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悄然而逝,宫选之日在所有人的期盼中来临。宫选前一夜,所有人司舞都早早备好了第二日的衣裳后早早入睡。

今夜过后,便有可能入宫了…碧城辗转难免,趴在窗棂上看外头的月亮,等到黑夜过去一半才勉强有了一些睡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这一觉,其实很短,因为月过半央时分,天地一切归为寂静的时候,院落中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铃铛声——

叮——叮——叮——

寂静的沈夜,吵嚷的铃声。

这真是…让人很熟悉的噩梦。

所有人都睡眼惺忪地穿戴整齐下了床来到院中,果不其然发现院中已有一个吊儿郎当抬着灯笼笑吟吟的身影。

“两年不曾与各位爱徒一起赏月,先生我委实心里不安呐。”那声音懒洋洋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缱绻。

…尹陵。

碧城深吸一口气,忍。

尹陵却抬头:“有月色。”

他指自己:“有佳人。”

“良辰美景,韶光不可负。此去山高路远,深宫相思难寄。”他微笑总结,“不如,先生送爱徒最后一份大礼。”

碧城:“…”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终于有一章是正常时间段更新了,泪目…

噩梦

先生送各位爱徒一份大礼,如何?

夜风中,尹陵闲闲提着灯笼,话音未落人已经转身朝前走。司舞们面面相觑,一个接着一个跟了上去。

碧城落在了最后,等所有人都快要走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跟上,可悬着的心却依旧没有松懈。对于这只幺蛾子,不防也得防——夜半三更,春寒料峭,尹陵自个儿身上穿着的衣裳显然要比往常厚一些…这情景倒是与三年前刚到朝凤乐府的时候有些相像。

月色中,前面的司舞走向的果然是湖泊的方向。

碧城的脚步越发缓慢,等到快要落队的时候,却见着几步开外,一盏宫灯在月影下摇曳。

“小歆。”宫灯的主人声音低柔。

碧城神色一僵,加快脚步想要从那道坎穿过去,却不想提灯人手一挥,拦住了她去路。

…歹势。

提灯人笑眯眯道:“两月不见,小歆怎么躲得那么远?”

“您多虑了。”

提着灯的尹陵不置可否,轻飘飘晃了晃灯:“手好酸。”

“…”

碧城沉默片刻,任命地伸出了手,接过了灯。

一路走。

夜风,月色。尹陵的步伐很轻,几乎没有任何脚步声,只是他的嗓音却一直低低地响着:

“小歆,越占德上月出狱了,在南华买了片地,算是弃仕从商,可惜了你那一心想当娘娘的二姐,再没机会入乐府了。”

“小歆,这一次的幼徒中,有个与你幼时像得很,眼睛是圆的。”

“小歆,你啊,越大越不可爱了,为师有些失落。”

“小歆啊…”

“越小歆…”

一路走,一路低语。碧城提着灯静静听着那一声声透着缱绻的小歆,胸口有一点点说不出的滋味儿。就像是春柳点点河面,难言的无奈。

“先生。”在尹陵聒噪得要把小歆两个字念出花样来之前,她忍无可忍皱起了眉头。

尹陵得偿所愿,缓缓笑开了。

他说:“早点叫了,为师就不逗你了。”

“…”

沉默之中,漫长的队伍终于停了下来,总算抵达了目的地。碧城遥遥朝前望了一眼,有些意外地发现,朝凤乐府门口的大湖中停了一搜船。夜色中,那船上没有一丁点烛火,阴森森有些恐怖。

所有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开口。

对于船只,不少人还是有些阴影的。当年入朝凤之时,尹陵用两条小船把通过选拔之人硬生生筛选了一拨打回远处,今时今日当年的幸运儿好不容易三年熬到宫选,今夜…居然又是船?莫非还是想再筛选掉一部分人吗?

僵持中,尹陵的嗓音淡淡响起。他说:“上船去吧。”

果然!

所有人心中一凛,心跳狂乱地跃动起来——从没听说过司舞在宫选之日之前还有考验的,尹陵这一次是想做什么?

既然一无所知,便没有人动身。

尹陵取了宫灯懒洋洋走到最前面,低笑了一声道:“怎么,有人不愿意上?”

这话一出,谁敢不上?

