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珠帘之中那人倏地站起了身,却始终没有露出脸来。

她道:“无妨,继续吧。”

碧城微微露出了个笑,重新摆好姿势,展开了舞式——等的,就是这样一个继续。这一曲舞比较铺张,她正巧是此舞的主舞,方才尹陵在她不敢妄动,此时只要稍稍往前挪动三步…在最j□j的地方,她就可以完全靠近珠帘!

琴音停顿之后又响了起来。

碧城一步步计算着,屏息计算着,一步一步,接近珠帘…

忽然,殿上响起一阵尖锐的叫嚷!

侧殿外骤然响起一阵刀刃相抵的声音,几乎是一瞬间,两个禁卫被血淋淋丢进了殿!

“有刺客——”

“啊——”

舞乐仓惶止住。这是一个意外的机会,碧城匆忙退了几步,趁着所有人混乱的当即掀开珠帘钻了进去——

“皇后,你小心——”

她本非真心,只是一套说辞,可是出口的话却并没有说完。因为珠帘内的景象已经超出了她的预计——

在那儿坐着的,是入宫第一夜那个向谢则容禀报皇后身体有恙的宫婢。

而榻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那个人闭着眼,耳侧犹有几道泛白的疤痕,整个人瘦削无比,像是要陷进那软榻中一样。

那是…

作者有话要说:我终于也能发这么长的章节了,泪目…

下午更新,很感动有木有!

争取把更新时间拽正常!

肉体凡胎(上)

侧殿内,黑衣的刺客被门外禁卫死死缠着不能脱身,自然也靠近不了珠帘背后,殿上司舞早就尖叫四散到了殿外,唯有珠帘后头那小小一方天地被诡异的氛围所笼罩,沉默如同清晨地雾气一样丝丝入体。

那个不知名的宫婢身上穿的并不是宫婢分发的衣裳,她的穿着打扮比寻常宫婢要精细许多,身上绣裙,发上珠钗,如果不是碧城见过她的脸,根本分辨不出来她究竟是什么人。

而榻上的人…

碧城用力闭了闭眼睛镇定下自己的心神,可激越的心跳却无论如何也平息不下来——床榻上那人被厚厚的锦被盖住了整个身躯,只留下一张苍白的脸露在外头,双目紧掩,脸颊边未梳的黑发弯弯绕绕散落在枕边。可是即使有发丝遮挡,她脸颊尽头的淡淡的白色痕迹依旧刺眼得很。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一个这样的最熟悉的陌生人,他们彼此相依,一生不分离,可真正见到的时候却可能对面不相识,只有一股熟悉的感觉。

外头所有的厮杀声尽数被抽空,碧城听见了耳朵里的轰鸣之声,吵嚷的,让人心烦的,让人镇定不下来的轰鸣…

那是碧城。

真正的,本该早就不存在这世上的公主碧城。

如今的皇后碧城。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

“大胆!”那宫婢尖声叫嚷起来。

碧城仍然反应不过来,呆呆看着那人,良久,碧城迟疑地朝她伸出了手…

如果她还在,如果碧城还活着,并且成了燕晗的皇后…那她是谁?

“大胆司舞!还不快退下!你…你不想要性命了不成!”宫婢的脸色已经不能用惨白来形容,她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外头的厮杀还是因为碧城。

碧城恍然回过神来,摸了摸脸上的面甲,把心一横,掀开了珠帘迈步而出——

外头的厮杀已经将近尾声。刺客不过三人,外头禁卫却不下三十,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已经倒在了地上,又被拖了出去。最后一个被拖的还有些意识,他挣扎着朝珠帘后探望,忽然哽咽扬声:“皇后…皇后!那昏君所作所为,你当真不知?当真不管?!”

珠帘后,那身影只是摆了摆手。

那刺客眼里的光芒终于熄灭,最终被禁卫拖出殿去。

碧城站在帘外却看得清晰,指尖冰凉。在帘内摆手的当然不可能是那个沉睡着的“皇后”,而是那个宫婢。她并没有撒谎,谢则容也没有。只不过这一局棋,当真天衣无缝。

刺客一清,谢则容与尹陵匆匆进入,询问了禁卫事件始末后,谢则容掀帘入内,坐到了床榻边。

他声音轻柔,道:“有没有惊着?”

“没有。”女音柔和道。

谢则容轻道:“身体可有异样?”

