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眼睛通红,见她蹲下身来,忽然咬咬唇,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嚎嚎大哭。

碧城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好搂过她的脖颈,抱住了她。

回廊深处,尹陵手执一壶酒,斜斜倚在客房门上看着远处哭嚎的苏瑾,和拥着她安抚的碧城。

在他身旁静静站着个面带青铜面甲,手执权杖的白衣身影。他也看着远处相拥的身影,缓缓摇头。

尹陵却低头笑了,轻道:“有情有义,不折手段,多可爱,你不喜欢这徒弟,不如送我,我这就撤了她入宫资格。”

青铜面甲微微一滞,道:“你动了凡心。”

“什么心?”尹陵笑了,抿了一口酒,笑眯眯,“我本凡人,又不像你,不说话的时候可以直接抬到庙里去。”

“可你还是默许了她入宫,你这心,动得倒也不大。”

尹陵一愣,缓缓笑开了。他道:“哎呀,不要这样猜人家心思啦。”

“…”

青铜面甲终于放弃了沟通,遥遥看着碧城。

良久,他轻道:“他们知道明日陛下亲临,接她们入宫之事么?”

“不知道。”尹陵转了转酒杯一饮而尽,眯着眼把酒杯凑到了眼前观望——视野中,碧城刚巧盛到了酒杯里,只露出半截身子趴在杯壁上。

他道:“知道了,就不好玩了。”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

明天入V,不出意外会3章。容我下去赶…

 

昏君(上)

入宫那一日,是入春以来阳光最明媚的一日。一大早,所有的司舞司乐都是由执事嬷嬷负责衣食住行的安排妥当。每个人手上都领到了一套鹅黄的轻纱衣,她慢吞吞换上了,任由嬷嬷挽起精巧的发髻,等她走出舞殿之时,见着了同样鹅黄纱衣的其余九人——很难找到确切的言语来囊括这感觉,只是当她真正站在朝凤乐府的门前,看着那扇门缓缓地阖上,身上还是有些冷的。三年之前,她在这儿站了整整一天才开了这扇门,三年之后,这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乐府门外,华贵的宫中马车早已久候,朝凤乐府中所有的司舞司乐按照位阶站成了整齐的若干列,每一年送入选的司舞入宫,这几乎成了每一年朝凤乐府除去入门之外最终要的一个仪式。那一日,被选入宫的司舞会由乐府第一执事乐官亲自送出,寓意有始有终。可是…

碧城不动声色打量着四周,却迟迟等不到那个身影。等到第一个司舞已经上了马车,尹陵却始终没有出现。

“越姑娘,还不上车?”执事嬷嬷催促道。

碧城沉默地朝前走去,可是临到马车前又回了头,终究开了口:“嬷嬷,先生呢?”

执事嬷嬷一愣,微微笑起来:“越姑娘,你看上头那几位欢欢喜喜的,你如此磨蹭就是为了再见尹大人一面?”

再见吗?

碧城低眉摇摇头,却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人非草木,尹陵虽然行为怪异,可是三年朝夕相处,这一别前途莫测…

她在门外一步步挪动,磨磨蹭蹭拖延到最后一个上车,却始终没有等到那个轻飘飘笑起来比春光还要明媚的人。

马车缓缓启动,她稍稍掀开了一丝车帘,看着朝凤乐府的大门在一路的尘埃中渐渐远去,忽然有些恼怒——与其挑衅木雅,其实…是不是更该好好与尹陵说上一会儿话,是不是应该对他真心笑一笑,是不是…起码有个道别。

可惜,这一切的假设都成了虚无。

马车渐行渐远,车里余下的四个司舞相互看看,忽然不约而同笑了:

“欸,我们现在像不像三年前?”

“应该比那好一些,起码,宫里应该没有像先生一样的舞师吧…”

“我可不想再掉水里啦。”

“可说不准哦,听闻宫中乐府里每一个执事都不是省油的灯,在那儿不止朝凤乐府一支,我们可要相互帮衬着些!”

“嗯!”

碧城倚在窗边静静听着,若有所思地扫视着每一个人。当初的司舞是分数批从各地选出来的,这四个人里她只和洛采抢过船只,可说到帮衬…这个洛采当初抱着船桨威胁第一艘船的模样至今她还历历在目,她并无结交之意。

“小越…”洛采出了声。

碧城眯眼回头看,却惊讶发现原本坐得挺远的洛采不知道什么时候与她身边的司舞换了个位置坐到了她身旁。她时刻眼圈红红的像一只兔子,这会儿眼睛亮闪闪的,声音像是刚破土的嫩芽。

她说:“小越,先前之事,对不住。”

…哦?碧城微微诧异。

洛采却羞涩挤出一抹笑来,轻轻凑近一些在她耳边道:“我其实呀,一直觉得沈公子对你很好来着,所以有时候…忍不住有点不高兴。今日我们系出同门,你能原谅我这点小心思吗?”

