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不敢动了。她原本就对这塔心有余悸,等到真正站到塔上的时候,脊背上已经冷汗连连,她像一个木偶一样被尹陵牵引着坐到了祭塔边沿。呆坐。

凉风阵阵,高塔之上一人惬意,一个木偶僵持。

良久,是尹陵的低笑声。他说:“燕晗皇族拿这塔当神明供着,其实也不过是个塔,上来后,是不是也就这样?”

碧城开不了口,僵直着身子。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如果掉下去,只要再挪动一点点…

尹陵却似乎浑然不觉她的紧张。他只是抬头看那一轮月亮,看久了,才回头看她一眼,笑弯眼。

“看月亮。”他伸手指。

碧城僵僵抬头,顺着他的指尖看。

“像不像个步姨的脸?”他咧嘴,“一个饼。”

“…”

“小越。”

“…恩?”

“越歆。”

“…什么?”

“小越呀。”

“…”

碧城不想再应了。尹陵的身上传来一丝淡淡的酒香,这味道她早年在父皇身上闻过许多次,是宫中秘制的藏酒香。这位乐官大人,怕是不知道从哪儿偷了好酒喝醉了吧。有人喝醉发疯,有人喝醉耍赖,他喝醉了…居然喜欢翻墙上禁地,在月亮下诋毁人。

没喝醉的人自然不会与醉鬼计较。碧城小心地努力坐得更加靠近内侧一些,在尹陵亮晶晶的目光下笨拙地远离祭塔边缘。可谁知,还没有挪动几分,就被亮晶晶的醉鬼按住了脑袋——

“别动。”他说。

碧城僵硬着保持着姿势努力不掉下去,夜风里,尹陵静静停滞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来,按到了她的面甲之上。这面甲是神官府特地为司舞所制,它设计精巧,是由一个复杂锁扣配合细绳固定在每个司舞的脸上,以防舞蹈中跌落。可是尹醉鬼却显然对这构造轻车熟路,只是简单几个小动作,那面甲就已经几乎要和碧城的脸分离。

月下有风,铺天盖地的落叶沙沙声。

尹陵的动作极其缓慢,明明那面甲的细绳都已经解开了,他却忽然停下了动作。

他的手带着面甲移开一寸,露出了碧城一双眼。

寂静。

碧城瞪大着眼,却没有反抗。这脸,对她来说的确是一个恐怖的禁区,在这宫闱里许多人都不能见,不过…这其中并不包含尹陵。这是她的先生,自小就跟随的,传到授业解惑的先生。她也许有许多隐瞒,却独独不需要遮盖这张脸的。

良久,尹陵亮晶晶的眼渐渐地趋于平静,就好像潮涨归为潮落,黄昏归为寂静。

到最后,他低垂了眼,忽的倾身到她面前,把还未完全摘下的面甲又阖在了她的脸上,细致地替她重新系好了细绳。

碧城有些疑惑,却听见尹陵有些低沉的声音。

他轻声道:“走吧,明日便要开始准备月后陛下寿诞之舞了。”

“先生?”

尹陵系好了面甲,稍稍停顿,终于涩道:“是先生愉矩了。”

话音才落,他倏地又卷了她的腰,借着祭塔周遭一些阻挡平平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碧城还有几分反应不及,直到他走得只剩下背影,她才恍然回过神来,明白他所谓的逾矩指的是抱她上塔,摘她面甲。可是…这算逾矩吗?如果这算,这三年来,他做的哪样不比这逾矩十数倍?没脸没皮如尹陵,也会有自认逾矩的时候?

她愣愣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好久,才低头笑了:常人喝了酒变得不正经,不正经如尹陵…居然越醉越正经么?

谢则容的诞辰已经只剩下一月。乐府中所有司舞与司乐又重新忙碌了起来,碧城这一批司舞总数不过五人,因着终日带着面甲不得摘下,而不得不自成一体排练新舞,加之乐官尹陵又颇多照顾,自然难免落人口舌。

“这…真是太过分了!”花笺愣愣盯着舞房,气得瞪圆了眼睛。

碧城也有些惊奇,没想到在富丽堂皇的宫中乐府,比朝凤乐府舞殿奢华上无数倍的练舞房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小隔间,脏乱的地面,破败的窗户,也不知道是积了多久的灰尘,稍稍走上几步,裙摆就可以与扫把比了…

其余几人同样目瞪口呆,虽然称不上气急败坏,却也没有多少好脸色。这宫中乐府中的司舞司乐是由多个乐府选派而成,朝凤乐府在燕晗位次第一,不仅因为司舞司乐资质,更因为朝凤乐府第一执事同时是宫中乐府的乐官,平日在乐府里谁敢轻易开罪朝凤乐府女姬?