帘子里那身影略迟疑,朝外头稍稍瞭望。

她是在犹豫是否说出来么?碧城暗暗退后了几步,本能地靠近尹陵——如果她说了出来,那她脑袋有大半的机会是保不住了,谢则容生性多疑,绝不会留下把柄在他人手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

“没有。”那宫婢最终轻轻道,“烧退后,一直很好。”

“没有便好。”

碧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低下头却看见了地上的血痕,心中一沉。

燕晗重血统,先帝子嗣又凋零,朝野比历朝都要稳固,她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几回刺客,谢则容虽是篡位却做得天衣无缝并不为人知晓,这四年来他究竟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竟会惹来接二连三的刺客?

刺客事了,舞也罢了,碧城没有留在紫阙宫的理由。她行罢了礼朝门外走,出了偏殿,又出了紫阙宫,她心中有事,脚步也比其余人慢了许多,不知不觉落下许多。

“公主。”忽然,身后响起一个宽厚的声音。

碧城浑身一怔,僵硬回头,对上了一身白袍,还有青铜的面甲和权杖——

姜梵。

“师父。”碧城低低喊了一声。

姜梵却低道:“你…见着她了?”

这个“她”是谁,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碧城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愣愣看着自己的裙摆。裙上绣着几个蝴蝶,大大小小飞在边沿,看久了就像要飞出来一样。

“跟我来。”

最终的最终,是姜梵温和的声音。

碧城抬起头来,犹豫片刻,终于跟上了姜梵的脚步。

×

神官府并不在宫中,不过宫闱之中却有一处院落是供神官府弟子暂歇的。碧城在那儿领到了一件宽大的白袍,穿在身上出门的时候,沈七在她身旁瞪大了眼。

她没有心思与他多做纠缠,她步步跟在姜梵身后,绕过许多宫墙,最终却还是来到了紫阙宫。这一次,出入紫阙宫再也没有禁卫阻拦了。她带着青铜色的面甲,身穿神官府白袍,跟在姜梵身后,莫说是禁卫,宫中任何人都不敢正眼多看上一眼,即使偶然有目光相撞的,也都谦卑地低下头去。自然,没有人可以发现她其实并非神官府弟子。她只是个司舞。

紫阙宫里安静一片,方才打斗的痕迹早就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碧城跟在姜梵身后,穿过正殿进入偏殿,又穿过相隔的珠帘,入了内寝室。在皇后寝宫内,方才那个宫婢正坐在床边,替床上沉睡的那人调整到最平稳的姿势。听见声响,她慌乱扭过头,却在看清是姜梵的时候松了一口气,轻声道了句“奴婢告辞”。

宫婢缓缓离开去了外头,整个房间里就只剩下姜梵和碧城,以及还有一个碧城。

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觉。

强烈的不真实感充实着碧城每一寸皮肤。

碧城屏住了呼吸靠近那个人,良久,才小心碰了碰她的脸--她的身体还是热的,指尖尚可以触碰到轻轻的呼吸,指腹上传来的粗糙手感源自她耳侧已经痊愈的伤疤。这应该是当年跳下塔后留下的痕迹,四年时间把疤痕磨成了淡淡的白,却还在。

这感觉太诡异了。

就像是照镜子。很难想象,如果她睁开眼…

“…还活着吗?”沉默良久,碧城涩然开口,却不知道该称呼“她”还是“我”。

她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呼吸还在,可是方才那么激烈的声响却没有惊动她。

她还能醒来吗?

她…还活着吗?

“活着。”姜梵轻道。

活着啊…碧城的指尖有些颤抖,一点一点划过她脸上的疤痕。片刻之后,她的指尖落到了被角上,稍稍用了些力气,却被姜梵的手阻拦。

“别掀。”姜梵道,“前几日她高烧,受不得风。”

“…为什么?”

姜梵的目光落在她的青铜色面甲上,好久,才轻轻叹息:“四年之前,她从我眼前跳下…我出手之时已经晚了一些,虽然保得性命,却再也未醒过。”

他说:“我试过好些方式,都不得法。直到遇见你,我才想到这种可能性…”

“她还活着,只是,你却不在她身体里。”

碧城闭上了眼。

她尝试去拉她的手,两只手相握的一瞬间,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是左手握着右手,又好像什么也没碰着。

黄昏来临,阳光有几缕落在了昏睡着的碧城身上,把她苍白的脸色硬生生映衬出些血色来。

久久地沉默。

不知多久,殿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宫婢轻声的通禀:“陛下,大神官在里头。”

谢则容?!