月色下,即将参与宫选的司舞们一个接着一个忐忑地走上船去。碧城默默跟在她们身后,在踏上船甲的时候悄悄看了他一眼。

船只渐渐离开了岸边。

尹陵原本低着头,却仿佛有先知似的,在她上船的一瞬间倏地抬了头。

目光交汇。

月光下,不知道何时落在了舒和手上的宫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映衬着尹陵身上的红衣鲜艳欲滴。他遥遥站在岸边,忽而站直了一直松垮倚着树干的身子,缓步到岸边后止了步。

倏地,尹陵低垂下身躯,右手抚胸,三千发丝垂顺在身侧,红色宽袖在夜色中划过了美丽的弧度。他整个身体静止在了风里,唯有红衣与长发拂动如流云。

整个世界静止在这一瞬间。

就连风都没有办法撼动半分。

这是一个舞礼,最最正式的舞礼。

来自朝凤乐府执事乐官,天下第一舞师的舞礼。

它并非君臣之礼,却是一个司舞所能表达的,最高礼仪。

尹陵…

碧城呆呆看着岸边保持静止姿势的尹陵,不知为何,眼睛干涩得厉害。船渐渐远去,他的身影却始终没有一丝动弹,她摸了摸胸口快要停止的心跳,眼里终于有了一些湿润。

三年寒暑,多少血泪,多少次摔倒,多少次痛得再也支撑不起身体…在这一切,尽数归为了虚无。

三年前,上得小舟之人拜入朝凤乐府门下;

而今夜,所有人出师了。

也不知是谁一个啜泣出了声,寂静的船上渐渐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泣声。

变故,出现在一瞬间。

啜泣声中,忽然响起了一声沉闷的声响,继而响起一声尖锐的j□j!

船上一瞬间乱作了一团,没有烛火,只有月色,一片阴影中人头攒动,所有人都在摸索,却无论如何也摸不着那个尖叫的主人,紧接着是第二人,第三人——

怎么回事?

碧城定下神来细细听,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一只袖子忽而被拉住了——

“小越…”苏瑾发颤的声音,她还来不及再吐出只言片语,忽然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一般嘶哑叫嚷出声——“啊——”

“苏瑾!”

碧城慌乱接住她顷刻间倒下的身体,却陡然发现她正在一阵阵地抽搐!

船甲上混乱成了一团,一阵浓郁的香味如鬼魅一般地弥漫着。

碧城用力按住了胡乱挣扎的苏瑾,恐慌之中忽然怔住:这香味…是木雅送上的西域香料?

不,不对!不仅仅是前几天闻到的那种,这是…

她用力捶了捶脑袋,忽然浑身凉了个透彻。她终于记起来在哪里闻到过着香味,不是前几天,是三年前!三年之前…在沈七的琴阵中,她浑浑噩噩中被人递上差点儿喝了的那杯东西,就是这味道!

今夜,是宫选前夜。

如同…三年前一样!

“苏瑾!”

“小越…疼…”

苏瑾的喘息声痛苦无比,碧城的慌不择路地在她身上摸索,终于摸到她腰间系着的小囊,用力一扯,狠狠掷向湖心。她深吸一口气,厉声高喊:“身体完好的,快把她们身上的香囊解下来!”

人群中一阵骚乱,一个个小囊被丢到了湖中,可是暗夜中的j□j却没有丝毫减少。

混乱之中,船只渐渐靠了岸。

闻声而来的守卫一下子冲到了船上,无数烛火终于把船只彻彻底底地照亮。

碧城抱着苏瑾蹲在甲板上,直到此时此刻,终于看清了船甲上的惨状——上船的司舞一共有三十人,此时此刻完整地站着的不足十人,大部分人已经蜷缩在了地上。她们的神色狰狞,身体痛苦地抽搐着,在烛火下,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木雅!

碧城死死抱着苏瑾,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却意外地发现木雅自己也在抽搐的人群中,不有一怔。

…难道不是她?

嘈杂的j□j声中,尹陵匆匆上了船甲。他神色凝重,扫视一周后目光落在了碧城身上,凝重问:“怎么回事?”

碧城皱眉回眸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发抖的木雅,咬牙道:“三年前的毒。”

尹陵脸色陡然白了许多,在场守卫脸上无不瞬间写满震惊神色——

三年前,那一场噩梦,在几乎要沉淀成为过往的时候,重临。

气氛冰寒到了极点,黑夜也遮挡不了的阴霾气息笼盖在船甲之上。不知过了多久,舒和气喘吁吁的声音在岸边响彻——“大人!大神官到了!”