这一次落到如此地步,恐怕与开罪洛薇是分不开的。纵然尹陵护短再厉害,也终究无法面面俱到。

“不练了!”

花笺狠狠打开房门,却见着一个不带面甲的司舞笑吟吟站在门口轻声道:“公主有请。”

公主?

所有人面面相觑,在彼此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抵触。

燕晗重血统,洛薇毕竟是个徒有封号而无实际的公主,自从上次变故,朝凤乐府算是与洛薇公主彻彻底底抬上了杠儿,平日赏舞洛薇也从不宣召朝凤乐府司舞,早已两看相厌那么久,怎么会…

通传的司舞笑吟吟:“怎么,公主有请不高兴么?今日公主贵客临门,特地选了你们,这是你们的荣幸呢。”

荣幸不荣幸没有人知道,不过却绝对不会是好事儿。

只是公主传召,她们却是没有反抗的理由的。所有人纵然心有不甘,依旧规规矩矩收拾了行装,朝洛薇所在的宫苑出发。

洛薇究竟为何传召,碧城并不在意,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练舞之上,静心等候谢则容诞辰到来。帝王诞辰,自然非同小可,朝中文武将才都会入席,而燕晗真正的帝裔当今皇后自然没有不出席的道理。而昏睡的碧城自然是没法出现的,那么,出现的很有可能会是那个与她形影不离的宫婢。

只是她现在不过是一介司舞,如果天真以为只要拆穿谢则容的伎俩便能翻天,这就是个笑话了…

可是这偌大一个朝野,前朝旧臣所留已经并不多,又有谁是可以信得过的呢?

不知不觉,洛薇的宫闱已经近在眼前。

宫门口,有好几个司舞面色苍白,眼圈泛红地急急跑出,又几步,三两司乐灰头土脸唉声叹气而过。短短的一路,竟有二十几人面色各异路过。

临到门口,朝凤女姬们停滞下脚步,犹豫着不敢向前。片刻之后,宫闱中有老婢满脸堆笑前来,道:“各位姑娘,请进,公主与贵客已经就等啦!”

后退已经没有道路,碧城与花笺相互看了看,迈步进了公主宫苑。

宫墙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儿,是酒香混杂着脂粉的气味,里头流水潺潺,碧绿的小荷在轻浅的潭上露出尖尖。在尽头,洛薇坐在湖心亭中,与一人对酌。

碧城好奇张望了一眼,却因着重重花影看不清那位“贵客”的脸,只看到他们周遭是一群司舞怯怯跪着,脸色发白,身体颤抖,不知道遭遇了什么。再往前,花影渐渐变少,湖心亭中的所有景致渐渐露了出来,洛薇对面那人也露出了真容。

碧城看清了那人,微微诧异,还来不及有所表示,却听见洛薇低缓慵懒的声音:

“跪下。”

花笺恶狠狠呼了一口气,被碧城扯住了,最终乖乖跪了下来。

洛薇冷哼一声,道:“让你见笑了,这几人是宫中乐府里最下等的,原本上不了台面。不过看看倒也无妨。”

这…

碧城抬起头看了一眼“贵客”,却见着“贵客”面色端庄,望向洛薇的目光柔雅无比。可撞上她的目光的时候,嘴角却微微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弧度来。

洛薇浑然不觉,继续冷嘲:“不入流的东西,倒让贵客见笑了。”

不入流几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碧城静静看着她,忽然发现上一世她落在这样的人手里,真是愚蠢之极。如此急躁鲁莽,锋芒毕露,是因为宫中骄横太久又被谢则容惯纵的缘故么?