碧城匆匆看了姜梵一眼,从床头站起了身,几步走到他身后。几乎是同时,内寝的房门被轻轻推开,身穿常服的谢则容缓步入内,朝姜梵微微颔首后径直去到了床边。

也许是斜阳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看了一眼窗户,犹豫片刻,站起身子走到窗边阖上了窗。顿时,昏睡的碧城脸上没有了光晕。

谢则容似乎颇为满意,他的手落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撩开几缕发丝,唇边勾起一抹笑来。

碧城站在姜梵身后,眼睁睁看着他的指尖划过床上那人的额头,从眼神到动作无一不轻柔,她却只觉得嘲讽。

“大神官今日来探望碧城,所为何事?”谢则容头也不抬,显然是心不在焉。

姜梵的目光略过身旁僵立着的碧城,轻道:“听闻有刺客,前来看看皇后身体。”

谢则容脸上的神情陡然转冷,他道:“月前剿了一群心怀叵测的罪臣罢了,他们一直想借碧城发难,硬闯已不是第一次。”

“陛下,可有想过如何应对?”

“杀。”

姜梵摇头叹息:“民愤不可堵。”

谢则容神色柔和下来,轻轻替昏睡的碧城掩上最后一丝被褥缝隙,才低喃:“或者,等碧城醒来,等她醒了,这一切…自会过去。”

醒来。

碧城站在姜梵身侧,看着这堪称温存的一幕,忍无可忍闭上了眼。再睁眼时,对上的是姜梵深不见底的目光。

她在他的目光下一点一点握紧了拳头,毫不遮掩地把憎恶的目光投向了谢则容。

许多事情,既然不太可能瞒得过姜梵,那么让他知道又如何?

姜梵却丝毫不做反应,只是微微低垂了头,举起权杖行了个礼道:“臣,告退。”

×

离开紫阙宫,天色已经黑了。碧城并没有跟姜梵走,而是带着那一身神官府的衣裳与他分道扬镳,离开了紫阙宫。

其实,她也不知道去哪里,今日之变故实在太大,她有些昏昏然,不知道偌大的宫闱哪里可以静上一静。不是乐府,不是神官府,可是除了这两处,这宫里…其实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碧城在紫阙宫,她不是,她是…越歆。

即使有着同一张脸,同一个灵魂,她终究不再是她了。

她茫然在宫中行走,也亏了这一身神官府的衣裳和面甲,出入各处竟然无一人阻拦…不知不觉,信步来到的竟然是祭塔。

这地方是她的梦魇,却也是这一切开始的地方。

她在月色下仰着头朝上望,却不想意外地发现,高塔之上竟然有一抹人影!

月色下,那人衣袂如云,静静伫立着,如同鬼魅。 

 

肉体凡胎(中)

今日并非祭祀时节,宫中祭塔是没有搭上木梯的。那人却坐在高塔之上,一片衣袂快要散开在了风里。

碧城仰起头眯眼看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那人是个身形颀长的男子。在这宫里,能够穿得如此…花哨繁杂的男人只有一个。

她愣愣凝神了片刻,心中的惶然不知不觉地减轻了许多。

尹陵,深更半夜,他到这禁地来做这禁令之内的事情,是嫌性命不够长么?

碧城本想偷偷溜走,却不想才走几步,却听见一声冷厉的声音:“是谁?!”

无奈之下,她匆匆停下脚步,仰起头来,朝着塔上那人眯起了眼睛,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也许是她身穿神官府的衣裳的关系,尹陵定定看了许久,才一个转身从祭塔之上一跃而下,顺着塔身飘然落在了地上。他目光如炬,仔仔细细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圈儿,那眼神居然陌生无比。

“…先生。”

碧城微微皱了眉,他的眼神与平日里差距太大,这让她有些不舒服。

尹陵却沉默了好久,才露出个笑来,一根指头戳上碧城的脑门:“这地方是你该来的么?”

这话说得…碧城沉默片刻,凉飕飕回:“先生不也在么?”…而且还上了塔。若是让禁卫发现了,一个乐官,恐怕死个七八次也不足为奇。

尹陵咧嘴一笑:“我跑得了,你能吗?”

“…”

的确。碧城灰溜溜地叹息,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他身轻如燕,只是同为乐府之人难免还是有些丧气。这年头,会武之人飞檐走壁算是寻常,连会舞的居然也要有这样的身手吗…早知老天爷不公,却不知它不公成了这样子!

尹陵眉眼亮闪闪,忽然猛地一伸手,居然环住了碧城的腰!

“…先生!”

“嘘——”

刹那间,天旋地转,耳旁只剩下了风声——

碧城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僵窒下来。越歆今年十三,她的个子要比同龄人还要矮上一截,平时站着也只到尹陵胸口,这会儿被他钳制着腰带着离了地,她只能僵着身子奋然抬头,却怎么都只能看到他的下巴的曲线…胡乱挣扎的结果,是抓着了一把柔滑的发丝。她没敢用力抓,只要逼着自己放了手,却换来更加骤猛的风!

“先、先生…”

“掉下去,会破相。”尹陵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