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梵低下眉头,又斟一杯茶,道:“公主,可否摘下面甲容我一观?”

面甲…

碧城惶然抬起头,确定没有听错,僵持良久,才咬咬牙把心一横,解下耳边的面甲机关。

面甲徐徐被摘下。

她卯足勇气与姜梵对视,果不其然,在姜梵的眼里发现了震惊的颜色。

越歆今年十三未满,身上流淌着是南华府尹越占德的血液。莫要说只是一面之缘的姜梵,恐怕如果先帝还在世,见着十三的越歆也会震惊如逢雷霆。

因为,越歆长相几乎与公主碧城无二致。

长久的沉默中,碧城站直了身子,问他:“大祭司,你会帮我吗?”

姜梵微微阖上眼。

良久,他才道:“入宫之后,公主这面甲千万记着莫要摘下了。”

他说:“否则,我也无能为力。”

一夜终于过去,第二天黎明到来。司舞的寝院之中,所有人都渐渐转醒。碧城一夜无眠,盯着灰不溜秋的双眼守着苏瑾,好不容易等到她睁开了眼睛,她却困得趴在她床头睡死了过去。再醒来,苏瑾正在床上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

“别动!”她赶忙按住她。

苏瑾张了张口,半天才挤出一句沙哑的嗓音:“小越…疼…没力气…”

碧城眼里晦涩一闪,道:“疼就好好躺着,再睡会儿吧。”

“可是…宫选…”

“…苏瑾,”她深深吸气,却不知道从何讲起,良久才狠下心道,“苏瑾,中毒之人…已经不能参加宫选了。”

苏瑾猛然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

“因为…因为还需要调养吧…”

碧城忍不住红了眼,片刻之后,轻轻揽过了苏瑾的脑袋到怀里。

昨夜半夜她从姜梵院中回来,只见着司舞寝院灯火通明,无数人进进出出,十数个城中顶尖的大夫一个个查看昏睡之人,无一摇头晃脑出房门,黎明时分宫中御医快马加鞭赶到,一番仔细诊查之后,却无奈告知尹陵,这中毒的二十二人,只有五人中毒尚浅尚能恢复。其余人…

御医只用了一句话,却让所有人的心凉了透彻,他说:“有生之年无法再自如行走。”

这五人之中,没有苏瑾。

刁蛮跋扈的当朝丞相之女,明媚如三月天的苏瑾,此生此世恐怕再也无法跳完一支舞。

而木雅…

碧城搂着苏瑾,眼色暗沉如同黑夜。木雅在这可以恢复的五人之中,只是她并不打算让她得偿所愿。

黄昏时分,哭累了的苏瑾总算是沉沉睡去。

碧城轻手轻脚到了梳妆台边上,循着记忆找到被苏瑾分成两份留下的香料,捂着口鼻把它裹得严严实实。这香料是木雅带来,不管是不是会让人中毒,绝对与这一次事件有联系,留在房里终归是个祸害。

只是…要不要告诉尹陵?

她握着那香料小包出了院落,沿着寂静的府中小道去往尹陵的别院,却在门口见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一愣,小心躲藏了起来。在朝凤乐府中,她们这一批司舞这三年大部分时候都是白袍在身,面甲遮面的,只是相熟太久了,许多人可以一眼看出。

那是,木雅。

她的唇色还有几分苍白,僵僵立在尹陵院前的姿态如同一尊雕像。

看守的司花轻道:“尹大人与国师出府了,你晚上再来罢。”

木雅一愣,缓缓道:“没有关系,此次事件与我干系密切,我…等他回来。”

“姑娘这是何苦呢?”

何苦?

碧城躲在墙角,瞧了一眼手里的香囊,转身轻手轻脚离开。天色渐渐转暗,尹陵和姜梵还是没有回来。她在这儿傻傻地等显然不是办法,倒不如好好去找上一找几个司舞日常会出入的地方是否还有这让人毛骨悚然的香料。

要参加宫选的司舞会出入的地方不过是制衣司与舞殿,碧城在这些地方仔细查探,果然不出意料之外地又找到了几个小包的香料。黑夜的灯下,那些香料被藏在层层叠叠的衣裳里,味道其实非常淡,只是如果日日闻,恐怕时间久了也会让身体渐渐衰竭…

如此狠心,究竟是…

“是谁?”忽然,寂静的舞殿里响起一声轻语。

碧城的心一颤,迟疑转身,对上一张冰冷的面甲,还有面甲下泛白的嘴唇——木雅?她不是在等尹陵么…

“小越?”木雅的声音还透着几分沙哑。

碧城一愣,手里的东西一时来不及藏匿,曝露在了昏黄的灯下。

木雅的目光死死锁着她手上的小囊,良久,忽而一笑:“小越,你这是在怀疑我吗?”

