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静静站在步姨身后,最直接的反应居然是想笑,笑这一切荒谬。这个人,曾经伙同谢则容把她逼上绝路,如今却成了燕晗“唯一的公主”,还有什么比这更可笑的?只是,她还是没能成功笑出来,因为原本在地上挣扎的九儿忽然站起了身,踉踉跄跄朝着洛薇冲去——

“公主,公主!我没有…没有…”

九儿已经满脸惊恐,她忽而死死拽住了洛薇的衣裳,手上的血迹在她精致款的衣衫上抹开了一个鲜艳的痕迹。

倏地,她被洛薇狠狠一把推开,又是落在了地上。

洛薇的眼里刻着露骨的憎恶,她盯着自己的衣裳,忽而扬声道:“来人,拖下去,仗八十。”

“公主!”九儿惊恐得几乎要瞪裂一双明眸。

洛薇俯□,冷笑 :“你这模样,倒是我见犹怜。可惜,本宫最讨厌的就是你们朝凤乐府的司舞。”

朝凤乐府!她是…朝凤乐府的司舞?

碧城一怔,呼吸也凝重起来。宫中刑罚本就比外头要重,禁军侍卫犯了错受刑也不过五十,九儿是个柔弱女子,更何况她本就受了伤…这八十杖下,她不可能还能活着出宫。

“公主!”步姨加快几步跪在了九儿面前,“公主,九儿还有一月就要出宫,请公主看在她一年尽心侍奉的份上,饶过她一命吧…”

“步姨这是什么意思?”洛薇轻道,“本宫只是略施惩罚,不想要她性命的。”

“可是八十…”

“来人,拖走。”

“公主——”

洛薇的话音刚落,几个孔武有力的侍卫便几步上前,把已经瘫软在地上的九儿左右一架,拖着朝外走。

九儿被侍卫拖着朝前挪动,整个身周已经被一层死起来看所笼盖。她甚至…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可是,她这副模样对其他人却是一场折磨。殿上所有人的眼里都被惊骇惶然所覆盖,却只能呆呆跪在地上,毫无反抗之力--因为,在这宫里,皇族与奴婢从来不是对等的关系。

碧城原本还能冷眼围观,可是当浑身是血的九儿被拖拽着从她眼前路过…她见到了她腰间那一块小小的绿色,一如她自己袖中的。那是朝凤乐府一等女姬通过宫选后,由尹陵亲自赠送的凭证,是普天之下唯一的朝凤乐府之凭证。

在她彻底远去之前,碧城稍稍挪动了几步,挡住了侍卫的去路。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身上,有玩味,有惊骇,更多的是说不清的复杂…

“公主,八十杖下去,她会死的。”

“是么?”洛薇淡道,“本宫并没有兴趣猜测这些。你又算什么东西?”

碧城低头看了一眼气息奄奄的九儿,把心一横道:“公主,她死了,公主不过是一泄一时心头之恨,可是之后呢?公主所忧心之事,可有转折?”

洛薇一愣,眼中阴郁顿起。

碧城硬着头皮低声细语,放手一搏:“我不敢揣测公主所忧心之事,只是凡事不过解铃和系铃之别,公主可否宽宏大量饶她一命,也许另有福报?”

洛薇不再说话。碧城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洛薇心中所想是什么事她大概能猜到一两分,她憎恶朝凤乐府是因为每一代燕晗帝王妃嫔中不乏朝凤乐府出身的女姬,她迁怒九儿,大约是因为她被谢则容亲自送回乐府…求之不得之人,往往憎恶更甚。她放手一搏,赌的是说中洛薇心事人,好让她稍稍改变些主意…当然,也有可能功亏一篑。

殿上寂静如死地。

不知过了多久,洛薇缓步到了碧城面前,盯着她戴着面甲的脸,神色闪了闪。

碧城低垂□躯,朝她缓缓行了个礼。

洛薇面上闪过一丝嘲讽,良久,她道:“你是谁?”

“我是…朝凤乐府司舞,越歆。”

“你说得有理,不过天子自有天家尊严,本宫出口七十杖不会更改。”洛薇轻笑,眼色潋滟,“念在你同门情深意切,不如,你替她分担几杖,如何?”

分担几杖?

碧城迟疑片刻,咬咬牙,点了头。

洛薇微笑道:“那么,你想要几杖?”

几杖…

碧城微微皱起眉头,看着地上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的九儿,低声道:“四十。”

九儿身受重伤,她还算完好,这七十杖,她替她扛下大半,已经是她作为同门能够给与的极限了,再多,她的身体也不一定能够康健。

“好,四十就四十,来人——”

洛薇话语刚落,殿上忽而响起了一阵细微的喧闹。

“等等!”