所有健全的人抬起了头看向岸边。

碧城艰难地扶起苏瑾朝岸边看,在一片迷蒙中,只见着一抹白影自很远的地方而来,足下几点越过湖面,如蹁跹浮云一般落在了船甲之上。伴随着一声极轻的“叮”声,雕琢繁复的权杖轻轻磕在地上,随之响起的还有几声清越的铃声。

大神官…姜梵。

碧城愣愣看着他青铜色的面甲,还有一袭华发,不知道为什么,慌乱的心平静下来几许。

他落在船甲上,几乎没有停顿便在挣扎不已的司舞面前俯下了身,摘了她们脸上的面甲细细查看,一个看罢是另一个,到末了,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倾倒了一些东西在手掌之上,而后挥袖一掷——

一股别样的清香弥漫开来。

在船甲上痛苦打滚的司舞渐渐安静了下来,j□j声渐渐小了下去。

碧城低头查看苏瑾,却发现她已经昏睡了过去。她颤抖着手摘下她的面甲,果然,在她的眼角发现了一点点绿色的痕迹。

果然,和三年前如出一辙。

姜梵扫视了一周,来到尹陵身旁,道:“此药只能暂时停滞她们身上的损伤,快让人把她们送去光亮处解毒吧。”

尹陵面色凝重,沉道:“好。”

船上总共有二十二人昏睡,守卫们一个个抱起她们下了船匆匆朝寝院走,不消片刻,船甲上就只剩下了八个未中毒之人,还有尹陵和姜梵。

尹陵目送最后一个昏睡司舞离开,跟着走了几步,又回头:“小歆你…”

碧城僵硬站起身来,缓缓摇头。

她没事,恐怕是托了不爱用香料的福。倘若她也佩戴了,恐怕今时今日,她也会成为昏睡中的一员。

尹陵松了一口气匆匆离去,碧城也想跟着他走,可是还没走几步,却被身后一阵清脆的铃声打断。

姜梵的声音传来:“三载未见,公主可安好?”

作者有话要说:为映柳点个蜡-。-

以及为尹陵点个蜡,明明是真的大礼,但是木有人信,木有人信,信…

中毒(补全了喂!)

三载未见,公主可安好?

碧城原本已经跟在离开的人身后想要下船,却被姜梵的声音阻止了前进的脚步。只是,她还不敢回头。

三年之前,她其实并没有彻彻底底地与他摊牌,可是该来的恐怕这一次跑不掉了…

她在船甲边缘静静伫立了一会儿,迟迟回头,对上姜梵的青铜面甲。

沉默。

夜风里,姜梵做了个请的姿势,绕过碧城下了船,来到岸边。碧城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乖乖跟了上去,趁着夜色,与他一起来到了当初初见时他落脚的院落中。

院中花下有石桌,桌上有一壶茶,一张画,还有笔墨纸砚。

姜梵飘然入座,在石桌上摆开了一个白玉杯,提袖斟了一杯茶,轻道:“三年时间,还是会害怕?”

害怕么?碧城稍稍愣神,低下脑袋坐到桌边,双手捧起白玉杯灌了一口茶。悄悄喘气。

事到如今,显然已经瞒不过去了,狡辩也没有多少意义。只是不知道他猜中了多少。

姜梵嘴角微微上扬:“这几年,身体可有异状?”

“…没有。”

“夜晚是否难眠?”

“也没有。”

“可有梦魇?”

梦魇…碧城捧着白玉杯低下脑袋,好久,抬头轻声开口:“有。”

“是关于越家小姐,还是…”

“是…”碧城用力喘了一口气,却无论如何说不出那两字。

久久的寂静。

姜梵静默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她带着神官府的面甲,瘦小的身体介于成人与孩童之间,埋着头的时候有点说不出的软糯。很难想象这样乖顺的少女,却是被人夺了舍的异类。

这显然是一个上苍的意外。五年之前,他倾尽全力也未能阻止燕晗紫微星衰落,五年后那一颗紫微星却诡异地重新亮了起来,盛极而衰之后居然还有一丝渺茫生机。他连夜查看,不顾伤情再占卜而无所得,却在朝凤乐府中见着了那个叫小越的孩童。至此,一切有了解释。

一个逆天道的意外。

可是,却也是挽救燕晗国运唯一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