碧城一愣,点了点头。洛采开心地眯起了眼,拽住她的袖摆捏在了手心,满脸纯真。

碧城却低了头,敛去眼底的一丝冷嘲光芒。洛采此人,从很早以前就是端着一副兔子模样,对此道轻车驾熟。不过终究是个十二三的孩童,不破不立这一招若是用得好了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用砸了…是个笑话。

从朝凤乐府到宫闱的路程并不遥远,迎接司舞司乐的车马自日出之前就已经驶离朝凤乐府,可是知道日上三竿都没有遇见帝都城门,甚至周遭的景色也渐渐变得荒凉起来。

司舞们的目光中已经带了些许迟疑,又半个时辰,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碧城掀开车帘,指尖却僵持在了半空中——马车外面是一片葱翠,泥土散发着芬芳,阳光透过浓密的树丛落下几点斑驳在摇曳的草上,远处是层层叠叠连绵不绝的山川…这哪里是宫闱,这分明是荒郊野外!

“你们想做什么!”司舞中已经有脾气不好的厉声呵斥。

马车外有一队禁卫,整个过程中一直没有出过一丁点声音,此时此刻终于有了些许反应。领头人道:“贵人亲临,是你们的福分。”

“什么贵人?”

“你们不需要知道。”

“大胆——”

寂静的荒郊野外顷刻间喧闹起来,两个马车上的司舞与司乐尽数下了马车迅速聚集在了一处,提起了浑身的戒备,可是这一次不管她们如何问,那些禁卫都不再开口了。他们就像木头雕的一样,一动不动地守在马车外,目光如刀戟——

浓烈的不安笼盖着小小的空间,司舞带着面甲看不见神色,不过司乐们的脸上已经尽是惊惶。

碧城是最后一个下车的,眼看着急性子的司舞硬闯前匆匆拦在了她面前——“花笺!住手!”

“小越!你不要拦我!”花笺暴躁地咬牙,一手早就作势要推开她,“他们不知道把我们弄到什么地方去,这深山野林,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

“花笺!”

“小越,你怎么帮着外人呢?!”

“他们的确是宫中禁卫!”

“——啊?”

碧城趁机按住了她的手用力把她往后扯了几步,轻声道:“宫中侍卫按照天干地支分布,你看他们的衣口上纹饰不同却与自己的刀柄一样,这一支是守内宫的。”

“可是!”

“你以为有歹徒可以从朝凤乐府门口堂而皇之地接走我们吗?你在府中三年,乐府往日戒备如何你不知晓?”

“我…”花笺总算是停下了挣扎,眼里却满满的疑惑。一如其他人。

碧城轻轻松松一口气,却发现禁卫的头儿正低沉着脸色盯着她,目光若有所思。禁卫布局本就称不上是秘密,她大大咧咧瞪了回去——

那带头人却沉道:“姑娘倒真是见多识广。只不过——”他目光略略暗沉了些,“只不过,如今我们兄弟早已不是守内功,而是负责外宫巡逻。”

外宫…

碧城愣了片刻,瞪大了眼。这一支混杂的向来是禁卫中的精英,历代一直是皇族最后一柄护身尖刀,谢则容…他怎么舍得这么糟蹋!

误会总算是接触,女姬们总算开始安安静静等待那一位所谓的“贵人”。日头渐渐上了三竿,空气中也隐隐约约有了些燥热。

时间一分分流走,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所有人都翘首以待,却发现滚滚尘土如雾气一样覆盖在整条大道上,有无数铁骑风驰电掣而来,如疾风闪电一般,明明听见声响时还在远处,只是一眨眼功夫就已经到了眼前!

马啸惊天。

铁骑倏地分开成了两列,唯一一个没有穿铠甲之人身骑一匹白马,勒紧缰绳缓缓踱步而出,金色的宽袖有一半落在马上。

那是…

谢则容。

碧城在一片烟尘中呛得咳嗽了好几声,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却在看清那人的一瞬间浑身的血液凝固成了冰。

很多年前,她也曾经这样站在马下看少将谢则容扬鞭策马,满心满腹的欢喜让她想在地上打个滚儿;而今时今日,她却看着他,感觉每一次呼吸都是扎了钉子一样的痛——

谢则容!

“叩见陛下——”所有的禁卫都利索地跪在了地上行礼。

女姬们相互看看,也一个接着一个跪在了地上。唯有碧城,仍然僵硬立原地,屈不了腿。

理所当然的,谢则容扫视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身上。

碧城的指尖死死掐进手心里,幸而有面甲遮去了大部分情绪。可是…她做不到,眼前这个人,灭门之恨,亡国之仇,她跪得天地,跪得父母,跪得师长,可是只有他…她…做不到。即使她想,身体也不受使唤。

谢则容的目光堪称恬淡,他盯着她,良久,终于微微抿了抿嘴角。

他道:“你不愿行礼?”

碧城暗暗使劲儿,挤出一抹笑来,声音却是透着虚汗的。她说:“我…见尊驾,心绪纷乱…”

“是么。”谢则容笑了,“沈铎,帮帮她。”

“是。”

帮?