一个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是一直站在门口的花笺。她匆匆上前普通一声跪倒,咬牙道:“朝凤乐府司舞花笺,愿担十杖。”

“好。”洛薇冷笑。

这一声好彻底改变了局面,方才站在门口踟蹰的司舞与司乐们一个个走到了她身旁,朝着洛薇齐刷刷行跪礼——

“朝凤乐府司乐落音,愿担十杖。”

“朝凤闻连,担十杖!”

“朝凤乐府明玉,我最…年长,愿…愿担二十杖。”

总共七十杖,出来领罚之人却有七八个之多。洛薇气得脸色泛红,扬起的手迟迟没有落下,到最后她气急败坏甩袖——

“好…来人!既然朝凤乐府姐妹情深,那就一起受罚罢!”

“是!”

定局。

场面似乎已经不可扭转。

门边的侍卫齐齐步入,把跪在九儿周围的女姬们团团围住,正要动手拖拽,虚掩的内殿门却在所有人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缓缓打开了,随之响起的是一个慵懒的声音:

“公主大驾光临我乐府,怎么不派人通知下官一声?”

碧城猛然瞪大了眼——这声音!

内殿门口,一抹红锦飘然入内,鲜艳的色泽让所有人的眼睛都有些焦灼。

那人却浑然不知,他不紧不慢来到殿内,翩翩然俯首朝洛薇行了个礼,轻柔道:“下官得知公主下临,喜不自胜,等不及换上朝服便赶来,还望公主——见谅呀。”

碧城已经彻彻底底傻了眼,眼睁睁看着那红衣闲闲来到她身旁,大刺刺地挡住了洛薇的视线。

——尹陵?!

他什么时候入得宫?

“九儿失礼,活该受罚,只是领罚之人太多,”尹陵轻笑,“不如,公主把刑罚增加到一百杖如何?不然,分不过来呀。”

殿上寂静无声,只有错落的呼吸此起彼伏。尹陵的声音原本就柔软,钻进人耳朵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缠绵悱恻。只是如果他的话语里不是带着显而易见的调笑嘲讽的话或许会更加悦耳一些。

可惜,他是尹陵。

三年之前,洛薇就已经别他压制得死死的了。如果今时今日他能够真正地恭敬顺从讲出一番话来,他就不叫做尹陵了。

果然,洛薇的脸色白了又白,到最后红的只剩下了眼眶。她的胸口起伏不定,好不容易顺过了气息,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尹陵!你好大的胆!”

尹陵不为所动,笑眯眯道:“不敢,公主莫要吓下官,下官…不禁吓。”

“你…!”

不禁吓的尹陵…碧城目瞪口呆,憋了半天没能忍住,低头藏起一声闷笑——悬着的心倒是彻彻底底地着了地。不管如何,有尹陵在,一切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了吧。

她仰头看着尹陵,却不想尹陵碰巧低了头,朝她微微一笑,目光跳脱。

“…”他这该不会是,特地看完了热闹才出来吧?

殿上人人都在憋着笑,唯一成了尴尬的洛薇脸色已经不能用死气来形容。一介公主,沦落到这副田地,也难怪她会有这样的脸色。

可偏偏尹陵却浑然不觉,他道:“下官想要奉劝公主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若是被陛下知晓…”

洛薇冷笑:“尹大人似乎忘了这是在宫闱之内,三年前尹大人羞辱之罪本宫尚不与尹大人计较,今日正好一并算了,如何?”

“如此说来,公主是想秋后算账么?”尹陵轻笑,“可是下官忧心,公主来不及了呢。”

洛薇脸色一变,疾色道:“你什么意思?”

尹陵不答,只是目光越过层层人群,看向内殿门口。在那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静静站立着一个身影。那身影洛薇只是粗粗看了一眼,却陡然间僵直了整个身体!

她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惊诧。

碧城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朝门口探望,终于发现了门口不知何时站立在那儿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总算是在当日了,虽然还是很晚了(滚)

追文的妹子辛苦了,要小心作息时间啊…我尽量调时差T.T

皇后(中)

站在内殿门口的是谢则容。

如果这世上人人皆有天敌,那么谢则容可谓是洛薇的天敌。他并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站在门边,甚至连多余的目光都没有落在她的身上,可是洛薇却已经慌乱得手足无措,方才还盛气凌人的气焰早就烟消云散,原本溢满暴戾的眼忽然变得兔子一样的软糯。就像——就像是一直气势汹汹的鹰忽然成了风筝,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皇兄…”她软软开口,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别的什么,目光中俨然有了几分狼狈。

碧城也有些惶恐,却只是单纯因为见到谢则容。她默默朝尹陵身旁走近了一些,才小心打量殿上的变故:谢则容在原地停滞了片刻,不紧不慢步入殿中,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眉心也微微锁了起来。

他道:“洛薇。”

洛薇低着头脸色苍白:“皇兄,那个司舞她…”

谢则容淡淡打断她:“孤没有兴趣知道她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万事只需有些方寸即可。”

言下之意,便是纵容。

碧城冷然抬眸,果不其然看见了洛薇苍白的脸一瞬间被兴奋点亮了,她倏地扬起了笑脸,方寸才耷拉下来的面色一夕之间又满是桀骜。她甚至冷冷地朝尹陵投去了一个微笑——

她道:“皇兄,薇儿岂会没有方寸?方才说要杖刑,不过是吓吓她们罢了。”

谢则容低眉沉默。

洛薇挨着他的身体,在他身侧轻软地说着话:“不过尹大人他出言不逊,区区一介乐官,居然…”

“是么?”