她默默抬头看一眼“贵客”,果不其然,看到“贵客”眼里一丝愠怒。

肉体凡胎(下)

不入流的东西。

洛薇开口的时候眼角微微上扬,眉目间有一些隐隐的晦涩却被一股子刁蛮所覆盖。碧城看在眼里其实是有些惊奇的。当年的洛薇其实并不是这样,她刚刚跟随谢则容从边疆回来的时候肤白体瘦,一双大眼睛时刻带着丝水汽,所有的话语都在喉咙底翻滚,怯生生如同盛开在早春的花,即使她心肠九曲连环,最起码她面上是温婉的,没想到被四年公主生涯居然磨成了如此尖锐的个性。

“跳一曲看看。”那贵客道,“绿腰。”

碧城低眉笑了笑,与其他司舞一齐缓缓排列开了秩序缓缓踏出绿腰第一个舞步。没有司乐,这天地的风吹落叶可以取代;没有精致的云裳,她们身上的白衣也自成一体。一曲绿腰原本就安静而细腻,轻缓跳来之时那贵客渐渐放松了神色,眼角眉梢渐渐沾染了柔和的光。

绿腰舒缓无比,碧城在舞蹈的间隙悄悄打量了一眼洛薇的神色,发现她的眼底盛着一点点诧异。

一曲终了。

洛薇微笑道:“末流司舞,让苏小姐见笑了。本宫倒觉得方才第二波人不错。”

那贵客笑眯眯:“不,她们很好。”

洛薇皱眉:“这一曲绿腰本宫见过尹陵跳,她们所舞并不能比拟万一。本宫以为苏小姐应当替苏相打算,莫要一意孤行。”

贵客咧嘴角:“可是她们真的跳得很好呀。”

洛薇踟蹰着似乎在思考如何接这贵客的话语所以久久没有出声,空气中渐渐有了些焦灼的味道。

碧城在这焦灼中匆匆忙忙低下了头,可是即使低下头也还是遮盖不了嘴角扬起的弧度:洛薇这半道出家的公主在血缘为先的燕晗行走并不通畅,她有意拉拢朝中重臣收买来让自己这公主更加实至名归也并不稀奇,可是这一次她真是押错了宝走错了道儿。她就算没有见过脸,可她真的不记得几年前差点儿撸袖子和她打起来的人正是这苏相千金“苏小姐”吗…

洛薇认不出苏瑾,这一场悲剧就仍然还在继续。

苏瑾慢条斯理道:“公主,我看这几人就不错,不如我们就定下他们为陛下生辰贺礼如何?”

“可是…”

“公主莫非怕了?”苏瑾笑眯眯。

洛薇神色一凌:“本宫怕什么?”

苏瑾认真道:“公主其实不必怕的,她们一个个带着面甲指不定其实都很丑!小眼睛、塌鼻梁、有的脸上还有疤呢!”

洛薇忽的放松了神色,笑了:“苏小姐说话真有趣。”

苏瑾认真道:“公主也有趣,臣女感觉与公主甚是投缘。”

“本宫也觉得。”

苏瑾巧笑:“家父也常常说起公主,公主温雅知书,要是臣女有哥哥怕是早早就朝递了折子求婚啦。”

“真的吗?”

洛薇一愣,白皙的脸上顿时起了些红晕,方才的一丝不快烟消云散。

“那是自然。”苏瑾瞪眼点头。

“不知苏相…”

洛薇略略踟蹰正想要开口,忽的一个宫婢由远而近急促走来,匆匆在她耳旁呢喃了几句后,她脸色微变,慌乱地朝苏瑾道别离席:“苏小姐请稍候,本宫去去就来。”

“嗯。”

洛薇一走,若大的宫苑剩下的宫婢也鱼贯而出。苏瑾苏瑾露出一抹温和地笑来,等洛薇转了身匆匆朝院落门口行走的时候她脸上的那一抹温和顿时凋零成了露骨的嫌弃,顺道着还擦了擦方才被洛薇触碰过的手。

碧城:“…”

苏瑾却甩甩手裂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来:“小越!我来陪你啦!”

声音清亮,一如往昔。碧城原本是跪在地上憋着笑,抬起头的时候正好见着苏瑾吃力地转动着轮椅的圆轴的模样,顿时所有的笑都尽数消散在了肚子里,再也出不来了。她的手原本纤纤如玉,如今却握着粗糙的圆轴。如果她能够早一点发现那香粉不对劲,或许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没关系的。”

“苏瑾…”

苏瑾终于到了她面前,见她满脸复杂后愣了愣,轻声安慰:“也挺好,不然以我姿色如果入了宫做司舞,就轮不到你出头了哼。”

苏瑾神神秘秘地眨眼,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一丁点阴霾,之前嚎嚎大哭的脆弱仿佛被风吹散了的流云。碧城看在眼里只剩下心疼,可是对上她的笑眼却怎么都开不了口。最终的最终,她也学着苏瑾眨了眨眼,笑了。

“你来宫中做什么?”