碧城心中警铃大作,忽地看到方才的铁骑之中有一年轻少将下了马,几步到她身旁,忽然伸出了长枪一记横扫——她膝盖受到重击,重重地迎向了地面——膝盖落地的时候,剧痛一瞬间传到了后脑。却犹如一锅沸水中被投入了大块的冰,凉了,醒了。

是。为何不跪?

她已经不是碧城,她是越歆,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已经占了她楚家江山,她有什么资格不跪?

跪下来,才能记住。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她当年的愚蠢所酿,是罪有应得。何必怀委屈?

还真是…活该啊。

“记住了吗?”谢则容低沉的声音响起。

碧城抬起头来,见着逆光中的谢则容。她闭了闭眼,掩去眼神里多余的情绪,道:“是,多谢…陛下教诲,我记住了。”

谢则容却稍稍停滞,他说:“你这双眼,倒有几分眼熟。”

碧城沉默。

片刻之后,是谢则容的声音。他说:“摘下面罩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章

昏君(中)

摘下面甲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碧城更加明白。

谢则容天性多疑,而且似乎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感知能力,这也许是他得以步步为营走到今天这地步的原因。可是…

碧城安静地跪在原地,没有回答,也没有动手。

所幸,这一次谢则容并没有让那个叫沈铎的少将动手,他只是下了马,悠闲地绕着她转了圈儿,最后停在了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说:“怎么,害怕?”

…怕。

碧城闭上了眼,再睁开的时候,已经硬逼出一丝镇定来。她直视他,道:“陛下,我们护国大神官选的司舞,大神官有命,我们不得摘下面甲,请陛下见谅。”

“大神官?”谢则容冷笑,“你当真以为抬出他来,可以让孤知难而退?”

“不敢。”

碧城轻答,脑海中有无数念头闪过。的确,姜梵祭祀虽是护国大神官,在整个朝野甚至整个燕晗皇族,没有一方势力可以撼动他,他护燕晗国运,保皇族血脉绵延,是万民之信仰…可是,现在的帝王是谢则容。他出身沙场,从不信鬼神之说,他篡位登第,本就不是皇族血脉,他如何会惧怕大神官?

可是…上一次,是什么阻止地他?是什么让他在最后关头悬崖勒马,放弃了坚持?

她努力在浑浊的脑海里搜索,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确切的答案…

“看来你还是不愿意。”谢则容轻笑起来,目光却陡然转冷。

碧城捏紧了拳头,警惕地看了沈铎一眼,却没想到谢则容抽了禁卫一把刀倏地搁在了她肩头——

“摘。”

在场的所有声音都静止了,包括呼吸。

碧城却彻彻底底冷静了下来,也许人都是带着贱性的,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她反而忘记了惧怕。僵持间,深埋在脑海里的记忆像是黑暗的房间里忽然被点亮了火折子,一下子明晰起来!

“不是我不愿意!”她低声道,循着记忆接下文,“师父…大神官说,希望陛下为需要积福报的人考虑。”

“鬼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大祭司绝不会做无用之事。”

“陛下…是想豪赌吗?”

寂静。

碧城缓缓把记忆中姜梵的话编得圆润,心头思绪也渐渐清晰起来。当年姜梵其实起初也并没有成功阻止他,可是到最后,他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却让谢则容莫名其妙放弃了…大约,他真有那么一个软肋。

谢则容的刀仍然抵在她的脖颈上,却没有了下一步动作。

片刻之后,他忽的收了刀,连带一身的阴冷煞气也被一柄收了起来。

“都免礼吧。”半晌,他道。

碧城跪在原地,好久才回过神来,扶着花笺的手吃力站起身,却只看到了一个背影。

这是…赌赢了吗?

接下来,所有的女姬又上了车,这一场算不上闹剧的事件没有人再提起。只是刚刚成为人上之人的快活氛围已经在不经意间消散,马车上的司舞们各自缩在一角,连最简单的交谈都因为战战兢兢而放弃。

又过了半个时辰,洛采发颤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好像越走越偏远了…”

没有人回应。

片刻后,洛采的声音带了哭腔:“我们、会不会死啊…”

回答她的却只有马车飞快行驶的轱辘声。还有一片死寂。

碧城一直坐在窗边看着外头的景色,脸色越来越阴沉。她并不担心会死,也并不迷茫要去哪里,因为她已经认出了道路——马车行走的地方虽然是荒郊野外,可是地面却平整洁净,道路两旁古木参天,道旁甚至还有些许路段有圆润的鹅卵石铺砌而成…

帝都附近,有这样的景致的地方只有一个。

皇陵。

夕阳西下时分,皇陵巍峨的石匾终于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碧城心里的阴霾终于上升到极限,或者可以说是强烈的不安。这里是楚家的陵墓,和谢则容没有一点关系。他到底想做什么?他能做什么?

铁骑队下了马,跟在谢则容身后缓缓入了皇陵。所有的女姬走在中间,后头跟着的是禁卫。碧城走在人群中,只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皇陵中埋藏着楚氏皇族历代先祖,而她…却是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