“需要吗?”

“我并非有意的。”她轻道,“你看,她们一个都没有死呢。”

“三年前,也是你?”

木雅静默。

碧城眼色凛冽,道:“为什么?”

“三年前我尚不知分量,一时失手罢了。我本来…不想要她们性命的。那次失手害得我好久没敢轻举妄动呢。”

“她们与你无冤无仇。”

木雅却无声笑了:“谁让她们个个都想当娘娘呢?”

寂静的舞殿里,木雅的声音透着一丝说不出的鬼气。碧城静静看着她,忽然发现从来没有真真认识过木雅。初识的时候她温柔识大体,三年相处她文慧勤勉,可是此时此刻她眼里闪动着的光芒却透着一丝别样的执狂。这是怎样一个人?

碧城只停驻了一小会儿,果断地绕过她朝门外走去,身后却陡然响起木雅的声音:

“小越,你真以为你没有中毒?”

碧城停步,头也不回道:“什么意思?”

木雅的声音越发柔和,她说:“这西域之香,闻之即中毒,吸入越多毒性越深。”

“你想做什么?”

“替我保密。”她轻道,“还有,我要沈七,我要他做我的司乐。你如果都答应了,我便把解药给你…你也不想变成那些废物一样,是不是?”

中毒么…碧城闭了眼稍稍感知了下,缩了缩身体,回头小声问:“你…你真的会帮我解毒吗?”

木雅面甲下方的唇微微勾了起来:“当然,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

碧城重新走回她身旁,伸出颤抖的手拽住了她的衣袖,紧紧抠进手心。

“你…要说话算话啊…”

一场不公平的交易轻轻松松达成,碧城蜷缩着脑袋出了舞殿,回头看了看舞殿深处——在那儿,木雅瘦削的身体几乎要融进暗影之中,就像她身来就属于那儿一样。

一日过去,距离宫选只剩下两日时间了,而苏瑾…她已经没有可能参选。

碧城一路步伐有些沉重,等到她抵达寝院门口的时候,却发现门口站了个白衣抱琴的身影。她一愣,勉强笑了笑,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正要去找他,他却送上门来了。

那人目光冰冷,怀里抱着硕大的琴,默默盯她许久,开了口。

他说:“还真是傻人傻福。”说不出的冷嘲。

碧城照单收下,咧嘴道:“…多谢挂念。”

沈七面色更冷,僵持了片刻,忽然掉头就走!

“沈七!”碧城在他身后扬声喊。

沈七止步。

碧城低头略略思索,斟酌道:“明日起,我不再与你搭档。我找到了比你更匹配我的。”

沈七久久没有迈步。也没有回头。

良久,是他冷淡的声音,夹在在他离去的脚步声中。

他说:“恭喜。”

晚风和月。

碧城遥遥望着他身影,又回头看了一眼苏瑾的房间,握紧了拳头。

作者有话要说:补全。不好意思啊老是半章更O.O…

今晚要写大纲,就不发新章了。希望有了大纲后会顺一点T.T

铃铛(补全!)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彻底毁灭一个人的希望更加残忍的事情。

距离宫选只剩下三日,苏瑾不再开口,往日里鲜活水灵的眼睛像是笼盖了一层烟雾一样,再没有半点生气。她发呆的时候,碧城在房里忙碌准备宫选的衣裳,等到累了,替自己斟上一杯茶,也替她斟,一点一点喂给她。

意料之中的,沈七不再来,木雅口中所说的“交换”的司乐没有一点声息。

不过,不要紧。

屋外阳光正好,碧城开了窗户坐在苏瑾身旁,也不管她能不能听到,小小声地在她耳畔絮叨:

“不能跳舞了,但是大夫说日常走路还是无碍的。”

“天已经很暖和了呢,等你能健康走路了,我们去府外吧。”

“苏瑾…”

苏瑾毫无反应。碧城可以把扶成任意的模样,靠着窗台,枕着被褥,把柔滑的发丝编成精巧的发辫…她像一个漂亮的玩偶一样乖巧死气。

碧城轻轻叹了一口气,在她身旁坐了下来,靠着她的肩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一只细嫩的手落在了她的肩头。那手还带着一丝丝颤意,却仍然颤颤巍巍地扶起了她的脑袋。

碧城抬起头来,却见着苏瑾原本灰暗的眼里闪过一丝艰涩的清亮。

苏瑾浅浅喘息,艰难开口:“你…去练…舞…”

“苏瑾!”