苏瑾咧嘴:“陛下大寿,爹爹让我多与洛薇公主走动走动。”

“嗯?”

“在寿诞上送一份大礼呀。”

“嗯?”

“小越,我还没有见过御花园耶,听说那儿有聚集了全天下最奇形怪状的花卉鸟兽?”

“嗯。”

“嘿嘿…”

“…好。”

碧城低声叹了口气绕到了她的轮椅后头,扶过轮椅推着她出了洛薇的院落。苏瑾摆明着是有小心思不想说,在这宫闱里面有许许多多这样的秘密,苏瑾既然不想说她又何必去追究呢?

正直春日芳菲时节,御花园里花开正盛,弯弯绕绕的小径上各色花儿开成了海,稍不留神可能就找不到出去的路。可是苏瑾的心却显然不在花上,她在蜿蜒曲折的小径里探头探脑,兴奋地眼睛都亮了。

碧城沉默片刻道:“你在找什么?”

苏瑾眨眨眼:“皇帝呀,听说他俊朗非凡乃是人中龙凤。我看那些民间话本儿里头都是美娇娘花园赏花偶遇天子,从此呀…”

碧城:“…”

“听说当朝皇后与陛下也是这样相遇的呢。”她瘪嘴,“听我爹爹讲,皇后早年就是在花下栽了跟头遇见了驸马,从此就非卿不嫁啦。爹爹说这叫男色也误国。可是我觉着这世上尹先生最漂亮,还好皇后没看见尹先生那小模样,不然娶回家后发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该多后悔呀。”

碧城:“…”

阳光和煦,碧城推着一路麻雀一样的苏瑾在御花园里兜兜转转,浑然不知时间过去多久,直到太阳渐渐西斜,叽叽喳喳的苏瑾终于累极瘫睡在了轮椅上。春日里的晚风还是有些凉意的,她把苏瑾膝盖上的小摊摊开了些盖在她身上,却不知道这种情况该不该继续朝前走,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挑了条平缓的大道缓缓地推着轮椅朝前走,却不想还没走几步就被禁卫拦下。

禁卫道:“请回。”

“我只是想出去。”而这是通往花园外唯一的大道。

禁卫道:“请回。”

“可是…”

“请回!”

回,怎么回呢?碧城皱起眉头看了一眼睡熟的苏瑾和快要落下的阳光,略略踟蹰,推着她绕进了一条小径。

御花园里的道路交错纵横,找一条小路绕开把守区对于碧城来说却并不是不可能。因为这虽然是“越歆”第一次入御花园却并不是“碧城”的第一次。许多年前爬树掏鸟抓知了,她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摸着道儿的。

这其实是个错误的决定。只可惜时间不能逆转。

绕开禁卫,环过潺潺的溪流,碧城推着熟睡的苏瑾在花园里简简单单绕了几个弯儿很快就找到了道儿。只不过才走几步,没有见着禁卫却见着了一抹青灰色的身影趴在不远处的亭中。他身旁站着个锦衣的女子,正小心翼翼地替他盖上一身衣裳。

凉风里,一坛酒一个佳人,倒是画卷一样美丽的场景。只可惜那佳人是洛薇。

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碧城的目光渐渐转冷,正想推着苏瑾掉头离开,却不想与鬼使神差掉转了头的洛薇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站住!”她冷道。

碧城原本已经转过了身子,这会儿却不得不转过身面向她朝着亭子缓慢地前行。

“陛下在此,你们好大的胆!”

碧城略略沉吟,道:“那边并没有人拦着,我们是误闯。”

“误闯?”洛薇冷笑,言语却轻柔无比,“误闯也能闯到这里,本宫倒不知朝凤乐府新晋的司舞对御花园倒是熟得很。如果不是本宫在这儿,恐怕这误闯还要变成花园偶遇天子了吧?”

口吻虽柔和,话语里却透着一股酸溜溜的味儿。碧城听着却只觉得嘲讽,不知为何想起了尹陵三年前讽刺她的话语。她收敛了眼里的光芒低声道:“公主多虑了。”公主二字尤其念得和煦。

果然,洛薇的脸色稍稍变了变,阴霾渐渐笼盖上眼眸。

碧城略略沉思,轻道:“陛下快醒了呢,公主若是此刻与我计较,万一被陛下听到…”