊。

那一夜,尹陵提着她的腰没能把她真正丢下去,可是在朝凤正殿上那一记黑暗却结结实实地让她坠入了冰冷的湖泊,从身体到思绪都冻结成了冰渣子——

再醒来,已是晌午。

她的思绪还在水里挣扎,入眼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好久,才终于见到了一丝丝事物:

这是…哪里?

床边,一位面色苍老的男子正把着她的手腕,沉吟良久道:“这位小姐怕是前几天就受了冻,一直压着,在殿上一口气没提上来罢了,没有大碍。”

…大夫?

“可好些了?”柔腻的声音,来着尹陵。

好…些…什么?

碧城用力晃了晃脑袋,却怎么都甩不开里头的一团浆糊,到最后越晃越疼,像要炸开来一般…

“大夫,这孩子不会是…”尹陵忧心重重,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拍了拍还戴在她眼上的面甲,“——呆傻了吧?”

碧城:“…”

那手,被碧城狠狠扭头躲闪开去。

尹陵低笑一声,忽然整个儿身子往下一压,活生生把她钳制在了臂膀间。

掰过脸。

狠狠掐了一把。

碧城一愣,震惊得忘记了挣扎,眼睁睁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鼻尖和眼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身上说不出的香味:“你…”

站在床边的舒和干咳几声扭过了脸,满脸的…同情和憋笑。

尹陵心满意足,笑眯眯道:“哎呀,没忍住呀。”

碧城:“…”

碧城尚在震惊中,尹陵却已经飞快地闪身退了开去,整了整道貌岸然的官服,目光也渐渐低沉下来。

房间里顷刻间静了下来。

舒和原本随意拨弄着琴弦,这会儿也停下了指尖,目光凝重地望向了门口。

沉静。

半晌,是尹陵低慵懒的声音:“陛下站在门口,是让微臣拜见好,还是不拜见好呢?”

舒和的手抖了抖,最终无奈垂了头:在这世上,敢以这样的口吻与天子对话的,恐怕只有尹陵一人。

门外沉寂片刻,倏地响起一阵低笑:“孤见尹爱卿嬉闹正酣,不忍打搅罢了。”

那是一个低沉柔和,只轻轻一句,似乎压着好些笑意,低低带了一些气息,像是春日里的刚刚融化的冰水汇流成的溪流。

这世上,就有那么一种人,只是出个声,便可以让人——如堕冰窖。

那是——!

碧城几乎是一瞬间抽紧了所有意识,原本温暖的被褥顷刻间如冰窖一般。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她面上的表情是否狰狞,不知道身上的冷汗究竟有没有把她彻头彻尾地覆盖,不知道灵魂被活生生撕裂究竟还能掀起多大的痛,她只是…小心地在被窝里伸手捂住了腰腹,完完全全地停滞了呼吸。

她…害怕。

如果说昨夜快要被扔进水里是深入骨髓的知觉恐惧,那此时此刻充斥着她整个身躯的是比那还要恐怖千万倍的绝望。

那…并不能会所是痛,身上没有伤口,也没有病症,可是每个毛孔里却像是被塞了千万根针一样。那是绝望,黑暗的,狰狞的,被撕裂成碎片的绝望。

谢则容。

那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却是她的炼狱。

她很没有出息在发抖,无法控制。而这颤抖在房门被轻轻推开的一瞬间到达了顶点!

谢则容…

谢则容!

房门被人“吱嘎”一声推了开来。

一抹衣摆在门边晃了晃,紧随其后的是一袭墨色的锦衣入了门。

那身影的衣衫上绣着细致无比的暗纹,宽摆束腰,精致绝伦。那是只有皇家才有的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