“去…练…舞…”

“…好。”

碧城轻轻应下,却没有得到回应。因为苏瑾已经闭上了眼睛,这个平日里骄纵跋扈的丞相千金此时此刻惨白着脸蜷缩在床榻边,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一般。碧城轻轻触碰她的额际,把被汗水濡湿粘连在上头的一丝发丝细细拨开,末了,她俯下身在她耳畔轻轻道了一句。

“你放心。”

木雅既然可以心狠手辣至此,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

“苏瑾,”她回头轻声问她,“你之前抹脸的凝露胶还在不在?”

木雅在第二天的清晨便到了碧城的房前,她笑靥如花提着一件衣裳,早就没了昨日里那苍白的脸色。她说:“听闻小越妹妹家里没有送上衣裳,姐姐这里有些衣裳,送与妹妹。”

碧城微微低头敛去眼里的精光,木讷接过了她递上的衣裳。

木雅笑了:“小越妹妹,昨夜可有司乐上门?”

碧城抱紧了衣裳轻声答:“没有。”

木雅皱眉:“这个琴瑟太不知礼数了,怎可为了身份高低而门缝里瞧人呢!”

“没有关系的。”碧城轻轻道,“我…我其实也不是特别想入宫。”

“可是小越妹妹可是上一次比试的魁主呢,不入宫,多可惜?”

碧城慌乱摇头,踉跄着连连朝后退去,“砰”一记撞上身后的房门,顿时红了眼睛,急得肩膀都颤抖起来:“我…我…”

木雅一直静静看着她,良久,才轻柔笑了,道:“小越妹妹,姐姐也希望你能入宫的,不过,姐姐有个忙想要妹妹帮忙,可以吗?”

寂静。

似是犹豫,片刻之后,碧城才怯怯点了点头。

木雅目光越发柔和,她道:“小越,姐姐只想要你去与先生说,我爹娘送来的香盒之时我不在院内,你见过别人进过我房间。”

“说…谁?”

木雅淡道:“洛采。”

碧城愕然,忽然明白了木雅究竟打得什么算盘。这世上的谎言千千万,最难识破的莫过于半真半假。她认下此毒是香囊所致,而香囊确实是她送给了每个人,甚至主动去找尹陵摊牌…不过为了釜底抽薪,放手一搏,人们往往追求被掩盖的真相,却从不计较被掩盖起来的是否是真的真相,谁能想到主动认罪慌乱无措的木雅会是真是凶手?

小小年纪,如此城府,真只是为了入宫为妃?

木雅心满意足离去,她前脚才走,后脚司舞院落里便迎来了意料之中的客人,尹陵。

他来时,碧城正捧着木雅的衣裳在原地踟蹰,见着尹陵后愣了愣——不过两日不见,他的脸色未免也太过惨白了一些。

“先生…”

碧城迟疑开口,却没能换来他半点反应,她只能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尹陵今日穿的是正儿八经的朝服,简单而规矩的发髻衬托得苍白的脸色越发异常,就连平日里时刻带着暖色的脸上竟然也是一派沉重…

他埋头沿着漫长的画廊行走,直到终于到达司舞寝院,才迟迟抬头,见着碧城一愣。

碧城揪紧了手里的衣裳,静静看他:三年前一等司舞损伤过半的时候,他虽紧张却还没有到这地步,莫非这一次事态特别严重?

“小歆,你…身体如何?”

“我没事。”碧城轻轻摇头,“可是苏瑾、还有大家…”

尹陵面色又白了几分,他似是有几分慌张,急急向前了几步想要进房,忽热重重地朝前栽倒——

“先生!”

碧城慌忙伸手搀扶,好不容易在他着地之前接住了他颓然倒下的身体。脸颊边传来的是滚烫的温度,她不由一愣,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那儿烫得吓人。她吃力地扶着他席地而坐,却发现尹陵早就沉沉地闭了眼——他到底多久没有休息了?

尹陵就这样沉沉睡去。碧城扶不动他,又不敢擅自移动,只好从房里抱了一床被褥来替他盖了。

约莫一个时辰,尹陵转醒,脸上的苍白渐退。

彼时碧城正坐在回廊上抱着膝看着他,对上他清亮的目光,一不小心忘了移开眼。

两两僵持。

良久,尹陵微微抿了抿嘴角,算是笑了。

碧城尴尬陪笑:“先生,您身体…”

“好了。”他轻道,“我只是奔波太久…”

“…哦。”

“…你不问问为什么?”尹陵眯眼笑。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