谢则容淡漠应了一声,忽然一把拽住了洛薇的衣襟狠狠一提!

“啊——”洛薇惊惶地瞪大了眼,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却戛然而止——

因为,谢则容露出了一丝笑容。如同蛇蝎盯上猎物,猎鹰瞄准山巅,没有比那更加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了…

没有人看清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洛薇是当朝公主,平时在宫中横行无阻,谢则容向来置之不理仍有她嚣张跋扈。他的纵容让她气焰更甚。

可是就在刚才那一瞬间,跋扈的洛薇居然被活生生地提住了衣襟拖离了地面!

“皇、皇兄…”

谢则容沉默。

洛薇的眼圈渐渐红了,她抱着他的手,声音带了哭腔:“则、则容哥哥…”

谢则容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他缓缓收敛了笑容,忽的一松手顺势一推,把哭得梨花带雨的洛薇狠狠推倒在了地上!

洛薇重重砸在地上,眼里的震惊混杂着委屈:“我、我做错了什么吗…”

谢则容却闭了眼,再睁眼之时,方才的火苗已经熄灭了大半。

他道:“明知皇后身体不适,为何擅点熏香?”

洛薇脸色一变,惶然坐倒:“我…我不知道…”

谢则容轻道:“去紫阙宫门口跪着罢,何时昏睡,何时走。”

“皇兄!”

“怎么,你也想替九儿领罚?”

“我…”

洛薇默默站起了身,狠狠瞪了一眼地上的九儿,咬咬牙,带着一干宫婢朝门外走。路过碧城,又是狠狠一眼。

这…碧城收敛目光,朝她笑了笑——人算不如天算,夜路走多了,如何不撞鬼呢?

洛薇的人马一走,偌大的乐府内殿顿时少了许多人,显得空旷起来。只不过谢则容还没有走,所有的女姬都不敢擅自站起身来,只好眼巴巴地等着。可谁知,谢则容和尹陵居然没有一个开口。

久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谢则容终于开了口。他道:“尹大人寻舞结果如何?”

尹陵正色道:“微臣此次北上,寻得一支舞,叫‘流扇’,是北郊一座制扇的小城里寻得的,下月陛下诞辰便可献上。”

谢则容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来:“如此,便可叫新进司舞来跳了吧?”

“是。”

内殿,步姨跪在最靠近谢则容的地方,听见他的话语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

碧城看在眼里也有些疑惑,照理,新晋的司舞论资历论技巧还远远不够资格,谢则容如今登帝,他的生辰…怎么会?

她悄悄查看周遭,却发现周遭的司舞司乐也都是一副震惊的模样。而尹陵,他的神色其实不正常。他往常虽然也偶有正经的时候,可身上那股闲适感觉却挥之不去,而现在…他却很僵硬。

片刻之后,谢则容终于满意地转身要走,尹陵却似乎没有意识地追了一步——

“陛下!”

谢则容停下了脚步。

尹陵在原地踟蹰片刻,道:“皇后身体可还好?”

谢则容沉默良久,冷淡道:“好得很。”

皇后…碧城心里晃了晃。她看不见谢则容的神情,却可以清楚地看到尹陵脸上的异样:他缓缓闭上了眼,好久之后,才微微露出了个笑。竟是少有的干净而又宁静。

九儿这一出意外故事很快地便在宫闱中流传了开来,那时候,碧城正饿得两眼泛花,趴在看浴池边上昏昏沉沉欲哭无泪。她从前从未了解过宫中乐府规矩,要是早知道入府前三天所有司舞与司乐都要焚香沐浴禁食三天,她一定会在出朝凤乐府的时候狠狠吃上一顿,如此,也不必今时今日气息奄奄趴在池边,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

三天三夜,几乎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折磨。

即使身强力壮如花笺,也在池子里换了八百个游泳姿势后懒洋洋成了一团。

三天过后,所有的女姬扶墙而出的时候,碧城已经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好不容易穿戴整齐,一抬头,浴池外殿已经没有剩下几个人。不过,倒都是朝凤乐府的。那个叫九儿的司舞站在其中,脸上还带着一些伤口的痕迹,不过面色已经红润了不少。见着碧城,她倏地加快了脚步来到她面前,把一盅热乎乎的东西塞到了她手里。

这是…

碧城茫然低头,掀开那盅的盖儿,却发现是一樽银耳羹。

“快吃吧。”九儿笑嘻嘻道,“饿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